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王览表甚喜,大设筵宴,犒赏群臣毕。各散。
帝独坐便殿,因思钟离昧久不来见,恐包藏祸机,终为后患。
次日,召众臣问曰:“钟离昧久不来见,汝等独无一个知之者。”季布出班奏曰:“臣当时与钟离昧逃避之时,曾问彼;欲往何处避难,彼亦不隐,就说韩信与彼旧交甚厚,欲投信处藏避,但不知此时还在否?”帝闻布言,愈加忧疑,召陈平问曰:“韩信隐藏钟离昧,必有深意。欲差人寻访虚实,捉来以除后患。但不知必用何计可得获?”平曰:“此事不可太急,亦不可缓。急则转移于他处,恐难得获;缓则养虎成患,终必生乱。陛下须差一心腹之人,假托别事,暗行体访,如果在信处,用言调拨,令彼自杀,庶为善处。”
帝即差随何分付:“前往郴州修造义帝陵寝,顺路过西楚见韩信,打听钟离昧消息。如果在彼,汝可如此如此调拨,使韩信杀钟离昧,以除后患,乃汝之功也。”
随何领帝命,即往楚国来。一日,到楚见韩信,备说前赴郴州,修造义帝陵寝,因想大王旧日恩德,特来一见。信甚喜,设酒相待。信问朝中大小事务,随何一一告知。因看左右无人,何近前附耳曰:“前有人告大王隐藏钟离昧在府,汉帝乃叱之曰:
‘楚王受一国之封,岂有容叛臣之理?’帝虽不信,但左右俱有谮言。又闻季布说,钟离昧曾约会大王处隐藏,今满朝人尽知之,惟萧丞相再三回护,帝尚在犹豫之间耳。某受足下知遇之恩,不敢隐讳,特此为足下言之,足下当急为之处,庶塞人言也。不然,恐此事一漏泄,足下徒重友道,而难免负国之名,开国之功,遂成画饼。足下熟思之!”韩信被随何一篇话,说得半晌无言,深自懊悔,徐言曰:“据大夫之言,必是如何,方可以决帝之疑,塞众人之口?”随何曰:“惟杀钟离昧,献上咸阳,则自然无事矣。”信曰:
“钟离昧乃我数十年故旧,何忍杀之?”何曰:“足下若重友道而轻国法,祸不旋踵矣!”信曰:“大夫之言是也,容吾思之!”
于是韩信复与随何饮数杯,相别而出。韩信急到后花园小阁中,见钟离昧,具道前事。昧曰:“将军将何以处我?”信曰:“惟遵国法,将子首级献上咸阳,庶我无祸矣。”味曰:“我若存,汉王尚不敢害将军;我若亡,汉王必随手杀将军矣!”信沉吟不决,遂有不杀昧之意。随何住数日,见无动静,即密差人驰书回报帝,遂辞信赴郴州而去。
且说帝早朝毕,正与众臣议事,忽左右来报,有一人告机密事见帝。帝召相见,其人近前即奏曰:“韩信自封楚之后,夺民田以葬父母,陈兵马以扰郡县,隐藏楚亡将钟离昧,不行出首,久怀异志,实欲谋叛。臣体访如实,星夜飞报陛下,请陛下急早图之!”帝闻奏,召陈平等曰:“韩信恃功妄作,此时本欲据齐,以图大事,后因改封于楚,心实怨谤。今观隐钟离昧,不行投首,愈见有谋叛之意。”众臣闻帝言,各奋然要领兵往击之。陈平因进言曰:“不可!韩信非他将可比,所居之地,正当淮蔡之冲,带甲数十万。倘一生变,其势不可当,岂特项王之强而已哉?汝诸将一时不平之气,欲与韩信争衡,吾知不战则已,战必取败。”帝曰:
“如先生之言,当可以处之?”平曰:“以臣愚见,韩信当以智擒,不可以力取。”帝曰:“其智安在?”平曰:“臣有一计,不动干戈,使韩信束手就擒,陛下自然销将来之患。”不知其计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八回汉高帝伪游云梦
却说帝问计于平,平曰:“韩信变诈百出,人不可测。以臣愚见,惟陛下伪游云梦,可以擒信耳。盖古者天子四时巡狩,随东西南北,各有所适,以观民风,陛下命驾出游云梦,会诸侯于东楚西界,传制有出巡而不至者,命将统兵伐之。韩信闻陛下驾幸东楚,必出郊候驾,待谒见之肘,即便令武士擒之。此特一人之力耳,不尤胜于诸将劳师动众,然后以决胜负耶?”帝闻平言甚喜。
乃降诏告东路诸侯:“朕于庚子六年冬十二月,驾幸云梦,会诸侯,以省方观民,欲采四方风俗著为令典,以示天下。如有不至者,命将统兵征之。”帝同文武群臣,出离咸阳,至陈蔡,英布、彭城等自东路迎接汉帝不题。
