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下马到墓前,亲监军卒掘冢。那三军呐一声喊,人人奋力,个个争先,斧声振地,尘土遮天,鸟兽潜迹,狐狸丧胆。一连三日,大冢已开,不见正穴,百般搜寻,莫知墓所。霸王焦躁,急传令有知穴者重加赏赐。只见一人高叫:“大王欲知穴道,惟小臣可以开得。”霸王看其人,乃英布也。霸王便问曰:“尔如何知始皇陵寝穴道?布曰:“臣昔时曾修骊山大工,督管夫役修墓,所以尽知穴道。”霸王大喜,便命英布率领众军卒,自正北向正南,平掘有十丈长,入地有五丈深,遂有空隙处。又掘五六尺深,只见有石牌楼竖着,里边都是石城石门,再无土地,两扇石门紧闭。
英布便令军土爬上城头,有两条石龙,一升一降,中间有石管心,用铁锤打碎,里面一声响,管心落地,石门遂开。入到石城,中有大路,皆白石砌就,两边俱有栏杆,行有二里远,方是墓门。推开墓门,见里面有大殿、享殿、寝殿,三宫六院,盖造十分齐整。
寝殿中便是始皇灵柩,面前陈设宝货,周围堆积金银六十万,各样宝物一百二十件,尽数起出。欲要击碎始皇石柩,英布谏曰:
“不可,此石椁也,内藏石柩,中有铁箭铁炮石子,若走动消息,里边箭炮石子打出,决伤军士,不若仍用土填满,庶几无事。”霸王从其言,将金银宝货载回赏军。又见阿房宫楼阁华丽,光耀云霄,联络不绝,霸王叹曰:“此秦之所以亡也,费尽天下财力,方成骊山、阿房二宫。我为王,留此故迹无用。”遂命军士将阿房宫烧毁,相连宫院,尽皆延烧,三个月烟焰不绝。霸王烧尽阿房宫,遍咸阳城中,无一家不惊惶,无一人不怨恨。
众诸侯屯军日久,各有思归之念,因与范增计议曰:“我等长在此屯住,霸王又无封爵之赏,各地方倘有变乱,何以处之?”增曰:“我正欲奏知王上,不意诸公乃有此议。”随同诸人来见霸王,进言曰:“天下诸侯各将士,随陛下伐秦,俱有勤劳,今屯住日久,费用甚多。乞奏陛下,照功封赏,使各归故土,深为便益。”霸王曰:“诸侯久住于此,正欲加封,卿等所奏,实合朕意。”因又与增密议:“昔怀王约先入关者王之,今沛公先入关,当王关中,就如照功加封,沛公亦当首先封王,必建都咸阳,但恐据关阻险,深为后患,以此迟疑未决。先生有高见,早为区画,然后好以次加封。”增曰:“巴蜀乃秦之地也,山川险阻,地方艰苦,封沛公为汉王,亦不失为关中之地;却将章邯、司马欣、董翳封为三秦王,阻住汉中之路,使他南无所进,东无所归,老死汉中。虽为加封,实是左迁也。”羽曰:“此计甚妙。”于是传令着军政司,核查诸侯并各将士功绩,依次封赏。乃封沛公汉王,都南郑,管四十一县。
其余各有封赏,章邯为雍王,都废丘,管上秦三十八县;司马欣为塞王,都栎阳,管下秦一十八县;董翳为翟王,都高奴,管中秦三十县;申阳为何南王,都洛阳,河南二十县;司马卬为殷王,都朝歌,管河南三十二县;英布为九江王,都六合,管四十五县;共敖为临江王;吴芮为衡山王;田安为济北王;魏豹为西魏王;张耳为常山王;臧荼为燕王;赵歇为代王;田横为上齐王;田郁为中齐王;郑昌为韩王;陈胜为梁王;田荣为前齐王;田庆为前赵王;陈馀为北赵王;田市为交东王;项正为春胜君;项元为安胜君;范增为丞相,称亚父;项伯为尚书令;钟离昧为左司马;丁公为左将军;龙且为大司马;季布为左司马;雍齿为左将军;刘存为后将军;陈平为都尉;韩生为左谏议;武涉为右谏议;桓楚为大将军;子英为引战大将军;子琪为大将军;韩信为执戟郎。各封爵已毕,排设筵宴管待,遂颁诏传布中外不题。
