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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黄河孤魂

柳堤向雨亭叙说了原委。

原来柳堤生活在一个外交世家,父亲和母亲都是在巴黎留学;建国后父亲是驻欧洲某国的外交官,母亲在外国驻华使馆当汉语教师。夫妻恩爱,后来生下一个双胞胎姐妹,姐姐取名柳菲,妹妹取名柳堤,姐妹俩生得美丽动人,活泼可爱。“文革”初期,夫妻卷入派性斗争,分属两派,反目为仇,你死我活,于是离婚。姐妹俩跟随妈妈。爸爸一怒之下,很快娶了一个演员为妻,建立了新的家庭。这样一来,柳菲柳堤与爸爸走动少了。柳堤性格娴静大度,柳菲性格孤寂内向,父母离异深深地刺激了柳菲,给她的少女生活罩了一层阴影。考入大学后,她的精神病终于暴发了;她经常脱光衣服,在教室里走来走去,有时赤身裸体在校园湖边散步,旁若无人。就这样她被送入精神病院治疗,一年后出院回家养病。她属于狂燥型精神病人,又带有女性青春期的疾病特征,因此给这个家庭带来不少麻烦,邻居也叫苦不迭,这也成为柳堤妈妈的一块心病。眼看一个鲜花般的少女由于患病不断吃鸡素,变成了一个肥胖臃肿的妇人,真是叫人心酸,柳堤妈妈也是有泪硬往肚里咽。

柳堤居住的这个小洋楼二层共有三户人家,柳家占了三间,妈妈、柳菲、柳堤各居一间,三户共用一个厨房和一个卫生间。柳菲洗浴时有时不锁门,但是久而久之,左邻右舍也就见怪不怪了。因为柳菲从小就生活在这小楼上,发病前与邻居的孩子都是要好的小伙伴,因此她的狂燥发作,也不会危及邻居。

雨亭房内,柳堤的一声呼唤打断了雨亭的回忆。

“你想什么呢?”

“没,没想什么,我想起我们相识的时候,多么甜美的回忆,一晃儿十几年过去了,人生就是来去匆匆……”雨亭叹了一口气。

“是啊,人,赤条条而来,赤条条而去,一生不论你换穿多少件衣服,最终也会赤条条离开这个世界……”

“那么灵魂呢?”

“说不清楚……”柳堤倚着雨亭。

雨亭想起妈妈,想起生父夏天,那个才华横溢生性耿直的知识分子。他十分感激生父,是他给予他许多文学的遗传。

他又想起黄景泰,那个卓有成绩的科学家,继父坠崖还是一个谜,他已明显预感到,他是被人推下去的,可是没有足够的证据。

他又想起楚韵,那个仪态端庄秀丽丰腴的女人,她太可怜了。

红颜薄命。

柳堤用纤纤玉指捏了一下雨亭,问:“你又想什么呢?”

雨亭道:“我在想俞平伯先生的一段话:生于自然里,死于自然里,咱们的生活,咱们的心情,永远是平静的。人人都怕死,我也怕。其实仔细一想,果真天从人愿,谁都不死,怎么得了呢?”

柳堤偎紧了雨亭,小声说:“我有时也在想,人死如灯灭,人一死,什么也不知道了,多可怕!”

雨亭笑道:“亏你还是大学毕业,人,有生便有死,这是大自然的法则,是自然规律。”

“人要能死而复生多好。”柳堤叹了一口气,“要能返老还童也行。”

雨亭笑着摸了一下柳堤柔软的头发,“你想得倒美。花开花落,也是自然规律。”

“我们公司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孩,过三十岁生日时哭得很伤心,她说青春时代结束了,好可怜,于是她喝醉了。”

“大可不必,三十岁是一个女人新生命的开始,说明她已迈入成熟女人的行例。”

“那四十岁呢,我都四十多了。”

雨亭想了想,“应当是一个女人生命的第三个春天,说明她更富于理性,更成熟了,更有魅力了。”

柳堤俏皮地用腿勾住了雨亭的腿,“你真会说话,现在有一种说法:财富让男人更性感。”

雨亭不以为然地说:“从表面上看,如今商人的地位在上升,文人越来越边缘化。实际上,钱可以买到最好的床,但买不到好的睡眠;可以买到最好的美女,但买不到爱情。商人也是人,所谓‘食色,性也。’人的本性是由荷尔蒙决定的,你看草原上的马,狠起来能踢死一只恶狼。它每天打架的目的,就是为了扩大地盘,占有异性。人也具有这样的动物性。从生理上来说,男人每次分泌的精子有一二亿之多,而女人一生排的卵子只有区区五六百个,这种生理上的不对称,也会造成男女之间行为方式的不同。”

