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小学四年级时，罗小刚已经会说一口流利动听的普通话。他天生对语言似乎就有一种特殊的天赋。每天专心致志地听广播时，身体内像安了一个接受装置，把播音员们的普通话一一储存起来，然后再加工出自己的声音。
罗小刚各科成绩平平，在课堂上还从未被提问发言过。只有成绩优秀的学生才被老师们重视，享受提问发言的特权。罗小刚一口动听的普通话埋没了很长时间。
一个冗长烦躁的夏日，骄阳蒸腾出一阵阵热浪，把教室变成了蒸笼。窗外知了的叫声像是催眠曲。语文老师田亮正给学生们上课，讲解课文前照例要朗读一遍课文。读了一小半课文就身不由己地感到一阵困倦袭来。他很想尽快结束课文朗读。习惯地抬了抬眼睛，像往常一样想找一个成绩优秀的学生来顶替。目光落在昏昏欲睡的学生们中间，搜寻着满意的人选。看到罗小刚伏在桌子上打着瞌睡，周围的学生都像受了传染，一个个无精打采，呵欠不断。
田亮下意识地停止朗诵，欣赏着在瞌睡中挣扎的罗小刚。教室里突然安静下来。这种静很可怕，把许多学生从一种昏睡的状态中赶出来。学生们受了惊吓后，顺着田亮的目光寻过去，发现了罪魁祸首。都幸灾乐祸地松口气，等着田老师的惩罚。罗小刚不知道自己已成为整个教室关注的焦点。同桌林小燕焦急地用手碰他，提醒却丝毫不起作用。田亮很严厉地看了她一眼。她吓得缩回手，不敢再有所行动。
按照以往的惯例，课堂上出现这种打瞌睡的严重事件，田亮会毫不犹豫地给予惩罚。夏天罚瞌睡者站在炎炎烈日下晒太阳，冬天就到教室外经受凛冽的寒风。
脑子里一闪过罗小刚站在烈日下晒太阳的情景时，田亮就改变主意。他的眼睛闪过了一道光，不打算再继续用缺乏新意的老办法惩罚瞌睡的学生，而是改用一种新方法。应该比老方法整治瞌睡更管用。罗小刚一定洋相百出，深刻地牢记瞌睡带来的灾难。田亮信心百倍地走过去，亲切地弯下腰，在他耳边说，罗小刚，天亮了，该起床了。罗小刚从昏睡中惊醒，目光像受惊的兔于在教室里蹦跳着。他终于明白过来，自觉地站起身往教室外走去。田亮制止说，罗小刚，今天就罚你来读这篇课文。他惊讶地看了田亮一眼，有些兴奋地回到座位上，拿起课本就朗读起来。臆想中罗小刚朗诵课文结巴的插面不仅没有出现，琅琅的读书声反而让田亮大吃一惊，目瞪口呆。越来越娓娓动听的朗诵声是从罗小刚嘴巴里跑出来的？他怀疑是在做梦，或者是在收听广播。一时出神地盯着罗小刚。田亮的困倦被一扫而光，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双眼燃烧着激情和兴奋。罗小刚的读书声像胶水似的紧紧粘住他。
朗诵课文结束后，田亮和学生们都被罗小刚深深吸进去，再也出不来。田亮激动地问，罗小刚，你的声音怎么这么动听？是从哪学来的？罗小刚想了想说，是从广播上学的，我妈每天都让我听广播，再向她传达。田亮高兴得一拍大腿，这就对了，罗小刚一定是块播音员的料子，日后他应该能吃上这行饭的，向全国人民展示他精彩动听的语言世界。觉得这节课的发现具有十分重大的意义。
只要是语文课，田亮就把朗诵课文的任务都毫不犹蒙地交给罗小刚。由他来朗诵课文，即使在最炎热的三伏天，学生们也不会产生困倦和昏沉。他每次朗诵课文时，田亮惊异地发现自己也变成了一名学生和听众。心头掠过了一丝害怕和不安。短暂的惊慌过后，罗小刚的朗诵声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把他越吸越紧。
