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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炮火给爱留下“盲区”

鹅毛扇不是那么好摇的。在北京出发前,尽管李克农和乔冠华在各方面都做了相当充分的准备,但谈判是极灵活、极易出现歧义的事,他不能不殚精竭虑地周到安排。他到来凤庄后,得了个新官衔“李队长”,反正队长可大可小。乔冠华成了乔指导员,这可有点局限,谁都知道指导员只是个连级干部。邓华开玩笑地说:“对不起了,乔老爷贬官十级了。”

志愿军代表们的住地就选在来凤庄松岳山边一栋别野式平房。在一切就绪后,李克农召集了第一次工作会议。他心脏不好,又有哮喘病,讲话不能太快,一犯病就得用药顶着。

乔冠华先讲了大体安排,谈判的规律、规则、国际惯例,他举了很多有名的国际谈判的例子,也讲了伍修权大闹联合国的花絮,当时他是伍修权的助手,这些事都是亲历,因此讲来自然生动。具体策略,由李克农讲。

朝方谈判代表南日和张平山等也在场,由安孝相当朝文翻译。

李克农说:“美国人岂能愿意老老实实坐下来谈判?他们打不赢,不得已而为之。”

乔冠华说:“他们缓口气可能还要打,他们没有认输。”

李克农说:“能谈成,当然是我们的最积极的愿望,我们想停战,是真诚的,但是我们要多长几个心眼儿,不能上当,不能低估我们的对手。”接下去他分析了形势:“从谈判前景来看,在现在双方交火线上后撤、停火,乃至于建立非军事区,应当说这个目标可以谈下来,没有这几条,什么也谈不上了。我分析,我们提出撤退一切外国军队,可能卡壳。不管怎么样,我们要让全世界人民明白,我们是想要和平的,美国人如果耍花招,我们必须随时揭露他们,这两者是相辅相成的,不可偏废。好在,我们背后有彭老总的几十万大军,不然,你们几个人也挺不直腰杆,是不是?”

涉及到谈判艺术,李克农和乔冠华都是行家里手,他们告诉谈判代表,不能性急,性急吃不了热豆腐。不能未经思考就“放炮”,在谈判桌上说出去的话如“覆水难收”,尽量引逗对方多说,抓其尾巴猛攻。大事、原则问题要集体讨论,小事可灵活处理。乔冠华还特别提出语言艺术,要幽默、有力、无懈可击,有时需要模棱两可。

南日说:“这可得锻炼一阵子。”

李克农说:“总比打仗要容易,起码说错了也死不了人。”

人们都笑起来。

7月9日,一架大型客机从东京起飞,李奇微和他的谈判代表们飞往开城。

李奇微说:“我亲自去送各位与对手谈判,可见这件事情的重大,希望各位好自为之。”

美方的首席谈判代表是远东海军司令特纳·乔埃海军中将,他并不对这个角色有兴趣,让他出马,可能因为他的军衔正合适。他从飞行小姐手中接过一杯咖啡,说:“美国是战后第一号强国,我们在没有打赢的情况下去同对手谈判,心里难免有一种苦涩滋味。”

远东海军副参谋长勃克少将是个举重运动员体形的人,他的声音总是比别人低八度,他说: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总比打下去再死人好。”

另一个谈判代表,远东空军副司令劳伦斯·克雷奇少将比较折中,这个一脸络腮胡子的大汉说:“试试看嘛,我们不能轻易屈服。”

在战场上屡屡与中朝军队交手的第8集团军副参谋长亨利·霍治少将挺直他那旗杆样的细身子,说:“边打边谈,边谈边打,以打为主,这是上策。”

霍治所说更能代表范佛里特的心情。

李奇微手里拿起一本封面上有朝鲜地图的书,说:“过去没有人注意朝鲜,有关朝鲜的书在书架上落满了灰尘,现在我们有必要掸去灰尘,好好研究一下了。”

乔埃说:“将军,我们的立场应该怎样呢?绅士派头?骑士风度?赌徒的心理?或者也要有悲天悯人的胸怀?”

李奇微说:“我不管你们有什么个性。但有一点是不能放弃的。要毫不调和地反对共产主义立场,从实力出发,不可软弱。”

霍治问:“将军的意思,是不是在什么情况下也不让步呢?”

