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距重创之日虽已相隔多时,然平阳子始终未能痊愈。当日,他遭人针刺九处致命死穴,尽管保住了性命,却丧失了言语的能力,四肢也时常酸软、麻痹,难以行动。
屋内焚着檀香,气息芬芳,泌人心脾,平阳子坐于躺椅之上,闭目瞑思,虽是抱病之躯,但依然仙风道骨,气质凛然。
周忘杨的侍童立在躺椅一侧,替他捶敲肩颈。小童耳尖,听见房门微响,抬头一望,低首道:“师父,是先生来了。”
平阳子睁眼,见周忘杨站在门外。他轻唤一声“师父”,便跨入房来,落坐到古琴边上。那把杉木古琴现已久卧平阳子房中,每到正午,周忘杨就会前来,奏上几曲。他的琴音可柔可亢,指法出神入化,擘、托、抹、挑、勾、踢、打均是干净利落,弹指一瞬,弦上就会华音四起。
眉宇在琴音中舒展开,平阳子感慨道:人言梅、兰、竹、菊为花中四君子,忘杨便是那恬然自赏、傲然不屈的空谷幽兰。
轻扬的乐音猝然间变得大气磅礴,平阳子不经意间瞥向年轻的乐师,顿感一阵眩目——此刻,在忘杨的身后好似屹立着汹涌的千军万马,一条金色的飞龙盘居在他周身,竟有君临天下之势。
难道说,这孩子的身世终究要被揭露么……
惊诧之下,古琴声停。
周忘杨抬首:“师父,关睢书院内出了命案,应知府齐大人与骆院士之邀,忘杨须去书院授课一阵子,等破了案,书院聘到新的乐理先生再行退出。二师兄现今游历在外,我不在的这段时日,要不要请人协助小童一起照料您的起居?”
听到周忘杨问话,小童麻利地备上纸笔。平阳子执笔写下:勿须担心,为师现已康复了大半,留童儿一人足矣。
小童凑过头来,看了字条一眼,大大咧咧道:“先生安心去书院吧,我会照顾好师父的。”
平阳子闻言一笑。
那小童本是洛阳城里的孤儿,早前以偷盗为生,一日被人擒住后,仗着手快,竟顺手嫁祸到路人身上。这一幕碰巧被周忘杨所见,几问之下,就使他原形毕露,小童心有不甘,打听到周忘杨的住处,多番作弄于他,却每每被对方化险为夷,反将一军。
最过火的一次,是把雪月楼里,头牌姑娘如婧的金丝肚兜塞在周忘杨的枕头边。只是小童没曾想到,洛阳城内,半数的未婚女子均有梦中的倾慕人选,而此人却恰恰就是周忘杨。
老鸨偏爱如婧姑娘,非要为她纠出私藏亵衣的混蛋,结果却在乐师的床上寻到了罪证。当日,小童特地逗留在雪月楼看热闹,待周忘杨归来时,仅是扫了众人一眼,就大体明白发生了何事,没有期待中的惊慌、尴尬,他只是云淡风轻地问老鸨说:“如何?如婧在我房里过夜,嬷嬷要管我收钱吗?”
谁曾想,他此言一出,如婧姑娘竟是满面绯红,默认不语。看得小童只恨不能掐她两把,瞧睢那模样,羞得像是前世没见过美男的豆蔻处子,何来一点头牌风范?
眼看形势有变,小童脚底抹油,正要开溜,却又被周忘杨一把拽回。
“这位小弟好生面熟,不就是上回在街上盗人钱囊的那个么,怎么今日有钱逛进了雪月楼?咦,我榻上的荞麦枕这两日正好磨破了面,你这衣褶里怎也落了几颗?”
……
话已至此,真相大白。
雪月坊的众人押着小童要打要揍,却是周忘杨将他护下。
“看他这个头,卖苦力也干不了多少活,不如就留下来服侍我吧。”
从此,周忘杨的身边就多了个古灵精怪的侍童。主人教他识字,予他温饱,处久了,对他的偏见也渐渐转为仰慕。许多人都以为周忘杨傲慢、自负,但在小童的心里,先生却是无比地温和、亲切的。
这时,眼前的周忘杨开口道:“忘杨还有一事,想要请教师父。”
隔着杉木古琴,他望着平子,道:“当年,我被寄养来水榭时,师父可还记得我姨娘有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话?”
