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修行千年的狐，千年的孤独足以蚀骨，然而对心无所求的我来说，也不过是看着寒冰谭旁的西府海棠一次次地开出艳丽的花朵，又在冷风的萧瑟下残败不堪。
犹记得幻为人形那一日，我欣喜地看着雪白的皮毛慢慢隐去化为罗裙，身体有了玲珑的曲线，精巧的下颚让脸庞更加美艳动人。只有一双眸子，在河水的倒影中，仍如往日般轻灵澄澈，带着点点妩媚。我清楚地看到，平日里以美貌自称的小妖们，此刻都默默地化为原形不再言语，是羞么？
乍然身后传来女子轻柔的声音，我惊讶转头，一白衣女子立在我身后，眉目顾盼间全是不染尘世的纤贵，音色细细，笑容温软，竟是瑶池仙子。“狐狸，你我二人倒是有缘，”她顿了顿，补充道，“我下凡收取人间朝贡，途中见这林中有仙气萦绕，没想到竟是你这只初具人性的小狐，既如此，我便度你成仙吧。”
她说完，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煞是好看。寻常小妖若是有这般福气，早就欣喜若狂。而我只是满眼的惊慌失措。“承蒙仙子青眼，只是我尚有幼年之恩未报，恐负了仙子美意。”
瑶池仙子好看的眉头蹙起，“你要报恩，成仙后岂不更有能力？”我还欲寻找搪塞之词，她却忽的一眼看穿我心底所想，“狐狸，人妖殊途。你若想通了，便唤我。”说罢离去，只余下她仙气所幻的点点微光。
想通了，便唤她？
我摇摇头，无论千般劫难，我定然是不悔的。
熙熙攘攘的街上，我一眼就看到墨发白衣，手执素扇的他，就是这双手，曾把我从捕兽器中救出来，又悉心照顾了数日，才不至于让道行甚浅的我失了性命。于是我苦修百年，只为了那短短数月的温柔，那已足以让一只灵动的狐狸深深沦陷。
上一世，他还只是居于山林的樵夫，然而这一世，却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我依偎在他胸口，听着他灼热有力的心跳，潋滟的眼波妩媚动人，樱唇轻启，“纣，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他顺势搂住我细软的腰肢，下巴抵在我额上，“美人，纵然为你倾尽这天下，孤也不悔。”
我眨眨眼，长长的睫毛似一把扇子掩去了眸中的慌乱，“其实，我不是人。”
他轻佻地笑，一吻落在我眉间，“哦？你确实不是人，是一只足以惑人心智的狐狸。”
玩笑的话语，却让我胆战心惊。但在他面前，我不想隐瞒什么，我也隐瞒不了什么。于是在我露出尾巴现原形之时，他惊慌失措地放开了我的手。
我心底的期盼一寸寸地冷下去，接下来他说的话，字字锥心。
我听到逃至外厅的他下令，“来人，召集所有的法师道士，孤有要事相商。”
伏在床榻上的我，眼中闪着点点泪光，他复又看向我，似是下了很大决心，叮嘱了句，“要快。”
法师进宫那一日，我心灰意冷地看着手中的红绳。上一世离开时，他亲手系在我腕上，他说，小狐狸，我们有缘再见。那一眼的温柔，深情难换。纵然这一世的他与从前全然不同，我还是义无反顾地奔向他，犹如我幼时嘲笑扑火的飞蛾那般舍弃一切。
却听见他略显凌乱的脚步声，接着进了内殿，音色有些颤抖，他说，“妲己，孤处决了所有的发饰，你不必担心有人会伤到你了。”说完，他紧紧地拥我入怀，是一种害怕失去的忐忑，怀抱里的温度一如往昔般令人贪恋。
我震惊地瞪大了双眼，旋即泪水便止不住地涌出来。他本想留住我，哪知我们二人相恋已是天理难容，如今又为我犯下这滔天罪孽，随后会发生什么，我都无力揣测，我所有所有的留恋与不舍，都隐没在唇角那一声叹息里。
纣不理会外臣那些激烈的进谏，只与我夜夜笙歌。他从前是那样英武睿智的男子啊，都是为了护着我。而他重新费仲尤浑这两个只会出言恭维的小人，压不过是因为那二人曾言狐的灵巧可爱。
然而我却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这夜，最久的纣在梦中呢喃着我的名字，我抚上他的眉眼，在我心上，世间再无男子及得上他半分。
瑶池仙子就这样出现在我面前，还是初见时衣抉飘飘，不染尘俗的模样，她低声轻叹，“你唤我来，我也是救不了你的。”
我抬头，清冷的月光照在我脸上，更映出我此刻的苍白和无奈。
“我愿承受任何责罚，只有一事相求。”
她扶起我，声音还是那样温柔好听，“你说。”
我咬咬下唇，“求仙子洗去纣的记忆。”
她愕然，“什么？”
我再次坚定重复，“洗去纣的记忆。”
她深深地看着我，“你受尽磨难，只为和他在一起，却要让他忘了你？”
我默默地点头，我怎舍得他同我一般受尽相思之苦。且商朝覆没，我宁叫他以为，只是西岐诸侯起了叛乱，而非他为红颜弃江山。我宁叫他不曾记得自己爱一位女子宁可倾尽天下。
这时，一位上仙出现，他说，我要生生世世受寒冰之苦。
我只是一脸淡然。
瑶池仙子问我，“狐狸，你后悔吗？”
我目光坚定，“不悔。”
乍然点点微光，打扰了我的思绪。在这寒冰潭中，已然千年了。隔着层层兵障，我又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
瑶池仙子语气无奈，带着几分甜蜜的忧愁，“狐狸，我终是犯了和你一样的错，如今玉帝哥哥知道了，不知哪****便同你一般了。”
我问她，“仙子，你后悔吗？”
她目光坚定，“不悔。”
那一刻，我从她的眸光中，看到了当年那个初涉人世就执着万分的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