与罗小刚优美动听的声音相比，田亮的讲课一下子变得黯然失色。他的声音听上去干巴巴的，显得特别枯燥无味。罗小刚读完课文，他再来讲解课文时，学生们就显得无精打采，再也激不起他们任何听课和求知的欲望。田亮坠入一阵莫名的惊慌和恐惧中，在学生们眼中，他正失去一个老师的威信与尊严，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学生。多少次他想终止罗小刚读课文，就能改变这种可怕的局面。一走上课堂，他又控制不住自己。像学生们一样，内心涌动着一种不可遏制的渴望和深情，迫切地希望罗小刚站起来朗读课文。
田亮被这件事折腾得寝食不安。罗小刚的朗诵无疑给了他幸福快乐，更在源源不绝地制造着痛苦，折腾着他。对罗小刚简直又爱又恨又怕。每当黑夜降临，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爱恨和恐慌一起充满心胸。一直到夜深人静，他还在胡思乱想，合不上眼。把罗小刚想象成一个强大无敌的对手，和他正处在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中，被对手打得一败涂地。罗小刚永远是胜利者，不可战胜，他则是彻底的惨败者。他什么都失去了，不再是一个受人尊敬的老师，而是一个无知的蠢材。罗小刚站在讲台上，意气风发地朗诵讲解课文，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老师。越想越可怕，苦思冥想着对策。只有彻底改变两人之间危险的战争状况，罗小刚从眼前消失了，也就不会对他构成任何威胁。田亮设想着罗小刚可能出现的几种意外：生病死了；辍学了；变成了哑巴，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成了结巴，说出的话十分难听。这几种设想的意外情况在生活中发生的可能性等于零。田亮痛苦地给无法实现的设想判了死刑。
过了几天，学校要召开一次全校师生大会。田亮骤然闪过一个大胆新奇的念头，让罗小刚在大会上代表402班发言。把他推荐给全校师生，成为大家的朋友和敌人，借机解除罗小刚对他构成的威胁。这将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田亮很激动，为罗小刚认真地准备一份发言稿。熬了几个夜晚，反复修改推敲才最后定下稿来。他对这份发言稿感到无限满意，优美的文字再经过罗小刚优美动听的朗诵，会打动全校师生。罗小刚精彩的发言一定赢得师生们无限热爱和着迷，再也离不开他。
终于要代表全班同学到讲台上发言，罗小刚有些胆怯地拿着讲稿，田亮在身后有力地推了他一把，他才抛开胆怯走到讲台上。校长冯大头在一旁兴奋地介绍说，下面是402班罗小刚同学发言。
罗小刚有些局促不安地站在讲台上，眼前是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头顶上飘着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旗帜飘动的声音让他镇静下来，看了看台下数百双眼睛，语文老师田亮一双眼睛特别明亮，及时给他送来了鼓励。他产生了一种朗诵的欲望。仿佛感到是在课堂上，老师和同学们都变成忠实的听众。他兴奋地开始朗诵，尽管台上有些闹哄哄的气势，但他很快像往常一样把自己投入到朗诵之中。抑扬顿挫娓娓动听地朗诵着发言稿。他的声音很快抓住了听众的注意力，沉入了每一个人的内心世界。
台下早已鸦雀无声，所有听众的目光都朝着同一方向集中着。罗小刚产生一种幻觉，他的声音化做一只只传说中的美丽凤凰正向远方飞去。台下的听众跟着他在朗诵声里越走越远。他们一路共同感受着他语育里各种迷人的秀丽风景。