“雨亭,我问你,你现在有没有情人?望着我的眼睛。”柳堤呼地坐起来,虎视眈眈地望着雨亭。雨亭也望着柳堤的眼睛,恳切地说:“说实话,在情感上,男人最大的奢望是:除了一个可爱的妻子外,还有一个红颜知己。妻子美丽、可人、温柔、恭良,是男人心目中的一片红云。而红颜知己,有思想、有主见、聪明、能干,是男人心目中的一棵树。红颜知己注重的是心灵的勾通和思想的碰撞,它将人的情感己升华到至真、至纯、至美的境界。拥有红颜知己的应有对感情准确把握的自信,更要有可能被别人误解的坦然,那么这样的红颜知己能够成为把自己提升成另一种美丽动力。做你的红颜知己,就是只希望和你永远地保持适当的距离,使你感到她的智慧及才干都似涓涓细流、冉冉而来、永无止境。然而,不是谁都可以拥有红颜知己,只有拥有丰富历练的成熟的心灵,才深谙把最亲密的人变成红颜知己之道。因此,他肯定是生活的智者和仁者;富有理智,而不乏生活的情趣;怜香惜玉,而恪守道德规范。当你遇到挫折、当你身处逆境,和你同担风雨、为你担惊受怕、为你默默守护的那个人必是你的妻子。她为你荡涤生活的尘埃,为你抹去腮边的泪水,她会为你营造一个温馨的家。她怕你痛苦、怕你伤心、怕你一厥不振,为你憔悴、为你忧虑、为你缠绵。而红颜知己则不是这样。红颜知己在你身处逆境时,沉着而不乱方寸,她会为你奔走,用她瘦弱的身躯为你撑起一片蓝天。更会给你勇气,给你智慧,给你抚平心灵的创伤。当你躺在病床上,她会静静地守望着你,慢慢地阅读你的心灵。会为你默默分担痛苦,会让你灵魂不再落寞。一个男人,假如生命中有一个刻骨铭心爱你的妻子,又有一个心有灵犀懂你的红颜知己,人生还有什么缺憾的呢?通常情况下,男人是妻子倾诉的对象,她会喋喋不休地、象小鸟一样附在丈夫的耳边说东倒西;而红颜知己则是男人倾诉的对象。她会象小学生一样,静静地聆听、默默地思考、慢慢地咀嚼。在她面前男人可以是倦鸟、是浪子,可以孤独、可以软弱而无力,而她则是一条能接纳你的河流,给你温柔、给你安静、给你启迪。无论你在别人面前是多么地高高在上,是多么地不可一世,甚至于凛然不可侵犯,而在红颜知己眼里,你却只是一个很人性、很情感、有血有肉的性情中人。在她面前,你永远无法施展你的威严。她能穿过层层面具,如入无人之地地走进你的心灵,用一种只有你与她能读懂的语言来和你进行灵魂的对话与交流。因此,能做红颜知己的必是女人中的精英。而能拥有红颜知己的必是男人中的仁者与智者,是男人中精英之精英。今晚我跟你说的都是心里话,咱们的年龄都不小了,你实际上就是我的情人、红颜知己和伙伴,但同时你又是我的妻子。多少年来,其实在你之外,我也想寻找一个类似红颜知己式的人,想对她说说心里话,但是都失败了,这种东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我今晚跟你讨论的已经很深入了。我坦率地告诉你,在我们结婚的前三年,每当我和你做爱时,我总是感到无比的幸福和愉悦,当我面对你美丽动人的身体时,看到你那纯真激情澎湃的眼睛时,甚至看到你快乐幸福的呻吟时,我发誓说,我这一生再也不会找第二个女人了,我不会再占有第二个女人的身体了,哪怕她是另一个风格的天仙。可是在咱们结婚的第五年后,我的思想起了变化。朦朦胧胧之中,我又想尝试占有其它女人的身体,当然是优秀的女人,你仿佛不是我唯一的存在……”

柳堤小声地问:“是不是嫌我老了?”

雨亭摇摇头,“不是,人是变化的,男人和女人,都在发生变化。人,需要情感和性欲的更新,但是有条件的。”

柳堤用左手支起脑袋,“有一句话,我不知该不该问你?”

“问吧?”

“你去没去过那些脏地方?找没找过小姐?”

