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天大寒。
漠北一眼望去都是白茫茫的雪。踩上去双腿就像掉进陷阱一样,踏空的感觉,寸步难行。
我们的军队十天前赶到了这里,在擎山边上,挨着原本的驻军安营扎寨。
可是今天我们十几个军医却被告知,要搬去主营地。
我拖着几十斤重的行头,一脚一个雪窟窿,走得那叫一个艰辛。
“小黑,我来帮你!”同行的阿朗一把抢过我背上的包裹,放在自己另一个肩上。
“不行不行!”我忙去阻拦,“阿朗,你已经有自己的包裹了!再背一个会压坏你的!”
“没事,”他拂落了我的手,“你身子骨那么瘦弱,扛这个才要命,我长得壮,两个也扛得过来!”
我心里一阵感动,跟在他身后走,他脚下的雪坑比我的要深上两倍。阿朗并没有他说的那么壮,高瘦的个子,白白净净的,总是爱逞能,处处照顾我。
到了主营,我才知道,原来他们只给我们军医组分了一顶军帐。
我傻眼了。
“我们这么多人都要住在一起?”
“嗯。”组长是个时而慈祥时而严厉的老头儿,我们都叫他安伯。“这里是主营,旁边住的可都是军官,来这里咱们就成了最低等的将士了,比不得在山下受人尊敬。一个人一顶帐篷的日子到头啦,大家就将就点吧。”
他们一个个都进去抢占好的床铺去了,独留我在寒风中凌乱。
“小黑,你怎么不进去啊?我刚给你抢了个好位置,快进去看看!”阿朗出来叫我。
“呃。。那个,安伯!”我叫住安伯,“旁边还有没有空闲的军帐啊?小点破点都没关系!”
“怎么?”安伯眼里闪过一丝促狭,“跟大家一起睡,你嫌弃?”
说着很多人都出来了,纷纷看向我。
“呃啊!不是!那个,不是你们的问题,主要是我的问题!不太好说。。”看他们目光变得疑惑而诡异,我意识到说错话了,忙正色严肃道,“咳咳,我从小睡觉毛病很多,打呼噜磨牙说梦话,还喜欢梦游打人,有次一不小心把我们家的猪扼杀在了围栏里,第二天起来一看那猪遍体鳞伤,眼睛都还睁着,估计很不瞑目,死得很悲愤呐!”
一听这话他们都很不乐意再跟我住了。我挺满意。
“其实,”安伯沉声,“上面本来是分给我们两顶军帐的--”
“安伯!”我满脸正气凛然,“大家好才是真的好!为了其他军友的美好睡眠,我不介意委屈我自己搬去另一个军帐独挨漫漫长夜!”
“好。”他爽快地答应了。
我隐隐觉得事情没我想的那么简单。
果然,我站在另外一顶军帐里,嘴角连抽。
的确是只有我一个人住的帐篷。可是。。
帐内全是堆成山的草药,木料,食材,还有刀枪剑戟,弓箭盾牌。。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我用脚把几个大萝卜踢了踢,又把头顶上悬着的一把斩马刀挪了挪位置,最终才在这一堆杂物里收拾好了一片巴掌大的地方,铺好了床铺,想了想,又把床铺卷了起来竖放在旁边盾牌边。
“小黑,你真准备住在这里啊?”阿朗于心不忍问。
“嗯。”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办法?刚开始不懂事,以为扮成男人混进来就万事大吉了,就算被认出来又能咋地?顶多被赶出去呗!但是后来听安伯说军中一旦发现藏有女子,都是要处以极刑以扬军威,知情者或是同谋下场也会很惨。
真是悔不当初啊!
“可是这里也太苦了。。不行,你不能住这里!”阿朗说着就要来抢我的铺盖,我正要拦,安伯却在这时进来了。
他见我们俩在拉扯,干咳了两声。
“小黑,赶快跟我走!”
“干嘛?”
“有人受伤了!”
我一听就扔下铺盖跟他去了。
其实自从来这里,仗倒是打了一次,那是一个下雪天,两军对战,尸体横斜,血迹在雪地里恣意地流。那是我第一次对生命有所敬畏,天际造化万物生长,我们不过是沧海一粟,那么脆弱,那么渺小,我们哪有资格轻言放弃?
所以我暗暗发誓,我没办法阻止战争,就要竭尽所能去救更多的人,保住他们的命,是对这万恶战争渺小的救赎。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会是他受伤了!
“伤得不轻,胸口中了一剑,最棘手的是剑上有毒!因是刺探敌营,伤事不能声张,所以我只带了你。小黑,我平日里留意你很久了,你的医术绝不在我之下,而且你看病极其稳妥。所以这次,你主治,我打下手,就这样定了!”
“啊!”
“至于功劳--咱俩平分!”安伯一脸奸笑。
“嘁!”我觑了他一眼,“都归你都归你,我一分功劳都不要,真是个老顽童!”
