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霄音总是现出不舒服的样子,她的丈夫静一看她似乎要发旧病,劝她叫医生瞧瞧,但是她说这不是犯病,这实在因为天时!
“春天真没意思,”她对静一说了不止一回了,老是很疲乏的样儿,手搓着眼或是把头枕在椅子背上。“那些诗人骚客替春天瞎吹的话都信不得。哼,与其说春天是黄金时节,还不如改作黄土时节恰当呢。譬如这些日子,刮得人直像埋在黄土里一样。你看这天多难看,”她蹙着她的淡淡的弯眉,眼望着窗外的天,“这几天一连阴翳翳的没出太阳,老天爷老是灰丧着脸,好像窝堵着气闷似的。唉,不晓得怎回事,这样天色,使得你在屋里不是,出去又不是,浑身不对劲儿。”
不错,这是她的意思,几天来屋子里新撤了火炉,总是阴冷冷的难过,简直可以穿得厚棉袄,可是,你如果穿上厚棉袄,对着窗户外头的花枝,够多么笨相。还有,你要伸出手来写字或做活,不到半点钟就得拢手到袖筒子里。不用说拢着手缩着脖子这样多么寒伧,这做活的兴味也提不起来不是?
院子倒是比屋里豁亮些,作事也许好些;可是,如果你坐久了你就会觉到时时有一股暖煦煦的潮湿气从地底下冲上来,这股气挟着土腥和树根与枯朽叶子的霉味,窜进鼻子里叫你鼻孔发痒,心里发潮,多嗅了还会作恶心。什么好的香味也给这股气息薰坏了,叫你没心去看花。春天真是没意思。
为了种种原由,霄音这两天索性无事就不下床了。脚上盖着毛毯,颈上围着细毛巾,髻也不梳,只编了一条辫子,散碎头发随便垂在额前,这好像五六年前她在学校时的装束。
今天早上静一照常的带着祖父哄孙子的慈笑,在霄音背上拍了几下说,“又得难为你看家了,乖乖。”接了个吻就出门上公所去了。
她独自拥着被窝挨着床栏杆坐着,手里拿着一张当天的报纸也不看,眼却望着窗户外的天。一会儿窗格纸上的花树影子忽深忽浅,隐约可见的样子,横眉上的纸被鸟啄破的小窟窿漏出一点点的金黄光。窗外的蜂蝇时时叩纸悉作响,又嘤嘤的绕着花树飞。
太阳出来了!她觉得身上有些暖和起来,盖着的毡子已经嫌厚了。她下了床,披上一件坎肩,想到窗口受些清晨的空气。
她开了窗户站在窗前慢慢扣坎肩的纽绊。暖风薰着花的馥郁与草的青味迟迟的漾送到她面畔。呵,这是如何甜蜜的滋味,直好似一个夜阑酒后的少年,脸上忽被美人的雪白柔软的鹅毛扇子轻轻缓缓的挥拂着一样舒服吧?
朝阳已在对面顶上洒上些金箔。邻家的四五只白鸽在阳光下跳跃觅食弄影,那鸽子的白羽毛上也镀上一层薄薄金色,真是好看,可爱,没有字眼可以形容出来。“这绝不是死白色,是活白色吗?”她想到这里,自己觉得这名字有些可笑。
心里一阵迷糊糊的,目前景物的颜色更加鲜明,她是看醉了。她坐到一张椅上拿起桌上一管笔在一张包东西的纸上随意写。她也不知想写什么,纸上大半是白鸽等字吧?
一会儿白鸽子都往邻家飞下去,不再回来了。
她依旧望着窗外,灰褐色的天幕已经抹上一层粉蓝,一层蜜黄了。院子里一株海棠,好像一个游春的妙年女子穿着葱翠色衣裳,头上满簪着细花朵的神气。许多粉蝶黄蜂都绕着树飞,她连头都不动一动,这样更显出她的娇矜风度。
不知为什么,霄音今天觉海棠这种样子有些笨相。她抬起头看,这时的天好像是一张粉蓝色的光滑素缎子,上头偶然飞上几团雪白的柳絮,轻轻的缓缓的驾着春风在缎子上打转儿。两三只黑鸟打斜的飞过,这倩妙的鸟影,那只化工的手描上的!