“我对那些小姐不屑一顾,因为要是找她们是对我的一种亵渎。那是肉体的金钱交易,就像拿五元钱,买一斤猪肉。她们年纪轻轻,就从遥远偏僻的乡村小镇风尘仆仆来到城市,栖身于地下沉浊不堪的环境里,把一个女人最珍贵的隐私之处,暴露在众目睽睽和光天化日之下。她们的灵魂扭曲了,麻木了,即使是纯真漂亮的女孩子也会变得丑陋不堪!她们故作姿态地发出淫声浪语;每天露出黑色的眼带,青涩呆滞的目光,憔悴乌绿的脸儿,过着地狱般的生活,东躲西藏,心神不定,惴惴不安;她们才是真正的鬼!要说人世间有鬼,她们当之无愧!”

柳堤已发出轻微的鼾声。

夜里三点钟,雨亭的手机响了。

是妈妈雨梨打来的。

妈妈惊慌地说:“刚才接道里好大的动静,好像有人在搏斗,我又不敢出去。”

雨亭说:“你为什么不报警?”

妈妈说:“我又没看到什么,没敢轻易报警。刚才我见楼道里没了动静,于是推开门,只见楼道里什么也没有,你说怪不怪?”

雨亭说:“弟弟云亭呢?”

妈妈回答:“这两天风铃有点发烧,他到医院去了。”

妈妈又说:“听说你回家了,柳堤和蒙蒙好吗?”

雨亭说:“她们都好。”

妈妈说:“这两天我两个眼皮都跳,我真的有点害怕,你能不能过来?”

雨亭说:“好,我马上过去。”

电话声已经惊醒了柳堤,她睡眼朦胧。雨亭把刚才发生的情形讲了,柳堤说:“我看妈妈一个人也够可怜的,一生先后失去了两个丈夫,有点神经衰弱,你就过去吧。要不要我开车送你过去?”

雨亭摇摇头,“我一个人去就行,明天一早你还要开车送蒙蒙上学呢。”

雨亭穿好衣服,吻了一下柳堤,然后“蹬蹬蹬”下楼去了。

夜里打出租也挺容易,过了一小时就到了妈妈的住宅楼。

电梯在缓缓上升。

灯光忽明忽暗。

大概这个灯泡该换了。雨亭想。

电梯在二十层停下了,一开门,唬了雨亭一跳,只见迎面直挺挺立着一个人,他颀长的个子,呆呆的,背着一个大挎包,包内鼓鼓囊囊,不知塞了些什么东西。

那人神色惊惶,眼镜斜挂着,如惊弓之鸟,落阱之兽。

是妈妈家对门的邻居涂鸦,那个半疯的独居男人。

“您好。”雨亭下意识脱口而出。

“您也好。”他机械性地说着,一头撞进电梯。

雨亭怔在那里,好久才回过味来。

电梯门早已关上,电梯下降。

雨亭警觉地看了看邻居家的铁门,没有发现异常。

雨亭按了妈妈家的电铃,妈妈惊惶未定,把他迎进门。

雨亭在客厅里坐定,妈妈给他倒来一杯茶水。

“这是碧螺春的茶,新茶,你最爱喝的。”

雨亭问:“云亭还好吧?”

妈妈点点头,“就是在江湖上飘荡久了,跟你不是一个风格,我还不太适应;但是我的骨肉,慢慢就会习惯的。这孩子没有上过什么学,沾染了社会上一些不良习气,慢慢调教就会好的。等风铃出院,我就让他和风铃一起到你表舅家居住,正好那房子正闲着。”

雨亭说:“爸爸的生日快到了,我到他的书房去看一看。”

雨亭推开书房的门,只见黑漆漆的,一股烟味扑鼻而来。

“妈妈,你又吸烟了?”

“没有,我戎烟已多年,是云亭吸烟,他怕呛着我,有时就躲到你爸爸的书房去抽,正好也体味一下你爸爸的书房。”

雨亭去扭开关,开关坏了。

“妈妈,书房的灯开关坏了。”

“对,还没有告诉物业,你点蜡烛吧。”

妈妈拿来一支红烛,帮助点燃了。

雨亭举着蜡烛环顾着四周。

书桌上有一张纸条。

他拿起纸条。

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行字,写的是:

你老公的下落已找到,他现在宁夏东方红农场,他现在叫老关。

南国疯子

雨停连忙叫道:“妈妈,快来看,这儿有一个奇怪的留言!”

