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里饱含着无限的失望和忧虑,深深地,重重地刺进我的心里。
那一年,我读小学三年级。像所有的乡下孩子一样,我也每天大清早便背上了心爱的小书包去上学,放学了便急急忙忙地赶回家,帮着母亲做农活。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父亲过世早,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守在一起孤苦伶仃地过日子。很小的时候我便已经懂得,我该用稚嫩小的双手为母亲分担一点忧愁了。
那时,我家里很穷。别人家孩子的童年都是五彩缤纷的,可是,我的童年却灰蒙蒙一片。我没有玩具,没有零食,甚至在14岁之前口袋里从来也没有揣过一张一元钱的钞票。我穿的衣服都是母亲用亲朋好友们给的旧衣服改做的,上面打满了补丁,黑一片黄一块的,非常难看。可是,这丝毫也没有影响我的求知欲和上进心。在读小学的最初两年里,每一次考试在班级里甚至在全学校我的成绩都是第一名,而且,由于品学兼优,每一学期末我都能被评上“三好学生”。
多少年以后,当我有了足够的生存依据,可以坐下来平心静气地品尝这段艰辛的时光时,我才忽然明白,其实正是贫穷激发了我的努力。
我的母亲长得瘦小而又纤弱,远远地看去,就像一根枯柴,大风刮来,我担心她随时都会倒下。由于家里的破茅草房屋常年漏风漏雨,地面又低,屋内潮湿,母亲的腿得了风湿病。可是,那时的我们,填饱肚子都已是一件难事了,哪里来的钱去医治呢?最终,母亲落下了残疾,丧失了基本的劳动能力。村里见我们孤儿寡母的,日子实在是难熬,便决定对我们实行贫困补助,每个月到村里领10斤粮食。
母亲是一个要强而又自尊的人。她不想去领那些粗糙得已经不能再粗糙的苞米面或者小米,但是,艰难的处境又迫使她不得不去。这使得她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在人前抬不起头来,慢慢地,她变得怯懦而又自卑起来,走路的时候,和人碰面了,她总是低着头,不敢正视别人的眼睛,甚至和人说话的时候,稍一着急就会变得口吃起来。
可是,有一件事情却能使母亲扬眉吐气。那就是:谈起我和我的学习成绩。每当这时,母亲都会仰起脸,用手拢一拢稀疏而又花白的头发,自豪地对人讲起:我家的狗儿今天又得了双百分,我家狗儿又当上了“三好学生”,我家狗儿又得了一件奖品,还有这么长这么长的一根红蓝铅笔。
这些都是一些微不足道无足挂齿的小事情,可是,在母亲看来,却是天下头等的大事。母亲的生活里充满沉重的叹息和艰难的泪水,有了一个我这样能为她争气的儿子,或多或少能够减轻她的一点心理压力。多少年后,当我有幸能够站在这座城市最高的一座楼层上,俯视着这些芸芸众生,然后再抬头仰望我那早已因积劳成疾而过世的母亲的时候,我才发觉,正是那些微小的事情,培养了我最初对于生活的纤细的感知和坚韧的毅力。
那一年,已经是1979年了。
那一年,我正读小学三年级的下学期,期末了,老师评完“三好学生”,年年榜上有名的我这一次却名落孙山了。放学后,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扔下书包跑到田里去帮母亲铲地,而是站在学校的门口,等候老师下班。那时候的我还怀着一丝侥幸的心理,以为恳求一下老师,便可以再次当上“三好学生”,拿到一张写着墨字的大红奖状,欣喜地跑回家里,交给母亲,让母亲在和左邻右舍的婶婶娘娘们在一起时,可以再一次地仰起脸,用手拢一拢稀疏而花白的头发,讲起我这个令她骄傲的儿子。
老师来了。老师说:那是不可能的。还记得吗,上个星期三你和同学打架,把人家打得鼻青脸肿的,到现在我还没处分你呢。老师说完便走了。
老师不知道,也许至今我的老师仍然不知道,她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话,便把一个只有10岁的孩子的心彻底地给撕碎了。我像丢了魂一样,走在回家的路上,任心中的疼痛和悲哀在胸腔中翻搅着,强忍着泪水,思虑着见到母亲时该怎样对她表示我那巨大的歉意和愧疚,以及如何面对她那空前的失望。
那件事情不该怨我呀。在放学的路上,他骂我,我没理睬他。像我的母亲一样,在艰难困苦的围裹中,我也学会了忍耐和谦让。可是,后来,他骂着骂着竟然骂起了我的母亲。他不应该骂我的母亲呀,在这个世界上,我的母亲,我的含辛茹苦步履艰难的母亲,是我惟一的亲近的人,也是惟一能够保护我、爱怜我的人。在我的心中,在我幼小的心中,在我只有10岁的尚不谙世事、不明事理的心中,我的母亲便是神,是这个世界上最圣洁最尊贵最伟大的神,谁也不能冒犯她,谁若冒犯了她,我的心和我的拳头都是不能答应的。
打开了房门,竟意外地看见总是呆在田里忙到很晚才回来的母亲已经端坐在火炕上了。看见我进了门,母亲先是一脸的喜悦,刚想站起来说什么,可是,见我手里空空的,没有往学期都会如期拿回来的那张大红奖状,母亲的脸慢慢地变得阴沉忧郁了。然而,母亲并没有说什么,她仍然像往年的这一天一样,接过书包,然后穿鞋下炕,为我端上一大碗香香的大米饭。
那一天夜里,整夜整夜的,我都听见母亲在翻来覆去地叹息着;那一天夜里,整夜整夜的,我也在无声地哭泣着,任泪水将枕头打湿,将被子打湿,将我自己的心打湿。我知道,母亲和我一样,她的心上也沾满了斑斑的泪迹。
没多久,母亲远去了。她甚至没有能够等到我再一次当上“三好学生”,再一次拿回那张大红奖状,便离我远去了。临去时,她还摇着头,对我长叹一口气。那声音很轻很轻,可是我却听出来了,那声音里饱含着无限的失望和忧虑,深深地,重重地刺进我的心里。
多少年以后,当我有幸被人当作一个人物拉进那些声色犬马朱门酒肉的场合里的时候,在欢笑的间隙,稍一停顿,我便会听到那一声长叹,然后,我的面容便变得庄重而又忧郁起来。
如果能够,我多想让母亲再骄傲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