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子下乱成一团。船老大们手舞足蹈,乱打一通。张老头这下慌了,跺着脚乱嚷:“砸坏东西要赔的!要赔的!……”但没人听。
这时,对面的六妹子风摆柳似的走进来:“唷嘿!张老头,恭喜发财呀!这么热闹!”
真怪。就六妹子这一声,棚子里都静下来。无数双血红的眼睛盯住六妹不同的部位,张着嘴,既不叫骂,也不厮打了。六妹子打扮得并不俏,也不妖,只是袖管管卷起来,露出一截莲藕样的胳膊,腰里扎个小围裙,胸脯就颤颤地耸动,像一根极细的弹簧支着,一股轻风就能让它弹动起来。船老大们多盯住那看。由六妹子胳膊的嫩白想到她胸脯上那两个玩意儿,必定也是一粉团样爱煞人。手就痒痒的,跃跃欲试。
六妹子灿然一笑,盯住张老头:“你老行哬!酒里使水,把大伙灌得这样儿,缺德不缺德?”
“你,你胡说!”张老头一蹦蹦到六妹子面前,用指头点着她,“看着我发财,你眼红唾沫星子乱飞。”
六妹子其实没见他往酒里掺水。但她知道他惯使这一手。每次进酒来,他都要开封掺水,重新封口的。就轻蔑地乜他一眼:“别张牙舞爪的,把手放下!”
船老大们愣了一瞬,突然就把张老头围上了:“你他妈的往酒里使水?”“怪不得老子……喝着不对味!”“你把俺……当憨大?揍他!……”
棚子下吵吵驾骂,一片喊打声。张老头几乎要瘫了,连连拱手哀告:“各、各位老大,别别!别…””
六妹子看他狼狈相,咯咯地笑起来,喊道“老大们!饶他这一回。走!到我那儿喝茶去。”
船老大们丢开张老头,“嗷嗷”叫着欢呼起来,一群莽撞的大孩子,随在六妹子身后,呼啸而去。
张老头佝偻着腰,要哭的样子。刚才,他只是被推搡了几下,并没人下手揍他。他太不经打。船老大们再怎么发疯,也决不会打一个没力气还手的人。
但他们几乎都忘了付钱的事了他们被六妹子弄得神魂倾倒了。张老头恨不得冲上去掐死那个娘们。你凭什么拉走我的主顾?不就凭两只奶子吗?走着瞧!
可他这会儿不敢,连喊回船老大们付钱也不敢。几百块钱的酒菜全抛了。他心疼得光想哭。
张老头沮丧地回到棚子里,却见康老大和狄老大还在,就立刻满脸堆笑:“二位老大,这钱、这……”
康老大平狰地说:“算算帐吧。酒钱我付。”
张老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真想趴下给他磕个头:“康、康先生,你真是个好人哪!”就要去拿算盘。狄老大却伸手抓住他,像抓一只小鸡。张老头一惊,以为又要揍他,忙说:“我、我认错,是往酒里掺了水,算七折,对折也行!……”狄老大笑了:“你别怕。你也不容易。这些钱拿去,今儿说我请客。”把厚厚一叠钱扔他怀里,拉起康老大就走,康老大挣扎着掏钱:“这钱还是我付!”狄老大不在乎地摇摇头:“你了手头紧。我有的是钱!”推推拉拉出了棚子。
张老头捧着一叠子钱,手都有些抖了。乖乖!不用数,定超过应付的饯。就是杯盘都砸了,也值!
