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水作有句老行话：水作水作，靠水发足。现在水作的行话：水作水作，靠水赚银，靠药赚金。做海水产生意，有一个原则：求鲜。
上道车关行贩说打扮。让人少赚或有时亏本，他们只管自己赚钱。下道我们行贩说化妆。下道不但骗人，还给鱼化妆，给虾套色，给蟹上药，叫人吃了，有损健康。不知是谁发明创造，让世人不得安宁。
至于什么没冰冻过的鱼，说成白鲜；没打过冰水的鱼，说成燥版；打了冰水质量差了的，说成走水；红鳞的鱼，放在外面褪了色，说成出风；最少的宽体舌鳎，说成竹叶；最小的带鱼，说成筷子头；最小的墨鱼，说成算盘子；最小的鲳鱼，说成酱油醋碟；单位里的职工伙食，说成开饭菜；政府部门吃的，说成官灶。
小西，在我们的行贩话里，自然是一个数：3。
在菜场卖鲜，有时风吹来一股焦臭味。刺鼻子，流鼻涕。邻摊的大胡子就大叫：多少臭，班人（路桥话：那班人）用沥青煺鸡、鸭毛，不把个人吃死。沥青，土讲柏油，是从石油中分馏出来的，黑色，用来防水、防腐材料，或作铺路。卖活杀，早上满三轮车的鸡、鸭。骑到菜场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车旁边挂着的一袋谷子拌石子，灌鸡、鸭。一根注塑管、一根小木棒。一人一手抓住鸡、鸭的头，一手挟住鸡、鸭的翅膀。另一个人撬开鸡、鸭的嘴，塞进注塑管，用小木棒向管内推进。有点像医院里的护士打针推挤一样。直到鸡、鸭挣扎得脖子僵直。如果二三个小时卖不出去，鸡、鸭又快要撑死的话，人家秤好杀了煺好，放在旁边。有顾客买时比这只少，或者比这只重，且不看人家的秤，不看人家如何煺，到时候人家拿这只给你，跟你算账。要么便宜一点卖给大酒店、卤肉摊，也比空肫赚得多。其实，过去农民上市前，拿着鸡、鸭的嘴，拚命灌稻谷，或者绑上粗粗的草绳子。凶的人家，顶都将草绳子浸水。那时，大多人家穷，买鸡、鸭是不常有的事。所以，人家还要给鸡、鸭留条活命。
有一次，我儿子要吃鸡，我去买。卖鸡的人，说：要哪一种。我不明白。卖鸡的人，说：本地鸡、肉鸡。这我明白，本地鸡，是家户放养的。
小时候，我家里曾经养近百只鸡。我放学回家，担着竹篾编成的鸡窝去放养。春耕播种去捉泥鳅、黄鳝、蚯蚓（我们称：曲蟮）。蚯蚓小，双手一扔，鸡群里有伸着爪子奔跳着，争抢着；有的欢得满腔是“喔喔喔”。在这群鸡堆里，显得啁哳。由于泥鳅、黄鳝长，我只有用刀把它剁成一断一断，扔进鸡堆里，鸡们争抢着。有的鸡冲着伙计，乱啄，显得很霸道，确有斗鸡的那种味道。有的鸡，伸着喙，啄着我的板子里没剁断的泥鳅、黄鳝，有时啄着我的手指头，会流血。有的鸡，叼着长长的泥鳅、黄鳝，满院子里跑。等到伙伴们跟不上，它才开始下咽，咽得喉咙管里弹出一杠一杠的。有的鸡，一边一头，叼着，像拔河，谁也不让谁。旁边还有许多的观众，在起哄。有时候，我刚从田里回来，一声口哨，我的脚边围着大大小小的鸡。我的手假装一扬，鸡群里“喔喔喔”地向同一个方向奔跑着，它们没有发现有它们的馋食，对着地面一步一步地嗅着。我骗了它们。那时的鸡、鸭，有营养，吃的比人吃的还好，泥鳅、黄鳝、曲蟮。那时的泥鳅、黄鳝，满田头都是，不值铜钿。只要你勤快，就是。反过来，那时的人，不知道泥鳅、黄鳝，好吃，有营养。我老家隔壁有一户人家，买这些东西喂不算，还每天三餐用糯米拌糟烧，喂鸡。每当我下田干活去的时候，看着人家这样糟蹋糯米、糟烧，我的嘴巴就快要流口水。她家的鸡，在那时，每天比人吃得还好。她家的鸡，每天像吃了摇头丸，跳着舞，肥得下肚子快要拖地，肥得不能再肥了不说，那鸡肚下的翅毳，看上去挑不出半根杂毛，不用说，身上的毳。整个鸡的毛，光彩照人。这不稀奇不说，鸡下的蛋，比鹅蛋还要大。且都是双黄的。每当听人家说，这样的双黄鸡蛋，才是世界上最有营养最有价值。我嫉妒得想抢人家的鸡蛋炖鸡子酒，尝尝。那时的我，上田头下田地能喝上一口蕃莳烧、甘蔗烧，解暑，算讲老天有眼。哪有人家的鸡，有糟烧来喝？买蕃莳烧、甘蔗烧，凭酒票还要看人家的眼色。