妈妈慌忙跑进来,在昏暗摇曳不定的烛光下,仔细地阅读这个纸条。

“难道他还活着?!你爸爸还活着!他为什么不来见我们?!”妈妈发疯般在屋内走来走去。

妈妈忽然停下脚步,似在自言自语:“这是谁写的纸条?字迹怎么这么熟悉?他怎么知道你爸爸的下落?难道这是神的启示?还是鬼魂的诏示?老夏啊,你不知道,这些年我有多苦,多苦啊!你死不见尸,我就感觉你没有死,你那么刚强,你死不了!千锤万击出深山,烈火焚身若等闲。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妈妈狂笑着,踉踉跄跄,激动不已。

“南国疯子?!这样的疯子越多越好,越多越好啊!”

雨亭扶妈妈来到客厅坐下来,劝慰道:“妈妈,你别激动,你这么激动,心脏病又要犯了。我上班后打听一下宁夏东方红农场的位置和情况,然后再动身。”

妈妈一下拉住雨亭的手,雨亭感到她的双手抖个不住。“雨亭,越快越好,事不宜迟,你爸爸听到风声又该逃走了,快,一定要快,一定要抓紧他!”

楼道里又传出“嚓嚓嚓”的脚步声。

雨亭听到了,妈妈也听到了。

妈妈小声地说:“雨亭,你听,楼道有人!”

雨亭悄悄走到门前,猛地拉开门,只见门口真挺挺立着一个人。他神魂未定,满头是汗,正鬼鬼祟祟地在门口张望。

是对门的邻居涂鸦。

“涂先生,这么晚了,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这是公共领域,我愿意站在哪儿就站在哪儿。”他闷声闷气地说,眼镜片一闪一闪的。

“事情办利索了?”雨亭问。

“事情?什么事情?!”他不安地往前凑了一步。“我有什么事情?”

“三更半夜,神经病!”雨亭冒出这一句。

“你才是神经病呢?每天神经兮兮的,你写恐怖小说写糊涂了吧?你妈住的这屋子才神经呢,鬼啊魂啊的,老来搔扰,搅得邻居也不得安宁!”涂鸦冷冷地说。

“你说谁家呢?”雨亭扬起拳头。

“怎么?要打架吧?”涂鸦眼睛里闪动着怪异的光。“你要不老实,我就剪掉你的舌头,叫你不要胡浸;再斩断你的双手,叫你不能再写恐怖小说吓唬人;再把你的脖子也用铁链子拴起来,泡在浴缸里;每天给你洗澡,贯顶,灌汤;这样的话,你就没有大便了,去去浊气,脱胎换骨!”

雨亭道:“你这是疯言疯语,胡言乱语!”

妈妈走过来,一把拽进雨亭,嗔道:“三更半夜的,快进屋来。”

雨亭一上班就打听了宁夏东方红农场的情况。这个农场早在建国初期就成立了,农场员工以北京人为主,位于宁夏银川市的西面,黄河古道旁边。这个农场的背景是,建国初期,一方面政府要清理阶级队伍,以保证首都居民的政治纯洁性,另一方面一些没有什么劳动技能的人难以在北京城里谋生,于是到西北开创新的生活。这样有一些支边的城市居民便来到宁夏银川西部的荒地拓荒,形成新的居住群落,取名为东方红农场,又名北京人部落。这个部落的成员多为手工业者、城市贫民,也有少数做过伪警察、旧职员等职业的人。

雨亭打听清楚路径,向出版社请了几天假,于是带妈妈出发了。

他们乘火车抵达宁夏银川市,又从银川市租了一辆汽车,直驶东方红农场。

西北高原春天的庄稼地里一片青翠,渠水哗啦啦地淌着,一排排白杨树就像夹道欢迎的迎宾队伍,伸动着有力的臂膀,用盎然的绿意迎接来客。微风迎面扑来,路人透出一种淳纯敦厚的感觉。放学归来的小学生,你追我逐,快活地笑啊说啊,好像不知道什么是忧愁。

雨梨望着这些淳纯天真的孩子,心潮澎湃,胸口一直突突跳动。

老夏一直生活在这里,沐浴西北高原纯朴真挚的风气。他为什么会到这里?那是1957年全国风起云涌的反右运动时期,他为了躲避迫害、精神折磨和政治风波,孤身一人,悄然离京,离开他心爱的妻子和孩子,离开这动荡不安的幸福家庭,隐性埋名,栖身于这人烟罕至的边陲之地……

想到这里,雨梨不禁淌下几滴泪珠。

四十八年了,岁月沧桑,弹指一瞬间。老夏也是72岁的老人了,当初他只有24岁,才是一个崭露头角才华横溢英姿勃勃的青年啊!

命运啊,你为什么这么捉弄人?!

