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兰离去后,霍胡二人又交谈了一阵,直至月上中天方才分别。
临别时,胡亥随手抛给霍亥一样物事,霍亥接过一看,竟是一枚长条薄片,乍看与胡亥先前用过的一般无二,但以霍亥眼力,却能轻易分辨出,胡亥给自己的这枚薄片表面光洁无痕,应属崭新之物。
霍亥正欲相询,却见胡亥已然跨入时空裂缝,与此同时,一道念力飘然而至,其间并无胡亥灵性烙印,只余纯粹信息。
霍亥伸手一触,那道念力便消散而去,其间所蕴信息油然浮现于识海之中,须臾间霍亥便明白如何运用手中薄片。
这名为“手机”之物,通体无一丝灵气,表面亦无符文,却能传音千里,此外更有无穷妙用,虽不能用于修行争斗,但精巧奇趣之处超出修行界所谓“奇宝”不可以道里计,即便以霍亥心性之沉稳,亦不由对其爱不释手,反复把玩后方才在倦意驱使下断绝六识,敛意入眠。
……
……
无边血海中央,一柄摩天巨剑如定海神针般直戳海心,隐有镇压之意,周遭血海辟易,剑身通体净素不染丝毫血色。
道道血浪如飞蛾扑火般前赴后继,一次次涌向巨剑剑刃,又一次次被切割零碎,化作漫天血雨落回血海;如是往复,似将永无休止。
巨剑剑柄之上,腰背挺直如剑、不知盘坐了多久的霍亥缓缓睁眼,俯身欲要触摸身下巨剑。
巨剑隐隐释放出亲近、期待之意,血海却陡然沸腾,一时间血浪滔天,自四面八方涌向霍亥,顷刻间便将他淹没。
良久,血浪复归于海,而巨剑之上,霍亥意识已近湮灭。
自当日破境时意念进入魔剑本源,霍亥每日入睡前照例要尝试火中取栗,希望自血海中拔出巨剑,由此而日复一日地承受着血浪临身、杀意侵袭之苦,早已习以为常。
在这片别无他人的寂寥之地,他孤守着独属自己的奋斗,默默承受着似乎永无止境的失败,又一次在精疲力尽中沉沉睡去。
只是今夜,在他入睡前的刹那,心头浮现的除了墨灵当日决绝音容,还有另一道光影,虽微弱却并非虚无,隐隐令霍亥看似坚不可摧实已伤痕累累的心房中生出一丝慰藉。
那光影形如少年,那少年唤霍亥神仙,言道霍亥举手之劳,于他恩同再造。
……
……
翌日清晨。
一夜蕴养意念,霍亥神完气足,灵犀自生,一缕意念遁出魔剑本源,重掌纯元之体。
这些日子他漫无目的地行走于天地之间,每日醒来便唯有起身前行,然而自昨夜起他便不再只是一位旅人。
他自怀中取出手机,颇为熟练地一摁一划,原本纯黑的机屏顿时一阵光影变幻,屏幕中央出现来自胡亥的信息提示。
他不假思索地点开,映入眼帘的是四名陌生女子,同时响起的她们撕心裂肺的哭喊,隐约间他从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稍觉不解,突然心生一念,以一缕念力承载这四名女子容颜,穿梭于黎庆记忆之中,不一时,果然查明了四女身份。
……
……
向艺、向芳、孔颖、范莉,这四女皆为林琼妾室,昨夜林琼伏诛前,正是这四女承欢其畔。
冷眼注视着画面中那对看似悲痛欲绝的女子,听着她们对自己饱含怨毒的咒骂,霍亥并未愤怒,只是深感困惑。
自黎庆记忆之中,霍亥清楚知晓,当初为助林琼强占向艺、向芳这对并蒂双生、姿色不俗的姊妹二人,黎庆深夜上门掳走向家独子,而林琼接案后却诈称向家心有污秽以致触怒神明,唯有虔诚侍奉代神监察人间的他方可消除罪业,逼得二女为救幼弟不得不委身于他。
依霍亥看来,这二女对林琼怨恨之深毋庸多言。自己诛杀林氏父子,二女大仇得报之余,更可复归自由之身,理应喜出望外,然而此时二女犹如肝肠寸断般的悲号,令霍亥恍惚间只觉这二女便如那泪竹生痕的娥皇女英,而恶贯满盈的林琼便是二女倾心爱恋的舜帝……这等荒谬绝伦的错觉,恰是霍亥此刻最真切、最直观的感受。
相较之下,另两位女子虽也泣不成声,却只一味哭泣,并未恶言咒骂霍亥,反倒显得不够“真实”。
……
……
不久,一道平和的声音响起,虽不甚洪亮,却自一片哭嚎中清晰显现,以霍亥之敏感,轻易便感知到出言之人不怒自威的气度。
“昨夜林县令遇害之时,尔等四人便在当场,是否确有其事?”
