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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雨中的墓园(4)

没有,但我知道他去哪里了。那天在我找遍渠首的很多地方之后,仍然没有见到他。我知道我不应该漏掉每一处可能找到他的地方。最后我沿着蓄水池东边的小道来到了通往渠首主要建筑底层的通道,通道的水泥台阶上同样长满了青苔,为了防止滑倒,我几乎是蹲着沿着一个又一个陡峭的台阶下到底部去的。在底部的正中间,有对长满红锈的铁门,铁门好像刚刚启开过,但铁门却从里面锁住了。我用手敲了敲,铁门发出嗡嗡的声响,这声音使我感到恐惧,我抬起头,天空在我的头顶上变得是那样窄小,我如同掉进了一口深井里,当时我的头发全都倒竖了起来,我哆哆嗦嗦地爬出那个通道,但我仍旧不死心,我又顺着那个唯一能通往渠首的天桥来到了二楼。二楼门上的锁已经锈死,我只好从一个破碎的窗子里爬进去。在这里,所有的窗玻璃都已经破碎,风从窗子里自由地来往。但当时我没有注意到这些,我只看到二楼的中间有一个修建时就留下的长方形的空洞,正常的情况下从这里可以看到楼底下也就是渠首底部的全部内容,但那天由于天空灰暗的缘故,我看到的只是一个黑洞,黑洞好像没有根底,加之空洞四周的栏杆都不存在了,我没有敢走近它的勇气,在我的感觉里有许多阴森森的气息从黑洞里冒出来,压迫得我不敢出气,我就那样哆哆嗦嗦地站着。透过眼前的窗子,我看到了空旷的河道,许多灰白的水气如雾一样在窗前飘过,这种情景使我有一种如同立身于悬崖峭壁之上的感觉。

那位盲人呢?

我不知道他的去向,或许,他走进了那个黑洞。

那后来呢?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那个活动的白房子。

活动的白房子?

对,活动的白房子。下面我就给你讲讲活动的白房子。

活动的白房子

实际上那天在我最初站到河堤上的时候,我就看到了那座活动的白房子,但由于这座活动的白房子偏离了我的视线,所以它最后才走进我的记忆里。在这里用记忆这个词不是太准确,是吧?应该说是思想里,或者说是现实里。

那天在我走出渠首的时候,我想我应该把身上的雨衣还给那个女人的女儿,我没有想到那个脸面很黑的女人那个浑身散发着腥气的女人竟和我是同一天出生的。我想我应该到那里去,那时我就有一种想再见她一次的强烈愿望。可是当我赶到她安放扳网的那段河道里的时候,那里却空无一人,只有那座孤单的塑料棚和那架在水里晃动的扳网。

我环视四周,河道里除了充满潮湿的空气就是灰暗的光线,我来到棚子里的兜床上坐下来,下决心等待那个女人的归来。在我等待那个女人的时候,我又一次对那个扳网发生了兴趣。我沿着泥泞小路来到扳网前,从空中垂下来的绳子使我想到被剪断的绳索。我站在扳网前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伸手拉住了那根绳子,那根绳子湿漉漉的,如同握着一条水蛇。我用力拉动那根绳子,一边拉一边抬头看着那只被拔光了羽毛的肉鸟从我的头上飞下来,从绳子里挤压出来的水一滴一滴地落到我脸上,但我没有太在意,我第一次拉动扳网的新鲜感使我把一切都忘记了。扳网在我拉动的桅杆的带动下,慢慢地露出了水面,当网全部都露出水面时,我没有看到一条鱼或者一只蚂虾,在那网里我只看到了一截被河水泡得发白的肠子,那截肠子被一根麻绳牢牢地系在网中间,我想那东西一定是为了吸引鱼虾,可是我在网里没有看到一条活鱼。在我等待那个女人回来的过程中我一次次地把扳网放进水里又扳上来,但是我没有捕到一条鱼,在网里我看到的只是一些被流水冲来的杂草和被水泡发的木棍,一些被人吃剩的瓜皮和几只死老鼠,这使我感到失望。就在我对扳网失去兴趣的时候,我听到了有船桨击打河水的声音,我抬起头,看到有一只小船从下游划过来,划船的就是我要等待的那个女人。

我丢掉手中的绳子,扳网就慢慢地滑进水里,我看着那个女人把船靠在岸边,从船上扔下来一只铁锚,她从船上跳下来,风一样地走过来,她说,你没走?

