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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父亲的黄昏(4)

怎么会在监狱呢?王村给我们分析道,像这种情况,只有送拘留所。

拘留所?

对,肯定是拘留所,去拘留所看看吧。

王村说着,朝城湖里指了一下。顺着他指的方向,我们看到了那座立在城湖里的古建筑。那座古建筑名叫玄歌台,在两千多年前,有一个名叫孔子的老夫子和他的学生,曾经在那里被围困了七天,现在那里成了看押犯人的所在。王村说,拘留所里有咱一个老乡,姓张,到那儿找他。

我们告别了王村,踏上一条了宽宽的土埂。我们沿着土埂往前走,走着走着,土埂越来越窄,越来越低,最后隐到湖水里去了,路在我们的脚下中断了。这种情况的出现使我们感到茫然。在附近的湖田里,有两个身穿皮叉裤的男子正在黑泥里挖藕,还有一个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女孩,正在撅着硕大的屁股洗藕菜。

喂——我朝湖田里喊。

那两个汉子停下手中的铁锨,那个女孩也直起了腰,她用手背拢了一下散在脸上的头发,朝这里观望。

我说,去玄歌台还有路吗?

退回去,这路不通。

我们回过身来,我们走过的路已经隐在了芦苇里。我说,这能趟过去吗?

能。一个汉子说,不深,只到膝盖。

我看着大哥说,趟吧?

大哥说,趟。

于是我们脱去鞋子,又脱去裤子,我们小心翼翼地走进湖水里,湖水刺骨的凉,在很短的时间里,我们的嘴唇就冻得发紫,我们的腿很快就失去了正常的温度。灰暗的天空悬在我的记忆里,那首旋律凄伤的歌曲会时常出现在我的记忆里,那首没有歌词的曲子却有着一个明确的主题:寻找母亲。

在穿过那段刺骨的湖水之后,我们来到了玄歌台。我们沿着坑坑洼洼的砖路走上了一个高高的台阶,又穿过一座古老高大的灰砖拱门,看到有一道铁门把第二个更大的灰砖拱门给关住了。大哥登上台阶,用手扣了扣,铁门发出咚咚的声响,声响过后,我们听到有脚步声朝门边响过来,随后,铁门上的一个小窗子打开了,窗子里露出了一双冰冷的眼睛,那眼睛说:干啥?

找人。

找谁?

有没有一个老婆婆送进来?

啥时候?

今个。

今个只送来—个老头。

大哥回头看我—眼说,没有。到底送哪儿去了?

我说,咱再去法院看看吧,说不准妈就在法院里。

我们失望地离开了拘留所,在灰暗的天空下,我们又去了法院,那天我们在县城里找来找去,然而在回家之前,我们没有得到任何有关母亲的消息。黄昏的时候,我们乘上了一辆开往颍河镇的机动三轮车,坐在颠簸时车箱里,我们仍然愁眉不展。可是当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却意外地看到母亲就坐在灯光里。母亲的出现使我们喜出望外,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说,妈,你回来了?

大哥说,他们把你带哪去了?

母亲说,哪也没带,就在派出所里。原来母亲根本就没有离开颍河镇。

我说,俺爹哩?

母亲说,恁没见着?恁爹叫人家抓走了。

听完妈的话,我忽地一下明白了,在去玄歌台之前,我们的父亲就被关进了拘留所,那个看门人说的老头,就是我的父亲。情况的突然转变,使得我和大哥相对无言。我们去拘留所寻找母亲,而我们的父亲却正蹲在寒冷的狱房里,目光痴呆地望着古老湿潮的墙壁,形如一个刚刚出土的陶俑。

夜色凝重,如一团雾漆黑了我们的面孔,街里的泥泞,已被寒冷所凝固。凝固的泥泞,使得我们的脚步声像铁块一样冰冷,一盏孤独的路灯,立在街道里,昏黄如水的光亮从我们的头上漫下来,我和大哥好像两尾鱼,急匆匆地游过去,在一片暗处停下来。大哥说,明个你先去,找着王村,给咱爹送条被子。