却说沛公众将,见封沛公为汉王,皆失色,莫不曰:“巴蜀秦之罪地,我主公先入咸阳,却反左迁于汉中,此必范增之计也。不若会聚众将,纠集人马,与霸王对敌,务如怀王之约,庶免老死褒中。不然,决不能生还乡里也!”樊哙高叫曰:“众将说得是,我便为先锋,同我杀霸王去。”汉王亦大怒曰:“王我于关中,建都咸阳,此乃怀王之约!今却迁我于罪地,重山峻岭,岂可以一朝居乎?”丞相萧何等谏曰:“虽王汉中之恶,不犹愈于死乎?能诎于一人之下而伸于万人之上者,汤武是也。臣愿陛下王汉中,养其民以致贤人,收用巴蜀,还定三秦,天下可图也。”张良亦谏曰:
“蜀虽秦之罪地,内有重山之固,外有峻岩之险,进可连并天下,退可据险而守。楚虽有百万之众,岂能寇我耶?此正兴汉之地,养武之国也。大王正当欢欣领命,指日即行可也。若少有不满之意,彼必寻事致害,反中其计。范增终日只要害大王,大王尚不知机,反欲与楚作对。况楚兵强势重,岂能与之抗乎?”汉王起谢曰:
“若非先生之言,几自误矣!”郦食其曰:“居汉中有三利,若居关中有三害。何谓三利?盖蜀地道路险,且人不知虚实,其利一也;操练军卒,惯于登涉,其利二也;人心思归,各相努力,其利三也。何谓三害?盖丰沛虽为故乡,韩魏临境,易知邦内之事,其害一也;苟欲起兵卒以攻楚,范增必知深浅,易得防备攻击,反生不测之患,其害二也;人心或动,莫不喜大而欺小,好强而怯弱,见楚家兴旺,因而奔归,大王谁与为守?此三害也。大王当忍励,卧薪尝胆,王业可图,天下可得也。”汉王大喜,遂议启行不题。
范增忽思刘邦乃火命人,凡旗帜尚赤,今居汉中,乃西方,为金地,金得火,必成大器,急来见霸王曰:“刘邦封他为汉王,甚有不满之意,诸将皆出山东人,又各争忿不平,以为陛下背约。若不就此除之,决有后患。”霸王曰:“封诏已出,业已定矣,又何更张?”增曰:“明日众将来见陛下,只问他:‘我封汝为汉王,尔去褒中,去也不去?’他若言去,是自专矣;若言不去,是欲王关中矣,陛下即令斩之,以除此患。”王曰:“善。”
次日,汉王等来见霸王,行礼毕,只见霸王问曰:“汉王,我封尔褒中,汝去也不去?即便说来!”汉王曰:“食君之禄,命悬于君手,怎敢说去也不去?臣譬如陛下马也,鞭之则行,揽辔则止耳。”霸王笑曰:“卿可说善喻矣!”遂无杀汉王之意。及退回汉营,子房急求见曰:“大王知今日之危乎?”汉王曰:“不知。”子房曰:“陛下洪福甚大!方才霸王问大王去也不去,若不是大王善于答应,决有杀身之祸。”汉王闻说愕然,便问良曰:“似此久住,恐生不测,为之奈何?”良曰:“待臣会项伯、陈平,再作商量。大王可分付预修行装,待霸王命下,即便起身,庶免谋害。”于是张良会项伯、陈平备说范增谋害之意,汉王今急欲起身,未有脱身之计,想二公必有妙算搭救,若他日汉王得地,决不敢忘今日也。
陈平沉思半晌,向张良附耳云如此如此,良曰:“此计甚妙。”不知陈平用何计,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陈平定计救汉王
霸王封诸侯日久,未得差人致命义帝,又闻车驾尚在彭城,不肯幸彬州建都。霸王因召群臣计议此事,何以处之?陈平出班奏曰:“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今陛下既颁诏为天子,改号封天下诸侯,却又致命怀王,是有二天子矣。外边百姓皆云:‘以臣封臣,古今罕有。’若果有此言,不足以服天下。臣有愚见,此时急差亚父领二骁将,立等义帝起身,远处僻地,就如废置一般,亦不必致命,庶可以塞百姓之言,免天下议论。”羽曰:“此言正合吾意。”