姨娘失踪以来,她惨死的噩梦就频频困扰周忘杨。为了寻找抚育自己的姨娘,他已在外漂泊了五年,却依然不得任何音讯。
古琴对面,平阳子握笔的手陡然一滞,片刻后才提笔写下数字。
小童将字条递给周忘杨过目,就见宣纸上书有三句话:万重山过何以渡?空中彩链内为蓝。青山侧日艳阳生。
“师父是要我去问我娘?”周忘杨看后,亦是身形一滞。
小童不解,问:“先生,这三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何说是要去找你娘?”
再度看了看手中的宣纸,周忘杨解释道:“古有诗云:轻舟已过万重山。既已过了万重山,再问如何渡过,自然是驾‘舟’;雨后彩虹共有七色,若最里一圈变成蓝色,那必是缺‘紫’;而青字边加上日,生成一个‘晴’字。三字相连,诙音则是周紫晴,那是我娘的名字。”
平阳子将纸笔放回边上的几案,他此举意为不便多言,周忘杨也不再多问,收好字条,长指一挑,继续奏琴。
傍晚时分,周忘杨去往集市置办物品,冰冷如他,却有个不为人知的嗜好,那便是逛街。
今日下午,若林称有同乡抵达苏州,要去客栈叙旧。虽少了个提货拎物的人,但周忘杨依然兴致不减,行人如帜的街市上,他一路走马观花,难得觉得有些惬意。
路过一间琴坊时,周忘杨习惯性地步入。琴坊林林总总陈列了各式古琴约有五十来架。周忘杨环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店堂一侧的一架赤色古琴上,他方要走去,就见一个颀长的身影先他一步,站到了前方。
琴前,那人伸手轻抚琴身,又拨弄了几下琴弦,俊朗的侧脸上随之露出了明快的笑。
偶遇志取相投之人,周忘杨随口问:“兄台也对这把伏羲式感兴趣吗?”
“不错。”那青年像是极满意这把赤色古琴,爽朗道:“初看下,此琴应是以梧桐为面,香杉作底,才使得整个琴身气息芳香。而弦则是以江南上等蚕丝所制,弹奏起来应当得心应手。”
说罢,那青年侧过头来,只见他星眸剑眉,目光迥然,棱角分明的面庞略显黝黑,英俊中又稍带了些稚气。
周忘杨原想与他继续探讨古琴,岂料那青年却直直望着他,一时失了神。与他对视了一阵,若换平常,周忘杨早要挑话质问,今日却也好脾气地没先开口。
意识到自己的唐突,那青年甩了甩手,道:“实在对不住公子,是因你与我的一位兄长生得太过神似,乍一看,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见周忘杨也喜欢那把赤色古琴,那青年竟退居一边,让出地方给他试琴。
“既是兄台先物色到的,君子不夺人所爱,这把琴就让给你吧。”周忘杨淡笑,径自走向了另一边挑选。
试了几把琴后,他始终未能找到中意的,回头再看时,背后的琴架上已是空空如也,连那气宇轩昂的青年也没了踪影。眼看户外天色已晚,周忘杨正欲离开,却被琴坊掌柜叫住:“先生且留步。”
周忘杨回头,就见那掌柜吩咐伙计,抬出一架以丝绸包裹的古琴,听他道:“这把赤兰震霄是本店的珍品之一,方才那位公子已将它买下,转送给先生你。”
周忘杨揭开丝绸,果真是那把赤色古琴。
掌柜的继而道:“这把琴以百年香杉所制,色泽赤红。琴身断纹华丽,犹如绽开的兰花,而其琴音空灵、通透,胜过天外之音,故而取名为‘赤兰震霄’。”
回望琴坊外的街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早已不见了之前的青年。虽说无功不受禄,但回想那赠琴之人的面容,周忘杨却并无厌恶之感。嘴角向上轻扬,他盖上丝绸,随后捧起赤兰震霄,跨离了琴坊。
翌日清晨,若林早早跑去周忘杨的卧房,把他的行装一一理出。约见院士骆渊亭的时间分明定在正午,周忘杨原想睡个饱觉,却碍于有人频繁进出,而干脆合衣下榻。
二人抵达城西关睢书院时,正逢学生们从寝厢陆陆续续地赶去课室。
庭园内,一名身形消瘦中年男子向周忘杨迎来,满脸堆笑道:“这位就是教授乐理的周先生吧,怎就这么早来了?”
