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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生活在意外之外

维也纳森林涨到每平米一万以上,已远远超出了庐阳人的消费能力和心理界限,郑凡曾经跟郭之远所长讨论过这个话题并取得高度一致的结论,要想制造销售神话,必须造假。这一段日子以来,报纸上、网络上、电视上关于房价飞涨的报道铺天盖地,大江南北、长城内外无不人心惶惶,这种消息跟当年日本鬼子来了一样让人不安和恐惧。郑凡不看报、不上网、不看电视,他觉得那都是谣言,甚至是开发商幕后的策划,因为他亲眼目睹了维也纳森林三期开盘所谓的火爆场面,怕开盘那天冷场,郝总和悦悦两人精心导演一出涨价后疯狂抢购的活报剧,哄抢人群中一半以上是公司里的司机、保安、清洁工、会计还有食堂里的烧饭的老头,维也纳森林这些群众演员瞒天过海地制造了维也纳森林热销的假象,报纸、电视猛拍一气,然后将虚假火爆的场面与广告一起对外发布,因为郑凡深知内幕,所以就在全国人民都认定房价会继续上涨的时候,他却对房价下降的信心异常坚定,他一个人在跟全国人民扳手腕,这让他时常热血沸腾。

然而,维也纳森林虽然没有火爆抢购,销售也是清汤寡水地平淡,但房价却一路飙升,夏天还没到,维也纳森林的每平米房价轻松突破了一万二,在郝总举行的突破万元庆功酒宴上,郑凡不适时宜地问郝总,“维也纳三期销量并不大,房价怎么涨得这么疯呢?郝总,这不符合市场经济规律呀!”

郝总对郑凡愚蠢的问题不屑一顾,他不仅破坏了集体狂欢的氛围,也败坏了郝总的心情,端着酒杯的郝总嘲弄了他一句,“等你当了房地产商,你就知道了。”

编房地产会刊的郑凡自以为是潜伏在地产商心脏部位的一个特务,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潜伏得越深,对地产界的认识越糊涂。有时候他会在不经意之间,发现韦丽是对的,自己错了,但他没有勇气承认错误,更多的时候,郑凡觉得自己是对的,他相信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从伽利略时代就有了。

他不打算立即下手买房除了确信房价下跌,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自己挣钱太不容易了,他不甘心自己的辛苦钱像纸灰一样被涨价风卷得无影无踪。

暑期里的郑凡在一家外语培训学校、一家中学生精英培训学校和一家公务员考前培训班代课,每晚都有课,双休日是全天上课,每周二十六节课的工作量,是中学正式老师的两倍。想到拼命一周能拼来三百多块钱,郑凡心中的那种以苦为乐、以累为荣的豪情油然而起。只是晚上回到出租屋往床上一躺时,他才发觉自己的身子像是被拆散了的一堆零件,根本拼不出一个活人来。一个天气相对凉爽的晚上,韦丽等到了半夜才等回了郑凡,睡觉的时候就暗示性地扳了扳他的肩,可郑凡生硬地说了一句,“我太累了!”话没说完,人竟睡着了,身上的汗馊味很是呛人。韦丽叹了一口气,然后看着图像乱晃的电视上正在播放一部爱情电视剧,剧中男女主人公恩爱得在草地上毫无顾忌地嘴对嘴地啃了起来,生气的韦丽一按遥控器,屏幕上那对快活男女就不见了。

第二天早上,韦丽在蜂窝煤炉边熬稀饭,郑凡穿着裤衩站在院子水龙头边洗冷水澡,一身汗臭和疲劳被冲洗得干干净净。吃早饭的时候,韦丽不无嘲讽地奚落着郑凡,“你现在一个月兼职挣一千二百多,刚好够百安居去年到今年涨一平米的钱,假如我们要买一个七十多平方的房子活,你得拼死拼活地白干上七年,只够上百安居涨一次价;可等你耗了七年后,房价又涨了,你累死了也拼不赢房价。郑凡,你知道吗,自住进城中村后,我就没进过一次网吧,也没看过一次电影。”

郑凡将碗里的稀饭一口气喝了个精光,“我也一样,”他竭力掩饰着内心的重创,“韦丽,我是没本事,可我一直在努力,等买了房子,办了体面的婚礼,我会给你买一部电脑,让你坐在家里上网,房间里还要装上空调,上网累了,我就陪你去看电影。这一天总会到来的!”

然而,这一天似乎离他们越来越远了,到年底的时候,百安居三期的房价又涨了,六千四一平方,降价的传言最终破灭。郑凡和韦丽的九万多块钱,眼下只够六十多平方的首付了。韦丽说,“我们再借一些钱,赶紧买一套七十平方的房子,不然到明年,只能买五十平方了。”

神经钻入死胡同的郑凡顽固地作出自己最愚蠢的判断,“不买。我就不信,房价能不降,这么低的收入,偷也偷不到那么多钱。”

韦丽急了,“你凭什么说房价一定要降,上次要是买了,这会儿都赚了。”

为了坚定自己毫无道理的降价判断,后来郑凡悄悄地给黄杉打了一个电话,“你说中国的房价已经没有上涨的空间,可为什么又涨了呢?”

黄杉在电话里说,“你作为一个中国人不懂得中国特色,太糊涂了。中国特色的房价就是看起来不会涨了,但它偏偏还要涨;你以为它还要涨的时候,它却降下来了。我在阿联酋呢,回国后我们再聊这事吧!”

挂了电话,郑凡一时没了主意,他交会刊的时候跑去问悦悦。悦悦的办公室里铺着地毯,老板桌上的金属架上还虚情假意地竖了一面小国旗,悦悦不过是郝总的行政秘书,享受的却是副总的待遇,郑凡闻到了屋里弥漫着一股茉莉的清香,香得有些呛人,于是就不停地捏着鼻子以缓冲香味的刺激,见郑凡来了,悦悦放下手中的电话迎了上来,“没记错的话,我到欧陆地产上班以来,你是第一次到我办公室。”

郑凡对悦悦豪华的办公室似乎很是抗拒,他没有按悦悦的意思坐到沙发上去,只是站着应对着悦悦,“没什么事,就没过来打扰!”

悦悦有些尴尬地站着跟郑凡说话,“今天是有事,才来的?”

郑凡说,“对。你说房价会不会下跌?”

悦悦很好奇地望着郑凡,“我是卖房子的,房价即使要跌,我也得说要涨,这不,维也纳森林已经涨到一万二了。”

坐飞机的人都知道,明知飞机不会掉下去,但每次起飞前空姐都要演示怎么戴氧气罩怎么从紧急出口逃生,郑凡买房跟坐飞机有点类似,郑凡在四处咨询和跑遍了庐阳城新建楼盘后,他内心里已经明知降价很渺茫了,可他还是抱着一丝飞机失事般的概率妄想,期待着降价。他决定不买的理由居然是,为什么我能买九十平米房子的首付钱,不到两年就只能买六十几平米了。他不甘心。

可韦丽已经失去了耐心,“你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一个字的房子,也不要再喊我去看房子了,我不想去售楼中心做一名游客,那里不是旅游目的地。”

郑凡无言以对,他望着屋内的墙壁发呆。墙上那幅“面包会有的,房子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标语已经陈旧,且落满了灰尘。

一个天空阴阳怪气的双休日,郑凡一早将韦丽从床上拖起来,韦丽揉着惺忪的睡眼问他干嘛,他说,“走,我们去西湾!”

