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库房前，两名衙差正立于门边，他们早已熟识周忘杨，寒暄了几句便把人带入。
库房内，李暮的尸体被撂置在一口棺木中。一名中年衙差上前，开启棺盖，拂去上层的石灰，露出底下的裹尸布。虽知周忘杨已破获无数凶案，对于死尸早已毫无畏惧，但碍于在场还有别人，那人还是开口提醒：“你们可要作些准备，这人的死状实在是有些吓人。”
他说着，反手掀开裹尸布，刹时，原就溢在空气中的腥臭味顿时浓了几倍，忽听边上有人干呕一声，紧接着，另一名年纪小的衙差突然捂着嘴，向外跑去。
“他是新来的，头一次接手凶案都这样。”中年衙差嘴上虽这般说，但显然连他也不愿再看尸体一眼。
李裕泉早在案发之日，就已见过李暮的尸体，此刻虽是满面悲伤，但却没敢靠近。
周忘杨走至棺前，一幅血腥的景象登时跃入眼帘——撂于棺木内尸体上身****，外露的胸膛上，表皮不翼而飞，露出了底下暗红色的肌肉……
没了皮肤的遮盖，那一条条肌肉，合着血浆，合着粘液，如腐坏的猪肉般令人作呕。周忘杨视线向上，一张扭曲的面孔赫然显现——李暮的嘴正呈一个嘶喊的动作大张着；面色青紫，犹如阿鼻地狱内的夜叉、厉鬼；他的眼珠好似就快瞪出眼眶，眼白布满血斑，一片浑浊；口鼻处则仍有血液凝固的痕迹，人虽已死，脸上却是写满了痛苦。
尸体一侧，苏烨颤着双手，伸入棺木，想要替死去的李暮瞌上眼睑，却被周忘杨阻拦了下来，只见对方伏下身子，小心察看尸体被剥皮处的切口边缘。
李暮的脖子上有条明显勒痕，周忘杨看罢死者的正面，又把尸体翻转过来，在其后脑发现一处肿块，用手一拭，手指上立马染上点点血迹。
“仵作的验尸手札在不在这里？”周忘杨转头，问边上的中年衙差。
“齐大人知道周先生到后，必定要看，已让仵作验完尸，将记录死因的手札留下。”中年衙差边说边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递去。
速速翻阅过后，周忘杨道：“衙门出具得验尸结果与我的判断大致略同。一般而言，常人要是被勒住脖子，必会死命挣扎，抓搔凶手。如此一来，指甲缝内势必会留下丁点皮屑、血迹，然而就我方才检查下来，李暮的手却是干干净净。他身上共有两处明显的伤痕，从他脑后创击的痕迹来看，必是被人袭击后，颅内涌血所致。而死者面部青肿不堪，眼白满是血斑，应是因被人勒住颈部，血液上涌而致。”
若林本还因为死者的可怕死状，而怔在棺木旁，忽见周忘杨撇来一眼，立即心领神会，从竹箱中取出纸笔，开始记录。
“然而，有一事，手札中却未曾提及。”周忘杨面向身后几人，道：“从尸体的面部来看，死者像是处于极度的恐惧中，想必是在死前，看到了一幕令其毛骨悚然的情景。只是我尚不清楚，究竟他撞见了什么东西，大惊之下，竟连杀机靠近也不曾发现。”
“莫院士的亡魂！”
周忘杨的疑惑，引得李裕泉一声惊呼。
此刻，他眼神不安地游移着，颤声说：“当日，洛轩与一名叫郭禄高的学生一同清扫书库大院，闻到有血腥味从‘鬼阁’中传出。等我赶到，发现是暮儿时，悲痛之余，就已起了疑心。那小楼同是莫院士的葬身之所，三年来，亲眼看见他的亡魂在此徘徊的人已经多达数十个。现今暮儿惨死，周先生又推断他死前看见了可怕的景象，我想，一定就是莫院士！”
李裕泉之言令在场众人纷纷心头一紧。
苏烨头一个打破沉寂，道：“死者已矣，我不信这世上有鬼神之说。周先生，假使李暮死前真看见了什么骇人景象，会不会是有人给他下了错乱神志的药物？”
如星辰般瑰丽的凤目移向了年轻的缀术先生，周忘杨的嘴角不经意地一扬。在他推理的过程中，很少有人提及与他雷同的设想，这个叫苏烨的青年，算其中一个。
“苏先生所说的，正是我先前所想。”周忘杨探手入棺，把李暮睁圆了的双睑再度扩大，继而说：“大凡能令人迷失心志，产生幻觉的药物，因其药效过强，一旦有人服下，瞳孔形态也会随之扩大。要是服用者中途暴毙，死后，瞳孔的放大程度也会异于一般死者，显得更大一些。但方才，我已仔细看过李暮的双目，他眼白虽浑，但瞳孔大小却与普通尸体等同。”