“回大人,正是。”
“如此说来,尔等曾亲眼见到那剑魔行凶?”
“正是如此。”
霍亥眉头微蹙,不知这几位女子意欲何为。
……
……
“那剑魔形貌如何?”
“回大人,那剑魔身长摩顶,背生双翼,三头六臂,青面獠牙……”
原本渐生怒意的霍亥却忽然心有所悟,怒意顿消,先前心头那几许荒谬亦一并一扫而空。
他漠然欣赏着这场彻头彻尾的闹剧,仿佛那个正被刻意污蔑与丑化的凶手与他毫无关联。
……
……
“……那魔头色胆包天,也不知如何,竟似是与大少爷新纳妾室相识;昨日大少爷喜纳新妾,魔头为夺美人竟夜闯县衙,掳走新妾不算,更将大少爷凌辱至死。”
霍亥闻言豁然而惊。
身负剑魔之名已久,他早已惯于被视作异类邪魔,然而如今看来,这几名女子口出恶言污蔑与他,非止针对于他,背后更似有歹毒算计直指曾家!
画面至此便戛然而止,霍亥心忧之下当即传讯向胡亥询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她们到底想干嘛?”
胡亥很快回信道:“别急,精彩还在后头,我现在给你开直播。”
回信方至,机屏却又是一阵光影变幻,提示道:“请求视频通话,是否接受?”
霍亥当即轻敲绿键,开启视频通话。
……
……
向艺哪里晓得,她满以为早已畏罪潜逃的剑魔此时正冷然注视着她,此时的她正自以为隐蔽地欣赏着袁纯面色间明显因霍亥与曾丽而生的冷厉怒意,沉浸于奸计将要得逞的兴奋与庆幸之中,只觉这郡守大人亦不过如此,自己等人昨夜诸多担忧实为多虑。
这般想着,隐隐得意着,她面上却是不露分毫,依旧掩面啜泣着说道:“……那魔头本已挟新妾离去,岂料我家老爷方才听闻下人禀报大少爷遇害一事,那魔头竟又孤身回返,言道曾丽乃他禁脔,威逼我家老爷不得报复曾家。”说罢复又一阵哽咽,似是触及心痛处以至再难言语。
早已准备好的向芳接过话头继续说道:“我家老爷蒙大人垂青,位居一县之牧,常言国恩浩荡,无以为报,唯忠勇勤勉、恪尽职守,方不负大人所望,是以向来嫉恶如仇,视我大秦律法珍愈性命,岂肯与那杀人魔头干休,当即便厉声呵斥,却……却被那魔头以妖法谋害!”
不愧是孪生姐妹,这做戏本领端的是难分伯仲;言及这等“伤心处”,向芳亦是失声痛哭,哀婉凄迷之处与向艺一般无二。
另两位女子显然不如向氏姊妹这般擅于做作,其中又以范莉最是敷衍,先前便几乎从未出言咒骂霍亥,此刻听得向芳提及林琼之死,她虽也掩面啜泣,目光中却隐有一分快意。
袁纯何等人物,早便看出这范莉与林府其余妇人貌合神离,此时另三位女子正自泣不成声,他心思微动,便向范莉发问道:“范氏,本官问你,先前向氏姊妹二人所言可有不实?”
向氏姊妹早知范莉与她们并非一条心,先前袁纯一直未对范莉发问令她们颇为心安,此刻骤闻袁纯讯问范莉,二人心头一惊,只怕范莉失言败事。
范莉垂首轻声答道:“二位姊姊岂敢欺瞒大人?先前所言自是句句属实。”
她话语间虽维护向氏姊妹,语气却颇为冷淡,敷衍之意昭然若揭。
袁纯又问道:“那剑魔杀害林县令后,可还做过些什么?”
范莉正欲作答,一旁原本正哭得肝肠寸断的向艺不得不稍敛哀声,抢先一步答道:“回禀大人,那魔头端的是嚣张至极,丝毫不将我大秦与大人您放在眼里,昨夜他以妖法谋害我家老爷后,不但以剑留名,更令贱妾等人转告大人,言道此事已了,大人另选一人牧守本县便是,切莫追查纠缠,更不可伤及曾家,否则……”
她适时住口不言,似是有所顾虑;袁纯冷笑道:“否则我便也死到临头了,是也不是?”
向艺连忙俯首于地,连连叩首,语带惶恐道:“那魔头确是这般意思,只是此言于大人大是不敬,贱妾先前不敢转述。”
袁纯点点头,正欲如先前般略作敷衍,却不知为何,蓦地面色一变,冷笑道:“不敢转述,却敢凭空捏造?”