中年男子边说边伸手,欲提周忘杨肩上的行囊,不料对方却是侧身一让,淡道:“屈屈几件换洗衣服,不劳费心了。”
中年男子向边上的若林使了个眼色,低道:“愣着干什么?还不把周先生的行李拿去寝厢。”
若林应了一声,他本就提了不少东西,有些费劲地抬起手,想去接周忘杨的行囊,岂料对方却是不肯松手,若林稍一用力,竟也没曾取下。
看出周忘杨犯了脾气,中年男子轻咳一声,收敛了殷勤,道:“我叫李裕泉,在这书院中负责大小内务。”
斜眼扫了一下若林,周忘杨一幅“原来如此”的神情。若林在书院也是打理内务琐事,想必就李裕泉正是他的顶头上司。
“教授缀术的苏先生也快来了,既然周先生先到,就由我领你先把行装放下,再把书院的简要情况与你说说。”
李裕泉正要引路,庭园外围的长廊上却忽然跌出一个人,跟着,一串叫骂也随之传来。周忘杨寻声看去,只见一个瘦小、羸弱的学生被推倒在地,不知是因为受了惊吓,还是本身就患了喘病,此刻他正不住咳喘,苍白的脖颈上是一张咳得潮红的脸。
追着他踢打的学生很是嚣张,一把拽起那摔倒的少年,质问道:“叫你捉得金丝雀呢?你这厮不是懂兽语么,怎么连只鸟也弄不到?”
剧烈的喘息下,那少年无力回答,眼看另一名学生又要动手,若林于心不忍,想要上去劝阻,却被周忘杨拦下,听他道:“你可救他这次,下次又该如何?”
“展儒!你又在书院为非作歹,再不住手,休怪我去禀告院士!”
此时,站在一旁的李裕泉高喝一声,那名叫作展儒的学生才收了手,不屑一哼,扬长而去。
“义父……”
遭欺的少年撑着地面坐起,刚低低开口,就被李裕泉厉声打断:“别叫我!你看看你那窝囊样子,说了多少次,叫你夹起尾巴做人,不是我向院士求情,你能留在书院吗?”
李裕泉责骂的当口,若林已走去,扶起那少年,从包裹里取出几帖草药,递给他:“洛轩,我给你捎了些治喘病的草药,你拿去煎了喝吧。”
被唤作洛轩的少年接过草药,谢了若林,有些畏惧地看了看李裕泉,随后缓缓向课室步去。
“让周先生见笑了。”李裕泉露出一口微黄的牙,抱怨道:“那小子叫作邵洛轩,几年前流离到苏州,晕倒在书院门口,我见他可怜,就收作养子,让他在书院打杂,抵充学费。谁知他为人愚不可及,时不时要给我惹祸、捅娄子。”
在李裕泉的指引下,周忘杨步上长廊,若林在后,也跟了上去。李裕泉道:“书院共分忠、孝、仁、义四个班,各班约有学生二十名,每隔三年,到了八月,就一同参加乡试,中秀才者方可入京参加会试。
“书院南面是给学生们授课的课室,院士与诸位先生批阅课业的聚贤斋也在那里。周先生的桌椅,我昨日已差人搁置妥当了。”
李裕泉边说边向西面步去,道:“所有人的寝厢都集中在西面,早、午、晚三餐也由那边的饭堂提供。由于开春时,又陆续来了一批学生,寝厢的床位不是太过宽裕,要委屈先生与洛轩合住一间。”
周忘杨应了一声,并无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