朗诵完发言稿，会场沉默了足有五分钟，五分钟后会场响起一片唏嘘声，接着突然爆发了掌声。掌声雷动，几乎要把人抬起来。田亮有些狡黠地看着校长冯大头，罗小刚此后自然也成了他的敌人。冯大头一脸的兴奋和发现，看着罗小刚，眼里燃烧着喜悦。他发现这个叫罗小刚的四年级学生以自己精美的声音征服了全校师生，具备一种语言的伟大天赋。以前台上只要有人发言，台下声音往往盖过台上。结果台上发言的人感到别扭，台下的听众也感到枯燥无味。现在罗小刚轻而易举地改变了以往的一切，把发言的人和听众都带进自己的角色里。
召开全校师生大会时，冯大头每天都让罗小刚代替一些班级的师生们在大会上发言。冯大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不住地惊叹着。只要罗小刚拿着讲稿站在讲台上，台下就寂静无声，所有师生的目光都朝着同一方位努力地望去。罗小刚一心一意地朗诵着讲稿，而听众也专心致志地听着，人们全副身心地沉入他的声音里。冯大头兴奋地欣赏着台上台下，觉得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会场，发言的人和听众没有任何距离互相沟通交流着。
师生们一听到罗小刚的声音，就会产生一种飘飘欲仙的快乐感受。罗小刚在台上发言，可怕的是台下的听众却不知道他具体讲些什么，一心沉入到他语言的世界里。他展示出的精彩声音像一片湛蓝的天空，给听众提供了无限广阔的想象和飞翔的空间。
罗小刚发言后，冯大头上台总结时，台下人人心不在焉。他们坐立不安，东张酉望地寻找着，像丢失了钱包似的。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很快淹没他的声音。冯大头大吃一惊，他知道自己的声音十分难听，但从没想到过会糟糕到这种程度。以前不管他的声音有多难听，他的话在学校里人人都会认真对待，甚至产生害怕和敬畏。尤其是那些喜欢调皮捣蛋的学生，只要一听到他的声音就会起一身的鸡皮疙瘩，乖乖地收敛恶劣行径。现在连那些调皮的坏学生再也不怕他了。冯大头突然有了一种危机四伏的强烈感受，危机来自四年级学生罗小刚，一校之长的尊严和威信竟叫一个十几岁的学生轻易给夺走了。后悔让罗小刚抛头露面出尽风头。长期下去，罗小刚将把他一校之长的威严剥夺得一干二净，全校师生再也无人肯听他的话，再也不会把他当成校长对待。他的话最终无法约束别人。冯大头十分仓促地结束了发言，像被师生们轰下台一样，狼狈不堪地走下来，脸色十分难看。
不久冯大头又心有不甘地组织一次全校师生大会。他威严而自信地坐在讲台上，镇定自若的姿态叫人不可抵挡。严肃地扫了会场一眼，不紧不慢地说，全体老师同学们，我是一校之长，今天的大会由我一人来总结发育。话音未落，台下就突然炸了场，师生们都不看他，而是齐心协力地把眼睛盯着台下的罗小刚。罗小刚像个罪犯低头坐在人群中。冯大头看到他们的眼睛对着罗小刚射去一种迫不及待的期望。他气愤极了，气愤又无处发泄。他不可能把全校师生都当成敌人打倒。冯大头一心盯着发育稿，坚决不再看台下的反应，毫不妥协地继续发育。情况越来越糟糕透顶。台下的说话声一浪盖过一浪，肆无忌惮地淹没着他的发言。冯大头彻底地失败了，一脸无奈地大喝一声，宣布散会。他颓丧地看着师生们懒洋洋地回到教室。
开会时，冯大头只好让罗小刚重新走上讲台发育。他想不明白，罗小刚的声音竟像魔仗一样迷住师生们的心窍。他对罗小刚的声音简直恨之入骨，始终用冰冷的目光冷静地盯着罗小刚和台下如醉如痴的听众。田亮暗中注视着冯大头的一举一动。他是不甘失败的，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对付罗小刚。