三
船系在湖边,哑巴系在船上。
这里静悄悄的。离鲶鱼湾大多数船只约有二路远。一片很深的芦苇遮住船,不仔细看你很难发现它。
芦苇间一条很细的蜿蜒小路,穿出芦苇荡是一片很高的土岗子。土岗子有几间庵棚,周围用树枝、芦苇夹起一圈篱笆院。
这是阿黄在岸上的家。阿黄姓阿,很稀少的一个姓。湖上人家多稀性。不像陆上村庄,常常几百口千口人同字同族,无非张王李赵刘,走遍天下稠。阿黄在整个湖荡上是独门独支。而且眼看要绝门绝代。哑巴为他生了九个孩子,全是女孩。
阿黄就有一种深刻的危机感。
几年前,他就在岸上建了这个家。好不容易。湖边废地没有主人,谁占是谁的。庵棚與全是芦苇轧成的,不用花一分钱。外头糊糊泥,冬暖夏凉。阿黄七十多岁的老娘留在岸上这个家里,照看孩子。生下一个,就从船上抱下来,送到庵棚里,由老娘抚养。
哑巴从来没有奶过孩子。她不会奶。而且老娘也不让她奶。奶孩子会影响受孕,误事。老娘懂这个。
阿黄母子分配给哑巴的唯一任务就是生孩子。一年要保证生一胎。哑巴养生,九个孩子只用了五胎,其中四次双胞胎。
公平地说,在这个家庭里,哑巴负担的事情是最为轻松的。她几乎不要付出任何劳动。
阿黄却如牛负重,完全不同了,他要架船打鱼,风里浪里,南湖北湖,终年忙个不停。他要养老娘,养老婆,养九个孩子。十二张嘴简直是十二个无底洞。包括老娘和孩子在内,一家人食量都大得惊人。冬天湖上结冰,不便打鱼了,別的渔民可以休息整整一个冬天,并多结结网什么的。但阿黄不能闲着。他必须走下船,和湖民以及远路来的庄稼人混在一起打草割苇编席或者背条枪满湖荡追赶野鸭子,以增加这个家庭的收入。阿黄手头从来没有任何积蓄。他永远感到一钱是那么紧张。在湖上渔民中,他是唯一常常和鱼贩子为价钱争得面红耳赤的人。阿黄不抽烟,不喝酒,没有朋友。他一年四季马不停蹄地忙碌,才仅仅能维持一家人的基本生活。
而阿黄的老娘,则可以称得上是一位伟大的母亲了。
老娘讨饭出身,年轻时带着阿黄曾走过很多省份。后来流落在这里做了渔民。但贫穷却一直缠绕着她。儿子到三十岁了,还没有娶上媳妇。阿黄脾气越来越坏。有时于脆不下湖,坐在岸上呕气。阿黄很少说话,却犟得很。她知道儿子需要什么,可她没有办法。
一天,老娘给儿子说:“阿黄,你在船上呆着,娘去岸上给你寻个媳妇来!”阿黄眨眨眼,没有吭气。他不相信有哪个女人肯嫁他。
老娘上岸去了,重新攫起了要饭棍。她知道,正儿八经的人家,没有人肯把女儿送给她。她只能回到乞丐行里,才能找到要找的女人。她希望能碰上个讨饭的女人,哪怕年龄比儿子大十岁八岁,带个孩子也行。
老娘从此踏上漫长的征途。那年,她已经七十多岁。
在一年的时间里,她拖着要饭棍,走遍了沿湖十三县。以讨饭度日,在屋檐下过夜,风餐露宿,专意留心女人,结识女乞丐。她曾经和十几个女乞丐说过,但没有一人愿意跟她走。
老娘没有抱怨她们。她太懂那些女乞丐了。你只要把女人的那个东西看得淡一些,尽可以走遍天下而不愁吃的。你不用操心,不用心烦,饿了就上门讨吃,累了随便哪里都可以歇脚。稍微年轻一点的女人,你会老是碰上好心的男人。别看你穿得衣衫褴褛,可你有一样值钱的东西,你永远不会面临绝境。在明里暗里周济你的男人中,有比你小十岁二十岁的小伙子,也会有大十岁二十岁的老头子。在村头的树底下在高梁窠里,在草丛中,在瓜棚下,在任何一个稍微隐蔽的地方,你都会得到男人的关怀。最初干这种事的时候,你有些胆战心惊,而且饱含着羞耻,可是后来惯了,你发现你什么也没有丢失。你不仅得到温饱,而且得到了快乐。你忽然发现温饱其实是很容易解决的白天,当你沿村乞讨时,尽管你做出一副可怜相,但在心里你常常嘲笑那些一家一户的女人。你为自已经验过那么多的男人而骄傲。你觉得你比她们富有。她们其实很可怜,只能终生属于一个家庭,守着一个男人,不管他对你好不好。而你却拥有整世界,自由地挑选男人。事实上,许多女乞丐在家中并不愁吃喝。可她们却宁愿去讨饭。并不是为了温饱。她们只是选择一种生活方式,一种自由的生活方式。老娘僙得她们。她们就像一些已经放飞的鸟,再让她们回到笼子里是困难的。尤其是那些已在乞丐行里混过多年的女人。
但老娘不灰心。
她决意要为儿子找个媳妇。不仅为了儿子,也为了自己。她知道自己已经老了,最终要有个归宿。
夜晚,当老娘蜷宿在人家的屋檐下避寒的时候,她常常想起一生的辉煌。
是的,老娘曾辉煌过很多年,被称为乞丐女王。
