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的是,傲气与傲骨很难分得清。
有一次朋友聚会,来了一个傲气十足的年轻人,穿了件说不清是中国长袍还是西洋大氅的衣服,脖子上的围巾像五四青年那样打了个花结,一头扔在后背,一头垂在胸前。他很有派头的甩了一下女人式的长发,语气抑扬顿挫地寒暄了几句,便叼支烟不再作声,只是用居高临下的目光扫视着我们。有人在旁耳语告我这是才在市里获奖的诗人。我觉得其人不俗,有意上前去说几句话。我问他最近《诗刊》上发表的一首挺棒的诗,他一边的嘴角略动了动,嘶了一声——一般。我又说了一首我很喜欢的名诗。他继续嘶了一声“一般”。我突地一下对他涌上来厌恶,我断定此人写不出好诗,也绝对成不了真正的诗人。我后悔怎么会和这样无知的家伙搭腔,便赶紧躲开,不再理睬他。谁知不多一会儿,这家伙竟一反刚才的傲气,主动地跑到我跟前,殷勤地和我说这说那。后来我才明白,原来有人告诉他,说我是市作协的头头。
有人说:人不能有傲气,但必须有傲骨。可麻烦的是傲骨和傲气很难分得清,傲得不太恰当就让人生厌。不过,我们可以来个简单的分类:面对来自不正常的高层压力和诱惑,敢于藐视并不动声色,也就是说在当官的权威面前不卑不亢,就有傲骨的气质;面对下面的平民百姓高昂着脑袋,则显示出傲气来。学识丰厚、城府很深的人胸怀博大,一般多傲骨;不学无术的无知者内心空荡,只能靠气儿撑着,所以也只好故作傲然一切的唬人状。坦率地说,年轻人往往胡乱地狂傲,主要是骨头太嫩而气太盛,常常被气儿顶得鼻孔朝天,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对上对下都乱傲一气,让人挺可笑也挺可恨。究其根源,也不能怪我们的年轻人,我们的传统文化中“上智下愚”这一个定论,就促使我们稍有点才气的人自觉不俗。中国的知识分子最讲究傲骨,从《史记》从各种古典著作中,我们会看到许多可歌可泣的傲骨故事,为傲骨而杀身断头的志士大有人在。最普遍并经常挂在知识分子嘴巴上的一句话就是“不为五斗米折腰”。初听起来这句话似乎很平常,然而细细分析却又觉得这绝对是豪言壮语,民以食为天,维持生命存活的最重要的一件事莫过于吃饭了,可我们的知识分子在如此重要的生命倏关的大事面前连腰都不肯弯一下,何等厉害!不吃饭还要笔直地挺着腰,骨头会渐渐饿细,进而变成鱼刺状,始终挺着鱼刺般的傲骨,应该说是相当悲壮的。
当然,也有比较智慧的,例如汉朝大将军韩信还是平民百姓时,甘愿在流氓的胯裆底下爬过去,也决不愤怒地把他杀掉。因为杀人会坐牢,坐牢会影响当将军的前程。小不忍则乱大,好汉不吃眼前亏,能吃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当上大将军之后,千千万万的流氓会从他的胯裆底下钻过去的,那才叫直正的傲骨!我们的傲骨文化还是有许多学问的。金发碧眼的老外没有这种涵养,他们要是得了什么大奖,就激动就疯狂就站在奖台上兴奋得不能自已。记者问——你知道你今天能得第一吗?他们往往趾高气扬地回答——我当然知道,我小时候就坚定地认为,我将来肯定能是第一!电影《铁达尼号》的导演在领奖台上狂妄地高吼——我是世界之王!而我们的得奖者总是谦虚地甚至害羞地说,成绩离不开上级英明的领导,大家热情的帮助等等,总之,没有领导没有大家,他自己干脆就是笨蛋一个。国外的一个作家朋友对我说,中国人好像不会激动。我愣了一下立即机智地说我们这是谦虚,谦虚使人进步。那个外国作家不可思议地耸了一下肩头。这个有点幽默的动作却使我脸皮有点发热,因为我们确实比人家谦虚和有涵养,但似乎是老比人家落后。我敢说我们绝无一个导演敢在世界级奖台上这么狂妄的,可我们大概也没一个导演能拍出如此轰响世界的大片。
我在这里并非提倡骄傲,我只是觉得我们是不是没有真正的傲骨,而只有真正的傲气,或是我们所谓的傲骨意识是否有点问题。不瞒你说,在傲骨与傲气之间,我也挺矛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