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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玛丽玛丽(1)

[英国]詹姆·司蒂芬

合译徐志摩沈性仁

玛丽与她的母亲——莫须有太太,住在一所高大的黝黑的屋子的顶上一间小屋子里,在都白林城里的一条后街上。她从小就住在这间屋顶的小房间里。天花板上所有的裂缝,她都知道,裂缝不少,都是奇形怪状的。旧极的糊纸的墙上长着无数霉菌的斑点,她也是熟悉的。她看着这些斑点从灰影子长成黑斑,从小污点长成大霉块,还有墙脚边的破洞,晚上蟑螂虫进出的孔道,她也知道。房间里只有一面玻璃窗,但她要向窗外望时,她得把窗子往上推,因为好几年的垢积已经掩没了玻璃的透明,现在只像是半透光的薄蛎壳了。窗外望得见的也只是隔壁那所屋子顶上的一排烟囱土管,不息的把煤点卷向她的窗子,所以她也不愿意多开窗。因为开窗就得擦脸,用水也得她自己走五层楼梯去提,因此她更不愿意熏黑了脸子多费水。

她的母亲简直的不很洗脸,她以为濯洗不是卫生的,容易擦去脸上本来的光润,并且胰子水不是敛紧了皮肤,就泡起了皱纹。她自己的脸子有地方是太紧,有地方又是太松,玛丽常常想,那松的地方一定是她母亲年轻时擦得太多了,那紧的地方一定是她从来没有洗过的。她想,她情愿脸上的皮肤不是全松就是全紧,所以她每次洗脸她就满面的擦一个周到,不洗的时候也是一样的不让步。

她的母亲的脸子是又陈又旧的象牙的颜色。她的鼻子是像一只大的强有力的鸟嘴,上面的皮肤绷得紧紧的,所以在烛光里,她的鼻子呆顿顿的亮着。她的一双眼是又大又黑像两潭墨水,像鸟眼一样铄亮。她的头发也是黑的,像最细的丝一样光滑,放松的时候就直挂了下来,盖在她的象牙色的脸上发亮。她的嘴唇是薄的,差不多没有颜色,她的手是尖形的,敏捷的手,握紧了只见指节,张开了只见指条。

玛丽爱极了她的母亲,她的母亲也爱极了她的女儿,她的爱是一种剧烈的热情,有时发作凶猛的搂抱。每次她的母亲搂住了她,时候稍为长一点,就出眼泪,抱紧了她的女儿一左一右的摇着,她那一把抓得凶极了,可怜的玛丽连气都喘不过来,但是她宁可耐着,不愿意妨碍她妈亲热的表情。她倒是在那样搂抱的凶恶中感到几分乐趣,她宁可吃一点小苦的。

她妈每天一早就出去做工,往往不到晚上不回家的时候。她是个做短工的佣妇,她的工作是洗擦房间与收拾楼梯。她也会得烧饭做菜,有时有针线活计她也做的。她做过最精致的衣服,年轻美丽的姑娘们穿了去跳舞或是去游玩的,她也做上品的白衬衫,那是体面的先生们宴会时穿的,还有花饰的背心为爱时髦的少年们做的,长统的丝袜子跳舞用的——那是从前的事情了,因为她做成好看给别人拿走,她就生气,她往往咒骂到那里来拿东西的人,有时她发了疯,竟是把她做的鲜艳的衣服撕烂,用脚踏践着,口里高声的叫喊。

她时常哭泣因为她是不富。有时她做了工回家的时候,她爱假定她是有钱了的;她就凭空的幻想有某人故了,剩下给她一份大家产,或是她兄弟伯德哥从美洲发了大财回来了,她那时就告诉玛丽明天她想买这样,做那样,玛丽也爱那个。……明天早上第一件事是搬家,搬到一所大房子去,背后有花园,园里满是鲜花满是唱歌儿的鸟。屋子的前面是一大块草地,可以拍网球,可以傍着秀气的雅致的年轻人散步,他们有的是俊俏的脸子与雪白的手,他们会说法文,很殷勤的鞠躬,手里拿着的帽子差一点碰着地。她们要用十二个底下人——六个男佣人,六个女佣人——都是很伶俐的,他们每星期拿十先令的钱,外加膳宿,他们每星期有两晚可以自由,他们的饭也吃得很好的。她们要制备无数的好衣服,穿了在街道上散步的衣服与坐马车兜风的衣服,还有骑马衣与旅行的服装。还要做一件银红丝绸的礼服,镶领是阔条的花边,一件黄酿色缎子的,胸前挂着黄金的项链,一件最细洁的白纱的,腰边插一朵大红的玫瑰。还要黑丝的长袜用红丝线结出古怪的花样,银丝的围巾,有的绣着鲜花与精致的人物。

她妈打算这样那样的时候,她心里就高兴了,但是不久她又哭了,把她的女儿狠劲的搂在胸前摇着,搂得她叫痛。

每天早上六点钟玛丽姑娘爬出了床,起来点旺了炉火。这火却是不容易点着,因为烟囱许久没有打扫过,又没有风可以借力。她们家里又从没有柴条,就把乱纸团成小球儿垫着,把昨夜烧剩的炭屑铺上,再添上一把小煤块算数。有时一会儿火焰就窜了上来,她就快活,但是有时三次四次都点不旺,往往点到六次都有,点着了火,还得使用一点小瓶子里的煤油——几条烂布头浸透了油,放在火里,再用一张报纸围着壁炉的铁格子,火头就旺,一小锅子的水一会儿就可以烧开,不过这样的引火法容易把油味儿烟进水去,开出来的茶就是一股怪味,除了为省钱再没有人愿意喝的。

莫须有太太爱在床里多偎一回儿。她们屋子里也没有桌子,玛丽就把两杯茶,一罐炼乳,一小块的面包放在床上,她们母女俩就是这样吃她们的早点。

早上玛丽一张开眼,她妈就不断的讲话了。她把上一天的事情都背了一遍,又把今天她要去的地方,及可以赚点小钱的机会都一一的说了。她也打算收拾这间屋子,重新裱糊墙壁,打扫烟囱,填塞鼠穴——一共有三个,一个在火炉格子的左边,还有两个在床底下。玛丽有好几夜是醒着,听他们的牙齿龈着壁脚。他们的小腿在地板上赛跑。她妈还打算去买一块土耳其线毯铺在地板上,她明知道油布或是席布容易出灰,但是它们没有土耳其毯子好看,也没有那样光滑。她打算着种种的改良,她的女儿也是十二分的赞成。她们要买一个红木抽屉衣柜靠着这边墙上,买一架紫檀大钢琴贴着那边墙上。一架白铜的炉围,火钳火杆也都是铜的,一把烧水用的铜壶,一个烧白薯与煎肉用的小铁盘;玛丽等身大的一幅油画挂在炉架的上面,她母亲的画用金框子装了挂在窗的一面,还要一幅画着一只纽芬兰的大狗偃卧在一只桶里,一只稀小的猎狗爬过来与他做朋友,还要一幅是黑人与白兵打仗的。

她妈一听得隔壁房间出来迟重的脚步声下楼梯去,她就知道她应该起来了。

一个工人和他的妻子六个小孩住着。隔壁门一响,她就跳了起来,快快的穿上衣服,急忙逃出了屋子。她妈出了门,玛丽没有事做,往往又上床去睡一两个钟头。睡够了她起来,铺好了床,收拾了房间,走出门上街去闲步,或是去司蒂芬公园里去坐。公园里的鸟雀她全认得,有的已经生了小鸟的,有的正怀着小鸟的,有的从没有生过小鸟的——最后的一种大都是雄的,他们自有他们不生小雀儿的道理,玛丽却是懂不得,她只是可怜他们没有孩子,成心多喂他们一些面包屑算是安慰他们的意思。她爱看那些乳鸭子跟着他们母亲泅水;他们胆子很大,竟会得一直冲到人站着的岸边,使了很大的劲伸出小扁嘴去捡起一点不相干的东西,快活的吞了下去。那只母鸭子稳稳的在她儿女的附近泳着,嘴里低声的向他们唱着种种的警告,指导,埋怨的口号。玛丽心里想那些小鸭子真是聪明,水泳得那么好。她爱他们,旁边没有人的时候她就学他们的娘低声的唱着口号,但是她也不常试,因为她怕她的口号的意义不对,也许教错了这群孩子,或是与他们的妈教他们的话不合式。

湖上那座桥是一个好玩的地方。有太阳的一边,一大群的鸭子竖直了尾梢,头浸没在水里寻东西吃,水面上只有半个鸭子。有荫的一面,好几百的鳗鱼在水里泅着。鳗鱼是顶奇怪的东西,有许多像缎带一样的薄,有些又圆又肥像粗绳子似的。他们像是从不打架的,那小鸭子那样的小,但是大鳗鱼从不欺侮他们,就是有时他们泅水下去他们也不理会。有的鳗鱼游得顶慢,看看这边看看那边,是没有事做又像乡下人进城似的,有的溜得快极了,一霎眼就看不见了。玛丽心里想,泅得快的鳗鱼一定是为听得他们的小孩子在哭;她想一个小鱼哭的时候不知道她妈看不看得出他的眼泪,因为水里已经有那么多的水,她又想,也许他们一哭就哭出一大块硬硬的,那是很容易看得见的。

