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我们在当地一家名叫“如家”的客栈下榻。
云泽包下了如家客栈的整个清棠苑。清棠苑位于客栈的最里面,环境很是清幽。云泽说那批从陵城运来的物资两天后才会到,这两天我们可以去城里随便转转。
其他人都出去转了,云泽没去,我也没去,各自待在自己房间里。
我就住在云泽房间的对面,隔着天井,透过窗子我看到他正坐在窗边的桌前,似在研究些什么。
我直接爬上窗边的桌子,圈着膝坐在上面,看他研究东西的样子。天井中枯木披雪,阳光一照反着刺眼的光。
我努力眯缝着眼倾着身子去看他手中的那个东西,几乎都探出了窗外。在我的不懈努力下,终于看清他手中物件的大致轮廓了,似是个褐色的圆球。见他一直在摆弄那个球,我一时也颇感好奇。
又一抬眼我发现那边的云泽不见了。
我跪在窗台上四处张望,突然身后一个声音:“你这是在干嘛?”
他什么时候来我屋了?
我被这声音一惊,回头去看时膝盖一滑,直接往桌下栽去,“啊--”,我正叫着半空一只手臂接住了我。
我舒了口气之余,看向云泽,发现他脸上满是惊异之色。
此刻我俩的姿势很是古怪,我的头距离地面不到一尺,他弯着腰,用手半空中托住我。。我,我的胸口!!!
我猛地用手推开他,然后义无反顾摔在了地上。
迅速爬起来后,我发现他的脸色已经恢复如初。
“小黑,你,你--”
糟了糟了!他一定是发现了我的女子身份了!我一阵脸红,不知该如何开口。
谁知他下句竟是--“你到底穿了多少件衣服啊?胸口软绵绵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女人呢!”
“啊啊—天太冷了嘛,我穿得多,穿得多!”原来他没察觉到,吁--
“话说你刚才为什么爬到桌子上,看什么呢?”
“看--没看什么!打坐冥想,感悟人生来着!”他一副很好笑的样子,摇了摇头,道:“你这人可真奇怪。对了,你帮我看看这个。那天我见你床边放了只木头鸟,想着你可能比较擅长摆弄这些小木件,你帮我看看这个东西怎么打开?”
我接过他手中的那个巴掌大小,长相很奇特的褐色球形物件,细看才发现原来是个二十面的骰子,每个面上都涂着数量不同的指肚大小凹陷的白色圆点,除了平面比较多,和普通骰子也没甚区别。
“这是什么?”我问。
“我就是因为不知道才来找你的啊。阿莹那丫头尽会弄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让我解,还说里面的东西很紧急很重要,呵!要是真紧急还放这里面?真是无聊!”
见他一脸宠溺地表情,我心里不爽,直接把骰子抛给他,“既然你也觉得她无聊,那就不要解了。”
“嗳嗳!”他连忙道,“万一真的很重要呢!她那种小女孩心思,谁又猜得准?你帮我好好解一下,我出趟门,”他指着我,“回来之前一定要解开!”
他很快离开了,我坐回桌前。
百无聊赖地将那骰子拨弄了好久,发现它每个面都能旋转,但就是打不开。我心里一急一把将它摔在地上,捡起来后发现完好无损,我下定决心又狠狠地摔了一次,发现这个破东西简直比石头还顽固!
压在凳腿下,我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没坏。
挂在门缝上,用大力合上门,没坏。
最后我去客栈厨房拎了把菜刀来,直接砍了下去,下面的桌子都凹下去一块,那骰子竟然还没坏!
。。
我累得再次坐了回去,对着骰子上的圆点发呆。
手指一按,圆点竟然凹了下去,还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原来开关在这!看这样子,奥义肯定是个图案或者一串数字吧?
胡乱试了很多遍,我脑海中突然蹦出了四月十八这个数字,手下一动,对着四,八,十的面上的点挨个按了下去,只听得“咔嚓”一声,骰子像莲花一样怦然绽放。
里面有一个小纸包。
我打开一看,发现里面包着一些碎药屑。药品形状已经无从辨识,但我自小熟悉草药,轻嗅气味便知是哪几味。
归尾、丹皮、三棱草、草乌、莪术、通草。。
我心里陡然一紧!手忙脚乱中我看到包药的纸上还有些字,打开一看。。大惊失色!
我发了疯似的跑出了客栈,对着外面几个小摊上的小哥挨个询问云泽的去向,一个小哥指了指方向之后我便撒腿就跑。
大街上狂奔的我备受人瞩目,我跑得满头大汗,随意抹了抹脸,便继续沿街直跑。
终于,我在街角转弯处的驿站外看到了云泽的身影。
“殿,殿下!”
他正要出来,一见我有些惊讶。
“小黑?你怎么找这儿来了?”