“当然不,”李奇微说,“耐心也是很重要的,也许,他们给我们炸了一块烫嘴的猪排,先别急,吹凉了再吃。”

勃克说:“我们可以灵活到什么限度?”

李奇微说:“360度。啊,不,那又回原地了。与东方人打交道,要非常小心,不要让他们丢面子,要不时地给他们一个台阶,这很重要。相反,当你为了争得主动时,也不妨狠狠地戳伤他们的自尊,让他们跳,让他们暴露出所有的弱点。”

几个人都心领神会地笑了。

李奇微又说:“我们不能让对手把我们的文明礼貌当成让步,把让步当成软弱。”

乔埃说:“我们并不是在战场上打了白旗之后才向他们乞求谈判的。”

李奇微说:“不过,语言也是一门艺术。掌握对手的言辞,你就可以运用共产党能够理解的语言和方法,让他们也懂得尊重别人。”

乔埃说:“怕的是他们从不把尊重别人当成一种文明。”

李奇微说:“7月8日,我方联络官金西上校向我报告,共产党又搞了名堂,一进入会场,他们抢先面冲南面坐下了。”

霍治问:“这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李奇微说,“按照惯例,战胜国才有资格坐北朝南,共产党一方抢椅子坐,不是表明他们胜利了吗?”

勃克说:“看来,联络官的会谈就很冷漠。”

李奇微说:“我们的金西上校一赌气,连对方提供的茶点也拒绝吃,挨了半天饿。”

人们又笑起来,勃克纠正说:“不是赌气,按东方人传统,凡是胜利者,都在对方乞降时赏给茶点吃,我们吃了,岂不证明我们是输家了?”

克雷奇说:“我才不那么傻,只要他们的茶点里不放氰化钾,我是要吃的,吃完了告诉他,我是赢家。”

7月10日早晨,雨后初晴,太阳照着草梢上的露珠,天边斜着拱形的彩虹,是一个少有的好天气,昨晚上的一场雨似乎把充满大气层中的硫磺火药气息也都冲淡了。

开城来凤庄的朝鲜人说,这是一个好兆头。他们吃够了战火离乱的苦头,他们比任何一个谈判代表更关心谈判。一个会写汉字书法、会用汉语来写七言律诗的老学究金先生告诉康乃馨,开城是个了不起的古城,从14世纪起,它就是高丽王朝的都城了。他说那时高丽王年年派使者到中国朝贡,可和美国人却没什么来往,他引用了一句中国俗语:井水不犯河水。

这正是苹果累累的盛夏时节,苹果园旁搭起了美国代表临时工作的帐篷。

直升飞机降落苹果园,螺旋桨搅起的风扇了一地苹果。

记者们向飞机拥去,活跃的金丝吉首当其冲。

李奇微和谈判代表们步下直升机,记者们抢拍新闻镜头。

李奇微对金丝吉说:“你不要只抢新闻镜头,来,请为我们的谈判代表团合一张影,这可能是具有非凡意义的。”

金丝吉连续按下快门,她说:“这张照片有意义,它将保存在国会图书馆里。”她亲自为将军们摆姿势,李奇微把南韩谈判代表白善烨也拉了进来。

金丝吉问李奇微:“将军不想嘱咐他们几句话吗?”

李奇微说:“换个说法,是你想从我口中掏出几句有爆炸性新闻的话。”

金丝吉笑了:“将军善解人意。”

李奇微说:“历史也许会记载,共产党人的军事侵略在朝鲜达到了顶点,此后,共产主义本身开始在亚洲自行衰退!”

金丝吉又转向了乔埃中将:“作为首席代表,将军想说几句什么呢?”

乔埃说:“我们,联合国军谈判代表,此时我们意识到分量有多重。我希望我是和平的使者。”

金丝吉说:“祝你好运。”

乔埃等人又上了直升机。

翻译人员及联络官等人上了另外两架飞机。

李奇微和记者们目送三架飞机升空。

金丝吉问李奇微:“为什么不让记者到谈判现场?”

李奇微开玩笑地说:“大约是怕你们经受不住刺激吧?”