郑凡说远在城郊的西湾正在建经济适用房,虽说离市中心十八公里,但房价每平米只要三千二,市政府划拨的土地,专门为中低收入无房户建的。韦丽曾赌咒发誓说再也不跟郑凡一起讨论房子的事了,可一听说价格这么低,还没睡醒的韦丽从床上迅速反弹起来,“三千二,今天就买下!”下床的时候,她将两只鞋子穿反了。

韦丽跟郑凡在巷口匆匆吃了碗豆腐脑,两人就骑着自行车上路了,一路上两人说说笑笑,像是去拿自己新房的钥匙一样开心、轻松,还有些盲目的激动,郑凡歪过脑袋对韦丽嚷着,“你知道什么叫天无绝人之路吗?”

韦丽顺着郑凡的思路回答道,“当你买不起房正在愁得彻夜不眠时,第二天早晨一睁开眼,党的阳光突然照耀到了你的窗前。”

早晨的风很凉,郑凡和韦丽边骑车边讨论着买了经适房后的幸福前景。经适房最大的是一室半一厅六十平方,不到二十万就拿下了,他们已经有了一半的钱,只需按揭十万明年就能住上新房了,然而买了经济适用房后怎么装修,两人产生了严重分歧,韦丽要装修成欧式风格,郑凡却要装修成古朴的中国风格,最好是先秦两汉的格调。

快到郊外建筑工地时,韦丽有些担心地又问了一次,“我们肯定符合条件?”

郑凡说,“肯定符合,昨天郭所长给我看了市政府的文件,全都在杠子里面。”

“都有哪些条件,你再给我说说!”离经适房工地越近,韦丽心里越没底。

郑凡又解释一遍说,“家庭年收入低于三万八、没有参加房改和租赁公房、人均住房面积低于十六平方的都可以申请。”

韦丽总算放心了,“我们低于零平方。”

西湾是一处河滩,以前是枪毙犯人的地方,荒草萋萋中不知有多少十恶不赦的人在此肝脑涂地,现在这里开进了许多工程机械正忙着填埋土坑掩盖历史,庐阳的部分穷人明年将在这片刑场上过上幸福生活。郑凡和韦丽站在一处高坡上,他们虽然没看到耸立起来的高楼,但看到了工程机械的进出和一些三三两两的工程技术人员在现场吊线测量,这让郑凡和韦丽就有了无限的憧憬。风吹乱了郑凡的头发,也吹乱了韦丽的心,她很顽固地再次强调自己的观点,“你要是不同意按欧式风格装修,我就不来住!”

郑凡站在犀利的风中和稀泥,“你看这样好不好?一间中式的,一间西式的,中西合璧,两全其美。”

韦丽不干,“那样不伦不类的,我不来住。”

郑凡好言相劝,“我们一人住一间,最大的一间给你住,装成欧式的。”

韦丽嚷着,“你买房子就是为了分居呀!”

两人在秋风中为新房装修争得不可开交,郑凡说这些年他被维也纳森林假冒的欧式风格伤害得不轻,一提起欧式风格就想起了成语“挂羊头卖狗肉”,心里别扭极了。韦丽妥协说,“拿到钥匙后,我们剪子石头布,谁赢了就按谁的意见办,好不好?”

郑凡说,“我不跟你赌!”

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回来的路上,韦丽又想出了一个馊主意,“房子到手后,我们不办婚礼,省下钱我们到塞班岛去旅游。”

按照文件去设计生活是很危险的。郑凡对照文件,认定经适房志在必得,可从西湾回来后,等他到市房管中心递交了申请时,心凉了半截,西湾经适房一期规划建设三百八十套,共有十三万八千人申请,有一家三代住在十五平米的老屋里的,有生了病下了岗还居无定所的,还有两劳释放人员和五保户住在没有卫生设备棚户区的,按照先特困、先老弱病残的原则排队分配,房管中心的那位戴眼镜的公务员很友好地对郑凡说,“你最好就不要申请了,研究生毕业,知识分子,跟这些揭不开锅的穷人争房子,太没风度了!当然了,你如果坚持排队等候的话,按目前这情形,我估计再过二十四年,肯定能轮到你了。”

郑凡想说凭什么我要等二十四年,你是怎么算出来的,可他最终还是没说话,因为跟这座城市里每天还要靠吃低保和捡菜场烂菜叶的穷人相比,他真的不该跟他们去争房子。于是他收起购房申请,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房管中心。房管中心小公务员对着郑凡的背影还说了一句,“还研究生毕业呢,一点境界都没有!”

郑凡出了门后,脑子很乱,骑上车后,才发现方向反了。他在一个红绿灯路口下车调头,很落寞地往城中村赶。

眼见着冬天又到了,冬天城市的阳光清淡如水,郑凡感到自己沐浴在冬天的阳光下如同淹没在一片汪洋的水里。二十四年后,他五十多岁了,那该是为他儿子或女儿考虑房子的时候了。

韦丽在巷口买了半只烤鸭,在煤炉上煮了一条鱼、炒了一盘花生米,一瓶啤酒已经垛在了小桌上,郑凡回到出租屋时,酒菜已经上桌了。韦丽迎了上来,兴冲冲地说,“今天的鱼煮的特别好吃,按你要求,放了六个红辣椒。”

郑凡默不作声地进屋,韦丽跟在他后面说,“你是不是申请买最大的一套?我想通了,这两年你为房子吃了那么多苦头,还是听你的,装修按中式的装,哪怕是装成楚国的样式,我也认了。”

小饭桌挨着床沿,郑凡坐在床沿上没有抓起酒瓶,而是扬起了手中的文件袋,他面色惭愧地望着韦丽说,“对不起!申请撤回来了。”

韦丽一把夺过文件袋,从里面倒出了一大堆讲稿、经适房申请材料,韦丽急红了眼,“你发疯了,单位章都盖过了,房子怎么能不要呢?”

郑凡声音苍茫而绝望,“不是我不要,是要不到。”他把目前申请经济适用房的残酷的形势照葫芦画瓢地说了一遍,韦丽哭了,她抹着眼泪说,“我叫你不要带我去看房,你非要我跟你去西湾。”

郑凡过来搂住韦丽的肩,他感觉到韦丽的肩在抽搐,郑凡像罪犯一样忏悔着,“对不起,我不知道要等二十四年才能轮到我们。”

韦丽突然不哭了,她站起来拉着郑凡说,“走,我跟你一起去,把申请交上去!二百四十年,我们也等,坚决等!”