我说,没走,他们都走了。

你也应该走,你不应该留在这里。

我到哪里去呢?我没有地方可去。

你想待在这儿?这可没有什么好待的。她说着走回棚子,在床上坐下来。我拍了拍手跟过去在竹凳上坐下来对她说,没什么可待的?你为啥和你母亲在这里一待就是几十年?

我母亲?我母亲从来没有在这里待过,这么多年来就我一个人在这里扳鱼,这些年来到我这里来的都是一些男人,你没有看到在这片河道里到处都叠满了男人的脚印吗?你还年轻,所以我说你不应该留在这里,你留在这里说不准就会出点什么事儿。

在这河道里?

是的,在这河道里有许多冤死鬼。

就是埋在岸上树林里的那些人吗?

是的。

那些人是怎样从汽车里弄出来的呢?

啥汽车?

那些人不都是被开进水里的客车闷死的吗?

真新鲜,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你不听说过?你说那些人是怎么死的?

被炸死的。

炸死的?

对,炸死的。出事的那一天我还没有来这里扳鱼,但那一天我在河道里洗衣服。那个时候这条水渠刚刚开工不久,由于这段河道没有较深的主河道,他们就决定开一条。那些日子里每天河道里都会传来轰轰的爆炸声,黄色的泥浆像天女散花似的飞满天空,把河水搞得终日混浊不堪。可是有两天爆炸声突然停了,我们这些在家积了许多脏衣服的女孩子都坐不住了,擓着大篮子小篮子的脏衣服涌到河边,河道里到处都是棒槌击打衣服的声音。大约是半晌午的时候吧,从上游的河道里开来了一条船,船上装了许多胳膊上戴着红袖章的城里人,你知道六六年那阵子正在搞文化大革命,我当时也弄不清他们是哪一派的,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红色的毛主席语录,下到岸来涌到水利工地上,可能是船上下来的那一派和水利工地上的那一派发生了什么矛盾,没有多大一会儿两帮子人就汇到了一起,在那里熙熙嚷嚷地争论。他们在那里一直争论了好长时间,不知道为什么两帮人就打了起来。他们好像没了王子的蜂,在那片开阔地上涌来涌去,最后有人被打倒了才算结局。从船上下来的那帮人可能伤了五个,但都不是太重;水利工地上的人伤了三个,有一个因伤势严重在天没黑的时候就死了。这是第一天的情景,第一天那只船开走的时候船上的人谁也没有想到岸上有一个被打伤的人会死,他们只觉得多伤了两个人,吃了大亏,所以第二天他们又带了更多的人开着船来到水利工地上,他们有了第一天的经验,就没敢轻易地把船开到水边,而是把船停在了河中间,他们打开了船上的大喇叭,喇叭剌耳的声音如同那天的阳光一样撒满了河道。正当船上的人手里挥着毛主席语录高呼口号的时候,在船的四周翻起了滔天的水浪,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当河水平静的时候,河里的那只大船不见了,河水几乎被血染红了,水面上到处漂着各种各样的破碎的布块。你知道那天的爆炸声在十几里地之外都能听得到,在这一带没有人不知道那场大事故的。

船上的人都死了吗?

都死了,没有一个人活着上来的。

那是谁装的炸药呢?

那个被打死的人的儿子。

那个人呢?

后来被枪毙了。

你当时在哪里呢?

我当时就在河道里洗衣服。噢……那个女人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她看着我说,你是来调查那个案件的是不是?这个案子不是早已了结了吗?你们为什么还年年来呢?你要想知道得更清楚更详细就去找蛮子吧。

蛮子?

对。他初从南方来的时候说话听不懂,我们都叫他蛮子,那天晚上就是他和那个被枪毙的小伙子一块儿去河道里下的炸药,他知道的更清楚。

就是那个头戴斗笠的黑衣老者吗?

是他,他就住在那座白房子里。说完她就朝河道里指了指。

在她的指点下我又一次看到了那座修建在河面上的白房子。我不解地问道,那座房子怎么建在河水上呢?

她说,你去吧,到了那里你就明白了。说完她不再理我,站起来去收拾她的扳网。

我说,那我咋过河去呢?

划船,划着这只船过去,这船就是蛮子的。女人头也不回地走近她的扳网。我按照她的意思上了那只小船,可是那只小船不听我的使唤,它在水里不停地兜圈子。在小船兜圈子的时候我又看到那个女人从拉出的扳网里捕到了半舀子白花花的蚂虾,她一边在岸上吃着活蚂虾一边教我划桨的方法,最后在她如风一样的咀嚼声中我终于学会了使桨。在那个阴沉沉的秋日里,我独自一人划着蛮子的小船穿过空荡荡的水面到那座建在水面上的白房子里去。

你不是说那是一座活动的白房子吗?