看过了鱼她就到花坛那边去看,有的形状像有棱角的星,有的是圆形的,有的是方的。她最爱那星形的花坛,她也爱那圆形,她最不喜那方的。但是她爱所有的花,她常常替花儿编故事。

看过了花,肚子饿了,她就回家去吃午饭。她从葛拉夫登路的夏康内尔路那边回家。她总是从马路右手的走道回家。一路看店铺陈列的窗柜,回头吃过了中饭再出来,她就走左边的走道,照样的一家家看过去。她所以每天都知道城子里到了什么新鲜的东西,晚上就告诉她妈说,孟宁那家窗子里那件西班牙花边滚口的黑绸衫已经换了一件红色的长袍,肩上有摺裥,袖口配着爱尔兰花边的;或是永生珠宝铺里那颗定价一百镑的金刚钻已经收进了去,现在摆着的是一盒亮银的胸针与蓝珐琅。

在晚上她妈领她到各家戏院的门前去走一转,看进戏院的人与放在路边的戏广告,她们回家吃晚饭的时候,她们就凭着方才看过的广告相片来猜想各家戏里的情节,所以她们每晚上床前总是有很多的话讲的。玛丽在晚上讲话最多,但是她妈早上讲话最多。

她妈有时也提起她的婚事,这事还远着,但是总有那么一天的。她说这事还远着倒叫玛丽着急;她知道一个女孩子总得嫁人的,总有那么一天一个陌生的美丽的男子从一处地方来求婚,等到成了婚他就同了他的新娘,重新回转他从来的地方,那就是温柔乡。有时候(她一想就想着)他穿了军装,骑在红棕色的马上,他头盔上的缨须在青林里的树叶间飘着。或者他是站在飞快的一只船头上来的,他的黄金的盔甲上反射着烈火似的阳光。或是在一块青草的平原,风一般的快捷,他来了,跑着,跳着,笑着。

一讲到婚事,她妈就仔细的品评那新郎的人品,他的了不得的才具,他的更了不得的财产,他的相貌的壮丽,穷人与富人对他一体的敬爱。她也要一件一件的讨论给她女儿的妆奁,将来新郎给她与给女傧相的种种奢侈的礼物,还有新郎家里给这一对新夫妇更值钱的宝贝。照这样的计算,新郎至少是一个爵士,贵族。玛丽就来寻根掘底的盘问一个爵士的身分种种,她妈的答案也是一样的细腻,一样的丰富。

一个爵士出世的时候他的摇篮是银子的,他死的时候他的尸体是放在一个金盒子里,金盒子放在一个橡木的棺材里,橡木棺又放在铅制的外椁里,铅椁又放在一个巨大的石柜里。他的一生只是在逍遥与快乐的旋涡里急转着。他的府第的周围好几里都是软美的青草地与香熟的果子园与啸响的青林,在林子里他不是带了欢笑的同伴打猎,便是伴着他的夫人温柔的散步。他的侍从有好几千,谁都愿意为他尽忠,他的资财的多少是无法计算的,都是堆积在地屋里,这里面低隘的甬通曲折的引到铁壁似的房窖里。

玛丽很愿意嫁给一个爵士。假如她轻盈的在林子里走着,或是独自在海边站着,或是在和风吹着长梗的草堆里躺着的时候,他要是来了,愿意把她的手放在他的手掌里,跟了他去,从此就爱定了他。但是她不信现在的世界上还有这样如意的事情,她妈也不信。现在的世界!她妈侧着眼看现代的日子,满心只是轻蔑与恚怒。下流,丑陋的日子,下流,丑陋的生活,下流,丑陋的人,她妈说,现在的世界就是这么一回事。她接着又讲她去收拾屋子她去擦楼梯的人家,她那老象牙的脸上就从她漆黑鬓发边泛出火来,她的深沉的黑眼也转动起来,一直变成两块黑玉似的硬性与呆顿,她的手一开一放的,一会儿只见指节,一会儿只见是指条,但是玛丽渐渐的明白了,结婚是实事,不是故事,而且也不知怎的,结婚的一种情趣依旧是黏附着的,虽则她现住的屋子里只见是纷拢的家室,她常走的道上也只见是不出奇的配偶……那些灰色生活的,阴沉性质的人们也还有一点的火星在他们苦窘的经络里冒着烟。六尺深是埋不了人生的情趣的,除非泥土把我们的骨头胶住了,这一点火星总还在那里冒烟,总还可以扇得旺,也许有一天火焰窜了上来,飞度了一乡一镇,还可以温热许多僵缩的人们的冷手哩。

那些男男女女怎样的合成配偶的?她还懂不得那基本的原则,永远鼓动着男性去会合女性。她还不明白男女性是个生理的差别,她只当是服饰的不同,有胡子与没有胡子的事情。但是她已经开始发现男子的一种特别的兴趣。路上那些急走的或是停逗的陌生人中也许有一个是运定做她的丈夫的。假如有一个男子忽然留住了脚步,上前来向她求婚,她也不会觉得离奇的。她觉得这是男子们唯一的事情,她再不能寻出第二个理由,为什么世界有了女子要有男子,要是果然有人突然的向她求婚,她便应该怎样的答复他,这倒把玛丽难住了:她也许回答说,“是,多谢你,先生,”因为平常一个男子替他做一件事,她总是愿意效劳的。年轻人尤其有一种吸力,她总想不出为什么,有一点子特别的有趣在年轻的人的身上,她很愿意去和他们握一次手,究竟怎样的比一个女子不同。她设想就是她让男子打了一下,她也不会得介意的,但是她看了男子行动的强健,她可猜想他们一定可以打得很重——还不是一样让男子打一下的意思,她总觉得脱下了一种可怕的有趣。她有一次无意的问她妈,有没有让一个男子打过;她妈一阵子没有开口,忽然大哭起来,玛丽唬了一大跳。她赶快投入了她妈的怀里,让她狠劲的摇着,可怜她哪里懂得她妈突然的伤心,但是她妈却是始终不会回答玛丽问她的话。

每天下午总有一队巡士从学院警察派出所里排成了又郑重又威严的单行出来。他们走到一处岗位,就有一个巡士站住了,整饬了他的腰带,捻齐了他的胡子,望上街看看,望下街张张,看有刑犯没有,他就站定在那里看管他日常的职务。

在诺沙街与沙福克街交叉过葛来夫登大街那里,总有一位魁伟的宝货离开了他的队伍站定了,他在路中心高高的矗着,仿佛是一座安全与法律的牌坊,一直要到晚上换班时,方才再与他的同伴合伙。

也许这一个交叉路口要算是都白林城里最有趣的地方。站在这里望开去,葛莱夫登大街上两排辉煌的店铺弧形的一直联到圣司蒂芬公园,尽头处是一座石门,原来叫做浮雪里,本地人重新定名为叛逆门。诺沙街在左,宽广,洁净,穿度梅里昂方衢,直接黑石与王镇等处及海边。沙福克街在右,不如诺沙街的开朗与爽恺,曲曲的上通圣安得罗的礼拜寺,羞怯似的微触南城市场,低入了乔治街,再过去便是些纷沓的小巷了。交叉口的这一面葛莱夫登街又延过大学院(在大门口年轻的大学生卖弄着他们烂破的学袍,抽着他们怪相的烟斗,)掠着爱尔兰银行,直到栗薇河,河边那条街好胜的本地人硬要叫做夏康内尔街。倔强的外国人,却偏要叫做撒克维尔街。

这里也是全城车辆与行人的交荟处,所以总有一位雄伟的巡士先生站着。铛又铛的市街电车到推伦纽洼,到唐耐伯洛克,或到达尔基的不绝的在转角上飞骋着。集中在梅里昂方衢一带的时髦医生也是马车汽车的满街上乱颠着;大街上店铺里的货车等等也是急急的飞奔着。四点钟左右出来散步的妇女们,各方面来的车辆与行人,自行车与双轮汽油车,电车与汽车,一齐奔辏到那单身巡士站着的地方,看着他的又严厉又宽和的目光的指挥。赶街车的都是与他熟识的,他的眼角的微瞅是在照会那些脸上红红的口角笑吟吟的马车夫飞过来的眼风,还有那些赶着赚不到钱看相凄凉的街车夫,一脸的紫气与无聊的气概的,他也少不得要招呼了。就是溜着的仕女们也避不了他的包罗万象的目光。他的伟大的脑壳不时的点着,他的老练的手指不时的驱挥着有数的靠不住的手脚,他也偶尔露着他的宽阔的,洁白的牙齿,应酬着爱嘻哈的少女,或是他相识的妇女,她们就爱他那一下子。

每天下午玛丽吃过了中饭又从家出来,就到这个最热闹的地方。这位奇伟的巡士先生的样儿她心里爱上了。这还不是一个理想的男子汉,他样儿多雄壮,多伟大。想象他那很粗大的拳头使劲的扎下来!