田亮没料到，冯大头会迅速转变态度，不但不阻止罗小冈上台发言，反而积极地支持，热情高涨地投身到他上台发言的准备工作中。每一份讲稿都亲自起草，反复斟酌修改，把自己的思想要求及指示都全面地贯彻在讲稿里。这样一来罗小刚就理所当然地做了他的传声筒。田亮一时像泄气的皮球。
学校的秩序似乎比以前明显有所好转，冯大头发现那些喜欢捣蛋的坏学生变得老实规矩多了。他暗暗高兴，罗小刚没辜负他的期望，同学们没辜负罗小刚的希望。冯大头得意地陶醉在自己的创造中，准备连学校的通知索性也放手让罗小刚去念。他号召着罗小刚，再由罗小刚去号召师生们，不过是多转了个弯，归根究底还是他在领导大家。
学校临时接到镇上的通知，第二天上午有一个检查团要来检查卫生，让学校做好准备工作。冯大头认真地拟写了一份通知，通知各个班级今天放学回家前一定要搞好卫生，迎接检查团的到采。把罗小刚召到校长办公室，让他来广播。冯大头恰好这天下午又要到镇里开会，无法监督各个班级打扫卫生。通知播出去后，他没想到全校竟无一人响应。
第二天早上冯大头来学校后才发现情况不妙，怒火中烧地诘问各班老师，为什么不在放学前打扫好卫生？老师们异口同声地说，我们没有得到通知呀！冯大头脸上的肌肉突突地跳动着，惊讶地说，罗小刚不是在广播里通知了嘛！老师们都说，罗小刚是在广播里讲了话，但事后我们根本不知道他讲了些什么内容。冯大头惊得张大了嘴巴，这件事真是不可思议。罗小刚明明通知了全校搞卫生，为什么人人只知他讲了话而不知他讲话的内容？大敌当前，冯大头来不及多想，尽快搞好卫生，迎接检查团的到来。
全校师生热火朝天地大搞卫生之际，检查团一行突然莅临，开进学校。冯大头一下子傻了，想过去迎接，两条腿却迈不开步。教训是无比深刻惨痛的。冯大头冷静地想了好几天，才把问题大致想清楚。师生们在罗小刚的声音里迷失了自己。他们一心感受着他声音的动听和精彩，却再也感受不到他说话的意图和目的。冯大头被更大的恐惧和害怕碾碎了，发生的一切实在太可怕了。罗小刚带着全校师生走进一条死胡同里，他们全都沉浸在语言虚幻的美丽和精彩之中，却一点儿看不到感受不到它的实际作用。冯大头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庆幸自己没有跟着他们一道可怕地堕落，他无比清醒地看到他们在语言方面犯下的惨痛的过错。同时他的脑子里闪过了上一个人，田亮也一定对罗小刚的声音又恨又怕。
放学后冯大头让罗小刚到校长办公室接受他的特殊训练。他关严办公室所有的门窗，拉了窗帘。师生们根本不知道冯大头在里面对罗小刚干些什么？田亮冷冷地注视着罗小刚走进校长办公室，有些兴奋地想，不管冯大头对罗小刚干些什么，反正都对自己有好处。
冯大头别出心裁，要训练罗小刚远离现在语言的这种可怕的美丽与精彩，用另一种无比真实难听的声音与人们对话。这样全体师生就会从他以前的声音里走出来，从而明白他今后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的真实意图和目的。更不会对他构成任何威胁。这无疑是一个十分艰辛的训练工程，但冯大头对此精力充沛，信心百倍。一定能改造好罗小刚，让他有个彻底的转变，和全体师生们一起更好地适应学校和社会的发展。
冯大头开始用难听的声音念了一例句，就要求罗小刚憋着嗓子跟着念。罗小刚只念了几句，就再也念不下去。他对这种难听的声音十分害怕，突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憋着嗓于念出的每一个宇都像针一样在全身刺疼着。冯大头却欣赏地说，罗小刚，你继续念吧！直到你完全学会并掌握用这种声音说话。罗小刚又念了几句，再也忍受不了。他痛苦地流下了眼泪，内心对这种装腔作势的声音充满着恐惧感。冯大头却欣赏着他痛苦不堪的表情，强迫他继续念下去。罗小刚又念了几句，只好抱着头在地上蹲下来，恐惧越来越深。他一时感到头痛脑裂，呻吟着说，冯校长，我快不行了，你就放过我，让我回家吧！冯大头十分高兴，他的训练已收到显著成效。挥挥手，让罗小刚走了。临走时对罗小刚说，你明天放学后继续来我这里学习说话。
