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舅舅买到船票,全家上下可忙开了。妈整天躲在屋里收拾东西,除了吃饭会客很少见到。女佣人乙贞已有两三天没梳头,总是穿梭似的走出走入,啪嗒啪嗒的拖鞋声在街上就能听见。男佣人阿三满头是汗,袖子挽得高高的,不声不响地打行李,孩子打他几下都顾不得还手。
廊子底下大包小箱的一个压一个,堆成了高高低低的小山。大的小的红木条案、漂亮的太师椅、精致的椅子、茶几,都用麻布包着,靠在墙边,长长的一排活像一只货船。这倒怪好玩的,何不天天这样摆?
“谁来坐船?”我表姐婉儿爬到最高处喊着。
“坐船的快来买票!”八姐坐在一只皮箱上叫道。静儿领着她的小表妹笑嘻嘻地去打票,随后跳到行李上,好像那真是一条船。
“我们不坐船,爬山吧。”小青和小翠爬到廊下的行李堆上。
“小十,来坐船吧,你可以买半票。”
“坐船有什么劲,来跟我们爬山吧。”
我坐在门槛上,手里玩着一个崩了边角的破瓷盘,正想给我的大花鸡喂点水。听见他们叫,我抬头望着。
“快来呀,你是我的乘客。”婉儿走过来嗔怪说。静儿也跳下来叫道:“山上可好玩了,能看见桃花山的宝塔,还有大黄牛呢。”两边都使劲拉我,瓷盘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什么打破了?”妈从屋里跑出来。“都给我到外面玩去,别呆在屋里闹,这么多东西早晚全叫你们打了。”
乙贞跑过来帮腔说:“一群小猴,简直要拆房子了,外面玩去!”她张开两臂像在轰一群小鸡。
孩子们都跑了出去,跑在最后的婉儿回头冲乙贞扮了个鬼脸。我弯着腰一块一块地拾那些碎片,摔得太碎了,无法再拼成一个盘子。我感到一肚子委屈。妈看着说:“小心划了手,别捡了,出去玩吧,宝贝。”
“这宝贝的大花鸡怎么办?”乙贞过来问。
“当然不能带。”妈淡淡地说。
“妈,我要带大花鸡走。”我坚持说,“把它放在小竹篮里,我自己拿着。三妈说可以带着它上船。”
“你这傻孩子,竹篮子太小,哪盛得下。”
“轮船上不让带活物,连狗都得打票。”乙贞总是帮妈说话。
“那也给大花鸡买张票。”我恳求道。
“人才不给鸡这么小的东西打票呢,你要是偷偷带着,查出来可要罚你。”
“什么……”我被吓了一跳。
“他们会把大花鸡带走,把你关起来。”乙贞说完,重重打了个喷嚏,好像蚊子钻进了鼻孔。
“对了,还有一匣子鸡蛋。”妈忽然想起来,冲我说。
“趁早拿出来吃了,省得带着麻烦。”乙贞说。
“不,我还留着孵小鸡儿。”我用恳切的目光望着妈。我知道妈会向着我,她平时总是站在孩子们一边。
“好孩子,听话,大花鸡和鸡蛋都不能带,在船上查出来,人家也得给拿走。”妈说。
“我不给他们。”我急得脸红了。
“不给,哼,连你一起带走,当猪仔卖了,你可就回不了家了。害怕不?”乙贞说这话可算趁了意。这回我真吓着了,“当猪仔卖了”够多可怕,回不了家,就见不到妈、婉儿、小青、小翠和好多好多人,也见不到四婆了。我越想越伤心。
妈似乎看出来了,她对乙贞说:“阿乙,她还小,别逗她。”呆了一会儿,妈又说:“小十,你要是舍不得宰大花鸡,把它送给你喜欢的人不就行了。”
“送给四婆。”我即刻答道。还是妈心眼好,这样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准知道你要给四婆,这一走可有的想了。”妈笑着说。
妈说的不错,四婆喜欢我正如我依恋她一样。四婆上了年纪,满头银发,一人住在祠堂后面的小房子里。她并不总是冷冷清清地过日子,有时儿子回来,把一包白花花的洋钱放在她怀里,让她高兴。她就买了鱼肉做许多菜出来,让我同他们一起吃。饭后她儿子就会背上枪到后山打鸟,我要他带我去。我喜欢给他背着猎袋。走渴了,他给我摘青青的酸果或野桔子吃,很苦很涩。有一次,他捉了一只斑鸠给我带回家来,姐妹们见了都围着欢叫。