金丝吉反唇相讥道:“神经衰弱最厉害的往往是那些自以为操纵着人类命运的大人物,而记者并不需要为谁粉饰什么。”

白云缕缕,在天上舒卷自如,云影在远山近岭的淡蓝和浓绿中间投下一块块的黑影,使绿色变成了黑绿。

夏天的树阴下真美,小风穿过树缝吹到身上舒服极了,好久不见的放牛娃骑在牛背上在水田埂上出现了,战乱中每天提心吊胆的农妇们也下到水田里去薅草,草丛中的蝈蝈也似乎胆壮起来,一声声地振翅鸣叫。

就在这伞一样的柞树阴下,韩先楚正陪着彭德怀下棋。

李望提了一壶水放在一旁,说:“是不是该进洞子了?万一空袭怎么办?”

彭德怀说:“今天美国人跟我们谈判,总会给点面子。你放心,不会来轰炸的。”

韩先楚说:“几点了?现在进入谈判了吧?”

彭德怀看看表说:“快了,也许该交换全权证书验看了。”他拿起一个炮“叭”地压在韩先楚的黑马上,大声说:“隔山炮,打你的黑马。哈哈,你没有赢的指望了。”

韩先楚说:“一看没看住,叫你钻了空子,我得悔一把。”

“不行,还带拴绳子的?”彭德怀攥住棋子不松手。

韩先楚说:“你这人,你悔80次都行,别人悔一次都不行。”

彭德怀说:“谁让你不坚持原则了呢!”

韩先楚挠挠头,说:“这棋和了。”

彭德怀就势推了棋子:“和了对,今天那边谈和,咱这边也是和为贵呀!”

韩先楚仰在草地上透过树隙看太阳,他问:“美国有几分诚意呢?”

彭德怀说:“美国陆军副参谋长魏德迈不是说了吗?朝鲜战争是无底洞,看不到胜利希望,他们也有点打不起了。不过我们有两手准备,不怕他玩花样,咱们的20兵团、23兵团也相继入朝了嘛。”

这时刘亮拿了一个挺大的罐子过来,离挺远,彭德怀就说:“你拿的什么罐子?怎么那么像我们家乡的辣酱坛子呢?”

刘亮说:“你猜,是什么罐子?”

韩先楚说:“不会是尿罐子吧?”

刘亮大笑起来,他打开用牛皮纸封着的口,凑到彭德怀鼻子底下:“你闻闻!”

彭德怀用力吸了一下鼻子,说:“好香,是豆豉辣酱,加了肉末!错不了,像是我老婆炸的酱,走出十万八千里,我也能分辨出这个味道来。”

“别神了!”韩先楚说,“是想你家老浦了吧?”

刘亮说:“彭老总的鼻子还真好使!一点不错,豆豉肉末辣酱,是彭总夫人托人从国内捎来的,这还有封信。”

彭德怀一边抖信一边说:“中午我请客,吃豆豉酱!”

朝中方派了安全军官及译员在川沙江畔的板门店准备接应客人。担任警卫的中朝战士服饰整齐,我方工作人员胸前佩带着红布条,写有“朝中停战谈判代表团”字样。

朝中方谈判代表到代表团住房前集合,那里的凌霄花开得正旺。

上午9点,美方两架直升机先后降落。

美方联络官金西上校上前迎接,向第一个走下飞机的乔埃敬礼。

乔埃漫不经心地把手在帽檐上举了举,向他的吉普车走去。他发现了挡风玻璃上的两个弹孔。

一面大白旗插在了吉普车前面。

吉普车在我方引导下向前开去,那面特别醒目的大白旗迎风飘舞。乔埃和他的助手们个个在吉普车上正襟危坐。

金丝吉突然发现了那面迎风飘动的大白旗,她格格地笑个没完,好多人都回头去看她,没人知道她笑什么。

她对大胡子记者贝却笛说:“我们这些精明的将军们叫中国人耍弄了。车上插了这么一面白旗去谈判,这不是等于去投降吗?”

这一提示,好多记者都以为抓住了谈判的第一个值得置喙的笑料,赶过去拍照。

来凤庄的气氛令聚在场外的记者们猜测不透。双方兵戎相见的将军们,会以什么样的心情和姿态化干戈为玉帛呢?