从远远的吹来提琴试弦合钢琴同奏的音,檐上的麻雀,“吱!吱!”“吱吱!吱吱!”叫着,踏着横楣的木板似乎要作拍的样子。窗户台上躺着的白猫,背向着日光,把身子团成一圆堆,呼!呼!呼!迟迟的打盹。
她想起昨天来的那位胖太太鼻子里也常呼,呼,的作响,忽然觉得可笑。十来天看不见的笑靥,此时轻轻一现。
合奏的琴声歌渐渐的清楚,顺着风袅袅的吹来。这是一只长曲子;起首钢琴奏着低迟缠绵的音调,提琴隐隐的低低的和着,歌词的字有时清楚,有时模糊的缓唱着;这好似有万千言语无从说起的情调,但缕缕的情绪,确是绕着这吞吐的字句。过一会儿渐转渐高,愈高愈急促,歌声随之渐高,这音声里满着火山爆烈的高热与急雨决堤的奔放;但是,这声音辨得出只是一个人单独的狂呼,为了失了最大爱恋不能制止的哀呼。这种又高又急的一段约摸有三四分钟,霄音听得浑身发热,心里说不出的一阵一阵发酸,微微的不自然的跳动。她的眼望着窗外,窗外的东西好像罩在灰色的雾里。她把身子紧靠着桌子,想借着桌子的力量镇定她的心。她希望这热烈的悲哀与祈求有了结束,有了安慰,她希望听到缓和与收束的音奏。她想末了一定当有调谐与满人意的尾声,她按着了心等,使它不会不自然跳动。一会儿果然声音渐低下去,歌声忽断,好似等待援救的情调,只有两三声低沉的琴声收住这中段曲子。一二分钟后,歌声随琴音忽起,只有短而促的一句,并且是冷酷而不调谐的,似乎答复的音声。以后歌声已寂,只有若断若续的琴声,好像九秋寒蛩在深夜里的凄咽,又似乎严冬的枯树恋着枝头几块败叶,载着晚霜,迎着冻风,作出那若有若无的迟滞憔悴的怪音。这曲子算完了,但是也怪,好像没有完,不但像没完,这不像完的音节使人起了一种不自然的懊丧,与心跳。
一会儿她的不自然的心跳停了,却有一股气,似由手指尖窜进心口,使得心酸痹发满。她不满意这只曲子,她恨那个作谱的人。终于她只觉得难受想哭,拿手帕拭眼,却擦不出一滴来。
但是她的心空得难过,两只手托着腮望着天。方才白云已经散了,蔚蓝的天幕,似乎刷上一层浅灰色或浅赭色。
它从模糊的灰赭色中,隐约望到一个灰黄脸色的男子,躺在医院的床上呻吟,暗暗的灯光照着他流在削陷双颊上的泪点,张着紫色嘴唇若断若续的恋着最后的呼吸。
这不是那个在一星期前寄信来诉说病痛,希藉得她的慰安的久病的君建吗?在未结婚前她曾严格的拒绝他向她言爱,结婚后从未相见,可是她时时从朋友处听到他潦倒与憔悴的情状。她得到他的信后从未答他,她不愿意想起这事,她以为已经忘了。
现在她又想起他了,难过到哭也哭不出来。她站起来走到五斗柜子前面,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开右边抽柜,抖擞的手取出这前几天她愿意忘掉的一封信。
她看了又看,眼泪一滴一滴不由自主地落在纸上。这时同样的琴音与歌声又吹来,此次似乎声音近了些,缠绵处更觉缠绵,激越处更觉激越。她伏倒在桌上,耳朵埋在两只胳膊旁,想避免这凄恻沁人的音乐,但是,不行!末段的不调谐与不自然的结束的音起时,她觉到更加清晰,这袅袅几声好似有千万条细铁钩子插入脑子里,钩起她无名的悲楚与怨恨,心里亦像插入一条条细铁丝,生出不自然的梗碍与微痛。她重复咒诅这作乐者。
“我为什么只知恨这作曲子的残酷?”她忽然抬起头来,走到近窗的桌子前侧身坐在椅上,打开抽屉,拿出信纸铺在桌上。
“君建:接到你的信知道你病了许久,很是挂念……”她望了一会天才写出这一行,正想写句安慰这个病人的话,不意“噗”一声窗户的玻璃碰了一下,一只麻雀飞进屋里来了。窗台上睡猫正在伸懒腰,看见麻雀飞进屋子,它就立刻大踏步的走进窗里来,桌子上一瓶白玫瑰花给它胖笨身躯碰倒了。
瓶子的水溜出来,桌子上东西都给水浸湿了。她气起来找毛帚子赶猫,静一已走进房来,笑问为什么。
她也不知答什么,只觉得静一的回来是出于意外的。她一边抓起桌上写开的信纸搓成团子,擦桌子,一边撅嘴答道,
“我要打猫,它舀了一桌子水!”
静一走到门后拿出一块干净擦桌布,帮她拭桌上水。她一边笑道,
“好了,天晴了,我们吃过饭可以到公园走走吧?”霄音甩了擦桌子的纸团,低头望着字纸簏说,“阴了许多天,现在出了太阳照得人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