没等我回答,大哥就转身消失在一条胡同里。我知道,这个时候大哥和我一样怀着沉重的心情往家走,那里有他的妻子,那里有他的儿女,家在这个寒冷的黑夜里,使每一个漂流的入感到温暖。这个时候,我的父亲正蹲在寒冷的冬夜里,思想穿过古老而漆黑的墙壁,想着他的家。假如在这个时候,那扇关闭的铁门被打开,有一个声音仁慈地向爹宣布:你自由了。我想,父亲一定会毫不迟疑地做出选择:回家!哪怕在他的面前是遥无边际的寒冷和黑夜。我穿过长长的街道,走进颍河镇小学,在小学的后院里,我看到有灯光从我住室门窗的缝隙里露出来,我想,会的,假如我是父亲,我也会穿过遥无边际的寒冷和黑夜,回到这一线的灯光前,那个时候,父亲的心里该是一种怎样的情感?然而没有,那扇铁门没有打开,我的父亲仍然蹲在寒冷的黑夜里,等待着儿子们去解救他。门开了,妻子和儿子出现在我的面前,灯光追打着他们的身影向我扑来。儿子说,爸。我抚摩了一下大儿子,又从妻子的怀里接过小儿子,我说,乖。

妻子关住门,就去灶边给我盛饭。在这个漫长的冬日,妻子一定心情焦急地等待着丈夫的归来,这使我想起了母亲。母亲说,我不心疼他,他死吧……母亲说完就泪如泉涌。我们兄弟都呆呆地坐着,大哥说,妈,你别哭,哭有啥用?现在咱得想个办法。

九千块,上哪儿给他弄九千块?妈说,九千块是个小数?

是的,九千块对于我们来说的确不是个小数。尽管我们兄弟在镇上都是些有脸面的人物,可我们家底薄呀,大哥在镇里搞通讯,空闲里偷偷摸摸在写些短稿,长年熬夜,累光了头顶,一年才能挣几个稿费?他要供儿女上学,他一家要吃要喝,几个稿费顶得住折腾?小哥虽说自从民师转了正,可穷教师能有啥出息?我们都清楚,在我们每一个人成家立业的过程中,父亲都起了啥作用,父亲给我们盖房子,父亲给我们娶媳妇,父亲用他的血肉筑起了我们的幸福,父亲现在形如枯蒿,可是还有三个女儿等着他去操心!现在我们的父亲负债累累!面对这种事实我束手无策。

妻子说,别愁。妻子说完叹了一口气。

我说,不愁,能不愁吗?我几年才能挣九千块钱?

妻子说,这能是一家的事儿?

我知道不是一家的事儿,就摊,咱至少也得拿两千吧?

妻子不再言语,妻子也锁一脸忧愁,小心洗碗刷锅,小心铺床叠被。妻子说,睡吧,天冷,睡吧。我们都不再说话,上床灭灯。妻子把头枕在我的胳膊上,妻子用手抚摩着我的脸,妻子总爱在夜色里抚摩我的脸,这使我想起了母亲,之后我又想起了父亲。父亲和母亲一生养育了七个儿女,现在他们已经老了。我越过妻子伸手去摸熟睡的儿子,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也将在漫长的岁月里长大成人,总将有一天,我也会像父亲一样老成一块干枯的树皮,我突然有一种想留住时光的渴望,时光你静止吧!朝阳你永远烧红东方的天际吧!不要升起也不要落下。可是不能,转眼间我的小儿子已经两岁了。在两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季,一个被称做腊月十二的深夜里,我的妻子挺着个大肚子频繁地从床上下来,蹲到尿盆上去撒尿。

