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张妈给凤儿穿衣服的时候告诉她说:今天得给她换件新衣服。
“穿新衣服,又过年吗?”凤儿看到那件粉红色的闪缎袍子,便感到喜悦,妈妈只许她在过年那天穿过一次。
“今天新姨太太进门,你得给你爸爸磕头道喜。”张妈低声说,停了一下又接下道,“你们小孩子还得给妈妈、三娘五娘都道喜,给新姨娘行见面礼。”
凤儿似乎昨天听见四姊告诉六姊说过今天有个什么新姨娘来,家里要摆酒席请客,五娘哭了一天,她问新姨娘是谁,为甚么五娘要哭,两个姊姊都像不耐烦答这孩子气的问话,问了两遍,四姊才答道,“谁知道是谁,你明天就看见了。”说完她们便支使她出去,她惘然的回头看见四姊伏在六姊肩上,喳喳的说了又笑,笑了又说,讲甚么好玩事情,怪闷人的!
好容易盼到今天,一清早张妈居然便提起这事。张妈脾气好,一向不嗤脱人的,谁都说。凤儿想到便问,“新姨娘是谁,张妈?我见过没有?”
“你没见过,我也没见过。”
“妈妈像片本上有没有她的像片?”她记得平常听说起甚么没见过的人,妈便翻像片给她看。
“那会有她的像片,傻孩子!妈妈也就在昨天才知道。”张妈停一下自言自语道,“看不出你爸爸这一回这样能藏事,好像谁都没听说过。”
“张妈,我怎样给爸爸道喜,是不是像过年一样?”凤儿穿好新袍子,想到过年的热闹,笑嘻嘻的问道。
张妈拿过梳子来便打开凤儿的辫子给她梳头,迟迟应道,“唔,差不多吧!”
“五娘昨儿哭了一天连饭都不吃,你知道不知道?”凤儿悠然想着昨天的话问道。
“谁告诉你的?”张妈问道。
“四姊告诉六姊,我听见的。五娘干么哭?”
“小孩子别乱说话,妈妈听见不喜欢的。”张妈正经的说完这句话,辫子也梳完。两条辫子尾上也都用两三条大红绒绳结出一个蝴蝶式,这给凤儿增加真的像过年的感觉。
张妈跟她换了那双挖绣云头如意的绿花鞋,配上雪白的线袜,鞋头上一对大红绒球,走一步颠一颠。
凤儿很高兴的跳跳蹦蹦就要往前面厅子去。她说道,“张妈,我就去给妈妈磕头吧?”
“不。回来,我告诉你。”张妈轻轻的,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板起脸孔说话道,“你到堂屋跟大家吃点心去好了,吃过点心看见他们跟爸爸磕头你就跟着磕。妈妈叫你给谁磕头你就磕,不要自己瞎来,听见没有?乖乖的跟着妈妈,不要多话,惹她生气。六岁的姑娘,也该懂点事了。”
凤儿呆呆的立着听,她是个顶听话又会看眼色(所以讨人痛的孩子。话听不懂有时想问一下,瞧瞧大人脸色不对,便悄然的打住了。
张妈见她不动看着她笑道,“可把我闹糊涂了,穿着这样漂亮,脸光光的不打扮可寒伧呢。过来,总得擦点粉涂点胭脂才行。”
说着她自己拿出一盒水粉一块胭脂来,拉过凤儿,给她淡淡的拍了些水粉,眉心用梅花簪的模子印了三个胭脂梅花,一直到额头上,然后才歇手,端详她自语道,“我看我们的姑儿,比谁的都不含糊。一张瓜子脸,一双又长又大的眼,细细的眉毛,真像你妈一样俏。”
凤儿见夸,又高兴起来,自己爬到椅子上,扒到那墙上挂的一面镜子,照了又照,镜里的小人儿,花花俏俏的,像年画的小孩子一样美。
“不早了,快去吃点心吧,晚了妈妈会说的。”张妈笑眯眯的说,看着凤儿一只鸟似的飞了出去。
果然不早了,堂屋两张八仙桌上已经坐满了人,人人都穿了新衣服,都在笑嘻嘻,很高兴的说话。
凤儿走到东面妈妈坐的桌边,照例的叫了爸爸,姑妈,妈妈,三娘,五娘“早晨”,然后方回到西边小孩子们的桌上正好八个人吃早餐。
真的甚么都像过年,祖先神龛前点了一对大红蜡烛,正中香炉插了三对高香,檀香炉放满了香,神桌前铺了一块猩红的拜毡,桌上摆三杯酒、三双筷、三碗素供。大约还要供酒席,此时尚未到时候。
“一会儿还要放鞭炮!”凤儿望到门口台阶旁,一根长长的竹竿,吊着一大串猩红的鞭炮,啧啧的向七姊称赏道。
“爸爸还要给我们一人一只元宝呢!”七姊笑着说。
“瞎说!谁告诉你的!”六姊正色道。
“你不信去问一问好了。”七姊得意的答。
“今天是有封标给我们的。 ”四姊说。
正巧三娘拿着一碗吃剩水饺子过来,问小孩子还吃不吃,她今天穿了粉蓝色的素缎袍子,圆白的脸上一团的笑,七姊便拉着她,问是不是爸爸说过要给一个孩子一个元宝作封标。
“许是的。爸爸高兴的时候,什么不给你们,你们要金元宝,就给金的。”三娘答。
“我们就要金的,”六姊笑眯眯的又说,“可是让谁去要?’
