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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六

趁着王家天下大乱的当儿,我们再回过头去找一找赵局长的那本宝贝备忘录,其实它并没有如玉梅看到的那样被大火吞没。

当玉梅将垃圾袋扔起垃圾箱后,一转身,一个捡废纸的老头儿就把它拾了回去。

第二天,那笔记本就和一大包废纸一起进了“张记废品收购店”。张师傅和他的女儿张艳一起给旧书废纸分档,这本子又像冥中有神似的落到张艳手里。这丫头自从上高中时被赵局长那个流氓儿子奸污后,总觉得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也不敢像同龄女孩一样去正正经经谈恋爱,又没个正式工作。

本来,张艳是应该有工作的。两年前,教育局通过考试,招收了一批待业青年充实小学教师队伍。如今这批学生从教师进修学校毕业了,教育局却因人员太多迟迟安排不下。

此时,张艳拿着本子就再也舍不得放下。

这本子本来是赵局长的一本黑账,记录了他任文华县教育局长三年来行贿受贿的时间、地点、数目。或许这本账别人看不懂,张艳却是越看越明白,因为这上面的许多名字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他们是她进修学校的同学,本子上有记录的人现在都登上了光荣的讲台,只有她和另外一些同学榜上无名,所以毕业后依然是待业青年,一时间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

张艳是个有心眼的姑娘,她为了核实这个本子的来龙去脉,从本子混杂在一堆崭新的布脚料这个线索,很快就找到了“梅音布庄”的玉梅。两人一商量,决定一起向检察院举报。

从检察院出来,玉梅本来想回去和王大娘说一声就回老家,张艳多了个心眼,劝她暂时不要和王家人接触,免得这事泄密,就把她邀回家中暂住几天。所以等玉梅回到王家,赵局长已被“双规”,王家也已“天下大乱”了。王大娘默默地流着泪收拾行李,她对玉梅说:“玉梅,咱们回栗子村吧,这里真不是咱们呆的地方。”又从行李包里翻出个小布包递给王德民:“这是做娘的最后送你的礼物。”

王德民一层层打开布包,展现在他眼前的赫然是一条补丁摞着补丁的涤纶布裤子,久违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送走母亲和玉梅,王德民走出车站,发现自己已是无家可归的人了。他想了想,挟着母亲送他的布包向检察院走去……

再见芙蓉花,桑玲想到木芙蓉也是不结果的,高高的树干和密密的枝叶,都是为了衬托更大更美的花朵。当然,时令爱情毕竟不能比时令鲜花,可以年年岁岁春去秋又开。

§§再见芙蓉花

秋天的城市醒得早,天马街两边的店铺都开门了,桑玲从橱窗里看到了穿坡跟皮凉鞋,着米色套裙,挎棕色真皮包的自己。在严迪眼里,这副装束的桑玲已经由漂亮女孩变成了气质高雅的女人。

桑玲心惊肉跳地审视着这种变化,觉得城市真像一只巨大的模型,从里面倒出来的人一个个衣冠楚楚行色匆匆。天马街尽头是市里的几个核心部门,上班高峰期,树上掉片叶子能打中两个科长的脑袋。

当桑玲还是郊区小镇医院一名因年轻而不被病人信任的医生时,她常想,能走过长长的天马街去上班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呀。在她眼里,天马街不是什么权利的象征,而是一个能拿固定工资的天堂。

本来是人就要生病,生病就要上医院,医院的效益再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怪只怪桑玲供职的医院地理位置太差了,哪儿都行,它偏偏卧在城市的墙根下,与市里的几家大医院遥遥相对,又被大医院五花八门的门诊部所包围。再加上年轻就是资本,这句现代社会的流行语偏偏在医院流行不起来,医生看的是经验病,吃的是资历饭,桑玲就要为每月那几百块生活费发愁了,正宗医学院毕业的高材生活到这份上也够悲凉的了。能怪桑玲头发长见识短,吃了市场经济一点亏就怀念起平均主义大锅饭吗?