突然,他的胸海里闪过一个念头:

四十八年了,他成家了吗?他有没有老伴?是不是子孙满堂?他这四十八年是怎么度过的?许多被打成“右派”的人都已平反,那么像他这样优秀正直的知识分子更应得到应有的待遇,可是他为什么不出山呢?究意是为什么?

这是一个悬念。

汽车驶入一条通往农场小马路,道路开始颠簸不平。

雨梨望着两旁的苹果树,心里有说不出来的喜悦和激动。他的手里紧紧攥着夏天年轻时在北京大学未名湖畔照的一幅照片,照片已经泛黄,夏天穿着中山装,手扶着一棵垂柳,背后是目蒙目龙的湖光和塔影。他微微笑着,目光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雨亭坐在司机旁边,思绪起伏。

他的思绪如同路边的一条小河,波光鳞鳞,起伏不平。

东方红农场,这个讯息有多少可靠性?

老关就是爸爸?

他为什么久久不肯露面?坚冰已经打破,阴霭已经驱散,道路已经开通,是非已经澄清,人妖不再颠倒。

他内心希冀老关就是爸爸,他不希望那么好的人,那么有才华的人,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消逝在地平线上。听老人讲,当年“反右”时,天地出版社有二十多人被打成右派,两人被逼疯,三人自杀,其中一人的尸体在下水道发现,还有一个至今未找到尸体,不知是出家了,还是命丧大海或山谷。

汽车穿过一片村庄,已是夕阳西下时分,农舍炊烟袅袅,嬉闹的孩童笑声不绝,偶尔有人牵着一头老黄牛慢吞吞走过。

汽车绕过一辆手扶拖拉机,在一排房屋前停下来,只见一块醒目的木牌上写道:东方红农场。

雨亭扶着妈妈下了汽车,付了车费,与司机告别。然后走到农场场长办公室门前,门内闪出一个40多岁模样的汉子,嘴里叨着大烟斗,黑红的脸膛,一脸的沧桑。

“你们找谁?”他操着浓重的西北口音问道。

“您是?”雨亭打量着这个颀长身材的汉子。

“场长到银川开会去了,我是副场长。”

“那就找你。”

“请坐。”

雨亭扶妈妈坐在破旧的沙发上,那个汉子端了两杯茶水过来,浑黄的茶水中飘浮着几片茶叶。茶几上,烟灰缸里横七竖八地卧着几个烟屁,果盘里有几个泛着光泽的红苹果。

“我们是从北京来的,请问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个叫夏天的人?”雨亭问。

“夏天?”那汉子一听,皱起了眉头。

“对。”雨享肯定地点点头。

那汉子摇摇头,“没有这个人啊。”

“大概是1957年来的,是个知识分子,高高的个子,长得挺英俊,那时有20多岁,现在有70多岁了……”雨亭的目光中急切,充满了希冀。

“夏天?”汉子自语着,抄起一把水果刀,拿过一个苹果,一忽儿削好了,递给雨梨。

“来,尝尝咱宁夏的苹果,是咱农场种的”。

雨亭忽然醒悟,又问道:“有没有一个老关?”

“老关?哪一个老关?”汉子眼睛一亮。

“北京来的,有文化,喜欢做诗,博览群书,才学满腹,57年被打成右派……”雨梨睁大了眼睛。

“右派?”汉子听了,有点摸不着头脑。

“对,右派,现在肯定平反了。”雨梨往前凑了一步。

“倒没听说什么右派,北京来的老关倒是有一位,就是我爹。”

“你爹?!”雨亭一听,惊得睁大了眼睛。

汉子点点头,“我爹叫关键,我叫关雪寒,我弟弟叫关雨凉,妹妹叫关冰霜、关之菲、关红梅,都在农场工作。”

嗬,这么一大家子。

雨梨听了,脑袋嗡嗡一声,如坠五里雾中。

雨亭说:“请你带我们见一下老关。”

“好,我爹就住在附近不远。”

雨梨、雨亭随那个叫关雪寒的汉子出了门,过了一条马路,走进村庄,七拐八拐,走进一个农家院;房子盖得整齐,墙上挂着一串串红辣椒和老玉米。

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正在推磨,她红脸膛,大眼睛,见到雨梨、雨亭,一脸惊奇,问道:“哥,他们是谁?”

“找咱爹的。”

关雪寒领着二人走进北屋,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正盘腿在炕上摇着纺车。她眼窝深陷,瘦削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就像一个木刻。上身袒露,黄褐色的皮肤,露出两排明显的肋骨,两只早已干瘦的奶子像布袋子一样搭拉着,两颗黑黑的乳头就像结袋子的两个结儿。

“娘,有人找我爹,爹呢?”