她记不得自己的父母。她只记得自己从小就到处流浪。十岁那年的一个夏夜,她躺在一个打谷场边睡熟了。后来,一个看瓜的老头把她抱进瓜棚子。她懵懵懂懂醒来时,一盏马灯下放着一堆面瓜,是那冲熟透了就发面可以充饥的瓜,都裂着皮,透着诱人的,香气。她胆怯地看了他一眼,老头正和蔼地冲她笑;“吃吧!”她抱起一个面瓜,顾不得撕去皮,就大口大口地啃起来。她不时讨好地看他一眼,发现那老头的目光在和蔼中总有一种局促和贪婪。她看不懂他的目光的含意,只感到他看着自己时就像自己看着那一堆面瓜,恨不得了口吞进肚里。她有点害怕。可又从心里感激他。她真想叫他一声爷爷,就叫了爷爷,你真好。老头儿没有回答,却慌乱地走开了。等他再回到瓜棚下的时候,她已经吃饱。
那时已是深夜。四野一片漆黑。远处的村庄沉在夜色中,睡得没一点声息。风凉凉地涌进棚子里,舒服极了。旁边的草丛中,有什么虫子在轻轻叫,叫叫停停,停停叫叫,好像在呼唤什么,寻找什么,她忽然想和这位爷爷说会儿话。是的,说什么都行。她已在傍晚时睡过一觉,而且已经吃饱,两只眼转来转去,没一点儿睡意。对,说说话儿吧,她高兴地想,可老头儿说:“睡吧!”就从棚子上摘下马灯,“哎!”吹灭了。一瞬间,天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了。她有点慌。就在这时,她感到他搂住了自己,就势躺倒在一张席子上。他把她搂得紧紧的,用长满胡子的嘴亲她。她怕极了,挣扎着想爬起来,可她挣不动。黑暗中,一个声音低沉而严厉了“别动!”她激凌一下僵住了。随后,她感到两只粗糙而发抖的手剥光了她的衣裳。她躺在席子上,小身体抖成一团。她实在闹不清他要干什么,但意识到要有什么事情发生。她有些怕,也有些害羞,她想抗拒,可她没有力量。而且,她隐隐觉得应当而且必须服从他,因为自己刚吃了人家一堆面瓜。正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她突然感到天塌落了一大块,大地在身子底下摇撼了一下,然后自己被死死地钳在中间,憋得喘不过气来。那一瞬间/她感到天地间一切都变了,夜不再是宁静而温柔的,而且充斥着老牛喘气般的嘘嘘的风声,夹杂着一股难闻的腐烂气味,她从来没听到过这样可怕的风声,也没闻到过这样难闻的气味。周围草丛中的虫子都在大喊大叫,尖厉而恐怖,她听得淸清楚楚,她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竭力扭动着身体把小脑袋伸出压在身上的覆盖物,猝然发现整个天空都破碎了,星星舞动着、闪烁着,到处发出撞击的火星和破碎的声响。天仍在一块块往下塌落。接着就出现无数黑色的太阳了不,是包着黑边的太阳。太阳的中心是没有光泽的鲜红,像汪着的一洼血水。突然,她感到一阵剧疼,然后太阳就爆裂了,满天空染成红彤彤的顔色。于是她大叫一声,腾空而去……
黎明,她昏沉沉醒来时,老头儿已穿好衣服,正蹲在一旁抽烟,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像刚刚干完一件很累人的活。她赶紧坐起,发现自己也已穿好衣裳,是他给穿的吗?她骇怕地看了他一眼,他依然正和蔼而疲倦地冲她笑。席子旁边又放了一堆面瓜。他说:“吃吧!”她没有吃,爬起身,慌慌张张跑走了。一直跑出二里多路,天已大亮,在一条小河边,她停下来,只觉两腿又酸又疼。她坐在河坡上,往裤子里伸进手去,却摸出一把血。她坐在那儿,放声大哭了。那个和蔼的老头摧毁了一个世界。
从此,她懂得了男人,也懂得了女人,懂得了男人和女人的事。她懂得太早了点。可她懂了。当她长到十六、七岁的时候,已经懂得怎样去勾引男人了。也从此开始一生的辉煌。
可那些日子已经远去。无可挽回地远去了。
当老娘蜷宿在屋檐下想起昔日的生活时,总有些黯然神伤。重新返回乞丐的行列,不是也不可能再找回失落的女王桂冠。她望着黑黝黝的屋檐,望着浩渺的星空,听着屋檐下那一窝雏雀的轻轻的叫声,一时竟流下泪来。这一切都曾是那么熟悉。可现在,她不再是个自由人。这一切不再属于自己。她清醒地知道,自己已不再是迷恋屋檐的年龄了。那彻骨的风寒再也无法承受。可是,老娘又想起她的使命。阿黄,你等得急了吧?我的儿,你放心。再熬一熬,老娘就是跑断双腿舍上这把老骨头,也要给你寻个媳妇回去!