后来,桑玲遇到了严迪,确切点说是严迪发现了桑玲。那是个姹紫嫣红的季节,严迪在城里呆腻了,开着摩托车挎着照相机来乡下兜风。一兜就兜来了伤风。严迪没有那么多世俗偏见,他很乐意伸出手让年轻美丽的桑玲给他细细把脉,并从此牢牢记住了这双骨感的纤纤素手。

那时院里的木芙蓉开得白的似雪,粉的若霞,就在这片弥漫的雪雾飞霞里,严迪深情地低叹:“哦,桑玲,怎么我找了这么多年的人,原来就藏在一件白大褂里!”

没有比这更优美的诗句更动听的情语了,桑玲设了多年的情感之堤毁于一瞬,许久不能尘埃落定。那时她和计晓星的关系已经到了很微妙的一步,计晓星是比她早分来两年的外科医生,在著名的《柳叶刀》上发表过学术论文,两人暗地里互相倾慕,爱情的到来只需要一点水到渠成的契机了。或许是每天面对冷冰冰的手术刀找不到灵感,那点契机计晓星就是迟迟没有创造出来。

严迪的攻势却在不断升温,桑玲感觉到被爱的海洋包围了,又仿佛被爱的火焰熔化了。而她心灵的触角却始终在搜索着另一个频道的信息。令她万分失望的是计晓星那边毫无反应。桑玲就这样义无反顾地接受了严迪,怀着飞蛾扑火的壮烈。

再后来桑玲的命运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一天,院长把一张局里发来的借调函亲手送到了她手中,院长那灿烂如花的笑容让桑玲产生了错觉,以为他那聪明绝顶的脑袋马上要生出新发来。谁都知道“借调”是调动的前奏,在本市上级到下面调人都是这么做的。

突然要脱下熟悉的白大褂,告别竹筒做的圆珠笔和处方笺,桑玲还真有点舍不得。离开医院那天,桑玲在门口遇到了计晓星,他正准备做一个阑尾手术。“祝贺你!”他说。淡淡的笑容里看不出任何感情色彩。桑玲有些伤感,她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苍天在上,我先爱上严迪,然后才认识他那当官的姑父。桑玲在心里划了个十字。

卫生局就在天马街的尽头,庄严的大门,假山园林也肃穆,给人庭院深深的感觉。

第一次以一种截然不同的身份走上天马街,桑玲就像走在梦里,真是天马行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桑玲被安排在办公室做秘书,办公室主任是个非常幽默的人,像所有四十多岁有点成就感的男人一样腆着个大肚子,十二分的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副主任是部队转业来的正团级干部,与局长一个级别,大家叫他团长。团长因怀才不遇,整天一张报纸一杯茶,悠闲自在坐着领每月千把块工资,根本不买主任的账。好在主任大肚能容天下事,所有工作都自己扛,免去了许多战事。

桑玲对主任一见如故,觉得在这样一位领导手下工作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桑玲运气不错,一路上尽碰着好人好事。

办公室秘书的工作比较杂,小到接电话收发信件、端茶倒水、扫地抹桌子。大到写材料、起草文件及局长在各种工作会议上的讲话稿。这些都难不倒桑玲,她语言功底好,能写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写出的东西有质量,也有分量,令主任赞不绝口。团长则在一边说风凉话,一会说:“小桑,好好干,局里正缺少女领导。”一会又说:“小桑,你这个位置可是个肥缺,你的前任就是在这个位置开始飞黄腾达!”前任的事桑玲略知一二,据说是被一位下来检查工作的领导看中,调到省里去做了第二夫人。桑玲高姿态地笑笑,表示不跟仕途失意的团长计较。

来办公室走动的人也很杂,每天都有下级单位的人来汇报工作,上级部门的人来检查工作,兄弟单位的人来交流工作,执法部门的人来监察工作。每天都要倒掉几瓶开水,用去一袋茶叶和一筒一次性塑料杯。脱去白大褂的骨感美人桑玲成了办公室一道鲜亮的景致,她每天要回答诸如“令尊大人在哪个岗位”之类的问题不下二十个,她不得反反复复声明她的父亲是雪峰山下一个水泥厂的下岗工人。

这个回答显然不尽人意。局里的医教科长不久就到退二线年龄,他手下三个副科长实力相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争科长的位置争得死去活来。由此可见局里竞争激烈状态之一斑。桑玲从小镇医院一个内科医生一跃而居办公室秘书,其背景必然深不可测。

这时主任就在一边大声说:“伙计们,别问了,你们想想院子里有几个姓桑的?”