郑凡将冲动的韦丽按回到床沿上,“我们等不到那时候,我们活不到那么大岁数。”

桌上的菜已经凉了,屋内的空气也是凉的,一条死不瞑目的红烧鱼在盘子里一动不动,没有一丝热气。

这一年年底的时候,郑凡在冬天的风里出没,破旧的自行车总是在半路上掉链,没心思上链条时,他就推着车一个人在寒夜里踽踽独行,他觉得自己缈小得就像夜色里的一粒灰尘,存在与消失对这个夜晚来说毫无意义,想到这,一股悲凉的感觉袭上心头,他想去找舒怀聊聊,可舒怀自从和悦悦分手后,人变得更加颓废和没落,经常抱着酒瓶进入梦乡,消极的情绪是容易传染的,郑凡怕自己变得像舒怀一样一蹶不振,车推到舒怀的楼下,又拎起车龙头调头回城中村了。正如韦丽所说的那样,舒怀是有房子,那不过是一口活棺材而已,而郑凡却在为拥有这口活棺材没日没夜地拼命地工作。

这个冬天郑凡对许多事越来越想不通,想不通的时候,他就通过拼命干活来转移心里的不安和惶恐,赵恒两次请郑凡和韦丽吃饭,韦丽都不愿去,但韦丽已不再反对郑凡接下江淮文化传播公司的活,其实当初赵恒救老苟的时候,韦丽就已经松过口。赵恒让郑凡参与江淮小姐选美大赛的组织策划工作,还有明年夏天全省青年歌手大奖赛筹备工作,赵恒说,“韦丽要是再反对你过来兼职,干脆把她休掉,今明两年我们都泡在美女堆里,随便挑一个也比收银员强。”郑凡说,“韦丽跟我受了那么多苦,哪能随随便便说换就换了。”

郑凡回来后跟韦丽说现在帮江淮传播公司干的是创意策划,这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今后再也不用编写小广告和狗皮膏药一样的传单了。他说只要有机会,就必须多挣一些钱,夯实口袋,“从今天起,哪怕房价只降一毛,我们马上就买,好不好?”

韦丽对郑凡再提房子的事非常反感,一听到房子,就像犯了胃溃疡一样烧心,韦丽自跟了郑凡后,她在城中村苍蝇蚊子的围追堵截下长大了,两年的见识胜过了以前的二十年,她觉得郑凡是一个唯利是图、目光短浅、好沾小便宜、缺少大局观的男人,简直就是一个读过书的农民,买房这件事是最好的明证,当这一结论在韦丽心里明确后,她就对郑凡非常失望,但她不愿说出来,也不能说出来,毕竟他像一头农村老黄牛,是个勤勉踏实的男人。她不愿过度伤害郑凡,于是就不冷不热地说,“你是家里的男人,你怎么想就怎么做。”

晚上,郑凡想讨好韦丽,就在被窝里轻轻地扳韦丽的腰,韦丽脊梁对着郑凡,轻轻地说,“冷,被窝里漏风。”

扫兴的郑凡看着屋里永远也关不严的窗子,凛冽的寒风正乘虚而入,钉在窗子上的塑料布哗哗作响。

郑凡给父亲打电话说春节回不去了,单位里要加班,其实是赵恒的公司里要加班,公司春节期间为几个新年新款的国产车在几个社区策划“汽车进万家”推广宣传活动,赵恒说春节六天劳务费和加班费给郑凡一千二百,郑凡心想回家过年最少要花一千二,这样一反一复就是两千四,更要命的是,要是过年家里人问起他婚姻、房子、位子的事,那几乎就是对他进行一次活剐,所以赵恒还没说完春节加班的时候,郑凡就满口答应了下来。

腊月初十那天,庄邻周天保和儿子周小保来庐阳找到了郑凡,周天保说女儿到广东卖淫后,气得肝疼,最近扛不住了,想请郑凡帮他找一家医院看病。郑凡二话不说就带着周天保父子去了市第一人民医院,他想自己没能帮人家在省里和中央打上招呼救出卖淫的女儿,帮着找医院看病还是能做到的。赵恒很仗义,说他小舅子朱均在市一院当医生,一个电话过去,郑凡没费周折就把周天保安排住进了医院,三天后,周天保儿子周小保哭着给郑凡打来电话,“凡哥,不好了,我爸要死了!”

郑凡赶到医院,赵恒小舅子朱均告诉郑凡,周天保查出来是肝癌中晚期,必须立即动手术,时间一点不能拖了,郑凡问要多少钱,朱均说,先交两万五千块钱做手术,郑凡问周天保带了多少钱过来,一脸麻木的周天保说,“总共带了五千块钱,我不想开刀,死掉算了!”周天保说自己死掉就像说日本鬼子死掉一样,异常平静。

郑凡却急了,“周大爷,你怎么能这样说话,生命只有一次,哪能轻易放弃的。”

周天保说,“家里没钱了,家里的猪和鸡都卖了,这些年找二丫,积蓄全花光了。”

郑凡对赵恒小舅子说,“朱医生,你赶紧安排手术,我回去拿钱!”说着转身就跑了。

郑凡从银行取出两万块钱飞速赶回医院缴了手术费,等到松懈下来的郑凡手里攥着缴费收据抹着一头热汗时,他这才想起没跟韦丽打一声招呼,因为这笔钱缴到医院跟扔进水里是一样的后果,周天保家是无论如何也还不起这笔钱的,他有些后悔自己操之过急。可一切都来不及了,周天保已被推进了手术室,手术室外的走廊里漂满了药水味,窗外的阳光也像被药水浸泡过一样,冷而灰。

走廊里的郑凡很惶恐地问朱均,“朱医生,周大爷开了刀后,能活多久?”

朱均说,“这就难说了,也许能活三五年,也许就几个月,主要看是否扩散和扩散范围有多大。”

郑凡头嗡地一下就炸了,乡下人要是听说花几万块钱开一刀只活三五年,肯定不干,周天保要是知道只能活几个月的话,他会说抢救他的医生是在坑他。郑凡知道乡下人得了这种绝症,一般都是拉回家,省下看病的钱,买点好吃好喝的,把一生没吃过没吃够的好酒好肉吃它个天昏地暗,然后心满意足却又无可奈何地上路。当郑凡把这个意思告诉朱均时,朱均很吃惊地看着郑凡,“乡下人太不人道了,哪有让活人等死的?”

郑凡说,“朱医生,这一刀下去,周大爷全家要拼死拼活累上三五年才能挣够。手术的两万块钱还是我垫付的。”

朱均很疑惑地看着神情恍惚的郑凡,“这么说,你这两万块钱是肉包子打狗了?”

郑凡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但他还是不愿听到这句话,他振振有词地说道,“我这是借给他的,不是捐款。”

这时,周小保从手术室门边走过来,心惊胆战地问朱均,“医生,进去都这么久了,还没出来,我爸有救吗?”

周天保手术很成功,恢复也很好,腊月二十八父子俩出院回家过年,朱均说还没扩散,年后再做几个疗程的化疗,前景应该不错。临行前周天保带着儿子周小保来城中村向郑凡辞行,周天保父子看着郑凡住在一间租来的破房子里,很是诧异,郑凡对周家父子不请自到地上门很是不安,稍微调整了一下情绪,他就故作轻松地对周天保父子说,“眼下条件是差些,都是暂时的,很快我就有新房子了。”

身体虚弱的周天保点点头说,“有新房子就好,这地方哪能住人?”

周天保儿子周小保对郑凡租住的寒酸没有什么尖锐的感觉,他只是感觉欠下郑凡的两万块钱巨款责无旁贷地压到了他头上,他痉挛着胳膊拉着郑凡的手说,“凡哥,我过了年就去浙江打工,一年还你五千,四年全部还清,争取三年还清。你是我爸的救命恩人!”

周天保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声音颤抖着地说了一句,“大侄子呀,好人会有好报的!”话没说完,眼里流了下来。

郑凡心软,看不得别人流泪,他拉着周天保抖动不已的手说,“周大爷,小保,我爸妈要是问我在这里怎么样,你们就说很好,具体的情况一个字都不要说,好吗?”