她想象英雄打架时的身手,晃着他的大拳,高高的举着,霹雳似的栽下来,什么也挡不住,谁也熬不起——一只遮天的霸王的大手。她也爱瞧着他那两边晃着的大脑袋,他那镇定的骄傲的大乌珠——一只压得住,分得清,断得定的大眼睛。她从不会准对他的眼光:她看了他的,自己就萎了下去像一个耗子对着猫儿的神情萎萎缩缩的躲回了它的鼠洞。她常常躲在一家房门前的那块石柱旁瞄着他,或是假装要搭电车,站在马路的那一边;她又掩在那家眼镜铺子过去一点的柱子边偷偷的觑了他一眼,赶快又把眼光闪了开去,只算是看街上的电车了。她自以为他没有瞧着她,但是什么事也逃不了他的眼。他的事情就是看着管着:他第一次见了她,就把她写录在他巡士脑筋里的记事簿上。他每天都见她,后来他就成心去瞧着她,他乐意她那偷偷的劲儿。有一天她的怕羞的,懦怯的眼光让他的罩住了。他那眼从上面望下来盖住了她——整个的世界,像是全变成了一只大眼——竟像是着了魔,她再也逃不了。

等到她神智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在圣司蒂芬公园的池边,全身只是又骇又喜的狂跳。那天晚上她没有走原路回家,她再不敢冒险去步行那伟大的生机体,她绕了一个圈子回家,但是她并没有觉得走远了。

那天晚上她在她妈跟前说话比往夜少。她妈见她少开口,怕她有心事,问她要铜子不要——她脑筋里就是钱。玛丽说没有想什么,她就想睡,她就张开下巴打哈欠——哈欠是装的,答话也没有老实。她上床去也有好一会儿没有睡着。她开了眼对着屋子里阴沉的黑暗尽看,也没有理会她妈凶恶的梦话,她在大声的问睡乡要她醒着的世界里不到的东西。

这是玛丽的模样儿:——她有浅色的头发,很柔也很密;她要一放松就落了下来,简直像水一样的冲了下来,齐着她的腰,有时她散披了在房里走着,发丝很美的弧形似的笼着她的头,逼缩的掩住她头的颈凹,宽荡的散掠着她的肩,随着她走路的身段激成各式的浪纹;涌着,萎着,颤着;她的发梢是又柔又缓的像水沫,又亮又光的像纯粹的淡金。在屋子里她不束发的时候多,因为她妈就爱那散披着头发的小姑娘的意思,有时她还要她女儿解了外裳,单穿着白衬裙,更看得年轻,她的头形长得很娇柔,很软和;她把头发全攒在头上的时候,她那娇小的头像是载不住发重似的,她的眼睛是澄清的,灰色的,又温柔,又羞怯的隐在厚重的眼睑下,平常她的眼只看是半开似的,她又常常的看着地,不很放平着眼直瞧;她看人也就只一瞬,轻翻着,轻溜着,轻转着,一会子又沉了下去。还有,她要是对着谁看,她就微微的笑着,像是告罪她自己的鲁莽。她有一张小小的白脸,有几点与几处角度很像母亲的,但她母亲那鸟喙形紧皮的鼻子却是不在玛丽的脸上;她的鼻梁收敛得紧紧的,鼻尖也就只些微的一放,刚够看得见。

她妈就那小鼻子,像是害臊,不很敢出头露面似的。现在她们站在她们那面镜子前,镜面有一条大裂缝儿从右手的顶角斜着下来,喝醉了似的,直到左手的底角,还有两块交叉儿的破绽,一上一下的,在镜面的当中。

所以谁要照镜的时候,一个脸子就变成四个古怪的相儿,顶可怕的;耳朵也许蒙着嘴唇,眼睛吊在下巴上诡怪的张着瞧。但是也还有法子照,她们用惯了知道玻璃的脾气,就是偶然错了准头变了相,也不觉得可怕了。

每回她们娘儿俩并肩儿站着照相,莫须有太太总是仔细的品评镜子里的一双脸子,她点着她自己真正靠得住的鼻子,又说她当初丈夫的鼻子也是顶有分量的,她的女儿的鼻子为什么只有那么一点儿!除非她们上代或是旁支曾经有过小鼻子的种:她就历数着她的姊姊妹妹,一大群的姑母与祖姑母,从往古的翻起历代的祖宗,叫所有死透了的鼻子重新活过来比着瞧。玛丽听着她妈那样科学的研究鼻子,她就张着她的害羞的好奇的眼微微的笑着,像是道歉她那呼吸器官的缺憾,回头她妈就亲她的脸上的精品,赌咒的说这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一个小鼻子了。

“大鼻子有人合式,”莫须有太太说,“有人可不合式,你要有了一个大的就不合式,我的乖。黑头发的,高身材的,军官先生们,法官,卖乐的,他们的鼻子长得大神气;像你这样又小又白的人,可受不了大鼻子。我喜欢我自己的鼻子,”她又接着说,“我做小姑娘的时候在学堂里,同学中的女孩子们全笑我的鼻子,可是我总是愿意他的,看熟了别人也就不讨厌了。”

玛丽的手脚,是又瘦小又软弱的:她的手掌比什么东西都软;她的掌上有五个小的,粉红色的肉垫子:从小拇指那里起有一个顶小的垫子,过去一个大一点,再过去更大一点,直到那大拇指底下的那个顶大的,匀匀的排着,看得顶整齐的。她妈有时亲这五块小垫子,她扳着一根指头,叫着他的名字,亲了一下嘴,再来第二个,这是玛丽的指头的名字;——汤姆塔姆根斯,威利温尔斯,郎但尼儿,塔西鲍勃推儿,最小的是小弟弟。

她的瘦小的女孩子的身材,现在正在发长到成人的体态,原来髫年的平直的肌肤渐渐的辨认出一半弧的曲线,渐渐的幻成轻盈酥肌,至微的起落引起某角度的颤震,隐隐的显示着将次圆满的妙趣:她有时也感觉着这些新来的扰动,她只得益发的矜持她原来无拘束的行动。

她母亲当然是很开心的注意着这渐放的春苞,有时不禁自喜与自傲,但亦往往私自的嗔着她的小姑娘,也不免成一个大姑娘。她真的愿意玛丽永远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她怕玛丽有一天完全的长成了妇人,那时便有许多种种的不便阻碍她们母女间自然的活泼的情景。一个成年的女子也不再愿意受人看护,不比小女子永远是依人的小鸟。莫须有太太就怕那不愿意,事实上玛丽的确已经感觉到一个苏醒着的肉体与新奇的温暖的戟刺,她妈只当她小孩似的养育与日常慈爱的拥抱渐渐不能使她满足。她有时私自的想她也来把她搂在她的胸前,一样的温存的摇着,轻唤着宠惜的小语,缓吻着怀里的头顶与半掩的腮弧,但她却不敢尝试,怕惹她妈生气。这一点她妈是不容易让步的,她爱她的姑娘去亲吻她,轻抚着她的手与头,但她却不愿她的女儿来僭试母亲的特权,也从不会纵容她玩偶的习惯,她是阿妈,玛丽是囝囝,她不肯让步她做娘的身分,即使是偶尔的游戏。

玛丽已经十六岁了,但她却不会有工作;她妈不愿意她的小女儿去尝试劳苦的工役——唯一的职业她能替想法的,就是帮助她自己备工的生活。她打算把玛丽送到一家店铺,一家衣店或是相类的行业,但那个时候还远着。“况且”,莫须有太太说,“要是我们再等上一年半载,也许有别的运气碰出来。你的舅舅,他到美国去了二十年了,也许会回来,他要是回来,你就用不着去做事了,乖乖,我也用不着了。再不然过路的人也许看上了你来向你求婚;那都是说不定会来的”。她有无数的计划,她想象无数的偶然,都可以助成她女儿的安乐与光大她自己的尊荣。所以玛丽在她妈出去备工的时候(她差不多除了星期是每天去的)总是闲着,随她自己爱怎样玩。有时她住在家里不出去。她在楼顶上后背的屋子里缝衣服或是结线,修补被单与毛毡上的破绽,或是念她从开博尔街的公共图书馆里借来的书。但是照例,她收拾了屋子以后,她愿意出门去在上街闲走着,爱上哪儿就哪儿,逛着不曾走过的街道,看着店铺与居民。