韩信闻帝诏旨,与左右计议曰:“前日随何传说汉帝知我隐藏钟离昧,有人谗言害我,欲杀钟离昧以塞人口,我念钟离昧乃故旧,不忍加害。不意帝出游云梦,倘知我隐藏钟离昧,决疑我有他意。不若还依随何之言,杀昧以见帝,庶解帝疑,而塞人言也。”
于是到后花园见钟离昧,备说:“汉帝出游云梦,恐知汝在我处,决疑我与汝交通,不惟无益于汝,亦无益于我。今欲杀子以献于帝前,以释我罪,此出于不得已也,汝亦不可怨恨。”昧曰:“将军不可自误!今日杀吾,不日即随手杀将军;前日之言,非绐将军也。”信曰:“宁帝负我,我决杀汝,以表我无叛心也。”昧乃大骂曰:“胯夫何乃无情如此!全不念我昔日之义!恨我不见汝死之日耳!”遂引刀自刎而死。
却说钟离昧自杀,韩信遂携昧首,前来云梦见帝,帝曰:“钟离昧隐藏许久,见我出游云梦,事机已露,然后来见,非汝本心杀昧也。”喝令武士将韩信缚了。韩信大叫称屈,帝曰:“汝如何称屈?”信曰:“臣乃陛下开国功臣,无罪而缚之,这不是冤屈?”
帝曰:“汝葬父母而侵夺民田,使百姓敢怒而不敢言,怨声载道,非所以藩屏王家,其罪一也;无事陈兵出入,以示威武,使四方见之者莫不寒心,其罪二也;钟离昧为楚臣,尔无故隐藏在家,意图为心腹爪牙,其罪三也。有此三罪,反状已露,以此缚汝,汝复何说?”信曰:“葬父母,陈兵出入,隐藏钟离昧,三事皆有分解。臣昔布衣时最贫窘,父母死无葬地,偷殡于他人地上。今受封王爵,正欲荣显父母,遂起造坟墓。相邻民地,修筑墙垣,未免少为侵占,臣初不知,非敢有意侵夺之也。陈兵出入,非敢无事扰民,盖为陛下初得天下,楚之余孽尚在,若不示其威武,则人心不知畏惧,恐复生乱。臣时常领兵出巡,正欲与陛下除残贼,以安地方耳。钟离昧与臣旧交甚厚,臣在楚时,项王屡欲杀臣,深得昧救免,臣不敢背德,以此隐留在家,正欲面见陛下,开陈其贤,欲期留用。今闻陛下听信谗谤,遂不得已杀之,投见陛下,臣无他意,何为有罪?”帝曰:“汝昔日伐齐,不顾郦生说降之功,必欲矫诏得齐,而求假王,汝意已有擅专之僭;后我被楚兵围困成皋,屡次求救,汝坐观胜负,略无救援之意;既改封于楚,终日怏怏不乐,汝心反复不定,终必作乱。今我出巡云梦,知汝必来相见,就擒之,汝有何说?”信闻帝言,长叹曰:“诚如人言:‘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烹!”帝闻信言,尚犹豫不决,遂收楚王印,仍缚于车后。
帝车驾行至云梦,离三十里,天色已晚。帝下车,乘白龙马,按辔行到一大林。方入林,忽龙马咆哮,想林中必有刺客,即令樊哙带百人入林探看。哙入林搜看,见一壮士,年近三十,挽弓带箭,藏于林中,哙即捉住见帝。帝曰:“汝何人?在此隐藏?”其人曰:“臣乃淮阴一少年,蒙楚王韩信厚恩,昨闻陛下不知因何罪缚信,以此藏于林中,等信过,欲劫夺之耳。”帝曰:“汝非劫信,实欲射我。幸赖龙马示警,未遭汝害。若我误入林中,必遭毒手矣!”令左右击死。左右军举金瓜将壮士打死。韩信在车后,闻少年藏林中被害,甚悼惜。
于是帝车驾宿翟阳。次日启行,过洛阳,抵关中。群臣朝见毕,大夫田肯上言曰:“陛下得韩信治关中,以成不世之业,其功甚伟。乃听人言,伪游云梦,械系信以归,臣见之不敢讳。且关中乃秦形胜之国,带山河之险,悬隔千里,持戟百万,秦得百二焉,地势便利,向下而临诸侯,犹居高屋之上建瓴水也。夫齐地东有琅琊、即墨之饶,南有泰山之固,西有浊河之限,北有渤海之利,地方二千里,持戟百万,悬隔千里之外,齐得十二焉。此二国皆信之功。今陛下坐享秦土,他日皆封亲子弟以为齐王,却乃听人言而欲诛信,臣以为陛下甚寡恩也!”帝曰:“大夫之言,诚为有理。但信久怀异志,恐终为乱,朕心不能无疑。”田肯曰:
“陛下如疑信,但使住居咸阳,不假兵权,则自然无他虑矣。”帝从其言,即差人押韩信入内,当时释放。复而谕曰:“将军自背楚归汉,朕筑坛拜将,付以重任,朕待将军不薄,后封齐改楚,受封王爵,报功之典,可谓甚厚。不意将军乃蓄养楚臣,意在他图。
今系缚于此,本欲重处,念开国元勋,姑免其罪,仍封为淮阴侯,随朝听候。如果洗涤旧行,赤心报国,尚照王爵封赏,决不负将军破楚之功!”韩信遂谢恩而出。悒郁不乐,称病不朝,盖羞与绛侯等同列也!