老妇人抬起一双迷蒙的老眼,问道:“北京来的?”

雨亭道:“老人家好眼力,我们从北京来,找老关师傅。”

老妇人用迷惑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下雨梨,“他正砌猪圈呢,不嫌弃就炕上坐吧。”老妇人停住纺车,身子往里挪了挪。

“娘,我带他们去见我爹。”

“着啥急?猪圈里臭烘烘的,味道不好,别冲了北京的客人。”

“没事,大娘。”雨亭冲关雪寒使了个眼色。

关雪寒道:“跟我来。”雨梨、雨亭随关雪寒走出屋门,逶迤来到院后面一个猪圈前。

雨梨的心跳加快了,热血往上踊。

猪圈内,只见一个佝偻着腰干瘦的老人正在砌猪圈,他的头发灰白,破旧的灰色衣服上满是泥点。他吃力地挥着瓦刀,揉合着泥土。

“爹,北京来人了。”关雪寒叫道。

老人听了,浑身像触电般发抖,瓦刀跌落下来;他缓缓地转过身来,饱经风霜的老脸上皱纹纵横,只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你是夏天?!你是人是鬼?!”雨梨僵在那里,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她也像触电一般,抖个不住。

雨亭半张着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老人从猪圈里缓缓地爬出来,喃喃地说:“我就是你们要找的夏天!岁月如炬,今非昔比啊!”

雨梨听了,眼泪如柱,她大胆地扑上前去,呜咽着说:“我是雨梨啊,四十八年了,你怎么变成这样?!”

“人鬼情未了,雨梨,你带着孩子回去吧。”夏天怔怔地立在那里,老泪纵横,一滴滴,淌在沉满泥渍的衣服上。

原来夏天在1957年“反右”的风暴中,戴上了“右派”的帽子,他无法忍受当时倾泻而下的对他的批判和污辱,于是在一个暴雨咆哮的黑夜,逃出了北京,踏上了西去的列车,孤身一人来到宁夏东方红农场栖身。当时这里是一个大片荒地,毗邻黄河古道。一个叫刘喜翠的女人收留了他,那个女人在旧中国是个妓女,解放前在北京前门外八大胡同妓楼谋生,受尽了污辱,解放初期来到此地垦荒谋生。刘喜翠见夏天遭遇不幸,实在可怜,便向农场谎称夏天是她表弟,农场收留了夏天。自此,夏天在农场开始了新的生活。

可是夏天怎么能忘记年轻可爱的妻子,以怎能割舍与儿子的情愫呢。他时常在梦中惊醒,大汁淋漓,梦见与妻儿在一起旅游、叙话。有一次梦见雨亭在他身边玩耍,不小心踢倒了暖瓶,热水烫伤了雨亭,雨亭的腿上满是大泡。急得夏天狂喊大叫,醒来才知是一场梦。

梦都是反的。他喃喃自语,暗自庆幸这是梦境,并不是现实。

后来他又经常梦见雨梨,甚至梦见与雨梨做爱。有一次,他梦见和雨梨,两个人精赤条条,在大街上做爱。阳光融融,车水马龙,围拢了许多人。慌急之中醒来,只见床上湿了一小片,不觉惊魂未定。以后做梦更荒诞,有一次他梦见自己跑入一个女厕,这个女厕宽敞明亮,一望无涯,许多年轻漂亮的女人在蹲坑方便。他望见了一排排撅起的小白屁股,就像是一道道亮丽的风景线。

梦醒了,他觉得十分失落和沮丧。一只手下意识地滑向两股之间……

他太思念雨梨了。

他时常在下工后一个人悄悄来到黄河之畔,望着东方,望着北京城的方向。无情的水静静地淌着,黄浊浊一片,远处,一条渔船在河中起伏,渔夫在紧张地忙碌着。黄河之水不停地流着,穿过沙漠,穿过平原,穿过高山,穿过大桥,载着上千年的民俗和传说,流向东方,流向大海……

