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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了,她们眼看自己自由了,反而害怕得发起抖来。她们不请世事,心地单纯,面对着大革命的重大事变就显得迂拙迟钝,这是很容易想见的。她们在长期幽居中形成的思想不能适应布满艰险的现实生活。她们甚至还不了解自己的处境,真像一直受人照顾的孩子,而今失去慈母的庇护,就只会祷告不会喊叫。此刻,明知危险就在眼前,她们仍是一声不响,束手无策。基督徒听天由命的精神是她们惟一的自卫手段。那个敲门求进的人对屋里的沉默有自己的理解;他推开门进来了。两个修女认出这正是几天来在她们屋子周围徘徊并打听她们的情况的人,吓得浑身打颤。她们呆在原地一动不动,担心而又好奇地望着这个不速之客,就像孤僻胆怯的小孩打量生人一样。来人长得高大粗壮,但是他的举止、神态、面容没有一点凶恶的迹象。

他也像两位老妇人那样站着不动,只用目光缓缓扫视房间。

房间的砖地上铺着两张草垫,算是两位修女的床。房中间有一张桌子,上面摆着一只铜烛台,几只碟子,三把小刀,一个圆面包。壁炉里的火小得可怜,屋角还剩几块劈柴,说明两位隐居者的贫寒。墙壁的油漆年代已久,霉点斑斑,好像褐色的网格,多半是雨水渗进来形成的。可见屋顶破损很厉害。壁炉台上惟一的装饰品是一件圣器,大概是从谢勒修道院的浩劫中抢救出来的。房间里还有三把椅子,两只木箱和一只很旧的五斗柜,这就是全部家具了。壁炉旁边有一扇小门,可能通到另一个房间。

带着不祥的预兆闯进来的陌生人很快把房间的一切看了个遍,脸上露出怜悯的表情。他和蔼地看了看两位修女,显得和她们一样局促不安。这种奇怪的沉默没延续多久,陌生人看出两位修女是那种脆弱而又没有经验的人,便用尽量和气的声音对她们说: “两位公民,我决不是抱着敌对的态度来的……”

他停了一下又说: “两位嬷嬷,要是你们遭到过什么不幸,请相信,我并没有参与……,我来是为恳求你们一件事。”

她们始终一言不发。

“如果我使你们讨厌,如果……我使你们为难,就请直说……,我立刻走;但是,请相信,我对你们是无限忠心的。要是我能为你们效点劳,请只管差遣我。眼下既然国王已不存在[注],也许只有我一人凌驾于法律之上[注]……”

这番话说得那么恳切,阿伽特嬷嬷听了连忙指指一把椅子,意思是请他坐下来。

阿伽特是朗热公爵府的人,从她的举止可以看出,她见识过豪华盛大的场面,还在宫廷生活过。来人领会了这手势的意思,脸上流露出又喜悦又难过的表情。他等两位嬷嬷都坐下,自己才就坐。

“你们收留了一位没有宣过誓的教士[注],”他接着说,“他侥幸逃过了加尔默罗会修道院的大屠杀……”

“Hosanna!”阿伽特嬷嬷打断来人的话,说出这个暗号,然后不安而好奇地看着他。

“我想这不是他的名字……”陌生人回答。

“可是,先生,”玛尔特嬷嬷急忙说,“我们这儿没有什么教士,而且……”

“既是这样,你们就应该考虑得更周密,更有预见些,”陌生人温和地反驳她,一面伸手拿起桌上的一本日课经,“我想,你们两人是不懂拉丁文的,还有……”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看到两位可怜的修女神情惊慌、浑身颤抖,眼睛里饱含泪水,他怕自己的话说得太过火了。于是坦率地对她们说: “请放心,我知道你们的客人叫什么,也知道你们叫什么。三天来,我已经了解到你们困难的处境以及你们对那位可敬的教士的忠诚,我是从……”

“嘘!”阿伽特嬷嬷把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天真地说。

“所以,两位嬷嬷,要是我存心出卖你们,我早就不止一次可以下手了……”

这时,教士从他躲藏的地方钻了出来,站在房间当中,他对来人说: “我想您不可能是想迫害我们的人,我完全信赖您。您说说要我干什么吧!”

他脸上带着那样圣洁的信赖神情,那样高贵的气概,即使杀人犯在他面前也会心软。

给这贫穷和与世无争的地方带来骚动的神秘人物注视着这三人,过了一会儿才用推心置腹的口吻对教士说: “神甫,我来求您做一次追思弥撒,让一个……一个神圣的灵魂得到安息,因为他的躯体永远不可能安葬在圣地了……”

教士不由自主战栗了一下。两位修女不明白陌生人讲的是谁,只是伸长脖子好奇地看着他们。教士把陌生人审视了一会儿,见他脸上带着明显的焦虑,眼光透着热切的恳求,便回答说: “好吧,今晚半夜您再来,那时一切都会准备好。我们只能举行这样的弥撒来赎补您所指的罪孽……”