周家父子连连点头。郑凡托周家父子给家里带回了一桶色拉油、一盒干果大礼包还有江淮文化传播公司印制的两本挂历,其中一本送给周家父子。

韦丽回老家过年,郑凡骑自行车将韦丽送到汽车站,在站台上郑凡忽然有一种离婚分手的幻觉,他抓住韦丽的手死死不愿松开,韦丽挣开他的手说,“车马上就要开了,你回去吧!”

这已是郑凡来庐阳的第三个年头了,离他承诺买上新房的时间,不到一年,郑凡知道未来的一年是无论如何也买不起房子了,他像一个判决已经生效了的死刑犯,很绝望,所以他对韦丽独自回家过年充满了生离死别的伤感,他塞了两百块钱给韦丽,“周大爷来看病,没空上街,到县城下车后,你帮我买点东西给你爸妈。房子的事,最好不要提。”郑凡想把借钱给庄邻周天保开刀的事告诉韦丽,可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韦丽把钱扔回郑凡的怀里,“我有钱,你留着钱等着房子继续涨价吧!”韦丽虽不愿提关于房子的一个字,可郑凡一提,她就上火,话中免不了充满着怨气。

郑凡看着汽车卷着灰尘扬长而去,他感觉到自己在韦丽心目中的形象已经灰飞烟灭。

郑凡一个人的春节有些凄凉,也有些壮烈,郑凡觉得是男人就应该有勇气接受这种残缺的生活,年三十晚上在赵恒的公司里跟没回家过年的一帮穷弟兄们喝得头上冒烟,都是一些混得不如意无颜见江东父老的城市打工仔,十二个弟兄喝掉了八瓶十年窖藏的“庐阳特曲”,平时很抠的赵恒搬来了两箱,见弟兄们喝得东倒西歪了,还跟着起哄,“喝,接着喝!”有弟兄说撑不住了,赵恒手抓着酒瓶豪情万丈叫嚣着,“喝,接着喝!我们来到这世上,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最后喝趴下六个,有两个在桌底下找自己的手机,还有一个当场吐血。趴在桌底下找手机就有郑凡一个,郑凡想给韦丽打一个电话,可找到电话后,想不起韦丽的号码了,号码想起来了,却忘了拨号码。

晕晕乎乎回到出租屋,他想喝水,拿起热水瓶,里面空了,韦丽走后,蜂窝煤炉也灭了,过年城中村开水炉也封火了,即使开着,他也没力气去打水,他喝下了茶缸里剩下的半杯凉水,和衣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大年初一一早,醒来的郑凡没有一点新年的新感觉,他只觉得自己被包围在鞭炮声中,头昏脑胀浑浑噩噩。

韦丽年三十晚上给郑凡打过一个电话,郑凡没听到,年初一醒来看到未接电话后立即回拔了过去,新年的第一句话不是祝福而是检讨,“真对不起,昨晚酒喝多睡着了,爸妈都还好吧?”

韦丽有气无力地说,“都还好,爸妈说过年后他们一起去庐阳,想看看我们新买的房子。”

郑凡酒全醒了,“不是叫你不要跟他们提房子的事吗?”

韦丽在电话里抗议着,“不是我要提的,是你自己拍着胸脯说三年买上新房子的,怎么怪到我头上来了?”

郑凡争辩说,“三年还没到,这才是第三个年头。”

韦丽说,“三年只剩下八九个月了,你能买得起吗?”

郑凡软下口气,“你不是说平常你爸妈拿你没办法,都听你的吗,你就帮我劝说劝说,叫他们不要来了。”

韦丽在电话里耍起了小孩子脾气,“我就不帮你,叫你买,你不买,现在知道走投无路了。”

走投无路的郑凡不假思索地冒出了一个非常愚蠢的馊主意,“你就说新房子还没装修好,让他们过一段时间再来。”

韦丽在电话里火了,“哪有新房子?大过年的,你让我当骗子,而且是骗我爸妈。”

被酒精蒙昏了脑袋的郑凡被责问得张着嘴,说不出一个字来。

大年初一的心情霜打了一样沮丧。

郑凡起床简单洗漱后,没吃早饭就跟公司的人一起开着几辆国产新车走进了鞭炮声不绝于耳的社区。

大年初一市民的心情激动得有些失控,郑凡他们策划的国产车进社区活动居然一天卖出了十六台,年初二那天,汽车销售公司老总要请郑凡和赵恒晚上去南海浪涛吃饭洗澡,郑凡说他累了,想回去休息。悦悦的电话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打来的,“我在望津茶楼等你!”

郑凡想问有什么事,可悦悦的电话已经挂了。

去望津茶楼的路上,郑凡骑着那辆饱经沧桑的二手自行车在新年的灯火中左穿右插,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悦悦为什么要约他。舒怀回老家过年了,是不是悦悦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想起了舒怀对她的好,感情突然死灰复燃,怕自尊受了伤害的舒怀给她难堪,所以托他传达破镜重圆的愿望,郑凡一路上被这一念头牢固地控制着,直到他走进望津茶楼大门里时,他才发现这是一个很荒唐的臆想。舒怀早就被悦悦判了死刑,舒怀目前的这种颓废的生活状态连他这个同学都无法接受,又怎么会让一个女孩胆敢托付终身。人很多时候不可思议地弱智,弱智得事后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夜幕早已降临,天空中焰火乱窜,鞭炮声像是战争中的冷枪在城市的暗处突然响起又迅速结束。新年茶楼里人很少,服务生热情也不高,悦悦点了两份粤式煲仔饭,要了一壶特级的六安瓜片,郑凡落座,悦悦给郑凡倒了一杯茶,“我就知道你没回家过年。”

郑凡很好奇,“你怎么知道的?”

悦悦说,“因为我比韦丽更理解你,只有我能读懂你。”

郑凡装聋作哑地说,“黄杉前不久回来过了。”

悦悦说,“我知道,他给我打过电话,我觉得没必要见他。”

郑凡说,“是呀,他跟你不是同学。”

悦悦说,“他跟我不是一路人。”

尽管郑凡对黄杉有无穷无尽的看法,但他不想跟悦悦讨论自己同学的长短,所以就岔开话题往轻松里说,“黄杉的女友竟然当年在上海城隍庙就跟我打过交道,你说这世界多小。”

而悦悦却按自己的思路说话,“你不觉得我们俩今天‘同是天涯沦落人’?”

郑凡说,“黄杉跟他女友在海外炒房地产。”

两人风马牛不相及的对话,像是自言自语。

这时郑凡的手机响了,悦悦很好奇地盯住郑凡,郑凡将闪着蓝光的手机伸到悦悦的鼻尖下,“你看,韦丽电话来了!”

悦悦无动于衷,她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郑凡的脸上,她似乎想从他脸上破译出点什么来。

郑凡按了接听键,果然是韦丽打来的。

郑凡在电话里说春节国产车进社区的策划很成功,还问韦丽哪天回来,到时候他去车站接,韦丽问郑凡在干嘛,郑凡支吾着说,“在外面,在外面吃饭!”

韦丽问,“跟谁在一起吃饭?”

郑凡愣了一下,心虚地说,“跟郭所长在一起,还有老肖,肖老师。”

悦悦看着扯谎很不熟练的郑凡竟然笑得弯下了腰。

电话里的韦丽说,“你把电话给郭所长,我给他拜个晚年!”

郑凡捂住电话,脸色在灯光下一片死灰,人几近崩溃了。

悦悦凑过来轻轻地对郑凡耳语着,“就说郭所长去厕所了。”

郑凡如法炮制,“郭所长上洗手间去了。”

电话那头的韦丽果然如释重负,“打死我也不相信你跟悦悦在一起,是吧?”