有许多人都是面熟的;差不多每天她总在这里或那里看他们,她对于他们觉得有一种朋友的感情,她常常跟着他们走一小段路;整天的寂寞往往像一种重量似的压在她身上,所以虽然这些面熟陌生的脸子做她远远的伴儿,她也安慰了。她愿意在这人群里打听出几个是什么人。——其中有一个是有棕色长胡子的高个儿,他穿着笨重的大氅好像穿着一把铁铲似的;他戴着一副眼镜,他的眼睛蓝色的,好像永远要发笑。他一路去也是看着店铺,他好像人人都认识。每走几步路便有人停步与他握手,但是这些人从来不开口的,因为这个棕色胡子的高个儿一见他们便刺刺不休的来一大阵,使他们没有说话的分儿,要是身边没有人的时候他便自言自语的咕罗着。到了那种时候他眼睛里看不见一个人,人家都得让开道来让他摇头摆脑的,两眼注视远远的一个地方,迈着大步望前走。有一两次玛丽在他身边经过,听见他独自唱着世界上最悲痛的歌。还有一个人——一个瘦长和黑脸的男子——他的样子很年轻,他常自在的窃笑,他的两片嘴唇永远没有休息过一分钟,有几次他从玛丽身边走过,她听见他嗡嗡的像只大蜜蜂。他从没有脱停步同一个人握过手,虽然有许多人向他行礼他并不理会,自己却窃笑着,轻轻的哼着,放开脚步直望前走。还有第三个人她常常注意的:这人身上的衣服好像已经穿上了许久,一向没有脱下过似的。他有一张长长的苍白脸,一片黑的胡须悬挂在一张很美丽的嘴上,他的眼睛很大很无精神,并且不大像人的眼睛;它们会斜着瞟——一种最亲密的,有意的瞟。有的时候他除了走道也看不见,有时却什么都看见。有一次他看了玛丽,把她吓了一跳,当时她脑中就发生一个奇怪的念头,仿佛这个人她在几百年前曾经认识过,而他也还记得她似的。她心里怕他,可是又喜欢他,因为他的样子很文雅,很——他还有一种样子玛丽想不出一个字来可以形容的,但是这种样子仿佛在许多年前她曾见过似的。此外还有一个矮小,清秀,苍白脸儿的男子,这人的模样好像他是世上最疲劳的人。他总像心里有心思似的,但是没有旁人那样的古怪。他又像永远在那里倒嚼他的记忆。他看看旁人,似乎都引起他回忆那些久已故去的人们,而对于这些故去的人他只有思念,并不悲悼。他虽在人群之中,仍是一个孤独的人,他有一种冷峭的态度;就是他的笑也是冷峭的,孤高的。他在路上走过时,玛丽看见许多人都拿肘子互相轻轻的一推,转过脸来又看了看他,便咬着耳朵嘟嘟哝哝走去了。

这些人以及许多旁人她差不多每天看见,她常常带着一种朋友的感情去留心看他们。别的时候她走到一排站在栗薇河边的码头上,望着基内斯的那些快船吹着气顺着河流而下,与几千白鸥在黑水面上忽起忽落的玩着,后来她又走到凤凰公园,那里有人比赛板球与足球,也有些年轻的男子与姑娘们抛球的,也有孩子们玩着放鹰捉兔的,也有追人的,也有在日光底下跳舞,叫嚷的。她的妈妈每逢没有工作的日子最欢喜带她去逛凤凰公园。离开了那条又大又白的马路,这条马路上有许多脚踏车,汽车接连不断的,射箭似的飞过,走不上几步便有几条清净的小路,路上阴森森的遮满了大树与荆树的丛林的影子。在这路上你走了半天可以遇不见一个人,你可以随便躺在树荫下的草上或看着日光射在绿草地上在树林里闪烁。这地方是非常的寂静,住在城内的人初见此地一定很感到惊奇,美丽,并且这也希奇:在这白日之下举目看不见一人,除了那绿草的随风翻叠,树枝儿的轻轻摇动与蜜蜂,蝴蝶,小鸟的没有声息的飞翔之外没有一点别的动静。

这些东西都爱,但是她妈却爱看孩子们的跳舞,汽车的奔忙,那些身上穿着鲜艳的衣服,手里举着美丽的洋伞的来往的人们与休息日的各色各样的情景。

一天早晨,玛丽跳下床来点着了火。她很惊奇这一次会这样的容易点着,洋火刚凑近,火焰便直向黑烟里窜上去,这件事使她觉得对于这世界是没有困难的。她妈还在床上偎着,比往日格外高兴地讲着话。这时将近六点,初夏的阳光照满了那扇积满尘垢的窗子。头天晚上的邮差送来一张明片给莫须有太太,要她去见一位叫奥康诺太太的,这位太太的房子是在阿库耳街上。当然这是整天的工作了——又是一个新主人。

莫须有太太的雇主永远是新的。她在她的雇主家里看见她们自己有房子,又把她完全当作奴隶使,不上几天,她便怨了。有时她瞪眼看着她们的丝绸围裙,往往看得她们发气,等到她们设法要叫她躲开,叫她呆在她应该呆的地方,她便批评她们的相貌,她们的行为,批评得她们立刻要撵她出去,还要教唆她们的丈夫去难为她。

莫须有太太尽在那里猜想,究竟是谁把她介绍给这位新主人,并且这样的介绍信用什么赞美词句写的。她又在盘算向例是一先令六便士一天,现在该不该要求一先令九便士。假使那一家是个大家庭,这位新主人也许一星期不止找她一次咧。还有这一家里除了这位太太也许还有别人,说不定他们会找点小事给她做——针线活或是送信或是这类可以赚点小钱的事情;她自信凡是女子擅长的事情她都情愿并且能够担任,做得好好的。以先她做过一家,那家住着一位先生,有一次他叫她去买两打啤酒,她把啤酒带回到家,这位先生谢了她以外,又赏给她一个先令。许多类此的事情使她对于人类的信仰常常保持新鲜。她做过的人,家里一定还有许多手敞的先生,像这样的人奥康诺太太家里不一定还不止一个呢。老天知道,也有许多小气的人,这种人差人送了信,因为他让别人给他做了工,还希望他自己得赏赐的。莫须有太太对于这种吝啬鬼所用的各种诅咒的字眼正抵得上他们的逐一的过失;但是她并不理会这种人,在一个光明的世界里他们算不得重要的。一到晚上她又会相信他们的可怕的存在,但是在那时候之先,这个世上一定住满了许多善心的人。她举出许多她所认识的,这些人总是先付工钱,先给东西,不是一定希望,实在不希望,什么报酬的。

这时候那把茶壶很勉强的放平在床上,她的一条腿上放着两杯茶,另一条上一罐炼乳,还有一块四分之三大的面包,玛丽很小心的坐下去,吃这一顿早点的时候,她母亲从她自己的好记性里翻出一张做好事的目录,这些好事有的是她身受的,有的是她眼见的。玛丽听完了又把她自己经历的事情补足了母亲的背诵。她常常看见街上一个男子给一位老太太一个便士。她也常见老太太们把东西舍给别的老太太们,她知道有许多人不要卖报的孩子找回那半个便士。莫须有太太称赞这种办法公道;她承认假使她自己在一个不必计较的地位,她也会这样做;但是一个人等到赚面包过日子成了她每天的问题,而且她不一定对付得了这问题的日常变样的情形,那她可就不能太随便了。——“干,干,干,”莫须有太太说,“那是我的生命,假使我一天不干……”她将她的瘦薄的手一摆,摆到那恐怖的鸟乡去了。她的主张是,有余的人应该把他的余剩送给不足的人。她一见那孤苦伶仃的人踯躅道中,隔着面包房与粮食店的玻璃子探头张望,与那些抱在没人周济的手里的孩子,她很难过,心里像针刺似的痛苦!她说,不为她肚子饿,她吃的每口饭一定梗住了不能下咽。但是也许,她举目沉思向那扇金黄色的窗子一望,也许这些穷人内里没有像他们的外表那样穷苦:他们总有方法养活的,这种方法旁人不知道罢了。不一定他们会从善心人的手里得到许多钱,行好事人家门口得到些食物,或是这里与那里得到几件布施下来的衣服,零碎东西,假使这种衣服,东西,她们不穿,不用,他们也知道怎样处置。这类人一定很知道许多极端的方法!没有一条阴沟因为太低而不去抓挠的,没有一个老鼠洞因为太低而不去搜括抓挠的,一扇大门代表一件可以爬过去的东西;一扇敞着门意思就是欢迎,一扇紧闭的就是拒绝。他们躲在法律的篱笆下,越过道德的带刺的铁丝网,可以同样的不受伤害,并且这些受苦受到极端而不能再苦的人们,对于无论多严酷的刑罚都不怕的。这种人失望得不知所措的样子,受打击而无告的情形与他们的憔悴的脸儿,朦胧的眼睛可以认作他们的货物,一把感动人心的,解人钱袋的,开人家门户的钥匙,那是一定的,因为这时候熊熊的日光正照耀着,小鸟儿隔着草地不极远的正唱着歌,四面围墙的花园里一群孩子在果木林里、花丛里正乱叫乱跳着。她会相信这种道理,因为这是早晨,是人们应该相信的时候,但是到了晚上,她又会讥笑这样轻易的信念,她脱下衣服,便会看出人类的瘦弱的肋骨。

她妈走后,玛丽便收拾屋子,做那些整理一间小屋必须做的各样事情。有几片裱糊的纸在墙上松松的飘着;这些须用邮票边粘上的。那只床得要铺好的,地板也得要擦的,还有许多杂碎的东西,该刷的刷,该拍的拍,都得整理,她那有数的几件衣服也得搬出来缝缝脱线的扣子,修补破绽是使她练习注意的一种职务。她的衣服向来是她妈给做的,她妈曾出过名,是一位做好活的老手,所以她穿的衣服比别的小姑娘的衣服格外有样。穿珠子,改珠子是她最常做的,最高兴的一件工作。她有四串不同的项链,代表从一便士公司(这个公司里的货物每件都卖一便士)里买来的四种不同的一便士一串的珠子。一串是绿的,一串是红的,一串是真珠色的,还有一串是杂色杂样的。这些珠子好好的选择一下,只费上半点多钟的容易工作,便可以穿成一串很美丽的新项链。