没等我想好，人家说：你还是买本地鸡好吃，我给你便宜一点。我答应着。人家忙往里边的鸡窝里捉。虽然同一个市场做生意，彼此有点熟。人家还有心往鸡袋里摸。捉出一只，倒转一瞧，肚下刀销般锋利。人家说：这只太瘦了。连忙往鸡窝里放。人家换一种方式，先往鸡肚下摸，拿出一只比较肥的出来。倒转让我瞧。肥是肥了，但鸡袋里满臌。人家不好意思，准备放回去。我说：算了，就这只。人家知道我怕给她麻烦。她说：我等下数量折点给你。我说：这多少不好意思。人家还是折了给我。帮我杀好，往桶里放。桶里本来热气弥漫，黄黄的，专门用来煺鸡、鸭的毛。桶里还浮着鸡、鸭的毳，还有鸡、鸭的粪；旁边堆满了鸡、鸭的血，鸡、鸭的肚肠，鸡、鸭爪的皮，鸡、鸭的屁股。看了就恶心，想吐。不用说，吃了。
我要的鸡，头、头颈、屁股，都不要。有的人，说：鸡屁股是全知味，是鸡里最好吃的部位，我才不敢相信。鸡屁股不臭？鸡头，有这么一说，十年鸡头，毒如砒霜。
“鸡头，好多人也不要。”卖的人说了补充着：“至于鸡头颈，没人不要的。”
我对人家说，人家卖的，也呆了好长一会儿，好像我在开玩笑。我补充了一句：“鸡头颈，淋巴多，有毒。”
人家说：“你这么讲究。那你买鸡，吃什么？”我说：“买去同样浪费，不如早点扔，省点工夫。”卖的人没听完，就拿起剪刀，三下五除二，干脆得很。人家同样可以省心省力。
你想想，鸡头颈有多少毳。我知道，人家煺鸡、鸭毛，还要看人的。这不是我说人家，人家每天要煺多少鸡、鸭。特别大酒店、卤味店、大排档、快餐店里，要的数量多。有时单位里临时要货，更是忙不过来。不采取快速的方法，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快速的方法，有多种。这期间，邻摊的老板，正在给大酒店杀五六十只鸡、鸭。要煺尽这么多鸡、鸭的毛，不用简便的方法，是不可能的了。老板杀好鸡、鸭，满地都是。手下的人，忙拎着鸡、鸭，往摊外三十米开外的空地方，煺。那里有一只大锅，锅里有一种黑色的胶状物。火一烧，里面尽是沸腾的黑糊。人家把一块块小黑色胶状物放进锅里。再用一支小铁棒，搅。等到全部化开，人家的双手戴着手套，捏着鸡鸭的一只脚，往锅里浸。过了一会儿，捞上来，往水桶里扔，等到干状，再用手使劲地撕，毛一撕就光。很方便。至于像我这样的家户买，叫人家煺，人家不会那样傻，往那锅里煺给你看，那不叫人吓跑，才怪呢。我又不好问人家，那桶里黄黄的，是什么东西。这是人家的饭碗。不一会儿，人家煺好了，而且煺得很干净。我反倒觉得人家有什么花样，让人捉摸不透。但从此以后，我不敢买鸡、鸭了。要买，只好自己煺。
后来，碰上一个熟人，要我陪着他去买鸡。鸡挑好了，人家帮他杀。杀好后，他不让人家给他煺。我虽有同感，但还有不解的地方。他不至于像我一样，一样也不喜欢吃的。回来的路上，他告诉我，他过去也做这行当的生意。我更加不解了。既然你过去帮人家煺，现在何必自己动手呢。他看我不解的样子，说：你知不知道，人家用什么煺鸡、鸭的毛。我呆了一会儿，不语。他告诉我：那个黄黄的里有松香。松香本来是用来油漆，制造肥皂、橡胶、造纸等工业用的。它是松脂蒸馏后剩余的固体物质，质硬而脆，呈淡黄色、棕色，透明。而且有毒。你能吃吗？你敢吃吗？
“那你过去只管煺给人家吃。”
“说句老实话，过去没现在的人那么大胆，明目张胆地当着顾客的面，煺给你看。还不是一只二只的煺给人家看。”
我有点不解了。问：“那你过去生意好的时候怎样煺？”
“大的生意回家煺，且离人远远地煺。至少不让人知道你是用这样的方法煺出来的。”
“按理说，你这样的生意，一定不错。”
他笑了。说：“生意当然好。”
“赚了不少钱？”
“那当然。”