他的思乡之情难以泯息,他时常悲叹:无情的命运,我就是变成鬼魂,也要飞回北京,去探望我的妻子和儿子……

刘喜翠比夏天大6岁,她就像大姐姐一样照顾着夏天。她出身北京一个贫苦平民的家庭,父亲是洋车夫,母亲无业,家住崇文门外花市,长相平平,个子矮小,但心地善良,勤劳能干。她十六岁时,由于父亲双目失明,无法再拉洋车,生计困难,被卖到妓院。刘喜翠到八大胡同的第一天晚上,就被两个恶奴强暴了,从此她步入地狱,靠出卖肉体为生,直到1949年人民解放军进入北平,封闭了妓院,妓女得到解放,她才重见天日。刘喜翠没有文化,因此她特别敬重有文化的人,她对夏天格外尊重,喜欢听他讲话,更喜欢他写的文章,她不识字就去请教夏天。夏天写的诗她也不懂,但是当看到夏天一边朗读一边淌下热泪时,她也禁不住热泪盈眶。她关心夏天,她与夏天为邻,拾了干柴就分一些给夏天,烙了贴面饼子,也拿过几个给夏天。夏天对这个老大姐的照顾自然十分感动。

在夏天的心目中,刘喜翠就是他的救命恩人。

这些天刘喜翠发现夏天非常郁闷,心情沉重,寡言少语,经常暗自叹气,自己也多了几分忧思。她劝夏天看开点,夏天听了,闷不作声。她问他是不是想家了,夏天面无表情。

刘喜翠多了几分忧虑。

她怕夏天自寻短见。

这天黄昏,夏天一个人又悄悄来到黄河边上,刘喜翠不放心,于是远远地跟着他。

夏天坐在草丛里焦燥不安,心神不定。

刘喜翠有些着急,她放心不下,于是凑上前去。

只见夏天脸色苍白,呼吸急促。

刘喜翠凑上前去,只见夏天剥脱了裤子,右手抚弄着勃起的生殖器,口中念念有词……

原来夏天正在幻觉与雨梨做爱。

他在手淫……

刘喜翠冲了上去,叫道:“大兄弟,可不能这样,这样会伤了身体……”

夏天抬头见是刘喜翠,又羞又急,红晕染了面颊,一直串到脖颈,慌忙拽起裤子……

刘喜翠扑到夏天身上,哭着叫道:“大兄弟,我尊重你,你不要这样;你要做,就在我身上做吧……”

夏天情不自禁地拥紧了刘喜翠,恍惚之中,他把刘喜翠当做了雨梨……

就这样他们很快结合了,前后生有二男三女,长子关雪寒,次子关雨凉,长女关冰霜,次女关之菲,小女关红梅。

夏天在西北高原开始了第二次人生的旅途,但是他始终没有忘记雨梨,那个娴雅美丽小鸟依人的妻子……

粉碎“四人帮”后,中国开始走上改革开放的道路,冤假错案陆续得到平反,对“反右”斗争也有了客观公正的评价。中国改革开放的春天到来了,万物复苏,生机勃勃。夏天想起了远在北京的雨梨和儿子。但是他深知自己已在宁夏落户安家,刘喜翠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知恩图报,自古常理,在宁夏自己又是子孙满堂。三思之下,他一人悄悄入京,设法找到旧居,夜半三更,趁雨梨熟睡,潜入房中。在卧室里他看到熟睡梦呓中的前妻,风韵犹存,童心未泯,不禁老泪纵横。他时常一人呆呆地坐在旧日的书房之中,望着旧日的陈设,睹物思人,感慨万千。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吸着烟,默默地沉思。直到烟蒂灼着他的手指,东方露出鱼肚白。

怀旧,是一种意境,是一种享受。任何文学语言无法充分表达这种情思和内涵。

有一天深夜,他突然发现书房的阳台出现一个黑影,飘飘而来,凉台的门开了,一阵风袭来。恍惚之中,他意识到雨梨有危险,于是冲了上去……

那黑影倏忽不见。

他冲到凉台上,只见漆黑一片,楼顶也未见人迹。

这是什么人深夜来访?

是雨梨的仇家?还是汪洋大盗?

他有些担心。

他悄悄出门,只见楼顶有一小洞,直通上面,于是忙着小梯走到楼顶。

只见一个黑衣女子正蹲伏在不远处,她一头黑黑的秀发迎风飒动。

她就像一只黑蝙蝠。

夏天冲了过去。

那黑衣女人一见夏天,嘻嘻笑了两声,一起身,三窜两窜,不见了踪影。

夏天见那地上有一片湿迹。

原来她在小解。

夏天在楼顶上寻来觅去,发现另外还有两个洞口,直通下面。原来这坐公寓有三个单元,每个单元都有一个到达楼顶的出口。

夏天见晨曦初露,东方泛白。他站在楼沿上俯瞰着北京城,那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大厦,连成一片,楼群之中的草坪就像一片片绿叶,镶嵌在宛如大树的楼厦之间。