当乔埃率他的代表团到达过厅时,南日首席代表上前会晤,伸出手去说道:“朝鲜人民军总参谋长、朝中方谈判首席谈判代表南日大将。”

乔埃伸出手去:“海军中将乔埃。”他注意地看了看着灰色制服有红色拷边的朝方代表及穿土黄色军装制服上没有军阶标志的中方代表,然后向大厅走去。

一张铺着绿色台布的长桌,南日带他的成员坐在了北面,朝南。乔埃似乎迟疑了一下,已经没办法,只好坐到了对面。

他忽然发现,南日的椅子很高,而自己的很矮。南日讲话或看他时,有居高临下之势。乔埃颇不高兴。这时,他的随员把一个挂着联合国小旗的带底座的旗架,放到了他们一端。

乔埃心里多少平衡了些,他们也有稍胜一筹的时候,中朝方竟忽略了代表他们尊严的国旗。

南日看到了旗,与邓华交换了一个眼神。

邓华侧过身去看了一眼坐在后排的柴成文。

柴成文立刻起身离去。只这一眼,柴成文就什么都明白了。他若无其事地走到门外,对一个工作人员吩咐:“马上赶制一面朝鲜旗,要一个大铜座,比他们的旗要高10厘米。”

工作人员飞跑而去。

遵照李奇微的指令,乔埃早已准备好先发制人了,双方坐定,乔埃屁股欠了欠,抢先发言:

“今天在此地开始的谈判为世人瞩目。我方希望你们共产党军一方能够正视现实。”

南日马上反唇相讥道:“阁下不是和共产主义者谈判,而是与朝鲜人民军、中国人民志愿军的代表谈判。”他白了白善烨一眼,不客气地说:“当然也不得不包括你们的南朝鲜爪牙!”

白善烨的自尊受到了伤害,他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夹起文件包要走。

乔埃向霍治使了个眼色,霍治也离席,对白善烨耳语道:“忍耐才能胜利。骂人的事常有,你又不是没听过,你也有嘴嘛。”

白善烨这才忍气吞声坐下。

这时,乔埃向上挺了挺身子说:“谈判的成败与否,取决于在座的各位代表的诚意。在停战协定签字之前,战火仍在燃烧,延迟签字一分钟,都会有成百上千个生命在地球上消失。我声明,我们谈判讨论的范围,仅限于韩国境内的纯军事问题,如你方同意,请就在此签字,作为我们谈判的第一个协议。”他目光直视着南日:“你同意吗?”

南日想划火柴点上香烟,抓起面前一盒火柴,一连划了几根没有划着。他有几分发窘,便伸手从马裤口袋里摸出一个美国造的打火机,“嚓”一下点燃。关闭打火机后,发现几个美国人都把揶揄的目光对着他。南日灵机一动,一回手,把美国造打火机丢到了身后的窗外。

南日吐了一口烟说:“我想知道像你刚才所陈述的理由以及签署这样一个协议的必要性。我们现提出三条原则。”他把书面材料推向桌子中央红线。

乔埃伸手去拿,因材料在红线那边,他的手伸过了红线,觉得不妥,又缩了回来,乖乖地放在红线这一侧。

南日发觉,又向前推了推,那份材料过了红线,乔埃这才拿起来看。

接着是邓华发言。

联合国方的翻译吴中尉在纸条上写了一行字,推给乔埃,上面写着:他就是邓华,此人极能打仗,他率领第15兵团一直打到海南岛。

乔埃发现,邓华也很能演讲。邓华没有讲谈判程序细节,而是从和平大局出发,希望美国一方用实际行动表现停战诚意,他不希望发生利用谈判当缓兵之计的事情,虽然我们一点都不怕。

这时,一中方工作人员和一朝方人员持一面比联合国旗高10厘米的朝鲜国旗走了进来,巨大的铜座闪闪发光,往我方一放,立刻显得他们的联合国旗很小气。

乔埃与他的同伴相互看看,咧了咧嘴。

乔埃放下中朝方的三点建议,也拿了一份文件,推过红线,也没有一次到位,他用红蓝铅笔推过了界。

南日拿起了他们的《九项议程》。

乔埃说:“这是我们的《九项议程》草案。我们代表团成员中都是职业军人,我们不谈政治。而你们的三点建议中涉及了政治。撤出外国军队这一条,就是政治范畴。”

暂时谈不下去了,南日建议休息20分钟,代表们都到外面的草地上去散散步。

乔埃和霍治咬了一阵耳朵,两个人不怀好意地望着南日大将笑了笑,低着头终于在草丛中找到了南日扔出去的打火机。乔埃拾在手里,对霍治说:“果然是美国货,我们没有猜错,当他使用火柴几次都划不着的时候,他忘了场合,不该拿出美国打火机。他很敏感,意识到了自己犯了崇美病,于是扔了打火机以示蔑视。”

霍治说:“这打火机也许是从美国兵俘虏兜里掏出来的,或者在死尸上翻出来的。他总不会到华盛顿去买一个打火机吧?”