自此帝在咸阳无事,命叔孙通典礼,萧何定律,立宗庙社稷,册刘盈为太子。帝五日一朝太公,如家人父子之礼。太公左右家人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今帝虽为人子,乃天下之王,太公以一家论之,则为父子;以国家论之,则为君臣;岂可以人主而拜臣下耶?”太公始悟失礼,遂于一日帝朝见时,太公拥帚立于门侧。帝见之大惊,急扶太公曰:“大人何乃行此礼耶?”太公曰:
“帝,人主也,岂可以我一人,而乱天下之法?”于是帝命群臣,议尊太公为太上皇,颁诏晓告天下。诏曰:
人之至亲,莫亲于父子,故父有天下,传归于子,子有天下,尊归于父,此人道之极也。前日天下大乱,兵革并给,万民苦殃,朕亲披坚执锐,自率士卒,犯危难,平秦乱,立诸侯,偃兵息民,天下大安,此皆太公之教训也。诸侯将军群臣大夫,已立朕为皇帝,而太公未有号,今上尊太公曰太上皇。
群臣皆称贺。帝设筵宴燕会群臣。
忽有大使来报:马邑县宰差人飞报消息,言说韩王姬信因匈奴攻急,遂带本部人马同谋反,侵占太原、白土、曼丘,臣王黄等议立故赵将赵利为王,聚兵三十万,抢虏郡县,民不安生,乞请陛下发兵剿除。帝闻奏,急召陈平等会议,有要调临近兵马会同截杀,又有要遣将径往太原征讨,众人纷纷相议未定。帝曰:
“汝等所见,未足以制服群凶,朕须亲统大兵到彼,调取各路人马攻击,庶得直捣北地,使贼虏无复猖獗矣。”未知御驾亲征如何?
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十九回汉高帝兵困白登
却说帝欲亲征韩王,预先差十千户前往太原白登等处,探听虚实,帝随后领精兵三十万,大将樊哙、曹参、靳歙、卢绾等二十员,命萧何守关中。却说韩王姬信居晋阳,冒顿居代谷,两处俱知帝差人探听消息,却将精壮人马,并牛羊头畜,俱存匿于山后,只将老弱士卒,羸瘦牛羊,显露营外。十千户见了,急回奏帝。时已驻兵于赵城,即欲起兵前来。陈平等谏曰:“匈奴包藏诡谲,又兼姬信相与乌合,恐有变诈,仍须差明白人打听属实,方可进兵。”帝曰:“冒顿、姬信之强,较之项羽六国为何如乎?”曰:
“冒顿亦皆劲敌,不可轻易。”帝又差刘敬探看。敬去数日,回奏帝曰:“两国相敌,正宜矜夸,乃见其所长。今冒顿屯兵之处,皆是羸瘦老弱之兵,惟见其所短,而未见其所长,此必是强而示之以弱也,故将奇兵劲卒隐藏于他处,而使老弱者显露于外,欲陛下见而不以为强,倘不知而误犯其境,必遭围困。陛下当遣将哨探,果得实情,陛下然后进兵不迟。”帝叱之曰:“汝以舌口得官,今乃妄言强弱,阻吾军情,使人心摇动,汝必受韩王私嘱,故此惑吾耳!”遂命左右将刘敬械系于赵城,急传旨着三军拔寨起兵。
一日到平城,先着樊哙探看,果见冒顿人马欠整,兵势甚弱,屯兵于城北小松山,大约不过数万。回奏,帝笑曰:“刘敬与北番相通,恐朕大兵亲临,遂回说有奇兵埋伏山后,欲朕按兵不动,彼却夜遁远去。看此猥鄙,真拉朽之易,吾何畏彼哉!”即挥动三军,急趋进城。到中军坐定,点押三军已毕。将黄昏时候,只听城外四边冲天炮响,不知多少人马,盖地而来。帝急差人上城探看,回报周城一带,前无番兵,与昔日楚兵大不相似,有百万之势,远望数十里,俱火把相连不绝。帝闻报大惊曰:“悔不听刘敬之言,果中此奸计!”召陈平曰:“孤城被围,番兵势重,为之奈何?”平曰:“番兵喜争而乐斗,临阵之时,勇敢向前。我兵决然不可以力冲出,只可以奇兵惑之,庶出此重围,不然恐难敌也。”帝曰:
“其计安在?”平近前附耳曰:“臣闻冒顿平日最宠爱阏氏,凡事悉听阏氏主张,寸步不相离,冒顿不敢纳别室。臣今带一人,姓李名周,其人极善画工,连夜着此人画一美人图,五色装饰,极其艳美;密令一二人付千金,私行买求番营左右,余外再备金珠,并此图转与阏氏,冒顿若攻城紧急,就将此美人投献,乞夫人转道。
阏氏若见此美人图,恐冒顿纳用夺宠,定劝冒顿退兵。待冒顿人马一退,陛下统大兵而出,则可以脱此围矣。”帝曰:“此计甚妙。”
于是陈平即使画工,连夜画成美人图,遣心腹一、二人,身藏金珠,先秘密出城,买求左右引入阏氏营,次后却将金珠美人图献上。阏氏曰:“金珠我可收用,这美人图要何用?”差人曰:
“汉朝皇帝因见冒顿大王围困甚急,愿将此美人献上,先将此图与娘娘转达,日后以为照应。”阏氏看罢图,自思:“若汉家进此等美人来,冒顿定宠爱她,却将我置于何处?不若着冒顿退兵,放汉天子回去,定舍不得美人投献,却免此后患。”遂对差人曰:
“你拜上汉天子,不必进美人来!吾明日就着大王退兵,不可教她勾惹大王。”差人曰:“若娘娘肯劝大王退兵,汉天子年年与娘娘进贡,亦不肯将美人进来,着娘娘生气。”于是阏氏至夜,谓冒顿曰:“汉天子今围七日矣,许多人马在内,不见动静,此是天佑神助,非同小可;又有天下诸侯拱手归服,不可围困他。倘各处兵马来救应,岂不惹起事来?你与我得长久快活?”冒顿曰:“你也说得是,我明日就放他。”
次日韩王姬信闻冒顿有放帝之意,急过东营来会话,便说:
“大王已将汉帝围在城中,闻说今日要放他,却是放虎归山,终必有患。我又闻说汉帝差人献美人图引诱大王,却密使夫人向大王方便。大王今日只可问他:要有美人,方许释放;若无美人,仍旧围城捉他。他决是无美人,不过假说以欺哄大王也。”冒顿从姬信之言,即差人城下答话,便说:“你汉家说有美人,如在城上献出美人之面来,我大王便放汉天子出城;若是妄说,今日便着实用力攻打,决不放你。”城上人闻说,奏知汉帝,帝即召陈平曰:
“冒顿要美人亲看,方许放出城,此事如何?”平笑曰:“臣已算定冒顿决要美人看,臣前日已作木偶人,装扮五色,穿好衣服,捱到近晚,恍惚于灯下献出城上,使他见之,决放陛下出城矣。”帝王大喜,即着人回说:“美人今晚俱到城上,任大王看模样拣取。”
冒顿闻说甚喜。等到将晚,冒顿亲到城下观望城上,只见灯光之下列美女二十余人,俱花容月貌,如天仙也。冒顿见之神魂荡漾,即分付开放大路,放汉帝出城。即时帝同大小众将,并人马尽数冲围而出,星夜前走;又令樊哙、曹参、周勃、王陵四将,领三万人马断后,以防冒顿追兵。
冒顿待汉兵退之后,急上城取美女,灯光之下,近前观看,却是二十个木偶人,掩于城垛之旁。冒顿看了大怒,即遣大将王圹等追赶,才前进未到三十里远,却被樊哙等四将,分头冲出,王圹不防有兵,被哙举戟大喝一声,遂将圹刺于马下,番兵大败奔溃。众将不敢恋战,随拨转人马,回太原大路,赶上汉帝,一同趋赵城。
帝到城中,取出刘敬,即时释放,慰谕之曰:“朕一时不听汝之言,误入白登,围困七日,几致败事。幸赖陈平设计,逃归出城。朕初被十人所误,故有此行。”遂将十人拘来杀之,重赏刘敬,加封为建信侯。
次日,起兵南行,帝过曲逆县见城垣壮丽,六街三市,人烟凑集,乡村镇店,相连不绝,因语左右曰:“壮哉,此曲逆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