这天因为有太阳,所以她取出一套白色的衣服,她在这上头很费点工夫,这件衣服曾缝着五个折裥,一个又一个的已经放开过四个,这是剩下最末一个,现在也须放开的,这件衣服虽已这样的额外放长,但还是高高的吊在她脚上飘荡着。她妈已先允许过,等她有了工夫要给她添上一条假边,今天玛丽决意一等到她妈做完工回来,便要提醒她这个允许。她擦亮了她的皮鞋,穿上那套白色的衣服,于是走到那面有裂缝的镜子面前梳起她的头发向来她的头很简单。她先从上面一直梳下去,再从中间对劈开,卷成一个大球紧贴在她的后头颈骨上。她几次想要烫头发,真的,她的头发一烫便曲的:但是这件事情她曾请问过她妈,她妈说,烫头发不是上等的,只有极小的小孩与女戏子好习这种小花巧,这正是显露她们心理的柔弱,至于有规矩人是很少烫的。况且烫起来也太费工夫,烫好了一遇见空中的湿气,立刻就会松下来,变成很丑的烂泥似的一滩,因此,除了去跳舞,去野游,烫头发是用不着的。

玛丽梳完头,迟疑不决的拣选一会项链子。那串真珠色确是好看,但是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假货。像这样大的真珠价钱一定不轻,并且戴假珠子太有点孩子气,近来她不愿戴了。现在她是成人了,放下那最末的折裥分明表示她又到一个时期,正如她梳起头发的时期一样的分明。她愿意她的衣服一直拖到脚跟后,这样她便有很正当的理由可以用手提着她的裙子。她妈老不给她装那条假边,她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假使她妈已经把它剪了出来,她自己也会缀上的,但是今天也只好这一件了。她希望有一串红珊瑚,不要珠子似的圆形的,是要有齿的十字形的——一串够绕脖子两圈还可以挂到胸前的。假使她有那么长的一串,她便把它剪下一段来做一只手镯。她爱着这样一只手镯斜挂在她的手腕上。

今天的天气好像戴红的最合式,她便从盒子里拿出那串红的戴上。鲜红的颜色在白衣服上真美丽,但是——她还不十分满意:嫌她太硬,她又重复把她收在盒子里,另外取出一根鸟绒带子挂在脖子上,她觉得这一根好些。她戴上帽子;这是一顶草帽,已经洗过许多次了,帽子沿着一条阔的鸟绒带。她最希望有一条三寸阔鸟绒带围在她妈腰上,她妈礼拜日穿的裙子就只有这一条,但是,这当然是不能碰的,假使她问她妈要,说不定她会给她,其实那条带子没有她也不难看,要是她妈知道这条带子配在她腰上怎样好看,她一定会给她。

她对镜子最后照了一照,便出门转向码头那边,望着凤凰公园走去。这时强烈的日光照得满街格外的分明。压在重大的草堆底下的马一点不觉重量似的拉着它们的货物。那些身材高大,脸儿赤紫的赶马夫很自在的向后倚着,他们的硬顶帽子高高的掀在额角上,他们的眼睛对着日光眯着细缝。市街的电车亮得像大宝石似的不绝的飞过。一辆辆游客的汽车也急急的在街上奔驰,那些脸上笑嘻嘻的,坐在车前的马夫一颠一颠的过去的时候,都向玛丽挤眉弄眼睛。这些人在街上来来往往好像都很满足,都很高兴似的。这时正是一点钟,从各种公事房里,店铺子里出来的许多年少的男男女女急急忙忙的走去吃中饭;但是没有一个少年走得很急的。在他们低头钻进一爿价钱便宜的饭馆或一个更便宜的酒店去吃饭之先,总是很景仰的望玛丽几眼,河内的白鸥缓缓的迂远的在空中盘旋,忽而下降,轻轻的在水面掠过,旋又用它们轻巧,倾斜的翅膀翻向上来。每隔几分钟必有一艘满载大木桶的货船吹着气像箭一般的向桥下射过。所有这货船都有很雅致的名字。船上的人优游自在的坐在那些大木桶上,一面吸着烟,一面你一句我一句的缓缓的谈着天。头顶上蔚蓝的奇丽的天空无限的遥远,水平线内充满了光明与温暖。玛丽缓缓的走近公园。她很觉高兴。有时一黑影在她脑中一闪,但这黑影并不蒙蔽她心中的光明,反将她烘托得额外的清晰。她愿意她的裙子很长,可以轻轻的提起,如同在她前面走的那个女子:一手提着裙子,手腕上一只金链的软镯低垂在那戴着白手套的手上,链子的每个衔接的地方都嵌着一块蓝色宝石,日光在这宝石上闪烁的跳跃。玛丽希望有一只细长的红珊瑚的手镯;也要一直挂到她的手掌,也要在日光里看了很可爱的,她想这一定比那个女子戴的手镯更好看。

她在公园里走了一回。穿过路旁的栏杆可以看见许多花坛。这些花坛作成各种式样——星形的,方形的,十字形的,圆形的,各色样的花卉铺陈出无数精巧的花样。一个极大的星形,坛下两个角尖里两堆嫣红灿烂的鲜花,中心嵌着一堆很稠密,很触目的黄花。还有那些圆形的花坛,内部一圈套一圈的,每圈一个颜色。又有一种三圈一个颜色的相间着——三圈白的,三圈紫的,三圈橙黄的,一圈往里小一圈直到最小的一点。玛丽很想知道所有这些花名,但是她一见便知道的只有天竺葵,和几种玫瑰花,紫罗兰,莫忘草,如意花。许多新奇的她都不认识,而她对于她们的感情与普通习见的种类程度不同。

她离开了那条大路,踱到草地上去徘徊。一霎之间那条大路便隐灭了,电车,汽车,自行车也不见了,好像这世界里没有这东西似的。一大群一队一队界限分得很清楚的玩着;每队都有一个,有时两个大人,姑娘或妇人,陪伴着。这些姑娘或妇人们有的展开四肢朝天卧在温暖的草地上,有的背倚着树干读小说,她们的周围一群孩子在那里绕着弯儿,嚷着,笑着。这是一种充满飘荡的遮胸袋,与裹着黑袜统的小腿与清脆悦耳的声音的世界。在这大空间,这些小孩的声音仿佛是非常的辽远;这种可爱的,尖锐的声音与在街上的,屋内的不同。屋内与街上的声音震荡了空气,散撞在墙上,房上,或街道上击成回声。但是在这外边,这些娇滴滴的声音向那高深,稀薄的空气中欢呼,一直冲向高处。远处,渐渐的消散在树顶上、云端里,直到寥廓风高的地方。这些小孩也受了这种缩小的影响;在这广大的绿森森的草坡上他们的身材看去比他们原来的更觉渺小;那些树尖在他们头顶上晃动得很大,那些青草在他们脚底下飘摇得很阔,那个天空从远远的天边将他们包围了。他们的形骸不能妨害那自然的大体,他们的嘻笑不过是对于寂静的一种细语,一点不能扰乱那广大的恬静,正如同一只蚊子的翅膀轻得在峭壁上飞扑。

玛丽向前走去;几头母牛很庄重的抬起她们的好奇的脸面,待她走过后,它们在她身后晃动它们重大的脑袋。有一两次五六只野鹿突然从树林后飞奔出来,一见玛丽惊得忽然站住了——注视了一会,又像疾风似的,很高兴,很自由的,一纵一跳的向前奔了。这时一只蝴蝶一左一右绕着圈儿的飞来——翅膀靠左扑十下,靠右扑二十下,于是又转向左边,有时她忽然绕了一圈,重新又折回到原路上,漫不经心的在日光里疾飞。远远的一群小鸟不偏不倚的在天空里驶过——它们知道它们的目的地;这时忽有一只小鸟脱离了群众,一阵高兴独自绕了一个大弯,重又加入它的伙伴队里,于是它们一同前进,前进,一直向那天边前进。——它们这些敏捷的东西!喔,自由呀,快乐呀!从天上飞来的音乐!从浓厚的日光里传来的欢歌!幸福的遨游者!你们飞得多么快,多么勇敢——上前,上前,直到那地面渐渐的消失不见,而那无边无际的苍穹,日光里的深沉的幽静与那天空的缄默接待了你们!

玛丽走到一棵树旁,沿着树的周围有一圈木制的座位。她便在这里坐下,望望宽旷的草场。远远的向前望去那土地渐渐向下倾斜成了许多土凹,又渐渐向上高起成了一个个土山。那些土凹里的树林只露着碧绿的树顶,而那远的土山上的树林看去是渺小的,极清楚的片面的黑影,有的是大片的,全体的树林。近处的是些独干的树木,每棵有她孤立的树影,树枝之间涌出了一缕的太阳光线;遍处都是青草绿叶,成千上万的金黄色的小花,与无数的自雏菊。

她坐了一回,一个黑影从她身后一步一步的移向前来。她注视这影的长度与那种古怪的一摇一摆的移动。这影延到最长的时候便止住不动。她才知道有人站住了。看这影子的形象她知道是一个男子,但是这人紧挨着她,她又不愿意抬头。这时发出一个说话的声音。这声音宏大有如海水的汹涌。

“噌,”这个声音说,“大姑娘,这多半天你在这里做什么哪?”