两个人纵声大笑。

南日气冲冲地走过来,他已经看到了霍治手上拿着他抛出窗外的美国打火机。

“将军还要吗?”霍治头一歪,把吴翻译叫过来,让他翻给南日听,“或者,我可以送给你一个更好的。”

南日说:“那是我扔掉的垃圾。”

乔埃背起手来对他说:“你的座位比我的高20厘米,这不公平,违反了平等对等原则。你以为你可以永远用居高临下的角度看我吗?如果下一次我的座位没有升得与你的一样高,我的代表团将在提出抗议后离会。”

座位高低,这当然不是休会的理由。李克农分析,其根本原因是现在华盛顿可能又不那么迫切谈判了,与他们又找马立克、又找瑞典朋友来探口气时不一样了。李克农说,不管怎样,我们也有两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座位还没有升高,“打白旗”又成了一条新闻,这是金丝吉做的文章。她发表了一篇奚落联合国方代表无知的专栏文章,题目是《美军打着白旗在开城向中国人俯首称臣》。最初文章发表在《芝加哥论坛报》,后来《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等大报纷纷转载,这使艾奇逊和杜鲁门都十分恼火,如果没人提起来倒也可以糊涂过去,这一揭穿,杜鲁门认为谈判者是白痴。

在朝鲜汶山美方谈判代表团驻地,联络员金西上校拿了一张报纸来到乔埃面前,说:“这个金丝吉,在全世界人民面前嘲弄我们。”

乔埃说:“这记者胡说嘛,按世界战争史的惯例,白旗并不代表投降,而是中立之意。”

恰巧这时金丝吉背着相机进来,说:“但是将军别忘了,战场上投降的人举起手来,通常也竖起白旗,你可以理解为中立,也可以解释为投降。特别是东方人,他们对白旗的理解只有一种,投降。”

乔埃说:“原来如此,怪不得昨天他们见我们的车上插白旗,脸上都是一种难以捉摸的笑呢!”他对金西说:“你去同他们交涉,如果不取消这一条,我们拒绝去谈判。”

康乃馨占了懂英语的便宜,她在开城中立区的一家书店里看到了《华盛顿邮报》上转载的金丝吉的文章。她很为金丝吉的辛辣文笔叫好。康乃馨没必要在同一个问题上再奚落美国人了,她换了个角度,写美国人怎样后悔,又派金西上校来中方交涉。如果不取消车前插白旗的规定,美方将拒绝谈判。

李克农笑了:“打白旗是他们自己提出来的呀,现在又觉得面子上不好看了。”

乔冠华说:“那就不插白旗吧,可以答复他们。”

屋子里的人都笑了。

后方野战医院简易会议室里挤满了医生、护士。

林院长给医护人员开会。他说:“现在是停战谈判阶段,暂时不一定打大仗,各部队都有不少伤员需要转运,有好多得不到及时治疗,病情恶化。趁打仗的空隙,我们抽调一批人下到各军去,能够就地手术的,手术完了再往后方转运。谁去哪里,名单我都写好贴在墙上了,从明天起,各部队都会来人接你们。”

医护人员们都围过去看名单。

江小帆看了半天,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就过去问林院长:“林院长,怎么没有我的名字呀?”

林院长故意地说:“我怕随便分了不如你意。”

江小帆说:“这是什么话。好像我经常不服从分配似的。”

林院长问:“你得说心里话,你最愿意去哪个军?”

江小帆说:“哪都一样。”她脸红了。

林院长说:“是吗?那我可随便分了?你可不兴后悔。”

江小帆说:“林院长尽拿我开玩笑。”

林院长说:“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呀?我这人,恋爱专家!某男某女的一句话、一个眼神,我就能判断双方有没有好感,交往有多深。”

江小帆说:“那林院长看出我的眼神有什么不对了?”