我呆了。说：“既然赚得多，为什么不继续做？”
他叹了一口气，说：“后来风头紧，父亲害怕了，就转行了。”
我笑了，说：“那时有人进去了？”
“有。”
“你后悔了？”
“后悔没后悔，重操旧业后，卖不过人家了。”
“为什么？”
“生意这东西，学问大不说。过去跟我说哥们的大主顾，一旦跟了人家做，喊人家哥们了。就对我说：拜拜。”
“我以为你金盆洗手，不敢了。你害怕了？你赚多了？”我开着玩笑，说。
他仅仅一笑了之。
我问：“那你现在卖的水作，是不是有用药的？”
“做水作生意，有句老话：水作水作，靠水发足。”他不正面回答我的问话，接着说：“现在的说法是：水作水作，靠水赚银，靠药赚金。”
我笑了。说：“看样子，不管什么行业，都有顺口溜可编。”
他问我：“那你们卖水产嘞？你们卖水产，不是有句老话：水产水产，不搀水就惨。现在怎样说？”
我只好胡编乱造充数：“水产水产，不化妆打扮就烦。”
“就烦？”
“卖水产，不化妆打扮，没人要，这不叫人烦。”
“化妆打扮？不就是用药吗？”
我只好回答他问的话：“嗯！”
“那你也用？”
“我说了，你或许不相信。我从没用过。”
“既然用能赚大钱，你为何不用？”
“我卖的是快餐店，不用人家会要，用了不一定卖得贵，那我何必白忙。”
“那人家用什么涂？”
“一般人家涂的东西，主要用黄脂、胭脂红；打硬用的是甲醛、双氧水；漂白用的是硫磺，防生虫用的是敌百虫。”
他看了我一眼，说：“看样子你是清白的。但你清白了，不等于你们卖鲜的人，都清白了。”
“那你们的水作了？”
“水作这碗饭，没你那样干净。谁不用‘吊白块’来加工，特别是竹笋。竹笋本来的颜色，灰黄的，叫人看上去，就想吐。不用说，叫人买去吃。何况是那么的硬。用‘吊白块’漂白，变软，看上去就给人吊胃口。”
“叫你这么说，人家吃的竹笋，软口，还要感激你不尽。”
他知道我说的是反话。呆了。
“你们用‘吊白块’来加工竹笋，浸泡，水份长多少？你给我老实交代？”
他笑了，说：“当初用‘吊白块’来加工竹笋，目的是让竹笋变白变软，让人好吃。不想一般情况下浸泡的干竹笋，一公斤可发四五公斤，经‘吊白块’加工的干竹笋，可发六七公斤。你想想，叫谁不用这样的方法呢。”
“那你知道，‘吊白块’的化学名称叫什么？”
“你也想考考我？”
“不可以？”
“明说吧，我在学校里是化学课的课代表，对化学名称随口而出。”
我看了他一眼，从他的眼神里发现是真的。
“你不信？我可详细地告诉你。‘吊白块，’又称雕白块，其化学名称叫次硫酸氢钠甲醛或者说甲醛合次硫酸氢钠。是一种半透明的白色结晶体，易溶解于水，遇到高温具有极强的还原性。一般在水溶液60度以上就会分解出有害物质，遇酸或在120度以上就会分解产生甲醛、二氧化硫、硫化氢等有毒气体。甲醛，亦称：蚁醛。化学式：HCHO。最简单的醛，工业上从甲醇或甲烷制备。为无色有刺激性的气体，是国家明令禁止添加到食品中的有毒有害的非食品原料，对人体肾脏、肝脏、中枢神经、免疫功能等均有损害。常用于做生物标本的固定与防腐，医院里用来浸泡死尸。且易溶于水。通常把35%-40%的甲醛溶液称‘福尔马林’，具有防腐作用。长期食用含甲醛的食品，会使人致癌。”
“致癌？”
“致癌！”
“你们为了暴利，致癌的化学物品都敢用。”
“我不用，人家会用，也不差我一个人。”
我摇了摇头。说：“那不害人吗？”
“现在哪一行没有害人的人。你以为你们卖鲜的没有在用？你知道，黄脂的俗称是什么？”
我呆了。我虽然读过化学，但全部还给老师了。
他接着说：“黄脂的俗称：棺材漆。”
“什么？棺材漆？”我才明白，棺材漆就是黄脂。
“是的！棺材漆。过去这种染料用于棺材金边着色，俗称：棺材漆。它的碱性橙是化工染剂，含有苯胺成份。苯胺，俗称：阿尼林油。它通过皮肤吸收或呼吸道吸入而引起中毒，为常见的急性工业中毒之一。人一旦苯胺中毒，血中血红蛋白被苯胺转化成高铁血红蛋白，失去携氧功能。常见的病人表现紫绀、呼吸急促、乏力、头昏，严重者昏迷等症状。黄脂，常用于蚕丝印染、制革造纸等工业用。属国家明令禁止添加到食品中的有毒有害的非食品原料。”