言出如晴空霹雳,直震得向氏姊妹肝胆俱裂,孔颖亦是大惊失色,唯有范莉面色复杂,忐忑有之,更多却是讥讽,隐隐还有一丝解脱。
画面就此中断。
……
……
霍亥握着敛去光芒的手机,心绪复杂难言。
少顷,手机复又亮起,同时机身震颤嗡鸣;他接通电话,等待着胡亥给出解释。
似是洞悉他隐在沉默之下的愤怒,胡亥一反常态,开门见山地说道:“昨晚林琼死后,他家的女人们为了掩盖他犯下的那些罪行,临时商量出了一个计划,一家人串好了供词,想诬陷曾丽与你有染,然后再夸大你对我国的蔑视态度,最好让郡守袁纯一怒之下直接处死曾家,至少也要让袁纯对曾家有一个先入为主的坏印象,这样袁纯或许就不会相信曾家的证词。”
霍亥默然听完,起初自是怒不可遏,随即却又生出几分悲哀与怜悯。
若论身世遭遇,这些女子与曾丽本应同病相怜,然而只为一己之私,这些女子竟不惜对曾家横加污蔑,恨不得置曾家于死地,以此观之,其心实为可诛。
然而细细想来,她们亦曾深受上位者私欲之害,深知乱世人贱如草,早已安于依附林琼,如今倚靠骤丧,情急之下寻求自保,亦属人之常情。
是耶,非耶?他苦思良久,依旧不得其果,只得问道:“你安排我看了这么一出戏,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胡亥答道:“我知道你肯定想了很多,比如道德,比如人性,但实际上我想告诉你,人其实是很复杂的。”
“你觉得曾丽可怜,林琼可恨,但向艺、向芳呢?她们的遭遇和曾丽相似,她们曾经也是弱者,是乱世中注定的受害者,为什么她们会变成现在这样,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择手段,不管别人的死活?究竟是经历改变了她们的本性,还是她们生来就有这样的一面?她们或许曾经恨过林琼,但像你我这种局外人,又有什么资格否定她们现在对林家这个集体的爱?”
“其实趋利避害本来就是人的天性,所谓的善恶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绝对,甚至就连爱恨这样极端的情绪都有可能相互转化……我让你看这出真实的闹剧,不是要否定你所坚持的正义,只是希望你的眼界能更开阔一点,能够从更丰富的视角去看这人世间的悲欢。”
“我们都是想为这个世界做些事情的人,也都是真正有能力让这个世界发生改变的人。站在我们这样的位置,不应该被一时的表象过分地左右自己的情绪。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是弱者,弱者总会表现得相对善良,因为善良很容易与无害混淆,但事实上每一个曾丽都可能会变成向艺向芳,每一个黎庆曾经都可能像曾福一样淳朴善良。”
“人世间的道理太过繁杂,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更是千头万绪,再伟大的人也没办法让每个人都获得公平与正义,我们只能从宏观上去改变这个世界,用更高的生产效率来满足更多人的生存需求,用统一的政府来避免战乱的不断滋生,用完善的法制建设来扼止犯罪的冲动……”
霍亥打断道:“我明白了。归根结底你是想让我保持平常心,就算不得不杀人也要看成清扫垃圾而不是审判罪恶,对吗?”
胡亥语气夸张地说道:“你说呢?难道你不觉得你自己昨晚有些着相了吗?你看着张立遗体的时候,我在旁边能清楚地感觉到那股狂乱的杀意……你不会不知道你的杀意对这个世界来说有多么危险吧?我说你以后可真得多注意点,很多事情不是你拎着把剑杀几个人就能解决的。”
霍亥闻言微觉赧然,心中却又隐隐感到有些不对;胡亥所言固然有理,但如此反复强调杀意,却令他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他不由双眼微眯,略带寒意地轻声问道:“你不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吧?”
不等胡亥出言作答,一道音浪骤然自郡城方向滚滚而来:“剑魔霍亥,公然行刺杀害一县之牧,冒犯我大秦威严,罪无可赦!我大秦铁军,势要将其捉拿归案,明正典刑,以振国威!”
这道音浪浑厚洪亮,声势浩大,霍亥一窥便知是兵家手段,施法之人境界已至三境,放眼九州亦属强者之列。
本郡郡尉汪方么?
霍亥冷然一哂,对胡亥说道:“原来如此,你多虑了。区区兵家三境,我又岂会与他一般见识。”
恰在此时,又一道音浪扑面而来:“秦民曾福,唆使敌国修行者刺杀一方父母官,实乃大逆不道;其后更虚言欺瞒郡守,谎称未曾见与剑魔照面,至此时犹不肯吐露剑魔真容,罪加一等,按律当处以凌迟之刑!”
“曾家其余人等皆受株连,一并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