林院长呵呵一笑说:“上39军去吧。”

江小帆脸更红了,但显得特别喜悦:“我同意。”

林院长说:“我若不给你创造这么个机会,你得天天骂我。”

江小帆说:“林院长真够厉害的了,你怎么知道?”

林院长说:“上个月张副军长给你捎过一封信来吧?”

江小帆笑了:“这你也知道?”

“对不起,不但知道,而且你的信我拆看了。”他望着江小帆笑,“真对不起。”

江小帆脸上现出不悦和迷惑的神情。

林院长说:“这可不能怪我不讲道德。你那位马大哈的军长也给我写了封信,两封信却装错了封套,这能怪我吗?不过我没多看,只看了一句亲爱的,就连忙把信换过来了。”

江小帆不好意思地“唉呀”了一声,捂着脸跑了出去。

“回来!任务没交代完呢。”林院长说。

江小帆又踅回来。

林院长说:“你在39军不是长呆,他们离开城很近。你的主要工作地点在开城,为我们的谈判代表团当军医。”

江小帆说:“那我不回来了吗?”

林院长说:“一直呆到谈判签字。谈崩了就是另一回事了。”

江小帆问:“给我几个人?”

林院长说:“一个内科医生,李邱,再给你两个护士。不能再多了,他们那儿有几个医务人员了。”

7月15日,乔埃一进入谈判厅就站住了,他首先看他的椅子升高没有。

南日指着乔埃的椅子说:“将军对椅子不再有异议了吧?”

乔埃坐上去试试,与南日一般高,他满意地说:“我们可以平等对话了。”

南日说:“不把撤退外国军队列入议程,还谈什么停战、和平?这是防止战争复发的前提。”

乔埃强词夺理地说:“朝鲜战争爆发时并无外国军队,恰恰是外国军队撤出不久就爆发了战争。”

邓华说:“按照将军这个逻辑,只有新殖民主义者在全世界各地驻军,才可能防止战争,先生不感到这很荒谬吗?”

理屈词穷的乔埃说:“我们联合国军总司令只对16国部队有指挥权,尚未接到授权指挥撤退。那是联合国的事。”

南日说:“这不过是一种托词,谁都知道联合国军是怎么回事。”

乔埃说:“我们还是希望尽快达成议程协议的。”

谈判进展缓慢,谈了好几天,连议程还没有定下来,更不要说实质性内容了。即使这样,李承晚仍然大为不满,在他看来,只有打下去一条出路,他想的是统一朝鲜,不是由北朝鲜统一,而是由他李承晚统一。这样,李承晚就从根本上反对谈判,反对停火。他甚至暗示新闻界,于是报纸上出现了“南韩被美国人出卖了”的论调。

杜鲁门指示李奇微要安抚这个盟友。

7月16日,李奇微和穆乔大使、乔埃中将一起接待了李承晚总统。

李承晚显得很激动,一落座就说:“我们不希望被出卖。”

李奇微说:“我们时时在考虑你们的利益,这次谈判也一样。”

李承晚说:“我6月27日发表的声明,将军显然不会视而不见吧?对于停战,我们的立场是,中共军队必须完全撤走,北朝鲜人民军必须解除武装,联合国应拒绝第三国援助北韩。”

李奇微与乔埃等人相视而笑,在他们看来,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乔埃说:“我们美国人介入这场战争,死了几万人,不就是希望总统先生作出这样的结论吗?”

李承晚说:“当初是。现在你们改主意了。”

穆乔大使说:“恐怕应当说,是时局逼我们不得不改主意。”

李奇微说:“打了一年的战争,战场上拿不到的,指望在开城的谈判桌上全都拿到,我想那是梦想。将军不会不顾这样的事实。”

“所以,”李承晚来回走动着,打着手势说,“我们仍然不改初衷,希望你们帮我们打到鸭绿江畔去!”

乔埃说:“那就不要谈判,打。”

穆乔说:“问题是我们陷入这种无休止的战争,几时是个尽头?中国参战,就成这个样子,如果苏俄再插手进来,更不可收拾了。”

李承晚说:“我不能在半壁河山维护我们的民族,一个分裂的朝鲜就是被毁灭的朝鲜,同意分裂下去,就是要接受丧失自由这一事实。你们现在谈什么军事分界线,三八线也好,三九线也罢,不都是要分裂朝鲜吗?”