是的,但当时我不知道。实际上很简单,那是两间修建在一条水泥船上的木房子,木房子的外面又被涂成了白色,就这么简单。

你见到那个黑衣老者了吗?

没有,那天我划着船来到那座活动的白房子前,没有见到那个黑衣老者,但那房子的门是开着的,我自作主张地走进了船舱,船舱里的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我在一只白色的小凳子上坐下来,等待着蛮子的归来。在我等待主人归来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这里的一切家具都被他的主人漆成了白色,我几乎是坐在一片白光之中,但由于外边光线的暗淡,那白光也在渐渐减弱。后来天就慢慢地黑了下来,那个时候我实在是太累了,我不知不觉地就在那座不停地晃动着的白房子里睡着了。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了那片树林,在树林里我迷失了方向,在许多墓碑上我再次看到了那个时间的标数:

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

一九六六年九月七日。晓霞重复了一下这个数字,她慢慢地把目光转向窗外喃喃自语地说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日子呢?月光从窗子里射过来照在她脸上,窗外树叶的影子在她的脸上摇来晃去。她停了一会儿回过头来看着我说,那天黑衣老者一直没有回去吗?

没有。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我吃惊地发现在我身居的白房子里到处都蓄积着厚厚的灰尘,船舱板上只有我一个人走过来走过去的脚印,由此推断这座白房子里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来过人了。眼前的情景顿时让我感到毛骨悚然,我忙走出船舱,看到整个河道都被灰白的雾气所笼罩。在那场大雾里我划着蛮子的小船在河道里迷失了方向。起初我想把那件雨衣还给那个扳鱼的女人,可当时我怎么也看不到堤岸,最后我放弃了这个想法,毫无目的地一直在水上漂泊了好长时间,我一直划呀划呀,那天的雾真大,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雾,那雾无边无沿,就像一块巨大的灰布挂在我的四周,使我看不清任何物体。到后来我实在累得不行,就放弃了船桨,我在船舱里坐了下来,任船顺水漂流,在船漂流的过程中我又一次昏昏入睡。

晓霞说,后来呢?

我醒来的时候,雾已经散去,但天却黑了,使我感到幸运的是船靠在岸边,我又冷又饿,实在顾不了蛮子的船了,就弃船而去。我爬上岸,穿过一片树林,最后来到一条公路上。那个时候公路上没有一个人,我在公路上等了好久才看见从公路的一侧过来一辆马车,那辆马车的右侧还挂着一盏马灯,马灯在一匹高头大马的蹄子声中有规律地晃动着,那马车离我越来越近,我看到有一股淡淡的白雾环绕在那辆马车的四周,那辆行走的马车被一束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光照着,马车巨大的阴影在寂静的公路上晃来晃去,有一种神秘的气息在我的四周涌动着,我就感到紧张,后背一紧一紧地有一股凉气穿出来……

后来呢?

后来我乘上了那辆马辆,车夫可能是一个中年人。

可能?

对,可能,因为在黑暗里我没有看清他的面孔。

那你怎么知道他是一个中年人呢?

我是从他说话的声音来判断的。那天夜里我和那个车夫说了很多话,可是后来我一句也记不起来了。在接近城市边缘的时候,我不得不和他分手,因为他要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为了报答他,我把女人那件雨衣从身上脱下来送给了他。

后来呢?

后来我们就分手了。

晓霞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是一个梦。

或许是吧。说完我就晃了一下自己的头,由于长时间的坐立,我的脖子有些生疼,我把身子端正说,人生就是一场梦,你信吗?

晓霞说,我信,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可是什么时候才能醒呢?

当一个人走进坟墓的时候,他就醒了。

晓霞看我一眼,而后沉默不语。她再次感受到了我的语调里充满了忧伤,或许我对人生的看法使她感到迷茫。一切在突然之间都变得那样的不真实,茫茫的田野,弥濛的细雨,一些刚刚经历的往事,一切都变得那样的不真实,一切都变得恍恍惚惚,离我们那样的遥远。

我们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月光映照下来的树叶的影子在窗子上摇晃,摇晃,四周一片沉静。那沉静好像一片无边的旷野,慢慢地在我们的思想里伸展着。

1993年。

原载《山花》2001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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