我躬着身子,大口大口喘着气,急切地把手中的药包递给他,他接过,打开后首先看的是纸上面的字,神情突然变得凝重起来,而后对着我,一副询问的目光。
我知道他在询问什么,艰难开口:“是,是堕胎药。”
他面色突然变得惨淡,浮着难以言表的错愕与痛楚。他就那样僵站在驿站门口,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是木然的。我心下不忍,开口:“殿下如果不同意,可以立即写信回去,用最好的驿使最快的马!”半晌,他低喃:“都过了一个多月了,依她的性子,肯定早就拿掉了。”
说真的,我没想到他会这样。
那纸上写的话大概是--惠莹发现自己怀孕了,不敢告诉别人。她害怕名声变坏所以不想要那个孩子,但她觉得也要尊重云泽的心意,如果云泽不同意就在十天之内回信,否则十天之后她就喝下这副药。
黎安城的信根本送不到漠北军营中,最多只能到闽城驿站。云泽这次来闽城第一时间就去拿了信,可还是晚了。
也许从一开始,惠莹就不想他赶上这封信。
她不可能不知道信很难到得了漠北,十日从闽城到黎安城都甚是仓促,又何况加上闽城到漠北这段颠沛之途?而且她把药藏在骰子之中,不止为了防止这个不光彩的秘密泄露,还为了耽误云泽看信,万一云泽真的打不开,回去之后惠莹反倒可以拿这件事反过来兴师问罪,届时就全是云泽一人的错了。
云泽直接蹲在驿站门口,手里捏着那只药包,寒风吹过,空气干裂如冰,他的脸苍白如雪。
我有些心疼,“殿下?”
他并未抬眼,也不答话。
“殿下不要太难过,这事也。。不好怪谁。”
他抬眼,看着我:“怪我。都怪我。小黑,送我的信的驿使刚走。那信里我对这事一字未提,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再重新写一封?”
我没太反应过来,道:“要不再写一封,安慰,安慰惠小姐。”
他倏地起身,眼中一凛,“不,根本用不着再写一封!”他转脸对着我,“我们去把信追回来!”
我坐在云泽身后,身下驿站抢来的马健影如飞,很快出了城门。
北风刮在脸上留下一阵痛感,我两手抓紧云泽的衣服,脸贴近他的背,恍然间像是做梦一样,心里一阵甜意,像是吹进了阳春四月的风。
日落之前,我们在城外的十里坡追到了那个送信的驿使。
驿使满脸惊讶地递过了那封信,口中喃喃:“真是什么人都有,追十余里地就为了讨回一封信!回去城门早关了,你们铁定要在荒郊野外挨冻一宿的……城外林子里什么都有,你们——”
云泽瞪了他一眼,那驿使灰溜溜地走了。
晨昏的光线模糊了世间万物,一切都显得恍惚。
“嘶拉”几声,云泽手中那封信被撕碎,他随手一挥,甩入旁边草丛里。
我站在他身侧,看着他甚是痛苦的神情,心道,他信中那些字眼间充斥的爱意应当与此刻掺杂恨意的悔意相当吧。
“我们回去。”他的声音很疲惫。
驿使说的不错,我们进城早就晚了。城门外我们远远就看到紧闭的城门,像是巨兽间密咬合的两排牙齿。
“怎么办?我们今晚回不去了。是我对不住你,小黑。”
“没事啦!回不去就回不去呗,我们在外面挨一夜就好了。”
他看着我,若有所思的样子,夜色渐浓,借着天上稀薄的星光,我看到他的脸庞白净好看,心里仿佛突然有只鹿在乱撞,不由得避开了视线。
“你去那边等我,我栓下马。”他牵着马走到路边,将马栓在一棵树上。
我按他所指走到一棵粗壮的杨树下,冬天万物凋敝,杨树也是光秃秃的,星光映下来,甚感寥落。
他很快过来,“小黑,我们抢了一匹好马!哈哈,真没想到,马肚子上还绑了酒袋,里面还有好多酒!这下好了,咱们晚上不会冷了!”
我们俩并肩坐在树下,仰头看着满天的星光。
他喝了一大口烈酒,将酒袋递给我,我摇头不接,“我不是很会喝酒。”
他也不再让,自顾自地喝,良久开口:“我生平最恨的,就是那些拿孩子性命不当回事,自作主张的女人!”
他这话说得我心里一动。
“那年我本来会有一个弟弟或妹妹的,可是我母妃!她竟然故意小产嫁祸惠淑母妃以此来扳倒她!我一向看不惯后宫这些龌龊手段,母妃这件事让我从此厌绝了她!”
许是喝了很多酒,他的语气愈发激烈,“我早就告诉过惠莹,我喜欢孩子,真的很喜欢!三皇姐刚生下李彬的时候,我看着襁褓里那样小的家伙,心里不知道有多喜欢。我还在信里说,虽说我得再过一年才会及冠,但我早已封王,而且若此战立下战功,回去就可向父皇邀赏求娶她……可我万万没想到她会这样做,她太自私了,她怎么可以这么自私!”
我一把抢过他手中的酒袋,劝他:“殿下别再喝了!”
他紧捉不放,眼睛不眨看着我,四目对接时我发现了他双眼上笼着的一层水汽,心里一酸,一把扯过酒袋大口喝了起来。
云泽,当我认出那几味药的时候,我心里比谁都绝望。我飞快地跑,飞快地找你,只是因为我心里的慌乱像是万马奔腾,我只有尽力奔跑才能使它稍稍缓和。
我很绝望。
因为你和惠莹之间已经有了一个孩子,不管那孩子是生是死,他都成了盘亘你们之间一条藤,将你们连接,将你们束缚,将你们用“夫妻”的名义捆绑在一起。
而你身侧,也是注定不能有我驻足的一席之地了。
你看,云泽,我才刚开始喜欢你,就这么快被宣布出局。此时此刻,我大口大口喝着酒,你抬头望着星空,你的眼中只有繁星,我的眼中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