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是生的门迭儿,春风明月都受不了!”她说着微笑着连吻云罗的腮,一只手替她整理风吹乱的碎发。云罗的泪愈拭愈不干,末了她索性伏在影曼的肩上呜咽起来,这倒把影曼吓痴了。
“怎的了,我爱?”影曼抱紧云罗,把自己的脸偎近她的低声问。
她愈发抽咽,影曼又催了几次,她才说,
“我活着真没意思!”
影曼痴望住她也不知说什么好,同她拭泪说,
“为什么你总说活着没意思?你有什么心事,告诉我,我真怕你难过。”
云罗叹了口气,面上更显得苍白可怜,她也痴望着影曼一会,忽然紧紧的捏住她的手,低下头恨恨的说,
“你为什么不是个男子呢!”
“我非是个男子才能听你的心事吗?”影曼微微笑着。
“不,谁这样说?我的意思是说给你听也没有用处!”她头更低下了。
“你不应该把你的忧愁瞒住我,我们现在不是一个人一样了吗?你的忧愁也是我的忧愁,你的心事怎不能告诉我呢?”
“我不忍叫你替我难过,所以不告诉你,”她默默望着月儿一会说。“昨天我的哥哥又来信了,他说他们的科长屡次来求他向我说亲,哥哥说这个人很不错,他非常敬重母亲,……他说真不好意思再推辞。”她又低下头,“你想我一面没见过他,而且我昨天听玉英谈起这人,太太死了不到两月,就满处说亲。听玉英的口气,好像他还说她。哼,玉英还没答应他,我就……”她说着有些生气,“但是哥哥来了七八封信总说他特别看重他,都是为我,叫我看他面上,不要多疑惑,早拿主意。”
影曼起先瞪了眼听,后来眼里好像有些发潮,她就看着地,她见她住了口,她的泪就流下来了,急问,
“你的意思是怎样答他?”
“我还没有回信。而且,我只愿我们俩能够在一块过一辈子,他……只是终怕母亲同哥哥不……——”
云罗望了影曼一下,又要哭起来,影曼一句话也说不出,只顾陪她淌泪。
“你不要难过。你不要难过,我的心都碎成一块块了。……”影曼拿手帕擦泪。“世上事就在人为,我们怎不能永远在一块呢?你看小学堂的教习陈婉真同Miss Chu不是住在一块儿五六年了吗?我们俩难道不可以学她们吗?你别死心眼往一处想,我想我爱你的程度比任什么男子都要深,都要长久,你一定明白吧?你当嫁给我不行吗?”
云罗脸上的黯淡灰色似乎减了些,但她听到末了的问题,微皱着眉现出心下不能认对,面上不敢认否的神气。影曼见她不答,把手搭过她的肩上,脸对着她的脸催道,
“你当作嫁给我不行吗?回信叫你哥哥推了那人吧!”云罗的眼皮渐渐垂下似乎小姑娘见生人的娇样,影曼看她亦装看不见,她的嘴半开不合的好像空气中有了异味露出不能呼吸的可怜样儿,云罗一把抱紧她说,
“My God,how can I live without you ! I love you. Say you love me ,my love.”
她们俩抬头望月时,月儿好像穿上银闪闪的舞衣,站在天中向她们微笑道喜。五月初旬吹面不冷的夜风阵阵送过这西墙下德国白茶薇的芬馥来,好像开一瓶甘酒,倒在幸福杯内等候她们。
“你是月儿,我是旁边那颗星……”影曼仰面笑,携着云罗的手走下亭子。
“你常跟着我,我常陪着你,……”云罗说着低下头走。
她们的感情好像同校园的桃李茶薇等树的叶子比长,全学校的人说起她俩来都不用她们的本名,好像罗米欧与朱丽叶两名字本来是她的,连送点心到饭厅卖的吴大妈——一天只来坐一点钟,也知道她们的新外号。
暑假到了,影曼伴云罗到天津,云罗上火车赴金陵,影曼才搭车回乡。分别时云罗拉住影曼的手流泪,一句话也讲不出。
影曼回到家里的第一天便坐在房内写了封信急找人寄去。她家里的父母亲以及兄嫂都笑话她有了知心,所以不像以前淘气爱玩了。
影曼寄了信之后,等了一星期没回信,便连着写了两封快信,一天她正在翻弄云罗同她合拍的像片,信来了,里头的话很动她心。
“……你怎样能疑惑到我忘了你呢?我只怕你将来倒顶容易忘掉我呢!我自己知道我没有一样可以永远使人爱慕的,第一我的知识比你差得远了,我又不好用功,又爱玩,那天赶得上你呀?我在家更不能用功了。自从我回家后,天天有客来找母亲又要见见我,讨厌极了。每次他们要来,母亲就千嘱咐万嘱咐我换衣服匀过粉,昨天我觉出不是好事来,不听她的命令,她吃夜饭时总泪汪汪的说,现在女儿大了心也大了,老娘说的话都是腐败要不得的。我只好忍泪陪笑听她唠叨。咳,自从爹爹死后,她为哥哥同我受的苦恼真不少了。
“你别怪我信迟,我这是回家后第一次与人写信。我昨夜望了月儿后面的星发痴有好久好久。你在家中多乐,不会有工夫望着月儿吧?我的星,光明烂熳的星;你瞧见我的泪光吗?”