玛丽的心里忽然突突的一阵狂跳,她的胸膛有些容不了这膨胀的心的情形。她举目一看,一个伟岸的男子站在她的身旁:一手举着,捻弄他的胡须,一手很随便的耍着一根长手杖。他穿着便服,但是玛丽立刻觉出,这就是站在葛莱夫登十字路口指挥来往的车辆的那位高大的巡警。

那位巡警讲了许多奇怪的事情给她听。他告诉她凤凰公园所以称为凤凰公园的原故。动物园里虽然有世上各种各样的飞鸟,但是他不信那里会找出一只凤凰来。现在他才想起,以先他从没有想过要专诚调查这一类鸟,但是下次他再到动物园去倒要留心考察考察。说不定有那么一天好日子,譬如说就是明天罢……这位姑娘会允许他(这是一种最可宝贵的特权)陪她到动物园去。他似乎很相信如今凤凰已经绝种了,——绝种言其是死尽;并且他一想到据一般人所说的这类鸟的性质很怪癖,便以为这鸟向来没有真的存在,不过是一种神秘的生灵——神秘的生灵言其是一种莫须有的鸟,是一种神话。

他又告诉玛丽,这个公园是世上最大之中第三个,可是最美丽的。他这句话不但有本地新闻作证,本地新闻的意见也许因为爱国而有什么偏见——偏见就是背乎实在的真理的意见——还有著名的英国报纸上许多可靠的证据,如同在答问报,珍报,披尔周刊上他找着一个有力的使人满足的同样的保证——同样的保证言其他们的意见都是一致的。他又细说那些使玛丽听了怀疑的话,他用多少里,多少码,多少亩来说明这个公园的正确的大小,还有这里面可以容纳多少头牛羊,假使这个公园作为牧场——作为牧场言其把她变作草地;或者把她变作庄稼,可以有多少经济租田的主人——经济租田这个名词是一个深邃的——是一个奥妙的,困难的科学与社会学的名词。

玛丽差不多不敢举目看他。这时一种不能自主的羞赧占领了她。她的两眼不是竭力支撑,断乎抬举不起:它们白在那里向上翻发,还不等举到多高,便向旁边闪缩,重又转到下边,落在她的膝上。她竟会坐在一个男子身旁的那种惊讶的思想温热了,惊动了她全体的血液,一霎时便热烘烘的像火烧似的都涌上她的双颊,旋又飕飕的一阵,寒颤着退了下去。她的垂下的双目差不多被那靠近她身旁的,仿佛两根石柱似的,穿着土维特绒布裤的一只膝给催眠着了。这一对膝盖比她的一对高出许多,比她的谦让不敢出头的膝盖长出有尺半多。她坐在那里,两膝向下倾斜,他的却一直凸出在前,好似她在博物馆里见过的神像的那只坚硬不支的膝盖一样。他的一个巨大的膝上搁着一只同样大的大手。同时她的一手自然而然的也安放在她的膝上,她心里抖抖缩缩的要想比较这两手的不同。她自己的手很瘦小,皮色白得像雪,分量似乎很轻,一阵微风可以把她吹起。她的手腕又纤小又柔弱,从这腕上的乳白色的表皮里隐露着一根根淡蓝色回血管。她正在注意她的手腕,心里起了一个忽然的、感情的欲望。她希望有一只红珊瑚的手镯在这腕上,或者一根打成扁圆片的白银链子,或者就是一只小绿珠子的两绞丝镯也可以。放在隔壁膝上的那只大手比她自己的大三倍,这手的皮色被日光晒成了老花梨木的颜色。天气的炎热使那些粗大紫色的回血管根根暴起成了一个个小疙瘩,一条条脊梁,横过手背,蜿蜒下至手腕。这手的特别重量看去十分可怕,她可以想象它一把拉下了一只公牛的坚强的脖子。他一边对她说话,这手尽在那里摆动,这手握紧了由花梨色变成惨白色,重新张开了又成了顽木不灵,盾牌似的一块。

她心里害羞,因为她找不出一句话来谈。她的字眼不幸忽然减少成“是”与“不”两个字,至多也不过变成一句胆小不敢出口的“真的”与“那个我不知道”的话。她想不出一句可以辩驳他那种滔滔不绝的大话,在平常她的舌头又流利宛转像风吹鹅毛那样的轻便易举。然而他并不理会这种不作声。他以为这样是很对的,这是一个小女孩子对一个巡警的一种当然的敬礼,他喜欢这种敬礼因为这是帮助他觉得他的样子有多大。他相信他有一种能力,无论在什么时候,对哪一位女子,永远可以有一段很文雅的,津津有味的谈话。

过了一会玛丽站起来,畏缩的想要对他说声再见。她希望走开,走到她自己的那间小屋,在那里她可以看着自己,盘问自己,她要在忆想中体会那坐在一棵树下,一个男子身旁的她。她知道她能够很精细的重新建造一个他,但是恐怕不能重新建造她自己。那时她站了起来,他也跟着站起,并且紧靠她的身旁,很自然的,步伐很整齐,因为那时已经无法可想,只好向前走去。他依旧滔滔不绝的,兴致勃勃的,很博学似的担负谈话的责任。他高谈政治,社会的重要事情,多多的解释他满肚子里的奇异,高深的字眼,不久他们走到公园的最热闹的一处。小孩子们都停止了他们的嬉戏,睁圆眼睛看着那个小姑娘同那个大汉,他们的仆妇都瞪眼瞧着,嬉嬉的笑着,又满心的羡慕。在这些视线之下,玛丽的步履颇受偏向旁去的为难,这种偏向使她左避右闪的常常不防闯在她的同伴身上。这时她很气她自己,心里又是害羞。她咬紧牙装作很自然的一直向前走,但不是他的肘子轻轻的碰了她的肩,便是他的手的摆动常常触了她的上衣,真使她很狼狈得不敢前进,她只得敛步在后,离他总有一臂之遥。如此触碰了五六次,她恨不得一蹲身倒在草地上尽量的大哭一场。到了公园门口她忽然站住,鼓着沮丧中的勇气对他说了再见。而他却很殷勤的恳求还要送她一程,她并没有允许他,他便向她举一举帽(她虽然在苦痛中,但是恍忽间依然能注意这是从来第一次一个男子暴露在她面前)。她一路向前走去,觉得他的两眼还不住的跟随她,因此她的仓皇的步履急得差不多飞跑了。她满心的希望她的衣服比现在的长些——那条假边!假使她手里能抓着一条裙子,只要抓着一点东西,便能使她镇定,她惟恐他在那批评她的裙子的短小与没规矩的踝骨。

他略略站一会,他的大脸上带着笑容望着她的后影。他知道她知道他在那里看她,他一边站着,一边从他衣袋内拉出他的手来摸摸,理理他的胡须。他有一嘴红色胡须,很稠密,但是剪得短短的,方方的,一根根坚硬得好像铁丝似的挺立在他的嘴唇上,人都以为一碰它便要折的,可是它没有折过。

十一

那天晚上莫须有太太回家来,身子似很疲倦,她抱怨她在奥康诺太太家的工作比她以先做过的几家都辛苦。她历举那家的许多房间:那些铺着地毯的屋子里四边露着的地板都得上蜂蜡;其余的,只有一部分铺着小块的毛毡的,满得要上蜡;楼上的几间都没有铺地毯子,没有铺毡子,因此得用水刷洗;地窨子里一人有两间铺红砖的厨房,一间碗盏的贮藏室都得打扫。那位女主人特别注意扫除板壁和门窗。楼梯的上半截是光着的,重要从上擦下来,底下的半截通那条夹道,铺着一条窄长的地毯,两旁都用铜条按着;两边露着的地板也上蜡了,铜条又得用油擦。还有这里,那里,满屋子里尽是些用不着的,讨厌的铜器。这一家内除了奥康诺太太和她两个姊妹以外还有四个孩子,所以洗涤的东西简直接连不断,多得可怕。

在吃茶的工夫,莫须有太太又记起那家客厅里的壁炉架上与钢琴顶上各种摆设。炉架的一端立着一个瓷制的牧羊女,手里挽着一篮花,那一端上也有与它同样的,丝毫不差的一个,架的中间是一只有斑点的大理石的大自鸣钟,钟顶上驾着一所穹顶的小屋,面前有两根歌林多式的石柱子,屋顶上又立着一位弓箭手,一手挽着一张弓——弓箭手的上面便没有别的东西,因为那里没有余地了。这些东西的每个空当里立着一个个小的镶着镜框的奥康诺太太的家属的相片。所有这些东西的背后有一面刻玻璃镜,镜的两旁是斜坡的,左右都有许多层木架。每层上都摆着一只茶杯或一只碟子或一只瓷碗。壁炉的左首挂着一张金属制成的画片,片上是一个少女,穿一件天蓝色的长衣,跨着很清楚的一级级的石阶,渡过一条窄小的但是急流的小河,片之中央饰着一头牛,地平线上是两只白羊,一只棕色狗,一个喷水泉和一个日规。壁炉的右首是一个少年,穿一件红外套和一条黄色齐膝的半截短裤,臂下挟着一顶三角帽,他也在渡一条小河,情形同对面的是一模一样的,并且他的配景也是同样的紊乱。每堵墙上有三张画片——屋内共有九张;三张画的是羊,三张是战争;两张是神画,是两个形容憔悴的人各自坐在一个特别令人绝望的荒野上(每块荒野上有一棵仙人掌同一只骆驼)。这两人中的一个很注意的凝视着一个骷髅,那一个却在竭力回避一个不大的标致的妇人,妇人身上穿着一件太露肉的白色长衣,长衣上部隐约露出一截胸膛——大概这就是那人竭力回避的原故。最末一张画片是一个小女孩子坐在一把太师椅内,好像很有学问似的在那里读一部本子厚大的圣经:她戴着她祖母的帽子,还戴着一副眼镜,样子很可爱却很庄重;她的一旁坐着一个挺胸凸肚的洋娃娃,地板上一只小猫专心一志的在追逐一个绒线球。