院子指的是市委大院。院子里姓桑的还不止一个,一个副书记一个副市长都姓桑。于是,桑玲一会成了桑书记的侄女,一会成了桑市长的妹妹。桑玲看主任,主任就嘿嘿地笑。

三年前桑玲在分配大战中屡受创伤,从此得了恐官症,如今却连市长书记的光全沾上了,世上就有这样的奇事。就像现在,桑玲走在曾经热烈向往的天马街上,却深深地怀念起小镇医院T恤衫牛仔裤的休闲与恬淡。

在工作调动问题上,严迪的姑父想得比谁都周到,深知现代人的爱情来无影去无踪,没见到侄子从民政局领回的绿卡,桑玲就只能是个借来的办公室秘书。

桑玲倒并不在乎自己是借来的还是正式的,她能理解严迪家里人的想法,转正只是迟早的事。从恋爱到同居,她和严迪好像走完了爱情的全部里程,以后的生活便是无数个白天与黑夜的简单相加。桑玲想,这就是生活的本色。她是个很知足的人。但她从来都不是个适应能力很强的人,上高中第一次离开家住进集体宿舍,开始一周竟然夜夜失眠。这个毛病从小到大都没有改变,也改变不了。内心永远与周围环境保持一段距离。随着时间的推移,集体宿舍也住出了家一般的温馨,可现在她却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并不适合做办公室秘书这项工作,她很难溶入这个角色。

比如说前不久举行公开竞选医教科长一事,明明是三个副科长争一个科长的位置相持不下,局长死了百万脑细胞难以定夺,不得不出此下策。到了电视报纸上,怎么就变成了“机构改革的第一枪”和“竞争上岗的先声”呢?主任还吩咐她写一篇回顾卫生工作辉煌成就的文章同步发在市报上,她绞尽脑汁才挤了两千字。

这次竞选计晓星也报了名,这是桑玲离开小镇医院后第一次见到计晓星,他瘦多了,颧骨凸出的脸显得更加冷峻。桑玲特别注意到他的报名登记表学历一栏填着“本科”,这使她记起她们之间还有一个没有兑现的承诺:那年她和他一起报的自考,计晓星说先拿到文凭的请客吃饭,桑玲在工作中不如他,便一心要在考场上胜他,说还是慢考完的请吧,落后就要挨打,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嘛。两人还孩子气地拉了勾。桑玲到卫生局后就把专业抛到脑后了,从此欠下计晓星一顿饭,也不知今生能不能还上。计晓星在竞选中表现得非常智慧,桑玲没想到他会如此的镇定自若、谈吐自如,不禁想,这么优秀的人我为什么轻轻地放过了呢?竞选那天严迪也去看了,自始至终只为计晓星一人鼓掌,断言桑玲的这位旧同事就要成为她的新同事了。桑玲没有在严迪面前提起过她和计晓星朦胧的感情。那是男人生命中的雷区。

根据竞选规则,本市第一位竞争上岗产生的科长,将由卫生局在第一名计晓星和第二名金晓莉之间进行各方面的考察之后决定下来。考察结果是计晓星落选了!桑玲就怎么想也不明白,既然是公开竞选,就应该把决定权交给现场的评委,怎么又要考察?

再比如说,来办公室走动的那些人中有许多并不是一杯茶能对付得了的。他们一顿饭能吃掉她的故乡,雪峰山下一个农户一年的口粮。第一次跟主任出去吃饭,客人把她当作了陪酒女郎,桑玲便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坚决拒绝喝酒,主任就打着哈哈代她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主任有胃病,还这么仗义,下次桑玲就不能不挺身而出了。世上没有学不会的东西,很快她就练出了海量,喜得主任眉开眼笑,直夸她全才。可她真的很讨厌刺鼻的酒精味,她品尝不出那种苦涩的液体里有什么芬芳和快乐。

一大早,主任就打电话通知她了,中午有饭局,让她跟家里说一声。主任不知她家有什么人,也从来不问。她放下电话,严迪也放下手中的哑铃,耸着鼻子在她身上嗅来嗅去:“桑玲,你都快成酒仙了,还做不做我这个凡人的老婆?”严迪滴酒不沾,自从桑玲喝醉一次酒后,两人连接吻的动作也越来越稀薄了。桑玲笑道:“连喝酒都不会的男人还会吃醋吗?看来我不做你的老婆还真不行哩!”严迪就打开门,把她连同凉鞋和挎包一起扔了出去。

