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最后一滴雨,悄然坠落。
雨。。停了。
刚刚放晴的天际,浮云如筛,午后温煦的晴光如簇倾泻直下,宛若九天帛疋,拂在人身上,有说不出的暖意。
绿幽谷一如往昔般空灵幽谧,群山合抱交围,寒气阻绝,因此这里永远四季如春,溪流淙淙如碎玉交碰。外围青山如黛,古木葱茏;里面绿野无边,繁花漫溢。空气中总是氤氲着温透交叠的水意花香,夹杂着碧草古木的疏落凉意,置身其中,人心总像空谷里的一朵幽兰,花苞裹着的,是无边无际的宁静与深远。
我只身站在屋后草丛间,赤着脚,如墨长发散在身后,身上穿着的素白凉绢睡袍,还残留着寝被的温度。
海清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后,“小姐,”她轻唤,随即肩上一重,我知道那是她为我披上了前日刚刚完工的那件新斗篷,“雨停了,可小姐看起来并不开心。”她的声音永远轻柔如柳枝扶风。
“是,为什么不开心啊。。”我喃喃出声,目光迷远。
“其实小姐心里,更多的是不希望雨停吧?雨终会停的,就像争吵总会和解一样。一味赌气只会徒增伤心,不如去向谷主道个歉吧,各退一步,一切还是会和从前一样的。”
是吗?道个歉?道歉就能回到十天之前吗?会像从前一样待在这谷里,半步不出,日日与穆青峰一地共处,与为数不多的面孔朝夕相对?不,不能了,再也不能了。。我不想告诉海清,其实穆青峰来过后三天来我就没有合过眼,我一直在等雨停。我无数次地下床,打开窗,暗淡的天光里,雨丝的味道扑鼻涌来,这时便会想起穆青峰那句“这场雨一停,就走吧”,心里不知为何,一下子什么滋味都有了,清晰的悲,含糊的喜,还有欲罢不能的眷念与恨意。。眼睛一酸,我就会重新躲到床上去。。
雨停的那一刻,我说不清楚那种感觉,悲与喜交缠着丝缕传来,最后水乳交融,我分不清谁多谁少。从很久之前,我就一直嚷嚷着出谷,一直都在祈求能从穆青峰口中听到那宛若神谕的“赦令”。我以为自己绝对不会有那种所谓的两难抉择,因为一旦有出谷的选项,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它。
穆青峰说“这场雨一停,就走吧”。
他要我走,我知道,那事过后,我们都很疲惫了。
我转头,笑靥如花:“海清姐姐,你胡说什么呢!我才不要去道歉,我可一直都盼着它停呢,这样我们就能马上出谷了!我都快等不及去看外面的世界了!”
她面色微滞,显然并没有预料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可我却捕捉到了那一刻,她好似微微舒了口气。
“海清姐姐,你和海沄姐姐名字里都有‘海’字,可你们见过真正的海吗?”我看到她沉默摇头,眼睛里泛过如同被蝎子蛰过的一点隐痛,“书上说‘海乃天池,可纳百川也’,百川啊,那得装有多少水啊!这么多,还是这么多?”
我倏地张开双臂,极其夸张地比划着。斗篷落在脚边,像是一只硕大的花朵。
海清被我成功地逗笑了。
“海清姐姐,我们马上出谷好不好?”我扯住她的胳膊,撒娇,“我们出去以后,一起去看真正的海,好不好?”
“好。”她轻轻应着,一如从前的恭谨,眼底却有蕴动的光华。
马车在盘曲狭窄的山路上小心翼翼地行进。我把头靠在海清的臂弯里,一如孩童依偎着母亲。我长长的头发散在紫织妆花缎衫上,像轻柔的的柳枝,像柔滑的溪流,像海沄最爱哼唱的那首长长的月光小调。
“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云渺渺,水茫茫,行人归路许多长①。。”
马车里面,海沄又在轻声唱着小曲。恍惚间,歌声像是结了一张黏细的网,悠悠漫漫,轻轻扬扬,使我跌进一个乳白色的梦境。
我叫宁。
除了海清,她们都唤我阿宁。我没有姓--不是每个人都有姓的,这是八岁那年,穆青峰对我说的。
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记性极好,过目不忘对我来说既是天赋也是苦恼。我能记起八岁那年放飞的第一只风筝的模样;我能记起九岁那年学会的第一首曲子的律调;我能记起《百草经》里每一种草药的各种别名,每张药图上面叶脉的条数;能记起绿幽谷北溪石桥刻有多少朵云图。。
生活中所有的细枝末节总会毫不遗漏地被我的记忆捡拾,慢慢地堆砌成一树树珊瑚,化归记忆的深海。无论时隔多久,再拿出来都是鲜亮如昨。
可是--这种天赋只对八岁之后有效。我记不得我是如何来到绿幽谷的。
我每次都会质问穆青峰--绿幽谷的谷主,那个唯一可能知道我的从前的男子,“我到底是怎么来的?”