郑凡对着电话点头哈腰,“对,对,对!”

凑在郑凡耳边的悦悦被惹急了,“我来跟韦丽论论理,她跑回老家潇洒过年了,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凭什么我就不能跟你在一起吃一顿晚饭!”悦悦要抢郑凡的手机,郑凡迅速合上了电话,“悦悦,韦丽还小,我们最好不要激怒她。”

悦悦很开心,“我们俩联手把韦丽蒙了,对不对?”

郑凡答非所问,“我明天还要去社区现场。”

悦悦站起身说,“我帮你扯谎成功,今晚的单由你来买。”

郑凡说那当然,悦悦别有用心地问郑凡一个人的春节是什么感觉,郑凡说没什么感觉,要是有的话,那就是很忙也很累,悦悦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约你吗,郑凡装聋作哑地说,“我以为你找到了新男友,叫我过来把把关的,不然你无法解释为什么不回家过年。”

悦悦听了郑凡如此绝情的判决,突然就不说话了。空旷的茶楼里流淌着《春江花月夜》的旋律,静谧中流露着几丝凄凉,听上去像是一首安魂曲。

郑凡也不说话了,两人枯坐着,那是一种守灵般的寂静。

郑凡买单结账,共七十八块钱。郑凡手里攥着一张百元大钞,迟迟不愿递过去,他问吧台小姐为什么这么贵,应该是五十六,吧台小姐告诉他,春节期间,所有的服务项目加价百分之二十。站在一边的悦悦看着郑凡跟吧台小姐交涉,一言不发。

分手前,悦悦问郑凡,“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贱?”

郑凡很坚决地说,“不!”

夜色中的城市里飘满了鞭炮火药的香味,在郑凡的面前,悦悦就是一个被炸碎了的鞭炮,没法抓在手中,却能闻到它粉碎的味道。回到城中村出租屋,郑凡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他在梳理着自己与悦悦之间并不危险的关系,他觉得自己对悦悦一直持有偏见,悦悦抛弃了同学舒怀,就像自己也被抛弃了一样,很抗拒。看着今晚分手时强大的悦悦那般无助和凄切的神情,郑凡觉得自己有些不近人情,极不礼貌地把人家的好感当做一盆洗脚水一样泼了,所以此时他愿意以宽容的心情去理解悦悦,有那么一个瞬间,他觉得韦丽回来前自己应该主动约悦悦一次,好好聊聊。郑凡知道悦悦是偏远小镇一个死去多年的屠户的女儿,患了严重风湿病的母亲瘸着腿在老家小镇上靠捡垃圾为生,她要牵挂着病重的母亲还要给读大学的弟弟提供所有费用,悦悦的生活中充满了艰辛的挣扎和看不见的泪水。悦悦和郑凡有着相似的生活背景和相同的奋斗史,悦悦在郑凡身上找到的是一种同伙的感觉,而不是爱情,如果说同伙分量有点轻的话,他们之间顶多算是同志,很显然,一旦突破了同伙和同志的边界,最终将是既没了爱情,也没有了友情。从这个意义上说,郑凡觉得真不该对悦悦的好感表现出那般的神经过敏和敌意。

晚上躺在床上,郑凡给悦悦发了一条短信,“谢谢你的邀请!祝新年快乐!”

悦悦很快回了一条过来,“那你就再邀请我一次,我买单!”

春节后,韦丽的爸妈没来,郑凡的爸妈来了。

乡下木匠郑树只知道儿子没回来过年是因为工作忙,虽隐约感觉到郑凡在庐阳的本事离呼风唤雨还有一段距离,但绝没想到儿子会糟糕到居无定所寄人篱下的地步,乡下木匠郑树是听了周小保的酒后吐真言后赶到庐阳来的。

本来郑凡跟周天保父子已经说好了,郑凡借钱手术和租住城中村的事回去只字不提,可周天保儿子周小保年初五到郑凡家串门时遇上喝年酒,好客的郑树将小保按到桌边就喝上了,几个来回喝下来,小保的脑子不听指挥了,他端着酒杯给郑树敬酒,“三大爷,你儿子,凡哥很仗义,比雷锋做得都好,一出手就拿了两万块给我爸开刀,他不拿钱,我爸这个年挺不过来的,可凡哥却住在猪圈一般大的屋里,还是租来的。”郑树以为听错了,“小保,两千还是两万,你没喝多吧?”小保硬着舌头说,“没有,再来一瓶也没事,真是两万。凡哥桌上有一个小镜框,里面有一个女孩子的照片,长得像县电视台播新闻的林巧玉,门后面还挂了一件红色羽绒棉袄。”郑树听得脑袋嗡嗡作响,第二天郑树去找周小保核实时,酒醒了的周小保矢口否认,“没有呀,我没说过这话”。回来后,郑树想了好几晚,都没能想明白这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觉得儿子肯定有什么事瞒着自己,于是对老伴说,“走,我们去庐阳,明儿一早就去,我倒要看看郑凡究竟是怎么混的。”

郑凡正在出租屋里修订书改稿,他觉得严凤英对黄梅戏的贡献不只是唱腔和演技,而是将黄梅戏由乡村小祠堂带上了城市大舞台,这也是郭之远所长要他重点研究的部分。就在他为自己越来越多的新发现兴奋不已的时候,父母敲开了城中村腐朽的木门。

父母的突然到来让郑凡慌了手脚,他第一句话不是激动,而是紧张和恐惧,“爸,妈,你们怎么来了?”

父亲郑树进屋后看着被油烟熏黑的屋顶,压抑着声音说,“我跟你妈不能来?”

郑凡很无助地搓着双手以缓冲心中的恐慌,他指着床沿对父母说,“爸,妈,你们坐吧!我给你们倒水!”

郑凡父母都没坐,他们像研究一件出土文物一样地仔细推敲着屋里的每一个细节。郑凡摇了摇水瓶,里面空了,他很尴尬地放下手中的水瓶和缸子,母亲拿起桌上的一个小相框,死死地盯住相框里的韦丽,她走到门口迎着亮光用手轻轻地擦拭着相框上的塑封,生怕韦丽被灰呛着似的。父亲指着墙上落满了灰尘的标语,以他小学三年级的水平理解着,“房子有了,面包当然有了,面包才值几个钱,跟乡下烤大饼差不多。”

郑凡捅开煤炉烧开水,给长途跋涉的父母喝足了水后,郑凡向父母开始如实交代了事实真相,如实也就是七八成而已,他不能说韦丽是网上打赌赌来的媳妇,也不能说自己没日没夜地在外兼职打工挣钱,而且说到不花钱娶进门的儿媳韦丽时,一味拔高韦丽如何安贫乐道、纯净朴素,跟着自己长期受罪也无怨无悔,如今全中国压根就找不到第二个。母亲感动得将韦丽的照片紧紧抱在怀里,一动也不动,生怕她跑了似地。父亲一直在听,一直没说话,面对大上海毕业的知识分子儿子的如此困境,尽管他把韦丽吹得盖世无双,但郑树的脑子一时还是转不过弯来,本指望儿子大上海研究生毕业能光宗耀祖、出人头地,没成想沦落到了如今像个要饭的叫花子,当初还指望他出钱把家里漏雨的三间厢房翻盖一下,眼下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怪不得郑凡两个春节都不敢回家过年。

父亲郑树只是默默地听着听郑凡在说,表情就像当年被镇执法队放回来那晚一样,如同一张干枯的树叶,直到韦丽下班前,父亲郑树只说过一句话,“真糊涂,你怎么能把钱借给周天保?”