痛苦像影子一样跟着罗小刚一道往回走，脑子里塞满了各种各样装腔作势可怕的声音。他甚至不想再说话了，渴望能变成一个哑巴。可是冯大头还要继续对他训练下去，直到学会用令人恐惧的声音说话。罗小刚找不出什么地方得罪了冯大头，叫他干什么他就去干什么，为什么还要对他这么狠？罗小刚想了许久，想不明白。他突然灵机一动，打定主意，今后不管冯大头怎样来训练他，都一言不发，把自己变成一个哑巴，摆脱冯大头对他的纠缠。
第二天放学后，罗小刚又来到校长办公室。冯大头正等着他的到来，满意地看了他一眼说，快跟我念。迫不及待地说了一例句。却不见罗小刚的声音跟上来，他低着头一言不发。冯大头气愤地说，罗小刚，你怎么啦？快跟我念。罗小刚紧闭着嘴巴，深深埋下头，拒绝回答说话，变成一个十足的哑巴。冯大头很生气，威逼利诱，一时什么办法都用尽了，罗小刚就是坚决抵制，一声不吭。拿他毫无办法，又不能撬开他的嘴巴。没想到罗小刚小小年纪，颇心计，居然装起哑巴对付他。冯大头这回又彻底地惨败了。
冯大头颓丧地看着罗小刚离开了。再也想不出办法。没想到身为一校之长，竟然叫一个十几岁的毛孩子折腾得狼狈不堪，威信尽失。而且罗小刚对他的威胁越来越大，甚至会取代他。冯大头不甘失败，不相信连一个毛孩子也对付不了。睁大眼睛苦想着对策，仍一筹莫展。
田亮这时闯进了校长办公室，他的突然出现让冯大头大吃一惊。但随即又镇定下来，盯着他问，田老师，你有什么事吗？田亮笑了笑说，校长，你应该明白，在对付罗小刚时，我们都是同一个战壕里的人。冯大头眨了眨眼睛，才听明白田亮的弦外之音。一时忘了田亮同样也面临着来自罗小刚的威胁。他兴奋地说，你一定找到了对付罗小刚的好办法。
田亮笑而不答。
放学后，罗小刚又被叫进校长办公室。这次冯大头改变了方法，让罗小刚坐下来当听众。他开始用难听的声音朗诵课文，却不要求罗小刚跟着念。他把每一个字都读走了调，每一句都被随意停顿、分割开来，意义也被彻底地改变了。罗小刚目瞪口呆，课文中的每一个字他都读过，它们互相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篇优美动。听的课文。现在被冯大头别有用心地重新组合后，却变成了不堪入耳的语言。罗小刚被里面一些肮脏的词刺疼了，以前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些字本身竟是这样的肮脏，他终于看清了它们的真实面目。他对语言突然产生一种更深的恐惧和害怕。用祈求的目光看着冯大头，希望他结束课文的“朗诵”。冯大头对他的祈求视而不见，像上了瘾似的，把一篇完整的课文分割组合成无数肮脏的词汇。罗小刚坐立不安，在心中痛苦地喊叫着，制止着冯大头的无耻行为。他感到自己变成一根被焚烧的稻草，突然发疯地冲出办公室。
田亮在暗中目睹着罗小刚跑远的身影，才闪进了校长办公室。和冯大头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一连几天放学后，冯大头都把罗小刚叫到办公室，花样翻新地读课文给他听。罗小刚对语言一次比一次产生一种更深的恐惧和害怕，一个个被冯大头重新组合创造出的新词就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伤害着他的身体。罗小刚每次被逼得逃出校长办公室。