远处,景山公园万春亭目蒙目龙的亭影隐约可见,北京的变化实在太大了。

一忽儿,他见楼下有一个黑影窜出,钻入街道,瞬间不见了。

他想:那一定是刚才那黑衣女子。

她是什么人?三更半夜为何到此?她与雨梨一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夏天又一次默默地告别了这个古老而熟悉的都市,从西客站踏上了西去的列车……

听了夏天和雨梨的故事,关家十几位子孙都觉得像是在听一个神话故事。刘老太欢喜地把雨梨拉到身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不断赞叹:“怪不得老关那儿惦念你,真是一个美人胎子。”

关雪寒也一个劲儿往雨亭的碗里夹肉,憨憨地说:“按理说,我得管你叫哥哥。”

雨亭不会喝酒,硬逼着灌了有八口酒,已经晕晕乎乎,面红耳赤,他举着就酒杯说:“我就是你哥,就是打到阎王老爷那里,我也是你哥!”

“对,对,对,你就是我哥!”

关雪寒对关冰霜、关之菲、关红梅三姐妹说:“雨亭就是咱哥,你们姐仨个,还不再敬咱哥一杯?!”

“对,对。”三个姐妹随声附和,纷纷站起来。

雨梨在一旁看见,慌忙说:“雨亭不会喝酒,他不能再喝了,再喝就高了。”

“高个啥?高兴呗!”关雨凉已喝得半醉,举着酒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夏红梅大步到来雨亭身旁,一把夺过酒杯,朗声叫道:“这样吧,我替大哥喝,连喝三杯!”说着,一仰而尽;又倒了一杯,又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又一饮而尽。

众人大声喝采。

夏雨凉说:“小妹酒量赛钟魁,一次能喝二斤白酒,喝完酒,酒都从脚心流出去了,一会儿鞋底都湿了!”

夏雨凉说完,清了清嗓子,唱了起来: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头……

众人都跟着唱起来,歌声惊天动地,引得左邻右舍的邻居都赶来观看,祝贺老关师傅与亲人团聚。

晚上,刘老太宽大为怀,主动提议让雨梨与夏天同宿一屋,毕竟由于历史原因,他们是未解除婚约的夫妻。

雨梨心内欢喜,但碍于面子,三推两推,也点头了。

刘老太这一宿与小女儿夏红梅同宿。

夏天特意把卧室打扫布置一番,纸窗上贴了一副公鸡报晓的大红剪纸,拉上刚换的蓝色窗帘,炕上扫得干干净净,又抱了一床就被褥铺了。

雨梨看到夏天那瘦骨石娄石旬黑黝黝的身子,不禁淌下泪来。

夏天见她忧心忡忡的样子,对她说:“你还是那样冰清玉洁,小鸟依人的样子……”

雨梨脸上泛起羞涩的红晕,偎紧了夏天,小声说:“都长鱼尾纹了,头发也是亻锔的……”

“梨,这些年我是真想你啊……”夏天言语未尽,老泪潸然而落。

泪水湿了雨梨白皙的肩膀,雨梨心头一热,不再控制自己,多年来压抑的暴雨倾泻而下……

一阵呻吟过后,夏天大汗淋漓,松开了雨梨柔软如玉的身体,长叹一声:“老了,蔫了,不中用了……”说完,抱头痛哭,就像一个受人欺负受尽委屈无家可归的小孩子。

金色的阳光融融地洒在黄河古道,给河面上泼上了一层鱼鳞般的光亮。

夏天和雨梨在居室里都醒了,他们幸福地对望着,脸上都漾起青少年时期才有的稚气。

雨梨嫣然一笑,说:“我该走了……”

夏天郑重地说:“我也不留你,你都看到了,这是一个现实,子孙满堂,老树盘根……”

雨梨笑着点点头,小声说:“我明白……”

“回忆,也是一种幸福。有悬念,才有味道……”

一个月后,云亭也去了一趟宁夏,他觉得那个东方红农场,简直就是一个神话。

雨梨自从回到北京,就像变了一个人,她变得容光焕发,身体轻盈,平时有时还不自觉地哼起小曲。她叫雨亭找来一些DVD电影电碟,如《黄土地》、《红高梁》、《双旗镇刀客》、《天地英雄》等。

但是这一天晚上,雨梨又变得心情异常沉重,她在电话中告知雨亭:“对门那家不知搞什么鬼?我家浴家的隔壁就是他家的浴室,我在洗澡时总听见隔壁水响,响声不断……”

雨亭赶到妈妈的家,走进浴室,果然听见有不断的水声。

水声杂乱,愈来愈大,一直持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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