父亲郑树再也没有乡下时的神气与自豪了,他像是被木匠随手扔掉的一截废旧的木料,呆板僵化死气沉沉地坐在床沿上抽着闷烟,地上扔满了烟头。韦丽下班看到屋里多了两个乡下老人,她几乎一下子就判断出是郑凡的父母,郑凡对韦丽说,“爸妈来了!”

韦丽像是早就熟悉的一家人一样招呼着,“爸,妈,事先打个电话,我去车站接你们呀!”

郑凡母亲抓住韦丽的手,笑得合不拢嘴,“你上班忙,不用麻烦的!”

韦丽拉着婆婆的手说,“我早就要跟郑凡一起回乡下看看你们了,可郑凡不同意。又不是明星,偷偷摸摸地隐婚,没劲透了!”

母亲不知道什么叫隐婚,只是抓着韦丽的手,上上下下打量着韦丽,落落大方的韦丽被看得不自在起来,她摸着自己的下巴问,“妈,我脸上小时候有疤,还能看出来吗?淘气爬电线杆,摔下来被碎瓦片划伤的。”

母亲连连说,“没有,真的没有。”

韦丽说,“就是有,郑凡也认了,”她把头扭向郑凡,“是吧?”

郑凡没吱声,他坐在父亲吞吐出的烟雾中,一脸的凝重。

郑凡母亲要用煤炉做晚饭,韦丽执意要出去吃,母亲说,“外面吃太浪费钱了。”

韦丽说,“省钱发不了财,去年的奖金刚发下来,我请客!”

在城中村一家小酒馆里,郑树喝着闷酒,声音很苍凉地对郑凡说着,“韦丽这孩子这么好,配你绰绰有余。我没想到你混到现在连个窝都没有,也弄不明白城里房子咋这么贵。你都拿证两年多了,不该瞒着父母,你知道吗?我跟你妈在家里一唠叨起你还打着光棍,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郑凡给父亲倒满酒,他满脸愧疚地说,“爸,妈,我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韦丽。不是我想瞒你们,我是想买好了房子,筹够了钱能办不寒碜的婚礼了,再跟你们说,可我没做到。”郑凡说着说着眼泪流了下来,“儿子没本事,让你们失望了!”

一旁的韦丽悄悄地抹起了眼泪,这个以前喜欢在网上冲浪且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女孩注定了要在眼泪中长大和成熟,对她来说,这是人生的必修课,而不是选修课。

郑凡母亲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从干荷叶包着的袋子里掏出一块从家里带来的熟猪头肉,很不恰当往韦丽嘴里塞,像哄孩子一样,“姑娘,吃一块吧,家里腌的,很香!”

郑树老两口的晚饭是在悲喜交加的氛围中吃完的,悲的是郑凡混的还不如乡下没考上大学的小青年,喜的是郑凡找了个通情达理漂亮贤惠的好媳妇。晚上住城中村小旅馆的十二块钱房费,郑树坚决不让韦丽付,“我们家够对不起你了,哪能要你掏钱。”

韦丽不再坚持,她安慰郑树说,“爸,郑凡也尽力了,我们手头有一些钱了,郑凡说房价只要再降一毛,马上就买。下次来,就住我们家里了。”

母亲拉住韦丽手问,“房价降了吗?”

韦丽说,“没有!”

郑树插话,“一毛都没降?”

韦丽说,“五分都没降。”

母亲担心的问,“那什么时候降呢?”

韦丽说,“我也不知道,报上说年后全国的房价又涨了,涨得已经刹不住车了。”

母亲拉着韦丽抹着眼泪说,“哪咋办呢,我们靠几亩田,将就着糊一口饭吃,拿不出钱来支援你们,让你跟着郑凡受苦了。”

郑凡看这场景都快成了忆苦思甜,于是就对父母说,“房价肯定会降的。你们休息吧,明天一早带你们去逛街。”

韦丽第二天以儿媳妇的身份带着二老逛了逍遥津公园和百货大楼CBD中心,韦丽给二老一人买了一双皮棉鞋,总共花了三百多块,郑凡母亲给韦丽送了一付银锁挂件,说是祖上传下来的。银锁上勾勒着“多子多福”四个字。吃完中饭,郑凡和韦丽将父母送往长途汽车站后,临上车前父亲对郑凡说,“周天保那钱我得催他还。”郑凡心里一惊,韦丽还不知道此事,知道了不好交代,看到韦丽正在跟婆婆拉着手道别,他连忙打断父亲的话,“爸,你以后不要再把你儿子说得神通广大了,你已经看到了,你儿子就这么大本事,不要说省里、中央里的事不能摆平,就是城中村出租屋的小事都搞不定。”父亲像是犯了错误一样不吱声了,郑凡走过去将半包“中华”烟塞给父亲,“前天在公司饭桌上带回来的,早上在包里翻到的。”父亲接过半包烟像接过了儿子半辈子的孝顺,很是激动。

回来的路上,郑凡卖力地蹬着自行车,他对车后架上的韦丽说,“我爸妈对你很满意,他们说你长得好看。”

韦丽不咸不淡地说一句,“好看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房子住。”

冬天的阳光软弱无力,郑凡骑着一辆老爷车,负重前行。路上的行人对一头大汗的郑凡麻木不仁。

维也纳森林会刊在庐阳地产界鹤立鸡群,无论是图片、文字,还是文化品位没有一家能与之比肩,宏洋地产的老总问欧陆地产郝总从哪儿挖来的人才,郝总说这是商业机密,拒绝透露。郝总回来后找郑凡谈了一次话,他在灌满了阳光的办公室里对郑凡说,“我打算聘你做我的兼职文字秘书,帮我起草发言稿、处理文件、回复客户的电子邮件以及公司的各种汇报材料。我还想开一个博客,你帮我写写微博,当老板的不与时俱进是混不出前途的。”

郑凡有些意外,他第一反应是刚升任总裁助理的悦悦推荐的,于是他看着眼前冒着热气的茶杯说,“谢谢郝总!我想推荐我大学同学舒怀来做这份工作,他很有才华。”

郝总夹着雪茄烟的手向下一挥,做了一个否定的手势,“不,就是你!”

郑凡六神无主地看着郝总,“我怕辜负了郝总的厚爱。”

郝总说,“先干着,等辜负了再说。给你每个月开一千八,从下月开始聘任,聘书我让悦悦去办。”

听到这个数字,郑凡先是震惊,继而是动心,对于一个穷疯了的小知识分子来说,谁都没有拒绝的理由和勇气,这笔钱将近自己一个月的工资,比他在江淮公司兼职和带家教的总和还要多。

郑凡表达感激的方式是给郝总的杯子里加满开水,他在开水热气的鼓舞下,发自肺腑地说,“郝总,谢谢您的信任!我一定竭尽全力做好工作!”

下班回到家,郑凡急不可耐地把这一喜讯告诉给韦丽,还没说完,韦丽给了郑凡当头一棒。

韦丽生气的时候喜欢拿自己随手抓着的东西出气,有时倒霉的是一把扇子、一盒火柴或一把葱,这天刚下班进门的韦丽将质量平庸的坤包狠狠砸在床上,“悦悦一当上总裁助理,你就拿了一份高薪合同,是不是想学黄杉,你也愿意被包养呀?”