随命范增:“领桓楚、于英,赴彭城催逼义帝往彬州建都。仍将彭城修饰齐整,朕欲往一观,不忘故土之意也。”范增不敢违命,只得启行,因来辞见曰:“臣虽领命赴彭城,恐左右蒙蔽圣聪,臣有三事上谏,乞陛下留神:第一不可离咸阳,盖咸阳自古建都之地,沃野千里,天府之国也;二当重用韩信,盖韩信有元戎之才,但时未遇耳,若陛下举而用之,兵随将行,将逐兵行,纵横天下,所到无敌,如不欲用,即杀之,免使归他人,为后患也;三不可使汉王归汉中,且稽留在咸阳,待臣还再作区处。此三事至紧要,不可忽也。”霸王曰:“卿去早来,所言三事,朕记在心。”范增遂同桓楚、于英赴彭城去讫。
且说次日陈平上表曰:
国家以理财为先,圣人以俭用为本。财不理则出入无度,费用无经,财力尽而死必去矣;不俭则奢侈日靡,仓库日虚,民不聊生,而国必亡矣。陛下初登大宝,以民为天,若不节用,何以为治?现今诸侯集聚咸阳,每一路诸侯带领本部兵马,不下三四万,总约大数,何止百万?所用不可胜数,仓库空虚,钱粮将尽。如一路诸侯,支酒食二十五担,羊一十五只,猪二十口,大牛五头,麦二百斤,柴四十担,兵吏人等以十万为率,每名日支米二升,杂豆一升,料豆二升,草二束;通算每日总支酒三面担,羊二百只,猪四百口,大牛百头,面四千斤,柴八百担,米二万石,料豆二万石,杂豆一万石,草二万束。以百万算来,费用不资,臣实寒心。若不急令还国恐百姓力难支持矣!伏乞圣裁臣等下情,不胜恳切之至。
霸王看罢表文,即时传令,着新封诸王,限五日内俱还国,惟汉王且留咸阳,另有别议。张良闻知大惊曰:“汉王休矣!若范增回关中,必有谋杀之意,如何得走汉中。”急来见汉王。王曰:
“今日霸王分付诸王皆令还国,惟刘邦另有别议,此必谋害之意,为之奈何?”良曰:“大王老小,皆在丰沛,明日可上表,只说给假搬取家小,臣有救大王之计。”
汉王随令郦生作表,次日投进,表曰:
圣王以孝治天下,而天下莫不归于孝,使父子和睦,仁爱浃治,不变时雍,遂成至治。臣邦丰沛小民,从风西向,仰托鸿猷,受封王爵,天下之至荣,千载之遭际也。臣身虽荣,父母妻子,远在故土,末得阖门共居,以享天乐,意欲差人搬取,又不得亲扫坟墓,荣归乡里,以彰陛下恩及殁存之德;伏乞留兵马驻扎咸阳,只身领数骑赴丰沛,给假限三月,搬取家小,共沐王化。下情未敢擅便,伏惟圣裁,不胜惶恐之至。
霸王看罢表曰:“卿欲回丰沛,搬取父母,亦是人子孝亲之意,但恐非其本心,或因朕昨日留卿且在咸阳,故有此奏也。”汉王曰:
“臣父年老,无人奉侍,怀思日久,见陛下新即位,不敢冒干。今见诸侯还国,皆得归省父母,独臣留此,又不知何日得见臣父。”
汉王说到痛切处,哭泣不止。张良出班奏曰:“汉王不可放他搬取家小,只可独遣还国,陛下仍着人取太公并家小为质,庶汉王无别心。”霸王曰:“我意要留汉王且在咸阳,未可放回,正恐他有异志。”陈平出曰:“陛下既封刘邦为王,已布告天下,今复留此,恐不足以取信于中外,不若从张良之谏,以太公为质,乃令汉王还赴褒中,既全大信,又得管束汉王之心。”霸王曰:“既议停当,准着汉王还国,不许给假回丰沛。”汉王拜伏在地不起。霸王曰:
“卿且赴褒中去,待朕建都彭城,将卿老小供给养赡,从容着人来取,亦不失奉养之意。”汉王就拜谢曰:“感陛下大恩,生死不能忘也。今即辞陛下赴褒中去。”只见钟离昧上谏曰:“前范亚父临别时,曾说不可放汉王入褒中去,今陛下如何忘了?”霸王曰:
“留他老小住彭城,已管束之矣,又何稽留汉王?况封诏已传播内外,如何信亚父之言,使朕失信于天下也?”遂不听钟离昧之谏。
有韩信叹曰:“使汉王入褒中,不带家小同行,正中其计矣!他日以思归之心,奋鹰扬之勇,吾辈皆为所虏也!惜亚父之言成画饼耳!”