以上这些东西都是莫须有太太讲给她女儿听的,她又讲到那地毯也许是在土耳其或旁处织的,那些碗柜大约不是花梨木,那些椅子脚与有的桌子腿因为受过震动都得了软脚病,那些淡黄色的窗帘,内加一层毛织厚窗帘,外加一层百叶窗。还有一个鹿头立在门的木架上,这个大约是他们家里的人在梦中射得的,还有几只银杯子放在这猎得品的侧面,大概是锡制的。

莫须有太太又用一种刻薄的口气,她虽然刻薄但还不敢十分放肆,批评那家主人的模样,品性。她有一个毛发茸茸的下巴,莫须有太太说:她有一嘴露牙与一种笨笑,往往人都早已知道他们的事情应该怎样做,她还要剌剌不休的叮嘱他们怎么做。除了这种絮烦她什么也不说。——这位太太记她给洗五间房间,一长条楼梯,所给的胰子没有普通人家给的多,但是,也许,有人和她熟悉了,可以知道她并不是恶意。

玛丽突如其来的,问她妈有没有女子嫁给巡警的,并且当巡警的是不是好人?她妈回答说大家所以都要找巡警做丈夫却有许多层理由,——第一层,他们是体格魁伟的男子,体格魁伟总是好看的;第二层,他们在社会上的地位很高,他们的尊严当然是无可疑的;第三层,当巡警的薪水可以满足无论哪一个家庭,只要家没有不需要的,过分的浪费;并且他的薪水之外常有各种补助的方法,这种方法人们在谈话里隐约提起的;第四层,一个巡警受了许多年的训练或者可以成一个很好很顺从的丈夫。在莫须有太太个人的意见并不羡慕巡警——他们太自私,他们不断的捉拿罪犯,不断的与罪犯接近,他们自己的道德未免也会坠落;并且,因为某种女子十分钦佩他们,他们的道德不断的常受妨害,给这样人当妻子须要竭力从那些狡猾的,纠缠不休的女性队里保全她的丈夫,真要把人累成影子了。

玛丽说,她想假使有别的女子爱一个人的丈夫也是佳事。但是她妈却不赞成这句话,她说这种事一点不是真情,她们无非是要满足一种愚笨,过甚的傲慢与要加苦痛给那正经的,已婚的妇人罢了。总之,一个巡警并不是结婚的理想人物。他回家总没有准时候的,不免时时要提心吊胆,这种情形对于治理家务不甚相宜。况且,假使一个人在家里老是心神不定,一切规则与一切真正的家庭生活全都废了。为一件事不能不说他们是好的——他们都爱小孩子。但是,从全体看来做书记的比较算是一位好丈夫:他的时间是准的,可以知道什么时候他在什么地方,这样也就使人安心了。

玛丽急于要将白天的冒险告诉给人听,但是她对于她妈虽然向来没有秘密,这件事情她可不能告诉她。有些原因——也许因为年龄的不同,还有一种害羞——使她不便开口。她希望她能认识一个与她同岁的,和善的姑娘,或者还比她年轻些,她便可以对着她的乐听的耳朵诉说她的故事。一面背诵,一面可以互相紧紧的拥抱,她又可以过甚其辞的形容那胡须,头发,眼睛等无数的琐碎东西,对于这种东西的趣味老年人心里是不希罕的。

她妈说她身上觉得不很舒服。她并不知道什么缘故,不过好像比她可以记忆的许久以前累的更厉害。满身筋骨酸痛,四肢发冷,她头发朝后梳时,头皮都有点隐痛;所以她今天上床比往常格外早。至于玛丽,往常睡觉的时间早已过了,她还蹲在地板上,在几块未冷的煤块之前,她瞅着那红光,细嚼快乐的幻象与不能实现的奇怪东西;这些幻象却温热了她的血,举起了她的心,将她放在一只轻飘,颤抖的翅膀上;她耳内听见一种机器人歌声,这种歌声使她永远听不厌的。

十二

莫须有太太多睡一觉之后,第二天早晨觉得舒服得多。不过用刷子刷头发的时候头皮里隐约还觉微痛,她精神有点疲乏,虽然,还不至于像生病那样厉害。她女儿在那里预备早餐,她在床中坐了起来,又像往常那样开了话匣子。她说她有一种感觉,觉得她的兄弟伯德哥总有一天会从美洲跑回来,并且知道他一回到本国,立刻便会来找他的亲戚,还要将他在那富有的国家所积蓄的钱财分给她们。她记得他从前的大量,虽然他那时候还是一个小孩子,假使碟子里只剩半块山芋或盘子里只剩一片面包,他总说“不要了”。她爱讲他的相貌好,精神活泼与他所讲、所做的奇事。当然的,伯德哥时时有机会可以结婚,可以在美洲组织家庭,果真如此,那就是他好久没有来信的缘故了。做妻子的常常是一个男子与他朋友中间的一层障碍,这个女子可以用种种方法禁止伯德哥将好东西分给他的亲姊妹同她的孩子。这种人就在爱尔兰也是有的,一个人越是多听美洲的情形,越不知道那地方的奇怪的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她常常有这个念头,她自己愿意到那边去,真的,假使她有一点钱,她便不管三七廿一,打起铺盖,明天马上动身到美国。那边可以有很好的生活,需要女子的地方很多,做女仆的,做妻子的,并且,这是人所共知的,美国人都爱爱尔兰人,所以刚去时候要找点事情做一点不难的,她心里越想到奥康诺太太,她要搬到外国去的心思越厉害。现在她虽然还没有说奥康诺太太的坏话,但是这是事实,她颊上长的一个瘤,又是露着一嘴牙。这两种坏处假使只有一种也还过得过去,如今两种都有了,她想这确是表示一种恶性;但是也许这个妇人应该受人怜悯的:也许在她自己是一个好人,可是又有胰子的问题,并且她最喜欢发种种不必要的命令。无论如何,好在日久见人心,况且,主雇又是这样少,一个人总不该同自己的饭碗为难的。

开门声与楼梯上迟重的脚步声便把莫须有太太从床上轰了下来,她急急的穿上衣服。五分钟之内她把衣服完全穿好,她吻了她女儿三吻,便逃下楼来,出门做工去了。

玛丽得了她妈的允许,她可以随意处置她妈在礼拜天穿的那条裙上的黑绒边,所以她费一点工夫把它拆下来,又把它刷净了。可惜已经是没有像她希望的那样新,有几处已经擦伤了,磨光了,绒头差不多没有了,但是别的部分依然是好好的,她剪去了损坏的部分,把好的部分细细的用针联起来,结果她制成一条很适用的腰带。做完腰带她便穿上试试怎样,看了很得意。但是立刻又嫌着她头发的古板,她用手轻轻的把她卷起,卷成两个鬈曲的小圈,一边一个紧贴在两耳上,还有两三个极小的小圈在她前额飘着。她带上帽子,偷偷的出去,放轻脚步,惟恐她出去时,屋内有人在门缝里窥探。她竭力的放轻脚步,但是那些光着的,坚硬的楼梯上走一步,响一声,所以她到末了只得飞跑出去。不敢回头,惟恐有人在看着她。她一路走心里总是怀着鬼胎,她设法安慰自己,很确实的对自己说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事,她又很诚实的对自己说她要到圣士蒂芬公园去看看那些鸭子,花坛与鲤鱼,但是她走近码头,她脸上一阵绯红,身子便向右转,急急的望着凤凰公园走去。她心里原说她不进去,只在河边走走,走过岛桥,回到栗薇河的对岸,上圣士蒂芬公园的。但是她一见大门那条照满阳光,闪闪作亮的大路,又想不妨进去一点看看栏杆后的花朵。她跨进门槛,大门外的售报室后走出一个高大个儿跟着她走。她走近花坛止步看花时,那个高大个儿也站住不走,她看完花又向前走去,到了这里那个高大个儿便放大了脚步。在草地的中间一个大的黑影一摇一摆的越出她的肩膀前面,她一路走着逼着气,一心注意那黑影变成奇怪的一耸耸,急急的移向前来。不一会,草上的迟重的脚步声驱逐了所有关于黑影的念头,于是一个喜悦的声音射进了她的耳内,那个高大巡警已经站在她的身旁。他们两人站立了几分钟,行礼,道歉及解释,于是他们缓缓的在日光里并着走起来。无论那里只要有一棵树,上面总有花朵。每棵树上都有一群小鸟拥挤着,用一种突然的尖脆声,很响亮,很可爱的齐声唱着清脆,同样的调子,但是空地上的那种寂静更可惊奇;那里没有鸟声夹杂在玛丽与那个深沉的声音之间,没有树影吞没他俩的黑影;这时阳光非常的和暖,空气非常的清新,山上吹来轻轻一阵微风是一种温暖柔和的风。