李奇微说:“38度线的存在,已经是一种不可更改的历史遗迹了,这不是我们所能改变的。”

李承晚哀叹道:“谈判就是投降,承认共产帝国把三八线以北的兄弟姐妹抛进痛苦的深渊。

你们美国不是口口声声讲人道吗?这是你们的人道吗?”

李奇微说:“我们所能做到的,是尽量在停战协议签字之前,抢占多一寸的地盘,否则就更加亏本了。”

乔埃说:“我们不能同意三八线为界,那样我们将不得不放弃现在的涟川——铁原——金化一线,而不得不占领开城以西完全难于防守的一线。”

李奇微说:“我们可以提出在鸭绿江图门江以南任意画一条线,不妨价码开大一点,想卖1 000元的东西,要先喊出两千元的价来。依我的经验,双方的方案加起来被二除,通常容易通过。”

李承晚说:“这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李奇微说:“我也赞同一直打到鸭绿江边,可我们现在办不到。况且,停战谈判是白宫作出来的决定。”

李承晚说了一句“我将给杜鲁门总统亲自写恳请书”就“咚咚”地迈着大步走了。

李奇微做了个爱莫能助的手势。

江小帆来到39军半个多月了,她几乎天天换地方,到各师、团去处理伤员,反而没有机会见到张国放,只在来的那天见了一面。

7月26日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开城谈判取得了进展,双方达成了五项协议,实质性谈判的大门终于敲开。

这天吴信泉派人把江小帆从50里外接回来,吴信泉给她饯行,他无法再留人了,开城那边催了几次,让江小帆去报到,解方说吴信泉是半路打劫。

吴信泉的饯行是别开生面的野餐。吃的东西也多是野菜、山菜、蕨菜、薇菜,还有草甸子里随手可采的蘑菇、金针菜。

他们在一条小河旁临时用卵石垒灶烧饭。这是一条很浅的小河,从山顶流下来,河床里堆满了巨大的青石,水声就特别响亮。吴信泉、张国放在大石头上摆了些盆盆罐罐,里面煮的是鱼。

吴信泉对江小帆和她的医疗小组的人说:“来吧,今天我请你们吃鱼,鲇鱼,鲫鱼,什么都有,是我和张副军长下水去捉的,招待招待你们。”

江小帆夹了一块鱼肉放到嘴里,说:“真香,好像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鱼呢。”

吴信泉说:“江医生真会说话。”

张国放说:“也真实可信,江水煮江鱼,原汁原味,最为上品。小时候我和爷爷在松花江边钓鱼,钓上来就在江边煮着吃,吃了这样的鱼,以后什么饭馆的鱼宴都吃不下去了。”

江小帆对她的同伴李邱军医说:“既然这样,咱们海吃一顿,下半辈子就不吃鱼了。”

人们都笑起来。

吃过饭,别人都回到军部去休息了。小河旁只剩了吴信泉,张国放和江小帆在收拾。

吴信泉、张国放和江小帆在小河里刷碗,一些小鱼游过来抢吃鱼肉末儿。

江小帆说:“鱼吃鱼,好残酷。”

张国放说:“人吃人,不是更残酷吗?”

江小帆说:“不得了,又要引申到阶级社会阶级压迫什么的了。”

吴信泉说:“张副军长是我们军的大秀才,彭总都叫他‘儒将’呢。不过,人有才华也是个累赘。”他显得煞有介事。

江小帆认真地问:“才华怎么是累赘呢?”

张国放在一旁笑:“你可要叫他绕进去了!”

吴信泉说:“别呀,可别搞统一战线了。我是说呀,人有才麻烦。江医生,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们在漯河驻军时,唉呀,坏了,推不开门了,大学生啊、文工团员啊……反正看上张副军长的人能有一个加强连,我恨不能派出一个警卫营去维持秩序。”

张国放笑:“你怎么胡扯呢?”