“凤儿去。”七姊指着凤儿道,“你去爸爸一定给。不给金的给银的也好,只要是元宝就好,不要洋钱。”
凤儿又怯又喜的不敢答岔,却频频歪头,望着大人的桌上,不一会儿,只是爸爸走向花厅那面去了。孩子们此时也吃过早饭,大家擦嘴走出去院子里玩。
堂屋门口前面,有两棵海棠,此时正浸在阳光里,开着粉红色一球一球花,旁边是两个芍药花坛,含着花苞,红的紫的白的都有,在日光中也微微吐出一种香涩的味儿。
妈默默的立在花坛前好一会儿,才笑向姑妈说,“今天的花也特别开的热闹。”
“是这样才好,‘家门兴旺’。”姑妈托着水烟袋笑吟吟的答。
五娘今天穿的更美了,那是什么材料,凤儿可不知道,只觉得她像一枝红芍药花,可是闪着银白色的光。她的脸相可没有平日可爱,狠狠的闭着嘴,方才妈妈笑逗她说话,她都不笑。吃过早饭,一溜烟的跑回自己房里去了。
碰着今天正是星期天,哥哥姐姐们都没去上学,他们三三两两的陆续跑了出去,七姊等得不耐烦,找出一个空钟来教凤儿玩。
白鸽子在翠蓝的天空打着圈儿,一阵阵的飞过,脚上的小铃子响得很好听。妈妈陪姑妈在堂屋说话,爸爸走出书房两三次,他长长的脸上挂着笑,摸着八字须,很出神的瞧着孩子们玩。
爸爸穿着一件大团龙宝蓝的绫绸袍子,黑缎瓜皮帽子上有个大红结子。脚上登着一双黑缎鞋,衬着雪白的线纱袜。他本来生的高大,立在廊前朱红的粗圆柱子旁,格外显得合式。见凤儿望着他,他笑问道:
“怎么不去画画去?”
“妈妈叫我等着给你磕头。”凤儿答。
“怎么新姨娘还不来呢?”七姊笑嘻嘻向爸爸问道。
“你已经不耐烦等了吗?”爸爸笑着回她。
七姊歪着头笑,忸怩的道,“我想快点得到一只小元宝。”
爸爸哈哈的笑向窗内坐的妈妈道:“你看这些小财迷!”
忽然门口哔哔噼噼放起鞭炮。王升气喘喘的跑向堂屋道,“新姨太太到了。”
“快些点着那大串鞭炮吧!”姑妈吩咐道。
在纷乱的鞭炮竹声中,一群小孩子女仆人拥挤着一个年青女人走进内院。
所有的眼睛都望着她。她穿着一条粉红缎子绣花裙,蓝缎绣花短上衣,头上戴着些珍珠花,斯斯文文的低着头走进堂屋。
七姊拉六姊一旁低声说,“脸多长,没有三娘五娘好看。”
“我妈妈可比她美得多。”六姊很懂事似的低声讥笑说。
“什么好看!她给我妈做丫环都不配。”五姊快意的低声说。
凤儿觉得五姊六姊的话都满好玩。可是她还没十分看的清新姨娘怎样,她急要看个清楚,于是她分开仆人挤到祖先前拜坛边立着。此时屋内黑压压的站满人,爸爸妈妈姑妈,三娘五娘都出来了。
新娘斯斯文文的向祖先牌位行三跪三叩礼,桌上不知什么时候已摆满一桌酒席,齐齐整整的一对大红蜡烛照着,“真像过年……”凤儿心下想。
拜完了祖先,新姨娘便给爸爸姑妈磕头,他们立着受了头,便递过一个红纸包儿,里面是什么,可惜起先没有问一问姑妈。
接着她给妈妈,三娘五娘都对磕了一个头,彼此又交换了一个红纸包。七姊狠狠的回头望一望五姊,她心里大约很可惜妈妈给新姨娘什么东西。七姊知道妈妈送她什么东西吗?正想到这里,只听姑妈笑吟吟的高声道:
“新姨娘坐下歇一歇吧。让小孩子来给你行礼。”
妈妈于是过来拖过四姊七姊,三娘来拉别的孩子。让大的先磕头,好在新姨娘拼命拉着三哥四姊不许磕下去,末了只许每一个人请一个安,她照样还礼,行过礼后,她身后的女仆便捧出一大盘礼物,一个小孩一件衣料。
“别走,到花厅去,给你们爸爸磕头道喜去。”妈妈这样喊,孩子们才知道爸爸不知什么时候已溜出堂屋了。
当一群孩子拥进花厅时,见五娘坐在紫檀贵妃床上拿着小铲子弄香炉,头低低的见人来了也不抬起头来看。爸爸笑嘻嘻的向她说话。
“爸爸恭喜!”八个孩子同声说了这话,便高高低低跪下去磕头。爸爸站着连声的笑喊“快起来”。孩子们叩过头,先是女仆来,后是男仆,男女老少合起来,数一数竟有十三个人,爸爸连声吩咐“说过就行,不要磕头”,但都像没听见。四姊低声和六姊笑说,“不磕下去,拿不到封标吧!”
