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愿意娶她做你的妻子吗?照顾她,爱护她,无论贫穷还是富有,疾病还是健康,相爱相敬,不离不弃,永远在一起?
西方的白色婚礼中,牧师总是代表上帝这样问道。
与其说这是上帝的询问,不若说是一种承诺。婚姻,它将两个人绑在了一段誓言中。但是,这种虚弱的盟誓能持续多久呢?它的力量远远不如令两个集团双赢的现实利益强大。
莫说纳兰这脉一心渴望出人头地的家族,就连握有最高权力的皇帝,自己的婚姻也不过是一场利益的结合。顺治帝与博尔吉济特皇后的结合,是内廷与外朝相互妥协的平衡点;康熙与赫舍里皇后的结合,是皇家困住四大辅臣的无形镣铐。
因爱而婚的观念,在纳兰的时代里是没有立足之地的。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受到认可和祝福的关系。
纳兰那正统的父亲会为他挑选一位怎样的女子呢?
温柔的,善解人意的,或者还须得有些才气的,这些都不在父亲考虑的范围之内。父系社会的家长怎能容得男子汉沉恋在销骨蚀魂的温柔乡?此时的父亲,更确切地说应该被称作是明珠大人,他用傲视群雄的眼光和治国平天下的韬略为儿子、自己以及整个家族寻觅一位最亲密最得力的伙伴。
明珠的目光落在两广总督卢兴祖身上。卢兴祖曾是清初四大辅臣苏克萨哈的部下,且颇得赏识,官场一路平步青云。康熙六年七月,鳌拜集团将苏克萨哈绞死,苏的子孙也因此获罪。时为两广总督的卢兴祖为了明哲保身,以无能平定盗贼为由自请罢斥,按例回到北京。他的女儿也随家眷一起迁居京城。
古人对婚嫁有着严格的规定,除了门当户对,还有着“嫁女必胜吾家,娶妇不若吾家”的基本原则。卢兴祖虽遭贬斥,但卢家乃官宦大家,不会因卢兴祖一人的遭遇而没落,且卢兴祖身在汉军旗,与纳兰氏素有渊源,纳兰氏与卢氏的结合是满汉联姻的产物,这与康熙初年满汉一家的政策默契地达成了一致。
卢兴祖的女儿,就这样被选为纳兰的新妇,他们都没有来得及见上一面,便一起被牢牢地了绑在了命运的船上。两家从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政治联姻也有其存在的意义,至少它强有力地维系了婚姻的稳定。而纳兰,在明珠看来正是这场结合中最大的受益者。只是儿子为什么看起来对这样一件美事兴味索然呢?明珠觉得他越来越不懂令他骄傲的儿子了。
这让纳兰怎么快乐得起来呢?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在面临着一场判决——对,婚姻对他来说,只是一场不知罪名的判决。若得一可人,便被判入幸福的天堂;若得一无趣的木偶人呢?他不愿意继续想。
二十岁的纳兰,还没有尝到爱情的滋味,便要先付出婚姻的承诺,将自己卷入到一场终究避不开的利益漩涡中。
新婚,本该充满期待的夜里,却充满了忐忑不安!