“那敌百虫嘞？”
“敌百虫，化学名O，O-二甲基-（2，2，2-三氯-1-羟基乙基）磷酸酯。有机磷杀虫剂。用的是三氯乙醛、甲醇与三氯化磷合成。虽然没有‘吊白块’、黄脂那么大的毒性。一旦在碱性溶液中转化为敌敌畏，毒性就会增大。”
“那胭脂红嘞？”
“胭脂红，亦称：燕脂、燕支。俗称：虫红。制作的方法有多种。一种用红蓝花或苏木制成，是红色的颜料；一种用干燥的雌性胭脂虫经纯碱、明矾、酒石酸等处理沉淀而成。前者可制作化妆品、作颜料涂国画。后者用于化学分析指示剂，用于食品及化妆品的着色。少吃为妙。”
“那甲醛嘞？”
他呆了一会儿，说：“甲醛，前面我说了，我不用再说。至于硫磺，除了杀菌消毒杀虫以外，还有药用治疗皮肤湿疮、疥癣，但有毒。”
我无话可说了。
他问：“你没话了吗？”
我还有什么好说，只有点头的份。
“我告诉你，我们水作的‘吊白块’，还要通过水的冲洗，含量是比较少的，不像加工米面制品，为了增白，它的含量高不说，还不能洗的。”
“这么说，你还蛮熟悉这种害人的勾当。”我不无讽刺着他。他当作没听见我的话，叹了一口气，只管自己说着：“我们这些却不过是小儿科，其它行业你想都不敢想。”
“什么？你们还算小儿科？”
“那当然。你想取经各行各业的发财经吗？”我不知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我接受了他的建议，想听听他所知道的其它行业的所作所为。
“你知道鸡鸭煺毛的方法，这种加工算是简单的，用的是拔毛膏、松香，虽然对人体有害，毕竟人家拿回家，要清洗，而且不是一桶二桶的洗，还须破肚，取出内脏，含量就少，加上一般人家，不长期吃，问题不大。至于卤味店熟食一类的，如何拔毛，那就难说了。特别熟猪头加工，你看了，你就会想吐。一个字形容它：脏。毕竟加工的人，用的是沥青，我们常说的柏油。它的含量高不说，清洗随便淋一下，算数。至于熟食摊、大酒店、饭店，他们全靠卤味来调节。让人看不到、吃不出。”
“那饭店、快餐店、卤味店，也胡乱洗一下？”
“洗一下，他算对你客气。你像肉摊里的肉碎机，一天搅到头，谁拿去洗。洗了不化了。不洗不说，人家卖肉的，什么样的肉，都放进去。砧板上的、地上拾来的。你说他会干净。”
“不洗的东西，多得很。早餐里的包饺子、馒头、小笼包子用的葱，不洗的，这样香。听说这是他们的老祖宗传下来立下的规矩。有些饭店黄鳝不洗的，带血，炒起来香，味道好吃；还有炒肉片的猪肉也不洗的，听说这样炒起来的肉片，松脆。”
“你也知道得蛮多的。”
“那你不到熟食摊里买熟食，早餐店里吃东西？”
“过去不知道，碰上没时间烧菜，时常买熟食，后来有个朋友告诉我，我才硬挤时间，自烧。”
“那比这些还厉害的有吗？”
“多着呢。你想听吗？”
“多着呢？想听！”
“你知道，现在的西瓜为什么这样甜？”
“不知道。”
“只要你仔细看就明白，为什么瓜子的核，无肉，浸白色，显得嫩，肉却血红的，且是很甜的，甜得叫人吃了腻口不舒服。头批西瓜，都用糖精、色素打进去，打进西瓜里。到了第二批后，再打进藤里。”
“为什么头批瓜打进西瓜里？”
“赶早。卖好价。一般头批瓜，卖十几元一斤，二批后多了就跌得快。”
“这算不算厉害的？”
“那算什么。要说厉害，专做腊肉。”
“专做腊肉？”
“你知道，我为什么特别强调专做腊肉呢。因为，专做腊肉的人，是绝对不吃自己生产出来卖的腊肉。”
“那为什么？”
“因为，专做腊肉的肉，是死猪肉，猪娘肉，病猪肉。尽至是臭了的病猪肉。”
“臭了的肉，也能做成腊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