桑玲提前一分钟到达办公室,主任正在拖地板,向心性肥胖症使他只能直着腰握拖把,像拄着一根拐杖。桑玲连忙抢过拖把。主任永远是这座办公楼里到得最早的一个。

桑玲拖完地,打好开水,团长也哼着义勇军进行曲上班来了。属办公室编制的还有一个打字员两个司机。此刻,打字员已进入微机室开始工作,司机正发动引擎准备出车。桑玲就想,城市真像一只模型,每天重复同样的工作。

中午招待财政局领导的饭局设在杏花村。主任朝桑玲眨眨眼:“桑玲,这回能否要到钱,看你的了!”桑玲明白主任的意思。桌上摆着两个矮墩墩的家伙,上面是黄永玉先生题写的两个遒劲的大字:“酒鬼!”桑玲觉得这名和字都很贴切很洒脱,搁哪都不失酒文化之浓烈凝重之美。她不喜欢酒,却对这些千奇百怪的酒名颇感兴趣,正如严迪不喝酒,却很喜欢收藏酒瓶。她家的装饰柜里陈列着上百个酒瓶,每个都是一件精美的艺术珍品。看来人们花在酒身上的心思真不少,实实在在把它作为一种传统文化在发扬光大。

因为“酒鬼”这个名字先把桑玲打败了,还因为对方确实有一个酒量惊人的“酒鬼”,杯箸交错间,桑玲和主任都醉了。桑玲甚至来不及品尝一口美味无比的杏花鸭,就倒在沙发上雾里看花了。

迷迷糊糊中客人都走光了,包厢里剩下她和主任。主任喝醉酒话更多了,他开始语无伦次地骂局长过河拆桥,说他去劳动改造的时候我把他的儿子当成我的儿子抚养,现在我的儿子想当科长,他就是不把我的儿子当作他的儿子,他把省里领导的小姨子当作亲妈。你知道吗桑玲,金晓莉是谁?她就是你前任的姐姐,局长事先把题目都泄漏给她了,结果也只考了个第二名……

桑玲听惯了主任那些不痛不痒的笑话,喜剧意味浓郁但很虚幻,更像是半睡半醒的呓语。没想到酒醉的主任会一改平日风格,纯叙事性地道出这么一段隐秘。桑玲从沙发上弹起来,酒醒了一大半,她摇着主任的肩膀连声问:“主任,你说的是真的吗?”

主任顺势抓住她的手,斜着一对血红的眼珠子盯着她说:“宝贝,在你面前我还能说假话?”说完打了个酒嗝,一股混合着胃酸的酒气喷在桑玲脸上,她可怕地看到主任眼睛里燃烧着欲望的火苗,酒精已燃尽了他最后一丝和蔼,使他变得如此陌生。桑玲彻底醒了,她从主任得寸进尺的手掌中挣脱出来,杏花村外,正午的街道有些寂寥地伸展着。

鳞次栉比的高楼把城市挤得走了样,像一只饱经酒精侵蚀的溃疡胃。在白晃晃的阳光直射下,桑玲全身的血液都达到了沸点。一场轰动全市的公开竞选,花费了那么多的人力物力,到头来却是一场阴谋!她必须找个人就这事评一评。找谁呢?打字员与她关系不错,可这个易燃易爆的话题显然不宜内部讨论。这时她才发现在这座城市她是多么孤独。也难怪,漂亮女人一般没有同性朋友。以前她找计晓星,他是个很好的听众,现在就只能找严迪了。

严迪的单位移民开发办是个没事做的清水衙门,严迪乐得逍遥在朋友开的一家影楼打工,领两份薪水。桑玲很少去影楼,她不喜欢这种富丽堂皇、脂粉味过于浓厚的地方。他们说好结婚不拍俗气的婚纱照,他们去内蒙古大草原,拍真正的蓝天白云,那才是真正的摄影艺术。严迪说那些话时的神态让她好感动,可惜这样的感动现在也越来越稀薄了。

桑玲在婚纱模特林立的影楼里一探头,化妆室的几个摩登女孩马上把她拽了进去,一个个盯着她的脸往死里看,说眉毛没描怎么这么弯呀,眼圈没打眼影怎么这么好看呀。弄得桑玲刚刚褪去的满面潮红又重现光彩。

严迪好一会才出来,挽着她骄傲地进到她的摄影室。坐在一堆虚假的布景当中,桑玲又找回了那种慷慨激昂的感觉。可严迪并没有她想象的那样义愤,只淡淡地笑了一下说:“我说嘛,怎么堂而皇之搞起了竞选?现在对了,事情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为某一个人而竞选!”