却说汉王回营,即令分付大小将士,作急起行。于是众将整率人马,簇拥汉王离咸阳。只见关中百姓,闻知得汉王启行,扶老携幼,塞满道路,何止有数万人哭倒在地。为首有数十老人曰:
“我等指望大王为关中之主,不想今大王往汉中去,又不知何日东归,得再见天颜!”攀辕拊辙,恋恋不忍去。汉王抚之曰:“尔等各安生理,无生异心,他日入关,又得相见。”百姓又要远送,萧何急止之曰:“霸王法度甚严,汝等不可只顾远送,恐知觉,汝等反其受害。作速回去!”百姓尚哭不止。张良令樊哙快挥人马,奔峡山驿大路而行。九十里,至安平县;四十五里,至扶风县;四十五里,至凤翔郡;三十里,至迷魂寨;三十里,至宝鸡县;五十里,至大散关;六十里,至清风阁;六十里,至凤州,入栈道。
汉王人马俱山东人,不识险路,看见连云栈如此险峻,各人大叫曰:“我等过此险路,若有人在此把住,要害我等,再不想得生还矣!与其束手而死,不如与楚决一死战,大丈夫之所为也!”那樊哙便道:“说得是!”大喊一声,率领众将,又要杀上咸阳。不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张子房烧绝栈道
却说樊哙等见栈道十分险恶,人人有思归之意,各呐一声喊,便要杀回关中来;汉王亦怒曰:“我奉怀王约,先入关者为王。谁想背了前约,听范增奸计,左迁我来到这等险峻去处!又着章邯等三人,阻塞东归之路,纵使腾云也出不去。不如从众人之意,此时三秦尚未据守,正好杀上咸阳,与他拼个死活,倒是良策。”萧何、张良、郦生下马跪伏在地曰:“不可信众人一时暴性,贻误了大事。褒中虽险,乃大王兴王之地。况西南静僻,随大王招军养士,霸王决不得知。待人马强壮,兵势严整,那时还定三秦,天下不难图也。若今听众人之言,倒转东向,霸王率三秦而西来,势如压卵,欲求再用为汉中王,不亦难乎?”汉王从其言,即令樊哙催趱人马,向褒中来。前到金牛岭,汉王曰:“如何为金牛岭?”郦生曰:“昔蜀道无路往来,秦惠王要兼并六国,闻蜀中有五个力士,俱有神力,秦乃用生铁铸五个铁牛,置于秦地,诈言铁牛每日粪金五斗,秦国以此富强。蜀主闻知,遂以为实,乃令五丁力士开山凿路,通入秦国,盗窃铁牛。五丁既开了山路,来到秦地,不想铁牛俱是假设。遂伐蜀。”
汉王正行之际,只见子房下马近前奏曰:“臣良送陛下到此,欲辞回韩国。”汉王大惊曰:“先生一向与邦相从,深得教益,一时不相舍,今欲辞归,使刘邦何所依附?”良曰:“臣辞陛下往东行,虽看故主,实与陛下去干三件大事。”王曰:“那三件事?”良曰:“一者说霸王迁都彭城,留关中与陛下为建都之地;二者说诸侯反楚归汉,且令霸王无西征之意;三者与陛下寻一个兴刘灭楚定天下之大元帅。干了这三件事,臣在咸阳与陛下相会。愿陛下百事忍耐,不要急躁。汉中不过暂居,多则三年,少则一、二年,管教陛下东归。”汉王曰:“果如先生之言,刘邦虽受苦万千,亦不敢埋怨。但先生所举元帅,有何凭信?”良曰:“臣有角书一纸,内有臣手字,并与陛下平日密言之事,陛下须留用,不可失也。”
汉王执良之手涕泣曰:“先生不可失信!如见太公,为我恳恳拜上,善加调摄,抚养老小。一日得东归,尚有迎养之日。非是敢抛弃父母,只因霸王背约强暴,不得已赴褒中以图苟免耳。”良曰:
“谨遵王命。”又与萧何相别,拉在无人去处,暗与定计道:“这般这般,如寻得破楚元帅来,丞相可用意举荐。”何曰:“先生放心,凭你角书,已知其为大将,焉敢蔽贤误国耶?”张良辞了汉王及众将,带领五个从人,复回旧路,往关中来不题。
且说汉王大军正行之间,只听得后军一齐叫苦不迭。汉王回头看时,只见烈焰连天,浓烟遍野,随处火焚三百里,相缘燎彻万家村。汉王亦大叫曰:“此必是张良孺子放的火,烧绝栈道,使我不得东归矣!却不知又是何主意?”诸将士齐声怨骂张良,各个放声大哭曰:“我等生为关内人,死作褒中鬼,何日修起栈道?”众人正嚷闹间,只见萧何向前附王耳曰:“大王不可怨骂张良。臣昨日与张良相别时,曾说烧绝栈道,有四件利益:一者使霸王闻知烧绝栈道,料我主再无东归之意,他亦无西顾之忧矣;二者使三秦高枕,不为严备;三者使随来人安心在汉中,奉事大王,再无思归之意;四者使诸侯无相攻击,而盗我之兵也。有此四益,大王何故怨骂张良?”汉王闻说,大喜曰:“若非丞相之言,几乎误怪子房矣!”遂令三军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