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
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
——《浣溪沙》
纳兰屏住呼吸,用秤杆挑开盖头。盖头下的新娘微垂着头,一双圆圆的杏眼好奇地向纳兰瞥来探究的目光。察觉到纳兰也在打量着她,她像受了惊的小动物一样将目光缩回到她小巧的脚上。
这就是纳兰的新娘——卢氏,卢兴祖的女儿,生于南国又迁居京城的汉军旗女子。这一系列的标签此刻都失去了作用,从此以后她只是他的妻。纳兰立在床边,微微愣着神。
粉藕颈,桃花腮,瓜子脸,只有汉族女子温婉的容貌才配得上她那温柔的心吧?不错,卢氏正是咀嚼着汉字长大的汉家女子。
卢氏的父亲卢兴祖是入关后清朝培养的第一代读书人,他在任两广总督期间曾多次提议教育培养当地俊秀之士,对子女的栽培倍加用心。卢氏,便是饱读诗书又不事张扬的女子。
红烛下,卢氏清丽的容颜上飞出两朵红云,宛若开在天边灿烂的朝霞。她低眉时的温顺,目光中的灵动,都被他一一收入眼底。这般动人的女子,她的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只为他而生。他的犹豫、紧张和不知所措,在她温柔的注视中都化作阳春三月的雨,汩汩地滋润着他的心田。
年方十八的卢氏,今夜里闪着温和又夺目的光,让人移不开眼去。
纳兰道:十八年来堕世间,她会不会是另一颗落入凡间的星?东方朔生前曾说:“普天之下懂我之人只有太王公。”待他西去之后,汉武帝听闻此言便召来太王公询问。太王公夜观星象后告诉汉武帝:“天上诸星惟岁星十八年不见,今时复见。”良久,汉武帝长叹一声:“东方朔在朕身边十八年,朕竟不知他是岁星。”纳兰不要汉武帝的后悔和遗憾,从今夜开始,他要用尽一生守护这颗尘世间剔透而明亮的星。
纳兰第一次觉得权力、地位和家庭利益之间的交易与联合也不像看起来那样无耻和残忍。至少这场交易为他寻得一位温婉的汉家女子,做今生今世的爱人。花蕊,冰弦,紫玉,他抛弃了对政治联姻的鄙夷和愤怒,用尽世间最美好的意象来记叙这为数不多的幸福时光。
卢氏是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不同于他见过的任何女子。
至少不同于纳兰的妹妹与母亲。
纳兰的妹妹,自幼被娇养于明珠府里,多了几分刁蛮和任性,却少了几分女孩子的娇羞。而纳兰的母亲虽是英王阿济格的嫡女,本应坐享世间珍奇,却因阿济格谋反而被连累罢为平民,受尽了宗室的冷落与白眼。正是这一贫一富的交替,一贱一贵的反差,让母亲那双柔弱的眼中渐渐透出了凌厉的气势。
纳兰精明的母亲太了解他的孤独与寂寞。纳兰需要一个知心人,在他愁苦时能静静地倾听,焦灼时能细语抚慰,最要紧的是能懂他诗中的风情——就像一朵娴静的解语花,陪在他的身边默默地绽放。于是,在那么多王公亲贵的女儿中间,母亲独独选了卢氏。
卢氏,纳兰的新妇,就在这融融的红罗帐中卸去那些繁复的装饰,像一株纯白色的单瓣芙蓉,亭亭地立于红锦帐下。室内的红烛、红毯、红衾被,此刻不过是一个生动的背景。在这浓烈的背景下,她那清丽脱俗的风姿愈加摄人心神。
或许是因为一个人的岁月已太久,纳兰起初还不习惯身边那个亲密的存在。幸福的手突如其来地攀上纳兰的生活,他竟甜蜜得不知所措。一向机敏的他即使在拜见东海徐先生时也从未如此紧张,面对她时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话。
说她美得像天上的星星吗?纳兰唯恐轻薄了眼前这个娇滴滴的女子。尽管她不是绝世红颜,但在他的心里已是无双。此刻,唯有无言才能诠释这个醉人的夜。初次见面的他们还不习惯那些炽热的表白。她已是他的妻,他们有一辈子的时间来缓缓绽放那些眷恋。
面前的两人,前世许是在三生石上刻下诺言,才有了今生曲折的相遇。
他们忘掉他的家庭,忘掉她的姓氏,忘记满汉一家的倡议,将这世间斤斤计较的争斗和滴水不漏的算计悉数忘掉。他们将全部的心思放在彼此之间的呼吸中,将全世界缩成一个温柔的拥抱,从此不离不弃。
直至,死亡将他们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