桑玲气恼地瞪着他,原想从他这里找到共鸣,结果给泼了一盆冷水。但她还没有死心,说:“严迪,你不是有个朋友在市晚报社吗?晚报有个‘第三只眼’专发舆论文章。你想想,这么重大的阴谋被我们发现了,总该发表一点意见吧!”严迪紧张地盯着她:“桑玲,你敢这样做,我就睡在摄影室不回去了。你也不想想,为了你的工作,我姑父在市里顶住了多大的压力?你现在自身难保还要去捅马蜂窝,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自以为最了解严迪的桑玲此刻却有点不认识他了。平时开口闭口“没什么大不了的”,仿佛天塌下来他真能顶住,自信主宰全世界。到头来这么点破事就把他吓成这样,真没劲!

桑玲无精打采地回到家,把自己重重地扔在沙发里,正好压在一摞报纸上,随手一翻,市晚报的“第三只眼”正逼视着她,说的是体育彩票卖完了,八个一等奖才产生了三个,这件事市政府正在追查。

桑玲受了体育彩票的感染和鼓舞,奋笔疾书,一会儿完成一篇题为《揭开公开竞选的面纱》的评论文章,署名谈天,随即打的去了报社,前后不到半小时。桑玲突然发现自己还真有点文学天赋。她听着稿件悄无声息地滑入报社的信箱,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终于完成了一件神圣的使命。

桑玲做梦也想不到她那篇既没有署真名也没有写地址的稿件会长上了翅膀。下午她去上班,文章已经摆在她的办公桌上。主任照例提前到了,看不出是杏花村那个烂醉如泥的主任,只是那张脸仿佛还被酒精麻醉着,虎得从未有过的严肃,他拍着稿子说:“桑玲,年轻人激进一点是进步的表现,可像这样没有根据的事,随便乱加评论是要负责任的呵!”桑玲奇怪道:“主任,这事不是你亲口跟我说的吗,怎么说没有凭证?”主任一脸的无辜。桑玲倒宁愿相信这一切都是酒精惹的祸,可主任接下来的话却与他的醉语接上了轨,他说:“好了,桑玲,不要推卸责任了,年轻人有错就改就行。好在报社有我的朋友,一发现马上就通知我拿了回来,不然你闯的祸就大了!说真的,我还真舍不得你走。你这么能干,又年轻漂亮。你知道,我们那一代人缺少的只有爱情……”主任越说越激动,仿佛他那一代人缺少的爱情就在眼前,伸出胖手想在桑玲的肩上拍几下,这是他以前惯用的动作。可这回桑玲像怕烫似的退了一大步,主任那只亲切的手就尴尬地拍了一掌空气。

整个下午,桑玲没有再看主任一眼,有事请示汇报,就在主任前边加了个姓,叫他贾主任,加一个姓就拉开了长长的距离。可主任依然谈笑风生,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桑玲便觉得他的笑容也是一个不可告人的阴谋,这张笑脸使他在上司与下级之间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可据团长说这张脸在家里是很威严的,没当主任前还跟老婆打了两年离婚战。

桑玲下班后走在天马街,软绵绵地像走在梦里。两边的商店都争先恐后地扯出了“中秋优惠大酬宾”的横幅,挂满了喜庆的红灯笼。天马街就是不一样,经商都经得文明一些,不像东门菜市场旁边的服装城,到处贴满“大放血”,“跳楼价”,一股血腥味。可天马街的文明同样带给桑玲一种陌生感,这一天里发生的意外实在太多了,令她目不暇接手忙脚乱,怎么也理不清头绪。不知谁家的音箱里飘出一首老歌:“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桑玲总算从歌声里找到了知音,也跟着哼起来,听不出是快乐还是悲伤。