笑得前仰后合的江小帆说:“我可看不出来你们张副军长有这么大的魅力。”

“你褒贬了?褒贬可是买主啊!”吴信泉说。

“怎么又扯我身上来了?”江小帆说。

吴信泉说:“像我这样子不怎么及格的,就不敢挑拣,所以赶紧找一个对象,人家张副军长就不犯愁了。”

张国放说:“吴军长今儿个是怎么了?专门拿我寻开心。”

吴信泉站起来说:“不说了,走人。我这人有个爱好,喜欢给人介绍对象,可十回有八回失败,我老婆总笑我乱点鸳鸯谱。不是说撮合男女婚事增寿吗,我想多活几年,你们哪位若是想让我增增寿,不妨来找我。”他哈哈笑着走远了。

江小帆说:“吴军长真风趣。”

张国放说:“打起仗来一只虎,你在战场上若见到他,可不是这个样子了。

江小帆说:”你在战场上什么样?我想象不出来。“张国放说:”我会张口骂人,你信不信?“”绝对不信。“江小帆说,她在水中泡着双脚。

张国放说:”再温文尔雅的人,在战场上也不可能斯斯文文,延迟一秒要死多少人,说往上冲的时候你不冲,必须顶住的时候你不顶住,别说骂人,打你一顿都是正常的。你知道180师师长的事吗?“江小帆摇摇头。

张国放说:”师长叫郑其贵,指挥失误,把全师都丢了,自己倒跑回来了,彭老总气得要枪毙他。“江小帆问:”毙了吗?“”没有。“张国放说,”过后彭老总又心软了,原谅了他,只是撤了职。若在气头上,可就没准了。“江小帆在草地上采着绚丽的野花,一会就采了一大把。

张国放说:”我们军出了个孤胆英雄,他那天拉肚,掉了队,等他提着裤子站起来时,吓了一跳,他钻到敌人堆里来了,七十多个鬼子在烤火背风。他只要一站起来就完了,他壮着胆子大喊一声,缴枪不杀!稀里哗啦打了一梭子,啊哈,一下子抓了78个俘虏。“江小帆看了他一眼,说:”我可不是来听你讲英模故事的呀。“张国放看了她一眼,说:”你明天要到开城去了,我忘了。“江小帆说:”你这人,记性不怎么样。“张国放说:”分什么事。“江小帆说:”什么事记得最清楚呢?“张国放说:”你对我说的一句话、一个笑容,我都永远忘不了。“江小帆说:”也包括写信吗?“”当然了。“张国放夸口地说,”我给你写一封信,改了写,写了改,写了七八遍。比我写全军战役总结费劲多了。我写给你的信……我可能太冒昧了,你一直没有回信,我心里直打鼓,你那么忙吗?“江小帆说:”你给我写信了?我怎么没接到?“张国放愣了:”没接到?怎么可能!送伤员的于参谋回来说,他把信交给了林院长,这还有错吗?“江小帆”扑哧“一下笑了:”你把给我的信装到林院长的信封里了,我看到的是你给林院长的感谢信。“张国放呆了,进而拍了拍脑门:”唉呀,可丢大丑了。“江小帆格格地乐起来:”还吹不吹了?我说你这人记性不好,屈不屈呀?“”不屈。“张国放说,”那,你真的没看到我的信?“江小帆说:”林院长会贪污你的情书?“张国放说:”你……看了信,没有反感吧?“江小帆说:”你好笨!有十好几个军在朝鲜,我干吗非到39军来呀?“张国放忘情地拉住她的手。

江小帆甩开他:”你的警卫员在远处看见了。“张国放躺在草地上向往地说:”快胜利了,谈判一结束,我们就该凯旋回国了。“江小帆说:”我万一活不到那一天呢?“”尽胡说,“张国放说,”我们都能活着回去。人生,对于我们来说,才刚刚开始啊。“绿色的蝴蝶在花间翻飞,丁冬的流水在石缝间溅起雪白的浪花。”

唱一支歌吧。“张国放说。

江小帆轻展歌喉,唱了起来:

山连着山,峰连着峰,我的心在群山中跳动。

风啊风,你停一停,把我的心声送到北京,送到我亲人的梦中。

……这是当年在志愿军里很流行的歌,并不是知名的作曲家和词作者所写,但可能因为它渗透着浓浓的乡情,所以被战士们所喜爱。明天江小帆就要告别张国放上路了,在天和地这广阔的空间,此时只有他们两个人,世界在这里仿佛有了一个盲区,他们暂时遗忘了一切,他们也被遗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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