影曼看到这里,把信纸放在唇上,含泪连连吻它。晚上人睡后,她又点上洋烛重读几次,直到眼看墨字成灰色,方才捏着信朦胧睡着了。
她常常晚上会梦见云罗穿着好看的衣服,一道道的泪痕挂在那粉雪妍丽的脸上。她痴痴的向她走来,忽觉得她像死人,她就哭醒了。这常叫家里人说着当笑话。
那封信以后有两星期也没来信,影曼急得行坐不安,天天吵着要回学校去。后来江浙战争,津浦车不开了,上海的信有时要廿多天方能到天津,她急也没法。先是晚上只是做可怕的梦哭醒了,后来连可怕的梦也没有了。她至于想从梦中望一望云罗的想头也不能实现,她只好干急。有时从梦中好像听人说云罗病重不能写信,叫她去看她,她急着要去看,父母不放去,心急喊醒了隔屋的母亲起来看她,她又只好闭着眼装睡。
一星期一星期的等,云罗的消息一些也听不到。战争还未结束,暑假也快完了。她在开学前一星期便辞别爹娘回北京学校去,舍监处还没接云罗报到日期,这使她更失望。
她寄快信不知有几多封了,只差得没打电报——因为打电报得求人打,她从来没打过电报的,并且听人说北京与南京电报常不通,在军事行动期内。她急得天天躺在床内瞪着帐子顶发楞。
这一天近黄昏的时候,她独自去校园散步,看着亭畔的江南菊已开了几球花,江南两字最惹动她的心事,不觉含着泪走出园子。想回卧室取出几日积起用过的手帕洗去,又想起往日的手帕都是云罗悄悄拿去洗,走过操场望见别的同学都一对对的拉着手儿肩并肩,散步闲谈,她们好像故意装出更比往日亲热的样子来。一会儿一两对儿回头望见她,带笑唤她一声“罗米欧怎不来走走?”之后,便很骄傲的向她笑,这更使她心下难过。
淡金的余晖射在宿舍玻璃窗上,屋内时时透出欢呼笑语声——她近来不知怎么的就恨人家大笑,她觉得她们笑起来真蠢相,笑起来看她尤其使她厌恶。她在廊子上缓缓的走着,心下只诅咒那笑的人,笑起来蠢死人,笑起来气死人,哼,笑……死……
她忽然听有人讲“云罗”名字,就停了步,第三号房的一个同学说。
“你们说云罗吗?她现在是我的姐姐的妯娌了。”
“她出阁了吗?”
“我姐姐来信说的。她说,她们的新弟妇姓谢的长得很漂亮,同我同过学两年了,这还不是云罗是谁?”影曼听完这一段话,耳朵里忽的轰一声,以后仿佛听见,“漂亮,新官人得意……新娘子笑”一些字眼,但是总弄不清她们句子的大意是什么,她的眼前只发黑,一会一个云罗哭丧着脸浮出来,一会儿又见她穿戴新娘子的样子,头上红粉纱,身上是闪亮的衣饰,笑微微的站着……
她扑撞一声便跌倒在地上。房内说话的人出来一看,唇都吓青了,只会抖着声音喊。
“呀哟!她怎么了?她怎么了?”
一会儿她便被同学抬到一张床上躺着,睁着眼看见来了许多人,人人都像要说许多话,她听不清楚,也不耐烦听,只好闭上眼,一会约摸似乎云罗哭……又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哭……
她不耐烦看了。“咳!”出了一口气,站在旁边的人都说,
“好了,好了,她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