四婆还有个女儿,我叫她意姐,大概在城里做事,经常回来,有一次带了个逮耗子的家伙来,一天就捉了六只耗子。四婆说这样下去,不仅耗子要断子绝种,就连猫也会伤心的。还有一次,她带回一包天津雪梨和北京蜜枣,说是给四婆治咳嗽的。四婆让我先尝一口,真甜,甜到牙根了。
意姐总是夸我,因我常来陪四婆解闷。她送我一个香皂做的洋娃娃,圆圆的像只可爱的小鸭子,又滑溜又香。我把它放倒在床上。小青、小翠站在床前,老忙不迭地用手摸它。八姐看她们太孩子气,不让摸。那时八姐对我特好,不到一天就给洋娃娃做了一身新衣服穿上,我高兴得流了眼泪。
四婆一家都喜欢我,连乙贞见了都眼红,她不无嘲讽地对妈说:“真是什么都看缘分,小十一天到晚围着个没牙老太太转,臭猪头遇到蒙鼻子菩萨,巧啦。”
我也真的离不开四婆,天天吃过早饭就溜到她家,帮她喂鸭子。喂完,赶鸭子下塘,有时还给它们弄点小鱼,掏点小蟹。闲下来就帮四婆干点杂活,择线头,纫个针什么的。四婆眼神不好,早就看不见针孔了。她要做菜,我就帮着择根去叶和剥削笋皮。她点上火,我就替她拉风箱。不等四婆让,我就把碗筷摆到桌上。她见我忙来忙去的,就笑着说:“甭看吃的是青菜白饭,你还就爱跟我这儿待着。”生人常常认错,以为我是四婆的孙女。
四婆有时出去“帮工”,我只好回家吃饭。小翠常学着乙贞的腔调取笑我说:“四婆家的饭香,快去呀。”大家跟着一起笑话我,叫我难堪。
我不愿人老笑话我,所以每当四婆要出去帮工的时候,我就牵着她的衣角央求着带我一起去,我答应听话。四婆没法了,只好把我这小丫头带在身边。一次,我们俩手牵手翻过一座小山,鸟儿在树上唱歌。过小河时,四婆脱下鞋背我蹚到对岸。那里有许多头戴黄草帽的人弯腰在田里劳作,远远望去,好像一片黄水仙花。
四婆像他们一样,弯腰从地里拔起绿苗。我乖乖地站在旁边。原来,那长着像草一样嫩绿叶子的绿苗根部,挂着一嘟噜一嘟噜的花生,有的大,有的小。刚拔起来时,一股强烈新鲜的泥土香和着花生香,刺得鼻子痒酥酥的。这香味太诱人了。农人们抖去泥土,把花生一串串地扔到篮子里。不多会儿,篮子满了,四婆就把花生都倒在一个大篮子里,回来再往小篮里装。
太阳落山后,农人们有说有笑地散了。四婆拉着我正要走,一个老婆婆赶过来,把两捧花生装进我围裙上的兜兜里,还问里边有没有兜。四婆笑着说:“够了,谢谢,再装她可就成饱肚子懒虫了。”
四婆还带我去过一些地方,都很有趣,不过那是在夏天,我记不清了。但我仍时时想见一球球的鲜红荔枝,快垂到地面,抬头张嘴即可咬一个下来。还有碧绿的蒲桃和蛋黄色的黄皮果,采的人骑到树枝上,果子就似雨点一样落下来。四婆挎着个竹篮子,来回捡拾,孩子们欢叫着捡起掉在地上的果子就吃。回家时,我的小围裙兜满了各种水果,只好一步一步踱着回去,活像一头小水牛。
现在我要去北京了。北京什么样?同乡下一样有趣吗?我还不知道四婆怎样想。她从未提过,只昨天我帮她纫针时,她忽然叹了口气说:“小十,你去了北京,就没人给我纫针了。”
“你一喊,我就来了。”我毫不迟疑地说。
“去了北京就不容易来喽。”
“你喊我一定来。小青说北京就在桃花山那边,坐上船过河就到。你只要站在山顶大声叫我,我就能听见。”
“没这么容易,小宝贝。”四婆说完,放下手中的针线,拉了我的手到塘边去看鸭子。
这天早晨,我依了妈的话,捧了一点心盒鸡蛋,叫阿三抱着大花鸡,来到四婆家。
进了门,我把盒子往四婆怀里一放,说:“这都给你。”
阿三把大花鸡扔到地上,开玩笑说:“四婆,有这么多好东西,该请客了吧。”
大花鸡在屋前来回打转,我赶忙抓了一把米洒在地上。看大花鸡吃得挺香,我对四婆说:“它很快就习惯了。你看,这是它下的蛋,你说可以生几个小鸡?”
“一个蛋孵一个小鸡,这有……”四婆掰着手指数起来,“一五,一十,十五,还有俩,能生十七个小鸡。”
喔,一群小鸡,白的,黑的,像绒做的小狗,在地上滚来滚去,有多可爱呀!看这些小东西,都有小脑袋,小腿,珠子似的眼睛,喝水时小脑袋一仰一俯,然后小心地捧在手里,够多好玩。我脑子里浮现出以前在邻家看到的小鸡,想了一会儿问:
“四婆,小鸡生出来什么色儿?黄的,还是黑的?”