奇怪得很,妈妈竟同三娘也来给爸爸道喜,她们也要磕头,都给爸爸用力拉着不让跪下去,末了各人只请了一个安。五娘出其不意的忽然走过来,迎着爸爸扑通一跤便跪下去,爸爸来不及拉住就把她由地上半拖半提的弄起来,安到一张椅上坐。惹得孩子们哈哈大笑,三娘笑得身子软了,倒在一张沙发上。屋里满了笑声,幸好佣仆行过礼都退出,每一人都可以找一座位坐下去。账房陆先生穿了一件新绸褂袍,斯斯文文走进来,笑着给爸爸作一个揖算道喜。
“把我们前年存起来二两一锭的小元宝拿出来,一个孩子给一个。”爸爸这句话真响亮,孩子们彼此瞟着笑。
“我们的呢?”三娘向爸爸问过,便大声笑起来,接着道,“小的可不要呢。”
爸爸笑着搔头发,不作声。
五娘冷笑说,“你想要多大的?今天说还是金口玉言,明天就成废话连篇了。”
妈妈一直是默默含着笑,此刻方开口道,“亏你们好意思的跟小孩子一样争封标!”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封标就是钱,钱就是命!”三娘说过咯咯的笑起来。孩子们也大笑,觉得这话说来得干脆。
爸爸向陆先生道:“姨太太是一人一张一百块票子。早点送出来吧。”
大家默默听完都不作声。过了一霎,五娘埋怨三娘道,“都是你闹的,一张纸银票有什么好玩?一百一百的,倒是好兆头!”
三娘愣了一下才笑道,“你说不好玩,送给我花好了。”说完这话便走了出去。
哥哥姊姊都连着走出去。五娘拉了妈妈的手要走,爸爸止住她道,“谢谢你给我研点墨,今天得写好周家的寿屏,明天便来不及了。”
“我们一会儿还要去听戏,现在我就预备预备,吃过饭就赶去,这么多人都不支使,现在又添一个,倒专支使我,怕我养胖了吗?”五娘说。
“谁叫你研得好。今晚再去听戏好了。”爸爸说。
“老爷子,今晚的戏码还不改,他们老唱一样的戏吗?白天有《游园惊梦》,李又辰去小生,好得很。不去太可惜了。在晚上小孩子又不能去。”
爸爸笑着叹一口气没说活。五娘见凤儿坐在矮脚凳上,摊开一堆影印画本凝神低头的看,便向她说道:“凤儿,咱们回屋换衣服去,”凤儿没有点头,似乎没听见有人同她说话,她走近一步道:“小书呆子,快起来,一会儿带你听戏去,今天有李吉瑞的《安天会》呢。”
“安天会有孙猴子的是不是?”凤儿此刻方笑着问道。
五娘不答话,只点了一下头,拉起凤儿的手,一阵风似的溜出花厅。
快活的日子常像闪电一般闪过,这一天便飞快的过完了,凤儿跟了五娘一整天,到晚上吃过饭她也不知不觉的跟了她到卧房里去五娘还没有小孩,她点了纸拈给她抽烟。她洗脸,她给她递手巾,递胰子。五娘收拾完,催凤儿好几次回房去睡觉。她只答不困,其实她在戏园内,锣鼓喧吵的当儿,已经睡了一觉了。
“我看五姨太就留凤小姐做女儿算了,省得我两头跑。”张妈来接时笑道。
“她妈妈不舍得,我倒提过两次来的。”五娘答,又道:“你先回去,我反正会招呼她。一家人在那间房子睡不一样。”
凤儿这时很洽意的留下去了,挨在大床上剥橘子吃。她边吃边问《游园惊梦》的故事。她就不明白为什么那小姐做一个梦便要生病,生了病便要死,翻来覆去问了好几次。五娘有点乏了,她连连搓眼叹了一口气。
“五娘,你为什么叹气?”凤儿惊奇的问道。
“想心事。”
“什么叫想心事?”
“你们小孩子不懂得的。”
“我懂得,你讲给我听。”
五娘不作声,又叹了一口气说,“我只想死,死了什么都忘记了。”
“你真的喜欢死!”凤儿爬前一点,搂着五娘的脖子,又道,“你别死。”
“喜欢死的人死了,就快活了。”她拿手遮了眼说。
“真的么?”凤儿睁大了眼睛望着问。只见她尖长的脸,在灯下更加青白,很像一粒南瓜子,她的眼呆呆的望着灯,嘴唇有些抖擞。
“凤儿,我死了你哭不哭?”她咬着唇问。
“我天天到你坟上哭你,你的坟在那里呢?”想到灰鸦头天天哭妈妈的故事,凤儿答道。
五娘不作声。大粒大粒眼泪滴下来,像一串散了线的珠子。
凤儿呆望着她,一会儿低声道,“五娘,你怎的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