郑凡被这一闷棍打得眼冒金星,他还没拿准做郝总兼职秘书是不是悦悦的主意,所以他无法接受韦丽对他武断地判决,于是拉着韦丽的手说,“我们现在就去找悦悦对质,要是悦悦让我做兼职秘书的,我明天连会刊的活一起辞了!上班到现在我连悦悦的面都没见到,是郝总直接找我谈的!”

这下轮到韦丽底气不足了,“不去!我没那么小气。”她降低语调说,“郑凡,你说,郝总会不会听悦悦的?”

郑凡安慰着韦丽说,“悦悦长得都没你好看,她凭什么指挥郝总?”

韦丽很狡黠地跟了一句,“你的意思是我能指挥得动郝总了?”

郑凡觉得跟女孩不抬杠的最好办法就是岔开话题,他说,“一年兼职挣两万多,钱挣多了,心里就有底,只要房价一跌,马上出手。”

韦丽问,“我们有多少钱了?”

郑凡心里惊了起来,周天保做手术的两万该怎么说呢,他敷衍着,“应该有不少了,记不清了。”

韦丽态度突然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她吊着郑凡的胳膊说,“我们用存下的钱到你老家山里买一片山场,好不好?我们在那里养猪、养鸡,种茶、栽树,多棒,城里挣不到钱,买不起房子,没意思!”

郑凡说,“我读了这么多年书,就是为了走出大山,再回到山里去,我爸还不被活活气死。”

韦丽只要进入想象中的生活,就像是服用了兴奋剂一样,可郑凡没时间陪她亢奋,于是就去做晚饭,炒韭菜没盐了,郑凡支派韦丽去买盐,韦丽说顺便给你买一瓶啤酒,郑凡说不用了,韦丽说你拿下了大合同,提前庆贺一下。这时候的韦丽就忘记了悦悦的存在,也忘记了先前究竟说了什么。

韦丽出门买盐的时候,郑凡想起了还欠悦悦一次约会,如果悦悦要是问起来,他该怎么说呢?悦悦现在是他货真价实的上司。

市演艺集团为了向上级汇报文化体制改革的成果,送了一台黄梅戏现代戏《摇滚的青春》到北京长安大戏院演出,这出胡编乱造的黄梅戏写了几个奋发有为的大学生毕业后到农村创业的先进事迹,剧中一味强化他们激情澎湃的宏伟理想,而公然掩盖了大学生在城市找不到工作后被迫到乡下谋生的无奈,戏中不可避免地掺杂了大量虚假的爱情和不真实的命运折腾。郑凡被抽到赴京演出领导小组帮忙,负责整理媒体报道、观众反响、演员体会及相关资料收集,回来后给市里提供一份专业性的演出调研报告,也为他的黄梅戏研究提供最前沿的素材。郭之远一开始找到郑凡的时候,郑凡不是很愿意,他说我把黄梅戏作为文化遗产研究而不是作为时尚来追捧的,观念上有冲突,怕完成不好任务。所长说,“你这次去,是在工作,不是搞研究,懂吗?不能意气用事。上次你在市里的发言就很有大局观,很见水准,你脑子绝对好使!”

郑凡在北京期间发现进京汇报演出很是尴尬,长安大戏院卖出去的票不到两成,卖票的钱都不够演职人员来回车票钱,吃饭、住宿的钱全靠市里补贴。没卖掉的票只好分头免费送给庐阳在京干苦力的农民工,这样汇报演出又多出了一重慰问演出的意义,可有不少农民工嫌路程太远,坐地铁倒公交来回要花十多块钱,于是就希望送票的同时再送一些路费,汇报演出领导小组很为难,免费让你来看戏,连路费都怕花,难不成还要给你们来看戏的再发一瓶啤酒一袋花生米,让你们边看戏边喝酒,过分了。汇报演出领导小组拒绝了这一无理要求,所以送出去的票不到三成,慰问演出的效果也不太明显。其实细想想也能想明白,出来打工是为了养家糊口,不是为了图潇洒快活的,每天干到晚累得骨头都要散架了,没有心情,也没有体力跑那么远去看戏,通常民工们都是晚饭后在工棚里看一会电视就睡觉,大多数时候,一集电视剧片头还没播完,人就倒头睡着了。

进京汇报演出的主要任务是请嘉宾领导看戏,宣传庐阳,宣传黄梅戏,可庐阳在北京做大官的几乎没有,现任最大的官是一个副局级,早年一个副部级领导已是风烛残年,行动不便,无法到场,于是领导小组决定凡是在北京工作的和退休的庐阳籍老同志,只要是副处级以上的干部,一律送票,而且车马费、礼品备齐了同时送去,郑凡先是帮着给农民工送票,后来又帮着给副处长以上的领导干部送票,郑凡知道嘉宾到场更多地是为报纸、电视台拍新闻准备一些忽悠人的画面而已。

演出前的一天晚上,郑凡抽空跑到通州城边上看望老豹,他把内心里的想法对老豹说了,“没有人再有耐心看两个多小时的一台戏了,包括管戏剧的领导在内,他们也喜欢看赵本山小品、看非常6 1、‘快乐向前冲’之类的快餐文化,这就叫时过境迁。”

老豹住的通州城边上旧街巷里到处涂着青面獠牙的“拆”字,夜晚的灯光比庐阳城中村还要暗淡,偶尔一两盏亮着的灯鬼火一样晃动在风中,这里马上就要被一家房地产商开发。老豹对郑凡谈起黄梅戏进京汇报演出并没有兴趣,他更多地是想跟郑凡交换一下两人各自的生计,他们一边喝酒一边随心所欲地聊着,老豹说他辞职后到北京发展得很不理想,唯利是图的书商出了他的《中国城管内幕》一书不到两个星期就被抓进去了,罪名是涉嫌偷税还有嫖娼,郑凡只拿了一万五千块钱预付款,其余承诺的钱全都打水漂了。现在的老豹已经不再写作了,他正办着一所农民工子弟学校,自任校长,老婆从老家过来后管教务和后勤,下班后在巷口摆摊卖四川的麻辣涮,挣些钱贴补家用,郑凡和老豹下酒的菜就是老豹老婆头天卖剩下的麻辣涮,郑凡问老豹怎么想起了办农民工学校,老豹说,“我儿子也带过来了,快上小学了,可没地方收,借读费要六万,抢也抢不到这么多钱。干脆我自己来教,先让我自己儿子读上书。”

郑凡问,“你儿子呢?怎么没见着。”

老豹说,“跟他妈一起出摊去了!”