苏烨径自上前端望，也未发现异常。失望之余，他正要直起身子，却猝然蹲下身，清秀的面庞刹时满是痛苦，身体也不自觉地痉挛起来。
“苏先生？”
眼见苏烨就快晕倒，若林连忙去扶，岂料却被他用力一推，向后连退了几步。
觉察到自己有所失态，苏烨勉强支撑起身子，对其他人道：“实在对不住各位，我身体抱恙，就先失陪了。”说罢，便扶着墙面，蹒跚而出。
苏烨离去的模样很是辛苦，李裕泉道：“苏烨这孩子与暮儿交情很深。听说，他自小就有严重的胃痞，一旦犯起病来，就要疼掉他半条命，估计刚才是又发作了。”
估摸了一下时辰，李裕泉又道：“要不，让若林先领周先生去聚贤斋，等候院士。我去照料一下苏先生，看他有什么需要。”
“有劳了。”周忘杨没有异议，又望了棺木一眼，问：“现在李暮已故，他的遗体一直不入土，也不是长久之计，李兄可有什么打算？”
李裕泉叹气：“按我们老家的习俗，人故三日，定要下葬。现已过了头七，可怜暮儿死不瞑目，杀人凶手也至今逍遥法外，我想他要是在天有灵，也不肯现在就长眠地底。”
周忘杨道：“既然如此，那李暮的尸体就还是用石灰保存起来。现还未到三伏盛夏，库房内的室温又颇低，应当还可保存几日。”
待衙差重新裹好李暮的尸体，三人便一同离开库房，一南一西，分道而走。
聚贤斋，是关睢书院诸多先生批阁课业的地方，与忠、孝、仁、义四班的课室同处南面。
从库房出来后，若林走在前头，一路无话。周忘杨看他背影凝重，戏谑道：“哎，我说，你也不用这么怕李裕泉吧。要以能力来论，他能做的，你又何尝不能做好？”
前方，若林暗自皱眉。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他周忘杨自己为人刻薄，态度恶劣也就罢了，谁让他有过人智慧、惊世才华，而自己呢？哪怕处事已经低调、谦逊，却仍需步步为营，要也像他一样目中无人，狷狂自傲，怕是立马就要卷铺盖走人了。
“我并非顾虑李裕泉。”若林脚步一滞，“只是，先前看到了李暮的尸体，觉得无比心寒。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杀了人后还感不快，竟还要……”
“还记得何喜儿的身体，怎会变得如恶鬼般骇人吗？”
周忘杨的话平静如水，却似一抹雨后欲现的彩虹，令那片笼罩在若林心头的阴霾，顿时淡去大半。
何喜儿，他远在洛阳的外甥女。尚在襁褓中时，就遭奸人拧断四肢，苟延残喘，活在一口暗无天日的古井内，长达十年。身为孩子的她怎知什么是恨？什么是怨？可那些伤害，却偏偏是由她来承担。
若林一叹：“人心，真是个残忍东西。”
“一个初生的婴孩尚能招来杀生之祸，你又何须执迷知道，每一名凶手为何非要走上杀人的绝路？”周忘杨跟着停下脚步，一片不知名的花瓣迎风飘来，萦绕在他面前。
“哪怕像她那样生性纯良，一生济世悬壶，乐善好施，到头来还不是……”
像是不愿让他想起那段往事，凌空的花瓣轻轻落在周忘杨的唇间，断了他的言语，接着再度掠起，随风而去。
若林知道，师姐桑茵之死，一直是周忘杨心头的一道伤痕。他在责怪自己，责怪如果当时他能再强一些，再果断一些，或许……桑茵就不用牺牲。
“先生不必太过自责，那也是桑茵自己的选择。”若林转向周忘杨，道：“最近，有没有收到梁师兄的家书？”
自桑茵死后，梁胤平的心也跟着一同陨灭。因其有了轻生的念头，最终若林与周忘杨不得已，使用神药“浴火凤凰”除去了他的所有记忆。
然而，人非草木，在梁胤平眼中，水榭中的许多地方好像都有一抹飘缈的身影，陌生却又熟悉。他难以拼凑起过去的记忆，又无法回避心头莫名的感伤，终于向师父平阳子辞行，出外云游，采风作画。
“几天前，刚收到过他写来的信，说是人已到了湖北，在黄鹤楼结识了几个志同道合的画师，还问候了师父与我。”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或许那样的生活，方能使梁胤平自在一些，想必桑茵在九泉之下，也觉得欣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