这天放学后，冯大头又故伎重演。在万分痛苦中，罗小刚准备逃离冯大头时，猛然看见田亮闯了进采。田亮看了罗小刚一眼，奔向冯大头，质问他为什么要对罗小刚如此刻薄，犯了哪条校规？冯大头嘿嘿冷笑着说罗小刚的声音破坏了学校良好的秩序，一定要把他的声音改造过来。田亮说，罗小刚的声音维持了学校的秩序，我一定要带走他，不让他受到你的伤害。冯大头生气地说，田亮，我是一校之长，你得无条件服从我，离开办公室。田亮的犟脾气上来了，不肯离开，除非带走罗小刚。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起来。冯大头气得跳起脚，恶狠狠地骂着田亮。田亮也毫不示弱地跳起脚，指责冯大头独断专横。两人越吵越凶，不大一会儿就开始骂起对方。罗小刚痛苦地看着两人，希望他们的争吵能停下来。但他们反而变本加厉，不断地升级，对骂声也越来越不堪入耳。从他们口中飞出的每一个字都深深刺疼着罗小刚。想逃离他们，越远越好。但他又不能离开，田亮老师是为了他才同冯大头争吵的，不能撇下田老师昧着良心独自逃走，只能眼睁睁地忍受着他们的辱骂声。
双方的争吵更加激烈。罗小刚突然听见冯大头的骂娘声。田亮也咬牙切齿地还击。罗小刚的脑袋像被榔头狠敲了几下，痛得几乎失去知觉。他们都像对这些肮脏的语言具有一种天赋，越骂越恶毒，像烈火一样灼伤了他。罗小刚张了张嘴巴，却说不出一句话。他的身体被恐惧碾碎了。
两人越骂越凶，连祖宗八代都骂上了。罗小刚想逃离这个地方，但他不能扔下田老师。从他们口中飞出的每一个不堪入耳的脏字像风一样灌进罗小刚的耳里，对语言产生的巨大恐惧再次抓住他，吞噬着他，可怕地肢解着他。罗小刚呻吟着说，冯——冯——冯校——校一……长，田——田老——老——老师，我——我——求——求你——你——你们——不——要——再——吵——吵——吵啦！他突然开始结巴了，说话的声音也仿佛全变了。
冯大头和田亮互相欣赏地对望了一眼，并没停止争吵，反而越吵越凶。肮脏的咒骂声像火山般喷发出来。罗小刚感到在对语言的恐惧中深不见底地坠落下去，他愤怒而绝望地发出一声怒吼，你——你——你——们——不——不——不要——再——再吵——吵——吵啦！他的结巴越来越厉害，声音也越来越难听。罗小刚眼泪一下子涌出来，痛不欲生地抱头冲出办公室。
冯大头和田亮无比亢奋。他们成功地解除了来自罗小刚的威胁。冯大头决定第二天召开一次全校师生大会，让罗小刚在会上发育，全校师生都来见识他的结巴，对他彻底地死心。
第二天，罗小刚面色苍白地来到学校。田亮交给他一份讲稿，是份决心书，让他开会时上台宜读。罗小刚默默地接过，对田亮感激地点了点头。
又站到了讲台上。罗小刚突然产生一种恐惧。手里拿着决心书，竟有些微傲颤抖。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这种变化。台下师生们像往常一样习惯地朝同一个方向看去。尽管那地方什么也没有，只有阳光在上面渲染出一些悲壮的色彩。师生们满怀期望地看到罗小刚精彩动听的声音在阳光里闪现。冯大头和田亮都暗中有些紧张地盯着罗小刚。
罗小刚仇恨地看了冯大头一眼后，把眼睛放在决心书上。他开始朗诵。
决——决——决心——书红——红星——小——小学——全——全体——师一师生——决——决——决心……
他变了调的结巴声让台下的听众不寒而栗，都站起身紧张地盯着他。冯大头和田亮的脸上闪着兴奋，他们的双眼不由自主地笑了。
罗小刚继续结结巴巴地朗诵着，感到全身都离开了对语音的痛苦和恐惧。他一边读一边涌出了热泪。他知道自己再也离不开结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