回到家,严迪还没有回来。影楼待遇不错,薪水是他工资的两倍,可时间在那里成了一根橡皮筋,忙到深更半夜也是常有的事。短暂的分离是为了更长久的相守,临时来了客户严迪总在电话里这样对她说。想起这句话,桑玲便在内心里原谅了他的一切。物质社会里,爱情也需要享受,一个男人能对未来许下这样的承诺并付诸实现,是件不容易的事。

遗憾的是桑玲没有等来那个电话,饭菜热了又凉,凉了又热,电话却一直固执地保持缄默。桑玲这才发现严迪那对从不离手的哑铃不见了,沙发角上几本影集很凌乱地躺在那里,边上一本翻开了,是桑玲的写真集,背景是春天里小镇医院那一院美丽的芙蓉花,桑玲是最灿烂的一朵。现在,一张留言条严严实实地遮盖住了逝去的芬芳:

桑玲:

竞选的事现在全城都知道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的稿件虽然没登出来,但达到了同样的效果。我姑父也牵连了进去。

我知道了,计晓星曾经是你暗恋过的人,所以你才这么没命地替他抱不平。也许,我不该把你从他那抢过来,在那里你才是真正的你,好自为之吧。

曾经爱你的严迪

两个月后,桑玲因工作需要停止借调,回原单位工作。

市晚报的“第三只眼”登了一篇舆论文章,说的是卫生局通过竞选产生了一名医教科长金晓莉的同时,还任人唯贤地选拔出了一位乡镇医院的院长计晓星,这是人事改革的一大进步,值得广泛推广和引进。这篇短文后来还在省报上转载了。

严迪真的睡在摄影室很少回来了。有一次桑玲在街上遇到他,牵着个女孩,桑玲认识她,是影楼的化妆师,很前卫地烫着红头发,穿超短皮裙。

桑玲推着春天来时的行李回医院。告别天马街她没什么留恋。她走了半年,医院又分来几个倒霉的大学生,其他倒没什么变化,聪明绝顶的院长据说吃了很多胱氨酸,还是没长出新发,他面无表情地说,医院已经人满为患,桑玲,你在家等分配吧。她原来的一间房子倒还空在那里,好像一直在等她归来。

满院秋芙蓉绽放着粉红的心事,桑玲素面朝天站在台阶上,枝枝桠桠间竟找不出一片纯白的花瓣。再见芙蓉花,桑玲想到木芙蓉也是不结果的,高高的树干和密密的枝叶,都是为了衬托更大更美的花朵。当然,时令爱情毕竟不能比时令鲜花,可以年年岁岁春去秋又开。

医院给计晓星开欢送会那天,桑玲没有去,她的心境与那种春风得意的喜庆场合反差很大。她在房间里收拾行李,她的一个同学改行在广州做服装生意,来电说随时欢迎她加盟。没想到计晓星却找上门来了,“你还欠我一顿饭呢!”他说,淡淡的笑容一如淡淡的记忆,往事如潮不容抗拒。

他们面对面坐在镇上最好的酒吧,桑玲沉默着,她真的无话可说。计晓星不能不当主角了,他有点激动:“桑玲,这顿饭当然应该由我请。那年我跟你打赌时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一定请你吃这么一顿饭,吃了这顿饭我们的关系就升华了。你别笑,我就是这么传统的一个人。可直到今天,我才等来了这个机会。”计晓星一把抓住桑玲放在桌上的手,“桑玲,跟我走吧,你会成为一个好医生的。”桑玲趴在桌上哭了,她没有抽回她的手,任凭他紧紧地久久地握着,像要握住彼此的明天。

一个月色盈盈的夜晚,桑玲出现在火车站空旷的月台上。她在等一个人。可是直到开往广东的列车缓缓启动了,那个人还是没有来。桑玲只好一个人上了车,抛下一个长长的叹息。她知道她的要求太苛刻了,他为什么要抛弃一份前程似锦的好工作追随她而来呢?明天永远未知。

在火车就要驶离站台的那一刻,她看到计晓星站在一根灯柱后面,长长的手臂在夜空中使劲挥舞。

现在,爱情成了海市蜃楼,松树那地方竟成了许言心灵最理想的归宿。他想起早晨出来时学生们那一双双依恋的眼睛,想起松树中学矮矮的围墙,静静的校园,想起松子山上漫山遍野的松树,松仙寺的香雾在他眼前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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