又是半年,老娘终于如原以偿。
当她带着哑巴,风尘仆仆重新回到船上时,阿黄惊得呆了。这一年多里,阿黄一直以为老娘不会回来了,当初下船去就是骗他的。可她回来了,而且真地为他带来一个女人!他感激地看着老娘,泪水刷刷流下。老娘比走时瘦多了,头发已几乎白光,双腿也浮肿得放光,走路一瘸一拐,连喉咙也嘶哑了。
但当阿黄的目光落在哑巴身上时,却皱了皱眉头。那年,哑巴才十五岁,又瘦又小。他不相信这就是为他寻来的媳妇。吋老娘沙哑着嗓子说:“就是她!”那时,老娘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和残忍。十五岁,行了。当年,自己十岁不就开始了吗。当然,她没有给儿子这么说。
谁知,阿黄却嘟着嘴说:“我不要!你把她送下船去吧。”
老娘一愣。啥?你不要!老娘吃了多少苦才把她领到船上,你不要?老娘愤怒了。她伸出手去,狠狠给儿子一个巴掌:“啪”一巴掌打得鼻子流血。阿黄惊慌地捂住脸,哑巴不知发生了什么啪,吓得把眼也捂上了。老娘指住阿黄的鼻子破口大骂:“狗娘养的!你敢说不要阿黄的脸霎时变得蜡黄,捂住脸蹲在船头。”
他知道、老娘比他强大得多。
船系在岸上,哑巴系在船上。
哑巴脚踝上有一条铁锁子,已经有些锈了。
哑巴长高了,也丰满了。实在算得上一个美人儿。
她才刚刚二十一岁。虽然生过九个孩子,但由于没有喂过奶,加上阿黄用鱼虾疼着,她的身材依然很好看。
—大早,阿黄就拿着镰刀和绳子下船去了。
哑巴没什么事情做,就坐在船尾上抖铁锁子玩。铁锁子一头系在脚踝上,另一头砸在船尾的一个铁环上。中间约有九尺长。她可以带着它从船尾走到船头,或者从船头走到船尾。哑巴是自由的,完全可以走来走去。
可这会儿,她没有兴致。就坐在船尾发呆。用手拿起铁锁子,然后一松手丢在船板上;再拿起,再丢下。铁锁子就发出单调而悦耳的声音。
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四
佘龙子走累了。
他从肩头取下猎枪,在一块石头前停下。
他打量着:这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很大,方方正正。仿佛一块碑座的样子。他轻轻擦去表层已经干死的苔藓,滿出青色石面,果然是北山石。不知是翻船还是不小心遗落在湖底的。看样子,也有些年头了。北山在北湖旁边,一色的青石,纹理细致,质地坚硬,耐磨耐蚀。历来是凿碑、打磨的好料子。自古以来就有开采。北山石享誉中原数省。很多人户人家的石碑、石磨都是由北山石做成的。但那时是人工开采,产量有限。北山石也显得极其珍贵。旧时,曾有穷苦人以运北山石为业。这些年不同了。北山每天炮声隆隆,开釆量大幅度增加。它的用途也由过去的修碑打磨,转变为砌房造桥、修堤护坝。需求量百倍千倍增加。北山已是千孔百疮。一座秀丽的镇湖宝山成了石料场。每当佘龙子听到远处开山的炮声,就觉筋骨被炸碎了。他老觉得湖干和这有关。
但没人能阻止。
佘龙子坐在那块石头上,怀里揽着那杆枪,默默地抽着烟。阵阵恶臭从四面包围着他。
他在湖底已经走了一个月。
他不知自己要干什么。他只是漫无目的地转游北湖、南湖、东湖、西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