安伯带着医箱,我尾随,进了一顶极大的军帐里,隔两步就有侍卫正襟肃立,引得我心中暗暗猜测:这一定是个大人物,指不定是某个校尉或中郎将。
可是进了内帐,我看到了床上躺着的人的模样,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
云杉!
他双目微阖,面色很不好,身上的银色软甲一半都是血,唇角微颤,似在隐忍着痛苦。他瘦了。
“是安七吗?”云杉未睁眼,轻声道。
“正是。”
“是你我便,放心了。”声音愈发地低。
我压着嗓子里那团堵,怔在原地。
安伯碰了我一下,低声:“小崽子,愣什么!快!”
“什么?”他察觉有异,问道。
“没,没什么。”安伯给我递了个眼神,我忙拭了把泪,走上前去。
我轻轻地帮他解开外面的银色软甲,然后是浸满血的外袍,最里面的寝衣黏住了伤口,我尽可能小心地揭起。
“不用顾着我,安七,速战速决。”
看见伤口一角,已是血肉模糊。我的眼泪没能忍住,啪嗒落在上面好几滴。
“殿下,要不要用麻沸散?”安伯问。
“老规矩。”
安伯冲我摇了摇头。
老规矩?老规矩就是不用吗?这是什么破规矩!
安伯把一件一件东西递给我,有条不紊。我和安伯配合得天衣无缝,他全然没发现为他治伤的人是我而非安伯。
我拿起剪刀,在灯烛上迅速过刀,而后剪开了粘结在伤口上的衣服,露出的他的前胸比我想象得要结实得多,而且。。旁边还有几道不短不浅的疤痕,似乎也是兵器所刺留下的。早就听说数年前,华安王云栋还在世的时候,云杉是一直跟随着他四处征战的,留有这样的疤痕,似乎不足为怪。
那时他不过十几岁的年纪,虽在云栋麾下但却数次立下奇功,战绩突出绝不在云栋之下。兄弟俩并驾齐驱,收割了夏国西部大半的部落小国,一时两人被夏国人奉之若神无比膜拜。
那几道疤痕,便是当初挥斥方遒的少年,在那意气风发的岁月留下的不可磨灭的印记。
而如今,闲云野鹤如他,与世无争如他,是真正看淡了一切宠辱不惊了呢,还是隐忍克制韬光养晦企图某日一鸣惊人扶摇九天呢?
用特制药酒清洗过伤口之后,我还是用了麻沸散。
不消片刻,他的呼吸变得缓慢而悠长,他睡着了。
我迅速动手,解毒剂,药粉,纱布。。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我终于为他包扎好了伤口。
安伯给了我一个赞许的眼神,我却眉峰紧缩。
“怎么了?”
“只是包扎好了伤口,而且--只解了最轻的毒。”
“什么?毒还不止一种?”
“他身上一共中了两种毒,一种是天干草毒,这个我自制的解毒剂能解,但是他体内还有另外一种毒,我说不准中毒的时间,或许是受伤时,或许更早。”
“什么毒?”
“水木心。①”
安伯的脸一下子就变了。
“你也听说过对吧?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弄来这种毒的。。我只在古医书中见过这种毒,毒性缓慢而且不易察觉,这是种攻心之毒,发作时期由中毒者自身而定,一旦生气或焦躁导致情绪不安而急火攻心,毒性就会立即发作,那时便是无药可解了。”
水木心,水木心,顾名思义,只有流水草木一般无欲无望的人心,才能经得起这种毒的检验。
究竟是谁?谁要给云杉下这种毒?
“这。。这可怎么办?”
我略微思忖,拿定主意:“安伯,这件事你知我知,绝不能让第三人知道,包括殿下!”
他目露惊异。
“水木心这种毒最是考验人心,他知道了难免忧心,反倒是种危害。另外,据我对殿下的了解,他不是那种易冲动的人,所以暂时不会有危险。我会想办法抑制水木心的毒性,寻找时机找到解药!在此之前,不准告诉任何人!否则军心难安,就糟了!”
安伯面露难色,略微疑惑地点了点头。
入夜,我仍旧守在云杉床边。一遍又一遍地切脉,穆青峰告诉过我,每次切脉都准确无误的大夫,所谓神医,这世间根本没有。大夫看病,靠的是前人的经验和自身的经验。
前人的经验就是医书,自身的经验就是自己多年看病积累的心得。
靠着他的脉象,我不断搜寻脑海中关于这方面的医书记载,没有。。还是没有,水木心的解药,我根本没看过!
我看着云杉沉睡的脸庞,那样好看,让人入迷。
看着他,不知不觉心中的烦躁就慢慢消散了,他总有这样的能力,不知不觉中,带给别人安静与恬适。
云杉,云杉。
你知不知道,其实这么多天来,我心里一直很挂念你。我总是像挂念穆青峰一样挂念你。
你放心,我一定会治好你,就像你每次都会帮我一样,我也会帮你到底,用尽我最大的努力。
①水木心、天干草:写作需要,纯属作者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