他每次都一副啼笑皆非的模样,仿佛在看一出无厘头的戏,“你是怎么来的?这要从我年轻时那一段段错综复杂的风流韵事开始讲起了--”他每次都是这么蒙混躲闪,漫不经心的笑容总是极端得好看,像是密林间投映下疏淡的阳光。每到这时我都会暂时丢下对问题的困惑,心里暗骂一声“老妖精”。是的,他明明已经很老了,四十三岁--尽管他的容颜仍旧无耻地昭显着一种以假乱真的年轻。
“鬼才相信你是我亲爹!你不告诉我就算了!”我狠狠往他肩上一锤,掐着腰,怒目圆睁,用他的话来讲就是个“十足小泼妇”的姿态,“那你让我出谷!我自己出去找答案!我要找我的亲爹亲娘去!”
他还是笑,长指捻着那柄永不离手的十四骨象牙折扇,慢吞吞道:“外面的世界复杂得多,你又笨又蠢,不是被人骗就是被人拐,即便找到亲爹亲娘,也是给他们增添负担,还是省省吧。”
“你!”我跳脚,气得说不出话来。
“看你这么生气,”顿了顿,“我就姑且告诉你个秘密,让你惊喜一下。”
我浑身的怨气陡然收束,讨好地笑,眼露精光:“还是干爹好~快说快说!”
他示意我把耳朵靠过来,故作神秘:“秘密就是--那天我在林子里逮着一只野山羊。”
可这跟我的身世有什么关系?正要开口,他神色紧张示意我噤声--倏地恢复正常音调以极快的语速说道:“我已经用盐腌好了今晚上咱们吃烤全羊!”末了无视我已怒火中烧的眼睛,兴致勃勃眨着眼睛补充道,“怎么样,惊喜吧?”
看吧,他一向就是这么无耻!总是来贬低嘲笑我以增添生活的乐趣--这是他亲口说的!我怎能咽得下这数口恶气,于是我就一直以我最大的力气对他反攻。
我会对着那些来看病的邻近村民苦口婆心,努力使他们相信给他们治病的那个小白脸其实是个已经四十三岁的老男人。我总是趴在他们的耳朵边上小声道:“看见没有,你看着他那么年轻,其实他都已经四十三岁了,四十三你懂吗?比你都老!什么?不信?不信你待会喊他一声‘老妖精’,他保准会立即恢复真身现出原形的!”
我会在他收藏的上等茶叶里偷偷扔进一撮新鲜的蚂蚁尸体,然后默默地,默默地等他把茶一天天一杯杯地喝下去,强忍着满肚子的笑对他毕恭毕敬:“干爹,那****一个不小心,看到一群淘气的蚂蚁爬进了您的茶叶罐里,之后便再也没见出来。我思量了好久到底要不要告诉您这件事--咦~”我目光落到他手中那盏澄碧的热茶表层,指着,话锋一转,“这不就有两只?好可爱哦,连蚂蚁腿都还齐全着呢!”
他的表情从难以置信到惊怒交加,又从惊怒交加到慌乱无措,最后捂着嘴干呕着狼狈地离开了前厅。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那次“蚂蚁茶”事情过后,穆青峰便一直食欲不振,看到酷似蚂蚁的东西都要干呕不止--我猛然发现其实我的整人技术虽不甚高超,但好歹也上升到了精神折磨的层次。于是,在海清海沄的指点下,我再接再厉,又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只是我并不知道这个好主意,会像一簇火引,成功点燃穆青峰心底几十捆的火药筒,把我猝不及防地顺利炸出了绿幽谷。
①:选自晏几道的词作--《鹧鸪天?醉拍春衫惜旧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