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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会飞的鸭子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我参加工作还不久,像许多年轻人一样,好高骛远,踌躇满志。而一旦这种学生式的狂热被现实的冷峻给消融掉,便马上走向另一个极端:怨天尤人,满腹牢骚。当我正开始寻找各种借口为自己的平庸而辩解时,是它改变了我对人生的看法,让我认真地去过属于自己的每一天。它,就是那只鸭子,那只农家饲养的据说叫做“康贝尔”的灰色家鸭。

当时我在一所农村中学任教,学校南面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公路,南面有一个小小的池塘。每天早晨,我习惯沿公路到村里散步,顺便买些早点。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起得很晚,池塘里已经游满了大大小小的鸭子,几只晚来的拖着肥胖的身体还在公路上摇摇摆摆,夹在稀疏的路人中显得有些滑稽。我恶作剧地走进鸭群,突然猛一顿脚,受惊的鸭子四处逃窜,“嘎嘎”地叫着,有的还张开了翅膀,扑打着,来了个趔趄。

可突然之间,我惊呆了,我听到了更为有力地拍打翅膀的声音,我看到了一只飞行的鸭子!它并不是这个鸭群中的一只,但那的确是一只鸭子!一只灰色的鸭子!它正迎面向我飞来,扑拉扑拉地,发出很大的响声。它的飞行姿态并不敏捷,双翅的每一次扑动都显得那么吃力,那么笨拙,简直像是在空中爬行。它飞得很低,好像一扬手就可以抓到它;它飞得很慢,仿佛随时都可能落下来。但是它却一直在飞着,扑拉扑拉地,越过我的头顶,向东飞去,一直飞到学校西面的池塘上空,双翅一敛,落了下去。

我从未见过这样拙劣的飞行表演,但我的心却感受到了莫名的兴奋。我不由自主地追过去,一池绿水,半塘灰鸭,一样的从容,一样的安详,我辨不出是哪一只刚刚经过了那摄人心魄的飞翔。我决不会看错,它分明就落在了池塘里;它也决不会是一只普通的家鸭,家鸭不可能会飞,更不可能连续飞行近200米!我决心要找到这只会飞的鸭子。

小小的村落里是藏不住秘密的。傍晚时分,我在同事的指点下走进一个农家小院。一对朴实的夫妇搓着双手迎出门来:“哎呀,老师啊,你要买那只鸭子啊,不值俩钱的,拿去好了,买什么呀!”我笑笑:“那怎么行?钱是一定要给的。”我已经知道,那是一只纯种的家鸭;我知道,那是一个宝贝;我已经想好,买到它,就马上申请吉尼斯纪录。但是,我只是笑笑,并不显出急切的样子。

喝过两杯浓茶,红脸膛的主人终于告诉我:“鸭子进圈了,我去帮你逮。”

“嗬,这么多鸭子啊!”我不觉地叫起来,“都是一样的呀,你能知道是哪只吗?”

“哈哈,”他爽朗地笑起来,“那是最好认的一只鸭子了。不过,你要它做什么?”他好像忽然意识到什么,停住了脚步,“我给你捉只大的吧,那只是最小的,没有肉,又不会下蛋”,他停了一下,“连条腿都没有”。

什么?没有腿?没有腿?没有腿……

原来,这只鸭子在很小的时候,就被老鼠咬掉了双脚,主人以为必死无疑,也没去理会它。谁知,它不但没有死,还慢慢长大了,而且学会了飞行!每天早晨,它就从巢里直接起飞,到200米外的池塘里游泳,晚上再飞回来。

我沉默了,我震惊了:

鸭子所以会飞,是因为没有腿;

鸭子,没腿,会飞;

没腿的鸭子,会飞的鸭子。

在主人的指点下,我看到了那只鸭子。那是一只普通的灰色家鸭,只是体形略微瘦小些,此刻正把扁扁的嘴巴插在羽毛里闭目养神,和其他鸭子一样,安详而自在。在主人抓起它的时候,我看到了它的双腿,那只是两截短短的枯枝一样的东西,显然支撑不住它弱小的身体。可是在它的体内,究竟蕴藏着多么大的力量啊。在那一瞬间,我感到自己的心受到了最强烈的撞击。

至于那只鸭子,我终于没有买下来。

因为我意识到:对于那只鸭子而言,任何一点改变,都可能是致命的伤害。它已经习惯了它的飞行方向和距离。爱它,就不要去打扰它。爱它就把它记在心底。所以,我把这只鸭子和它的故事,深深地埋在了心底。不去看它,不去说它,不要让和我一样的好事者去打扰它。我的鸭子不需要吉尼斯纪录,那只是人类最无聊的游戏,真正的伟大绝不用靠它来显示自己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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