陌生人听到“罪孽”二字哆嗦了一下,但是,要求得到应允后他感到的快乐战胜了他内心的痛苦。他向神甫和两位修女恭恭敬敬鞠了躬就转身走了,他的感激之情虽未用言语表达,却为这三个宽厚的人所深深理解。

约莫两小时以后,这位不知姓名的人果然又来了,他小心地敲敲阁楼的门,鲍赛昂小姐[注]把他领进这简陋的隐蔽所的第二个房间,这里,祭礼所需的一切都准备停当了。两位修女已经把那只旧五斗柜搬来放在壁炉的两根烟囱管之间,一块很有气派的绿色波纹呢的祭坛桌围遮住了古旧的柜身。发黄的墙上挂着一尊很大的用象牙和乌木制成的耶稣蒙难像,在光秃秃的墙壁衬托下格外醒目。四枝细细的白蜡烛用封蜡固定在临时祭坛上,黯淡的烛光勉强被墙壁反射出来,照不到房间的其他部分。但是正因为烛光只照亮圣器,它就像一线天光投射在简朴的祭坛上。瓷砖地是潮湿的。屋顶像所有的阁楼顶那样向两边倾斜,还有几条裂缝,刺骨的寒风从裂缝吹进来。没有什么比这个丧礼仪式更简单,但可能也没有什么比它更庄严的了。

四周寂静得可以听到阿尔玛涅公路上最微小的声响,更给这夜间仪式增添了阴森肃穆的气氛。仪式的伟大与场所的简陋形成如此强烈的对照,使人不由产生一种对神灵的敬畏。两位修女不顾瓷砖地潮湿得厉害,分别跪在祭坛两侧,和神甫一同祈祷。

神甫穿着祭司服,正在安放一只镶着宝石的金圣餐杯,这件圣器大概是谢勒修道院浩劫中幸存下来的。富丽堂皇的圣体盒两边是两个只配放在末等酒馆里的玻璃杯,里面盛着弥撒圣祭用的酒和水。没有弥撒经,神甫便将日课经放在祭坛的一角。还准备了一只公用碟子,是给未沾过鲜血的人洗手的。这一切都是既渺小又伟大,既简陋又高贵,虽世俗又神圣。陌生人在两位修女中间虔诚地跪了下来。突然,他瞥见耶稣蒙难像和圣餐杯上都佩着一块黑纱。原来,神甫因为无法表示追思弥撒是为谁做的,便给上帝戴了孝。这景象勾起的回忆如此强烈地冲击着陌生人,使他宽宽的前额上渗出了汗珠。这幕夜戏的四个演员神秘地互相看了一眼,他们的思想感情竞相感染,互相交流,最后在基督徒共有的慈悲心中融合在一起:他们似乎都在缅怀那位受难者,他的遗骸虽然早被生石灰吞噬[注],可他的身影却无比威严地兀立在他们面前。他们正举行一个没有死者遗体的丧礼。在这座瓦片和天花板木条业已开裂的破旧小楼里,四个基督徒将为一位法国国王向上帝祈祷,伴送他的没有棺木的灵枢直到最后安息之地。这是何等纯洁的、不带任何个人打算的赤胆忠心!在上帝看来,这正如给人一杯水,微小的帮助有时也能体现最高尚的品德。神甫和两位修女的祷告代表了整个王朝,而陌生人则可以说代表了共和国。他脸上流露出那样深切的内疚,使人不能不相信他无限悔恨,正许下赎罪的心愿。

神甫看了看代表天主教法国的这三个人,然后,他好像受了神灵的启示,没有用拉丁文而用法文说:“现在我们进入圣殿”,以便使人忘记这破旧寒怆的小屋。

这句话充满感人的热忱,三个在场的人不禁被一种圣洁的恐惧慑住了。也许,在这三个天主教徒看来,上帝在罗马圣彼得教堂的大殿里不见得比在这贫寒的避难所里显得更威严吧!因为,此刻上帝和他的信奉者之间无需任何媒介而直接沟通,上帝本身放射出无比的光华。

陌生人的虔诚看来是真心的,因此,上帝和国王的这四个忠仆在他们的祷告里倾注的感情是一致的。万籁俱寂,只有他们的祷告声在回响,如同天国飘来的仙乐。

有一阵,泪水涌进了陌生人的眼眶;那是在念到Pater noster[注]时,教士用拉丁文加了一句:Et remitte scelus regicidis sicut Ludovicus eis remisit semetipse。(请宽恕弑君者吧,正像路易十六自己已经宽恕了他们一样。)陌生人大概听懂了这句话。两位修女看见,两大颗泪珠沿着那人线条粗旷的面颊滴落在砖地上。

他们又念诵了已亡日课经,轻声唱了Le Domine salvum facregem。[注]这时四个忠心耿耿的保工者都非常激动,他们想到王太子还被敌人囚禁着,他们为他祈求上苍。

陌生人一想到自己可能再一次不得已而参与犯罪,便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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