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下头看了看,忽转嗔为喜的笑道,“这像开了一半小菊花的样子!”
不知是因为物主人的原故或是狗爪子印不难看的原故,觉生看了看也与双成同意,笑道,“这件衣服印上淡墨的菊花,很幽雅的,你到那面镜子前照照去。”
她在镜子前立了一会儿,正容向他道,“你可以给我这幅画吗?”
他不大明白,还未答,她接下说道:
“这是我顶喜欢的画你摘下来给我行吗?”
他走过去,她拉他近前指给他看。镜子里照着东边纸窗的玲珑的窗格,青白的纸上面,印着一条伢槎老树枝,有一团像小鸟挨靠在一起的影子,枝上挂着几片破叶,高低的迎风摇摆跳宕。
“这倒是好画,可是拿到别处就不是这一幅了。”
“为什么不是这一幅画呢?”她不相信的问。
“这是镜子,拿走就照出别的东西来了。”
她还不相信,停了一会又问,“什么是镜子?”
“那就是。”觉生真窘了。
“谁叫他照出东西来的呢?”
他这时简直没法答她的话,幸亏她虽问了却不一定要人答,过不一会她又转到别的事上了。
“他们说你病了,可是精神倒不坏。”
“我那回生病,妈妈抱着我的头喂我药吃,喝一口药,吃一口糖,我同妈妈说,我喜欢生病,妈妈掩了我的嘴不许说。”
觉生怕她提到死去的妈妈伤心起来,故意说些别的话好岔开了,“你看月儿走到正中间,比方才光亮了许多似的。”
“亮了,”她伸头往窗上看了一看,说,“月儿太亮不好,天上的星星都吓得躲起来了,窝里的鸟也照得睡不安神。”
“可是明月照着开着花的树或是倒影在河水里是多美呀!”
“照在露珠上面也好看,吹着风,它们就闪闪地跳动,那里一定有一群小仙女跳舞呢。”
“这露珠的小仙女可怜得很,一边舞着,一边就不见了。”他忽然感叹地说。
“一边舞着一边不见了很好玩的!”
这时那双小狗蹲作一堆,四只小眼,却向灯光瞪着,不时摇动着身子,搔耳朵,抓痒痒,显出不耐烦的样儿。
双成望见这样子。站起来开了门叫唤道,“出去玩吧,这屋里没有地方给你们跑。”
这一对小东西摇着尾巴跑出门去。她忽然喊道,“花儿,黑儿,等一等,我也去。”
“外面冷,不要去吧。”觉生拉着她道。
“我不去,这对小东西就会给大狗欺负,昨天黑儿给隔壁的黄狗吓着了,饭都没有吃。”
“那么我同你去,等我一等。”觉生拿了自己一件外套,同她披好,两人一同走向园子去。花儿打头走着,小黑儿的肚子贴到地面,虽是摇晃着身子想跑,但走都像走不动的样子。
园子里虽然有微明的月色,可是还看不十分清楚。双成说:
“花儿,来,来上小园子去吧!”
两人搀了手走着,他觉得像方才拉了静子的手一样愉快,不过一只是肥短,一只是纤瘦的不同。她此时直像七八岁的小女孩子新得了好朋友一般,津津不倦地告诉他许多园中遇到的事:有一回天亮的时候,忽然飞来一只头上带绒毛黄冠子的,身子花白的鸟,爬在大柳树身上,伸了嘴只啄树干子,忽然树底下爬出一只白蛾子,振了翅子飞向近旁开得正好的杏花树上去。黄冠鸟飞过来张了嘴要吃它。她想在白蛾子看花去的时候,遭了难,心里觉得难过,就拾起块石头打过去,这只鸟远远的飞去,以后永远没有再来。还有一晚月儿好极了。园子里像点着多少的纱灯一样亮,树上小鸟儿都醒转来又飞又叫地赏月,她想到厨房里一窝新养的小猫是还没有开眼,这样好月亮它们看不见多么可怜呵。她跑到厨房抱了小猫到园子去,用手慢慢替它们把眼拨开,还没有拨完大猫找来了,乱嚷乱叫,把小猫衔回窝里去,她不叫大猫衔去。大猫抓破了她的手,“这真是冤枉,它当我要剜小猫的眼睛呢!”她说。
她在园子里曾做过许多工作,说起来非常得意。她用柳条编过许多花篮,把春天所有的花和草都摘了盛在里面,天天烧香供它们,那样就成了仙,不会死了。她编过一顶花冠,上边插了许多花朵,好看极了,她想供这花冠给晚上出来游逛的神仙,等了几天也没等到,花冠上边的花都干了。有一晚她梦见一个神仙从天上飞下来,她想到花冠的花干了不能献给她,心里难过哭了,神仙拍着她的背,叫她抬头看看,原来自己做的花冠,已经戴在她头上,上边的花,一些也没有干,像摘下来时一样好看。
“你说这个梦好不好?”她的笑声中显出天真的可爱。
觉生笑着点头,仍往前走,一会儿花儿黑儿忽然蹲下不走了。
“到了吗?小园子呢?”他问。
“这里就是,我天天来的。这是两个小乖乖的家。”她说着拉他一齐蹲下。
乘着微白的月光,依稀可以看出面前一片七八尺见方的地上像小孩子玩的一样,似乎垒着山,插了树,盖了房,搭了桥,映着月光发亮的一片水算是河池。
“你来这边看看我新做的小亭子。”她拉他过去;又说,“我看人家的亭子都有名字,你来起个名字好不好?”