“我现在怎么知道,得等它们孵出来。”
“它们能长得跟大花鸡一样大吗?”
“只要喂得好,准能。”
“你知道吗,大花鸡到我家头一天,就下了个蛋。我捡给妈看,她说:‘好好喂吧,它能下好多好多蛋。’我都知道哪个蛋先下的。四婆,你看,我让阿三在上面做了记号,这是大哥,这是大姐,二姐,三……”我带着浓厚的兴趣一个个指着说。
“你妈打算明天什么时候走?”四婆问。
“妈说一早就走。舅舅早晨坐船来接我们去他家吃饭,晚上坐大轮船到广州。今晚,二姑让我们去她家吃饭,阿三、乙贞也去,厨房就不开伙了。”我停了一下,接着说:“四婆,我可不愿到二姑家吃饭,我们都不想去。她家做饭的佣人特别脏。妈不让我们讲,说二姑会不高兴的。”
四婆沉吟了一会儿说:“今晚上我送些菜给你们吃。”
四婆拿起没做完的针线活,坐在门边一把竹椅上。我紧倚着四婆,忽然想起昨晚上的谈话。我问:“四婆,我以前去过北京吗?”
“怎么没去过。你就是在北京生的,忘了?我头一回看见你,你只会讲北京话,听不懂我们说啥。这会儿大概把北京话忘了吧。”
“大姐老跟妈讲北京话,听起来特逗,老带儿音。”
“北京话好听,连皇上都说北京话。”
“婉儿说皇上住在北京。到了北京,得让爸带我去看看他。他的家是用金子造的,地都是金的。婉儿还说,一进宫,从地上捡起什么,那就是金子。她答应把捡的头一件东西给小翠,我的一定给你。”
四婆笑着从椅子上站起来,打算准备午饭。这时,阿三进来叫我赶紧回去,说妈要我见客。
阳光下,大花鸡在小院子里走来走去,地上一团滚圆的影子跟着动。
阿三停下来,看着大花鸡问:“你看它是不是又肥又嫩?它可是每天只吃白米饭。”
“肯定嫩。”四婆说。
“花钱也买不到这样又肥又嫩的鸡。四婆,能有这么一只鸡,你可真造化。”阿三走出院子时说。
吃过午饭,妈带孩子们到各亲友家辞行。家家以茶相待。回家时天已经黑了。
二姑打发佣人来叫我们吃饭。
圆桌上摆了许多菜。孩子大人坐在一起。二姑和妈帮孩子们盛饭。正要开吃,乙贞说四婆送菜来了。
四婆笑嘻嘻地走进来,打开竹篮盖,拿出两个大碗放到桌子上,说:“真不好意思,本来打算多弄几个菜,可惜来不及了。你们走得那么急,我今儿早上才知道。乡下菜没什么吃头,就当尽我一点心意吧。”
妈谢过四婆。四婆走到我身后问:“今儿下午没来,是不是跟你妈出去了?”
我点点头。二姑高兴了,对妈说:“怪不得孩子们都喜欢四婆,她做得一手好菜,鱼味好,鸡味也香。”
四婆谢过二姑就走了。乙贞站在孩子们后边,冷笑着说:“这鱼倒许花了她几毛钱,可这鸡确是白来的。她真大方,这么快就把鸡送回来了。阿三可如愿了,他今儿早上还说,谁那么傻把鸡拿走了。”
四婆难道真的杀了我早上才送去的大花鸡?她那么善良,可能吗?乙贞咧开嘴,赢了牌九似的笑了。大家都吃得挺香。
我实在憋不住了,问乙贞:“真是四婆杀了我的大花鸡吗?”
“傻乖乖,快吃吧,吃到肚子里倒真可以带走了。”乙贞说。
我满眼含了泪,喉咙一阵哽咽,吃不下去了。我再也受不了这种嘲弄,筷子掉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大家都吃惊地看着我。乙贞捡起筷子递给我。我不要。我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悲伤,脸气得通红。我仿佛望见我的大花鸡满身是血躺在眼前。然后变成一团黑影消失了,可怕极了。
妈心疼我,拿出手绢,替我擦泪。“小十顶听话,别哭了,如果不想吃,先跟乙贞回屋去,睡一会儿就好了。”
“不,妈,我要去问四婆。”我坚持说。并想马上去。妈拉住我:“傻孩子,不许去问四婆。”
二姑笑着说:“别为难四婆。都是乙贞多嘴,害得小十伤心。乙贞,带她回房去,好让你家太太吃饭。可怜的妹妹,忙了一天不吃东西,什么都压在你肩上。”
“是非都为多开口。”乙贞叹口气说了句谚语,“我的小姐,饶了我吧,回屋去给你弄点甜点心。” 我不明白妈为什么不许我去问四婆。乙贞过来抱我,我挣不脱,心里就更难受。我把头伏在乙贞肩上,呜呜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