老豹住的屋子挺大的,里面除了床铺、煤炉和几个旧柜子,空空荡荡的。屋外的墙上写上了“拆”字,这就告诉你,说不准哪天早上你起床的第一件事不是吃早饭,而是搬家,学校在巷子后面的一个搬空了的生产酒瓶盖的厂房里,下令停办的通知已经下达好几天了,老豹正为学校的去处而四处奔走,他和他的学校自创办起,就经历着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游击生涯。老豹给郑凡倒了一茶缸白酒,“你只有到我们这来住上一段日子,你才会理解什么叫‘哀民生之多艰’”。

郑凡问办学校的钱够不够一家生活,老豹说勉强够吃饭,学生有六十多个,两个班,都是这附近捡破烂的、摆地摊的、开摩的的、打工的穷人家孩子,哪忍心高收费,不以挣钱为目的。老婆卖麻辣涮一晚上能挣三四十,比学校挣得多。“我现在很穷,可我感觉比在城管时充实得多了,心里也很安静。”

郑凡跟老豹聊起城管时意见有些分歧,情绪也很激烈,郑凡说城管就是中国城市管理中的毒瘤,有警察执法、有工商执法、有技术监督执法,还要什么城管,老豹说你不要把城管妖魔化,他说自从离开城管后,自己对城管有了一些新的认识,“城管者和被城管者都是悲剧人物,大家都是为了讨生活才你死我活杠上的”,说到北京刚刚被一个小摊贩捅死的城管副队长,喝了酒的老豹眼中噙着泪光,颇有兔死狐悲的伤感,“都是人,家里都有老婆孩子等着养呢。”

郑凡见喝多了酒的老豹如此动情,就不再跟他争论了,他都不知道老豹《中国城管调查》是怎么写出来的。

离开老豹住处的时候已是夜里十点多钟了,老豹老婆和六岁的儿子还没回来,在街边没有路灯的一个小店里,郑凡买了一箱鲜牛奶和两盒饼干,说是留给小侄子的,老豹很感动,手拎着牛奶和饼干将郑凡送到公交车站,直到郑凡上了公交车,老豹像一尊泥塑般的,呆呆地站在昏黄的灯光下望着渐行渐远的公交车尾灯或明或灭。初春的北京,天很冷,刀片一样的风将夜晚切割得鸡零狗碎。

郑凡从北京回来后跟韦丽说起过老豹的坎坷命运,韦丽说,“你要是去老豹的农民工子弟学校教书,我马上就跟你一起走,到处流浪多潇洒,省得你为买房子过得像一只老鼠一样,每天活得惊惊咋咋的!”

郑凡没接腔,因为他知道韦丽反抗现实最锐利的武器就是,让别人陪着她一起做梦。你要跟她讨论举家过日子,超过五分钟她就走神,不到十分钟肯定就烦了,郑凡当然也知道,如果韦丽像悦悦一样成熟理性,他可能早就跟舒怀一起抱着酒瓶醉生梦死了。想起舒怀,他的心里就有针刺的疼痛,他想去看看舒怀,但不知道见面能说些什么,打电话总是关机,失恋后的舒怀越来越不愿跟人交流。

郝总找郑凡谈话已经超过一个月了,兼职秘书的聘书没下,合同也没签。平时郑凡除了来拿下一期会刊的补充文字资料和最新图片,一个月顶多来公司四五趟,前些日子来的时候碰到过一次郝总,只简单打了一个招呼,郝总就匆匆下楼钻进了汽车,拿资料和图片由办公室小汪提供,悦悦提了总助后负责会刊,郑凡见过两次悦悦,悦悦态度很冷淡,跟他公事公办,交代完工作连一个标点符号也不愿多说,郑凡不好问也不想问,他必须在这个兼职上司面前昂起头颅。

韦丽并不关心郑凡兼职的事,她关心的是老妈要来庐阳究竟住城中村私人小旅社还是咬牙花五六十块一晚在外面住一个正规的旅馆,城中村私人小旅社苍蝇臭虫太多,上次她妈来身上被虫子咬了两个包,回去半个月都没消掉,她对郑凡说,“你帮我一起劝劝老娘,她总是舍不得钱。”

郑凡一听这话,心就揪紧了,他本能地敏感到丈母娘显然不是来看望女婿,而是来督察女婿的,两年多过去了,尽管丈母娘还借了两万块钱给他买房,可如今房子连个影都没有,自己拍胸脯保证的三年住上新房剩下的时间还不到八个月了,这八个月就像执行死刑的日期横在他面前正在倒计时。郑凡想到这头皮发麻,他不敢正视现实,“能不能叫你妈晚些日子再来?”

韦丽说,“你那么怕我妈?”

郑凡说,“要不你妈来的时候,我找个机会去出差。”

韦丽把手里几根葱扔到地上,“你什么意思嘛,我妈就是来看你的,你跑了,她还来干嘛?”

郑凡把心中的担忧和恐惧原原本本地兜了个底,韦丽觉得郑凡分析得很有道理,老妈此行确实别有用心,于是就不吱声了,她也不愿为房子的事弄得上上下下狼烟四起,“好吧,我试试看吧!”

郑凡犹如死里逃生般激动,“准行,你妈听你的!”

梅雨时节,雨水纠缠不休,城市里湿漉漉的,空气中仿佛都能拧出水来,出租屋里刚买的十斤大米还没到一星期,就发霉变绿了,郑凡很沮丧,他觉得住在这低矮的小平房里,迟早一天,人都会发霉的,于是在一个细雨霏霏的周末,郑凡到欧陆地产拿完了维也纳三期封顶的图片后,主动敲开了悦悦办公室的门,悦悦的办公室开着灯,感觉比上次看到的更加宽敞明亮,地上铺着盛开着红色牡丹花的绿色地毯,几盆草本盆栽和一块灵璧石点缀着奢华的空间,郑凡看着悦悦办公室坚硬而阔气的老板桌,用手抬了抬,稳如泰山,“真沉!一个人根本掀不翻。”

通常在办公室接待值得尊重的朋友都是在沙发上平等落座,本来悦悦也准备把郑凡引到一圈沙发上去,可悦悦听出了郑凡话里有话,就让郑凡以下级的身份坐在自己老板桌对面的小椅子上,悦悦招呼公司服务员给郑凡沏了一杯新茶,算是给郑凡一个天大的面子,郑凡坐下后很自然地就找到了矮人一等的感觉,他没有喝茶,开门见山地问,“郝总说聘我做他的文字秘书,是不是有这回事呀?”

韦丽胸有成竹地说,“是有这回事,不过,我已经跟郝总商量过了,公司不打算聘你。”

郑凡急得全身冒火,“君子成人之美,你怎么能暗中拆台呢?”

韦丽很冷静地告诉郑凡,“做为富不仁的老板秘书,对你来说,是件极不体面的事,像我这样的女秘书早已声名狼藉,当然我现在不是了,我是总裁助理。说实话,当男秘书跟当太监差不多,公司好多材料都是要做假的,郝总的博客里基本上都是骗人的谎言,像你这样清高的知识分子,肯定不会干,干了也会很受伤,所以郝总跟我商量的时候,我一口否决。你答应过了?”

郑凡迅速转动脑筋为自己找台阶下,他支支吾吾说道,“没有,没有,我是来问问看的。如果真要是答应的话,我还得征求韦丽的意见,是吧?”

悦悦用犀利的领导眼光看着郑凡,“你诚实地告诉我,你爱韦丽吗?”

郑凡含含糊糊地回答道,“两个人凑在一起过日子,就像合伙开公司,风险共担,利益共享。”

悦悦用目光死死盯着郑凡,“你还没有明确回答我。”

面对悦悦的挑衅,郑凡明确地回答,“我爱韦丽。”

悦悦轻蔑地看着郑凡,嘴角撇出一丝冷笑,“网上打赌赌来的女人,还大言不惭地贴上爱情的假标签,你到幼儿园去忽悠吧!”

一份极具诱惑的合同葬送在悦悦手里不说,郑凡还被她呛了个半死。他不知道悦悦是善解人意地维护他,还是不动声色地嘲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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