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霉就倒在我曾无知地认为,全世界最光彩最合算最了不得的职业是作家我曾认定全世界最光彩最合算最了不得的职业是作家。作家全都坐在艺术殿堂的沙发上喝牛奶吃面包。我觉得我周围活生生的肉眼凡胎决不会写什么文章,写文章的作家是在又远又高的地方,完全像神仙那样难以攀见。我有无数个自不量力的梦想,但最自不量力最烧心烧肝的梦想是当作家。只要一提起作家,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到幸福幸运高尚高级深刻深邃等无数美好的字眼儿。想得痴迷之时,我似乎要飘飘然地飞起来。
也许我的疯劲感动了上天,我也就这么想着想着竟当上作家了。
第一次被人称为作家时,我又不好意思又激动还有些说不出来的惭愧。后来就习惯了,反而人家不称我作家时,心下倒老大不是滋味。不管怎么说,我是作家了。于是昂首挺胸,迈着自以为是标准作家的步伐在大街上走。认识我的人撞见我,立即惊讶地问——你怎么也在街上走?我愕然木立。他说作家不是都坐小车吗?我惶惶然像犯了错误。星期天我去商店,肩扛米袋手提油桶汗流浃背。熟人惊呼一一堂堂作家也买米买菜!四周路人皆怪眼瞧我,似乎看什么动物,我更汗流浃背。由于赶稿子中午来不及做饭,只好啃冷馒头,来者撞见便大惊小怪——你怎么也啃冷馒头?我身强力壮,五大三粗,一些文学爱好者围着我再三再四地问一一你真是作家吗?你怎么不戴眼镜?你怎么不瘦弱?因为天热我穿汗衫和短裤,人们便嗔怪地说一一作家怎么能穿这个,太不雅观了!我的住房比较小,条件一般。一些来者目瞪口呆却又一口咬定,这绝不是作家的住房……我无地自容,躲躲闪闪,鬼头鬼脑,寸步难行;我手脚僵硬动作艰难像个被管制的囚犯;我错误百出粗俗不堪在破坏作家的形象。是的,人们一提起作家就必然想到托尔斯泰巴尔扎克鲁迅茅盾巴金。你不能想象这些大作家们扛米袋油桶穿裤头。不过,我觉得自己有点恬不知耻了,我怎么能与大作家相提并论呢。于是我坦然释然并渐渐不以为然起来。我甚至理直气壮近于愤怒。当有人再问我为什么在街上走时,我便反问说你的意思是要我在房顶上走吗?当再有人惊奇我啃冷馒头时,我便反问就你的意思是要我啃石头?当再有人笑我穿汗衫裤头,我便反问说你的意思是作家应该光屁股?
我的幽默的反问往往使对方哈哈大笑,我为此挺得意,感到自己至少有作家的机智。随着年月的推移,也终于使我得到了一些似乎和作家相匹配的待遇。我住上了比较宽敞的有客厅有书房有卫生间的楼房了,我的名片上也堂皇地印上了主席副主席等光彩的头衔;我穿上了考究的西装系上名牌领带;我去参加会议或宴会时也坐上了轿车吃大菜;在一些出头露面的场合,我慷慨陈词指指点点,迎送往来忙得昏头昏脑但风度潇洒。我真正是个作家了。
夜里,一杯咖啡或一壶香茶,翻看各种彩色烫金请柬,听着节奏优美轻松的乐曲,不禁洋洋得意起来。我什么都有了,有作家的书房作家的客厅作家的头衔作家的风度。还缺少什么呢?想了半天我才发现,只是没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