我说,快上来,冻着了。

妻子说,老想尿,老想尿,又尿不出来。

我说睡吧,快睡吧。

妻子说,不中,憋得慌,怕是要生了。

妻子躺在床上,妻子说,不中,憋死我了……你快看看咋弄的,单子咋湿了……怕是羊水破了,快要生了。

我说,别慌别慌。我就飞快地穿衣服,赤着脚裹了一件大衣对妻子说,你先忍着,我去拉架子车。我兔子一样窜出窝,一路小跑,我要去岳父家拉架子车。在路上,我幻想着妻子能给我生个女儿。在那个冬夜里,我敲响了岳父家的大门,急促的敲门声在寂静里四处炸开,我朝屋里喊,开门开门快开门。岳父披一件棉衣,用一双惺松的小眼睛望着我。我说,用一下架子车,去医院。那个黑夜里,我身后的架子车在坚硬的泥路上跳跃,如鞭炮一路响过来。可是等我气喘吁吁地回到学校,那个小生命已经露出了头颅,妻子不停地呼叫着我的名字,妻子说,这咋弄,这咋弄……

血液和羊水湿透了妻子身下的被子,那个时候,我真的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我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小生命从母体里滑落下来,落在寒冷的季节里。

看粉红色的山涧

流成血色的小溪

有一黑色的头颅

滑过了生命之阴

看到了吗

那就是你

一个怎样的果实呀

小小额头布满皱纹

远处是无边的寒冷

远处是恐惧的声音

你却手舞足蹈

就这样走出家门

儿子落进血水里,那血水如一片红光,在我的视野里漫延。在那红光里,我的儿子慢慢地长大。在那红光里,我慢慢地变老。是的,有朝一日,我也会像爹一样变得满头白发,一脸皱纹,我的眼角里也会积满米黄色的眼屎,我的牙齿会脱落得一颗不剩,我空空的嘴唇敞开着,说不定,我也会像父亲一样,蹲在那所古老而寒冷的墙壁下,等待着儿子的解救。你哭了?妻子说。

我说,没有。我擦一把眼泪说,睡吧,明个还得给爹送被子。

我们应该相信命,当你赤裸裸地被父母接到世上的时候,你能抗拒吗?你不能。你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或者一个地位显赫的名门贵族,这就是两种不同的命运,这是两种不同的有着巨大差别的境遇。但我们也相信一个人的命运是可以改变的。随着时间的流失,一个农民的儿子,可能成为一个伟大的政治家,成为一个伟大的科学家或者文学家,一个皇帝的儿子,也可能在日月转换的岁月里,变成一个乞丐。可是一个穷人家的孩子要改变自己的命运,要比另一种人多付出多少代价呀!这就是命运的不公平。1992年12月上旬,在某一天的早晨,当我背着被子立在公路边等车的时候,就深深地感受到了这一点。那个寒冷的早晨,我立在公路边,看着一辆又一辆漂亮的小轿车从我的身边开过去,心里就生出一种自卑来,这自卑像阴潮的天空一样笼罩着,使我情绪低沉,我躲开朝我看过来的一道又一道目光。我背着被子穿过县城那条最为繁华的街道,熙熙攘攘的声音像寒风一样往我的衣服里面钻,我没有勇气抬起头来,匆匆忙忙地和那些漂亮的裤腿相错而过,实际我并不认识那些人,那些人也不认识我,可我就是没有勇气抬起头来看他们一眼。我穿过一条小巷,最后立在了一片浩荡的湖水边,那座古老建筑出现在我的视线里,远远地望去,水上的玄歌台就像一座年久失修的陵墓,生出一种幽霉之气,这使我的心里生出几分胆怯。我回头看一眼,身后是一片陌生的世界,这里只有我的父亲在前面的拘留所里等我,我把冻得生疼的手放在嘴上吹了一口热气,提着被卷,沿着那条通往湖中小道朝父亲走去。

那扇只能露出一双眼睛的小窗子打开了,从窗子里看过来的目光像凛冽的风把我的头发吹了起来,那眼睛说,找谁?

我说,俺爹。

上午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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