这亭子是稻草做的顶,树枝做的柱子半歪半斜地支在一个小土山上四面插满了盛开的杏花枝子,山下是一个水池子,有一条硬纸剪成曲曲弯弯的小桥,桥过去的地方插了几棵粗的松柏枝子,旁边有整块砖头堆起来的一个台,她说这是读书台。
“你早上起来走上这台,放大嗓子念书吧。”她说。
他听着笑了道,“这比书房痛快多了!”看到了亭子旁的杏花,他想到晨间的杏林斜雨,“这亭子叫杏雨亭好不好?”
“好。你看这小杏花树好看吧。”她接着说,“这个读书台,给你吧。”她抓了地上一个小泥人放在台上,说,“这个是你,在这上边一边走一边唱。”
“我是种地的,”她又抓起一个小泥人放在地上,“这片地种瓜,那边种枣,枣树熟了,你来打枣我来捡,这后面种菜,我们天天来摘。”
“再养些鸡鸭,再盖一所住房,一间厨房,这就是我理想的家了。”这小园子在他的心里也活了起来。
忽然她跳起来,在四围树下找看,一边嚷,“花儿,匣子呢?”
花儿伸了鼻子,摇着尾巴在地上嗅,忽然扒开土,衔了一个满黏黄土的盒子来。
“你猜是什么?”她说着掀开盖子递与他看。
匣子里躺着十来条绿的黄的二寸来长臃肿的蛹子,一摇匣子,就蠕蠕的蠢动,看着有些令人难过。
“要这样笨虫子做什么?”他问。
“喂,别吵醒了它们,”她郑重的小声说,“它们现在还没睡够。它们睡够了换上五彩的花衣裳才出来游逛呢。”
“这是蝴蝶吗?你在哪里要来的?”
她点了点头,说,“我费了很多气力才找了这一点儿。”
觉生叹道,“有了这些,园子里可要热闹了。”
“它们都是哑巴,闹不起来。可是它们到了园里,树上的小鸟儿都要唱歌了。”她说完不一会儿,忽然跳起轻轻叫道,“莺儿来了!”
说着她拉了他到大柳树下。
似乎有一只鸟在枝子高处呖呖的啭了几声,他们俩用脚尖点了地走到近旁一张板凳上坐下来。
过了一会儿,又听到几声。夜气渐凉,他打了个冷噤道,“冷了!”
她一把拉他过去,拿自己披的外套,分一半替他披在肩上,手触到他身上带潮湿的衣服,说道,“你的衣服湿了。”
“露水湿的。”
“这是天上星星的眼泪吧,莺儿哭得太可怜了。”
“对了,你看它们现在还挤着眼,还要掉泪呢!”他仰起面向天上看着说。.
过了些时,听不到夜莺叫了,忽然枝上像有一只鸟振翅掠过去,两人抬头一看,果然有一只尾巴长长的小鸟很快地冲着月儿飞去,到了中天,“嗬一珈嗷,嗬嗬一珈嗷”,叫了几声,影子渐渐淡漠到看不见。
他渐渐身上觉得温暖起来,同时微风吹过一阵杏花的馥郁,接着是一阵新草鲜绿的清香。春宵的歌谱,漫然在诗人的心琴上奏着。
“夜莺叫得这样好听,我是第一回听见。”他靠前握紧了她的手。
“我爱听它飞起来叫的几声。”
“只叫几声可惜些!”
“就是几声好听。”
“如此春宵!”他说着仰面望着远处。
白围墙外面的树木已经给夜雾迷糊了,只是一片漠漠茫茫紫灰色的影子,风一漾动,这影子便要探头入墙来,夜已深了。
“不早了,我们回去吧。”觉生立起来。
双成挽了他的臂,绕过杏花林子。月儿此时更加清光了,小径上面印着两团又矮又圆的人影儿。
“你瞧哪来的一对胖子呀?”她指着地下影子嘻嘻地笑。
“这像一对小孩子。”他答。
“嘻嘻,我们是一对胖孩子。”接着是娇憨的笑声。
“一对胖孩子!”他学她的声说。
轻软的东风,在蔷薇夜雾里,吹出银弦清脆圆润的回响。
从此以后,觉生总不离开双成,书房里,后园里,不用说时刻见他们双双影子,听见他们的声音,就是柳庄附近的河边田野也常常见他们搀着手走过,有时他们跳跃着跑,像一对十来岁小孩子一样神气,附近的村童乡女起先偷偷跟着他们,后来竟敢同他们俩拉了手在草地上捉迷藏了。
老太太看见儿子愉快的神色,也非常欢喜,可是忽然想起他们奇突的改变,不觉又很担心,她的多皱纹的脸上一会儿很平润,一会儿又变了。
柳庄的人差不多天天说这件事,许多关心的亲戚乡邻说起来还咨嗟叹息的说张老太太真可怜,起先媳妇疯了还罢了,现在儿子也同媳妇一样疯起来,这可怎么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