十三

自从那天之后玛丽不断的遇见她那位新朋友。不知怎的,无论她到哪里,他总是离她不远的;他好像是从空中掉下来似的——有时她独自看着来往的人们,驰驱的车马与人群拥挤的,辉煌灿烂的商店的窗子,就有隆隆的大声从上落下来罩住她,与一个庞大的形体徐徐的在她身旁走着。他两次带她上饭馆去吃饭。以前她从没有上过饭馆,她疑心这许是仙界了。饭厅上用许多小电灯照得模糊半明的,那些美丽,洁净的饭桌,新奇的食物与打扮得齐整的侍女们,一个个举动很敏捷,很伶俐,脸上很庄重但是又殷勤——这种种都使她十分惊奇。她看见饭馆里的姑娘们虽然装着庄重,殷勤的样子,却十分注意她和那个高大的男子,她觉得她们都羡慕她有这样一个威风的朋友侍候她。她在街上也觉出有许多人都注意他们两人,但是,因为留心听他滔滔不绝的话,便没有心去注意这些人,虽然是应该的。

他们两人不到公园去的时候,便去找最僻静的街道,或到城外去沿着多德河河向上走去。多德河沿岸有几处风景极好的地方:那些害羞似的小水湾与池潭时时有一个小瀑布与一片宽阔平静的水面,日光在这水面上照得如同白银一般。沿岸的绿草长得非常茂盛,当这时令,岸上为日光所熏,这确是一块闲坐的好地方。她想她坐在那里看着明亮的河水,听着坐在她身旁的洪大的声音,可以永久不厌。

他告诉她关于他自身的与他同伴——那些与他同样大的男子——的事情。她可以瞧见他们缓缓的,很有勇气的在他们营场上走,排队出去运动或体操或上课。她奇怪他们不知学习些什么,谁那样无礼敢教这样大的大人,他们要是忘了他们的功课,不知道要不要挨打?他告诉她每天的他的职务,哪时上班,哪时下班,早晨哪时起床,晚上哪时上床。

他告诉她晚上的职务,描写那些荒无人影的街道,听得她毛骨悚然的……十分深沉的黑暗里,万籁无声,只有那比白天千倍响的脚步声,一声声踏在凄凉寂静的街路上,渐远渐小以至于极微极尖脆的清晰。她又瞧见那些包围在黑暗里的小巷,窄路。一两个行人毫无目的的在那些冷静的街上疾走,他们竭力设法走得舒泰些,因为怕他们雷响似的脚步声,他们屈身在这广大的城市里,紧缩的战栗的都在那些小的屋子旁。成千累万的黑屋子,每间都像死一般的沉寂,每间好像都在等着,听着清早的来临,每间都充满着男和女,他们一个个都睡得很安稳,因为有他在外面来往的巡查。他打起灯笼照照店铺的窗子,摸摸各家的门户,恐怕它们没有关上。

从极远的地方时时传来一种哒,哒,哒的脚步声,一种遥远,微细的声音,有时渐渐消灭反应到旁的街上,有时铿,铿,铿的走向他站的地方来,这声音便渐高渐响亮,响了又响的变成两三个回声。那时候他深深的退到一家门洞里,仔细瞧瞧这深更半夜还有谁出来,那人便带着非常的使命走去,他的脚步向着极远的地方走下去,直到他走的最后的回声与最后的微细的震动旋转到了寂静。时时有一只猫很小心的躲在铁栏杆上,或一只迷路的狗惊慌的偷着在路上走,无论灯光底下,黑暗地里,到处都拿鼻子嗅嗅,只不作声,又饿又着急。他告诉她许多故事,那种令人惊骇的故事,讲到打仗与诡计,一生专弄诡计的男女,除了偷盗和强横不知别的事情的人们;天生会偷盗的人们,专靠诡计和偷摸吃喝的人们,用骗术结婚的,真古怪,低陋的路径走到死境的人们。他又告诉她许多故事:两个饥饿的男子,被盗的水手与一段有趣的笑话,讲一个发匠有两个母亲。他又告诉八个机器匠,半夜里偷鱼的老太太与他释放的男子的故事。他又告诉她一段可怕的故事,他在一间小屋内同五个男子决斗,他又指给她看压在帽子底下的大黑疤与他脖子上的几条伤痕,这些都是被瓶块扎破的,还有他的手腕上是被一个意大利的疯子用尖刀戳伤的。

虽然他永远说着话,并非永远说他自己。从他的谈话里引出一大串问话来——琐碎微细的问题从他的故事里滚出来钻入她的生命里。很巧妙的,自然的,自动的问题只有女孩子可以领会那发生这些问题的用意。他问她的姓名,她的地址,她母亲的名字,她父亲的名字;她有没有别的亲戚,她已经做事了没有。她奉什么宗教,她离开学校很久了吗,她母亲的职业是什么?所有这些问话玛丽都很高兴的,诚实的答复了。她知道每个问题的来临,并且预料问题背后的个人的好奇,她对于这些都很高兴。她也爱问他的个人的,切己的问题,关于他的父母,他的弟兄,他的姊妹,他祈祷的时候说什么话,他有没有同旁的女子走过,如果有的,他会对她们说些什么,还有,实在,究竟他以为她怎么样?她关于这种种的好奇心是很多,很热烈,但是她连提都没有胆量提。

有一个问题他屡次问到她,而她屡次闪开的——她躲避它好像是一个恐惧似的——这个问题就是“她母亲的职业是什么?”她实在不好说她母亲是一个做散工的女仆。这样说总有点不妥当。她忽然对于这种职业懊恼起来,羞耻起来。这是一种最下贱的职业。这似乎是一种最卑鄙的职业,人人都可以做的;直到这个问题用各种方法提出之后,她不能再不答复了,但是她隐藏了事实——玛丽对他说了一句谎话,她说她的母亲是一个裁缝。

十四

一天晚上莫须有太太回家来精神很不好。她又懊恼起来为什么她这样头痛,这样疲倦。她说要她提水这件事情最麻烦不过,并不是她提不了,实在她按不下心做这件事。支配她意志的机关仿佛暂时不在她脑里,用两手使劲按在一个拖布上,把它绞成螺旋形,绞得它干干的,这件事情假使她愿意干,她觉得她能干的,可是她心里真不愿意做。这些事情虽然在她手里正做着,觉得很奇怪,离她很远似的。那个水桶,虽然手不久还在那里在浸着的,不知怎的,好像离得老远的,要拿起那块放在桶旁的胰子来,得用一条比一臂还要长的胳膊才能够得到。洗完了,磨完了一方地板再要去够那没有洗过地方怎么样身子可以不移动真是一个重大的问题,这样疲乏使她吃一惊。她的头痛,虽然不轻,倒不在乎。人人都有头痛腰酸挫筋等小毛病,但是这种莫名其妙的疲倦与稍微使点劲都不情愿的情形使她吃惊。

玛丽哄她出去看看那些去丽华戏院的人,她说今天有一个名角在那里演戏,所有都白林的女子,甚至于从老远的地方都来看他,现在立刻就去也许可以赶上看见他坐在汽车内停到戏院的后门,那时她们可以仔细留心他从车里出来走进戏院去。莫须有太太听了这些消息,便从她那种异乎寻常的冷淡之中一时高兴起来。自从吃茶以来她便坐在那里(不像平常那样笔直,那样指手画脚的),但是腰驼背屈的瘫着(两眼注视炼乳罐外的一滴牛乳)。她说了她想要出去看看那位大名鼎鼎的戏子,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女子都像发疯似的要去看他,但是不一会工夫她又回复她那种腰驼背屈的样子,又收回她的视线到那个炼乳的罐上。玛丽有点费事的将她放倒在床上,她们两人互相搂抱了一回,她便很快的睡着了。

玛丽为她母亲的病痛心里不免有点烦闷,但是向来在一个病人没有死去之前,旁人总是不容易相信他病势的厉害,所以这件事情不久也就在她脑中消灭了。况且她脑中装满了对话的许多杂碎的影像,这事更容易消灭得影迹无踪。

玛丽见她妈睡得平安,便带上帽子出去。在她当时的心境里她愿意找个冷落的地方走,这种冷落只于在人群里找得出来,她还愿意找点可以分心的事情。她近来所过的充满了冒险,连那楼顶上的小屋不但使她厌恶,并且要使她发疯,她妈的急促,困难的呼吸扰乱她的心思。屋子里的破乱家具在她眼里觉得丑极了,那块铺地毯的楼板与那没有遮蔽的沾污了的灰墙使她满心的不高兴。

她走出门去,不多一会便做了人群里的分子,这些人每夜都是来来往往的,从罗登达到撒克维尔街宽阔的路上,走过夏康内尔桥,到威斯莫兰街,经过三一学院,又穿过灯火辉煌的葛莱夫登大街圣司蒂芬公园门口的浮云里石门,从晚上七点半起都白林的少年一个个兴高采烈的在这里过来过去。有时成群结队的少女们蹦蹦跳跳的跳过,每个都是嘻笑的化身。离她们不远一群少年偷偷藏藏的品头评足的跟在后面。不等走到桥边彼此便已熟识,有几个侥幸人的配上对了。但是通常都是成对儿走的。在头天晚上订的约,每条街上都充满了快活的无心无事的少年与少女——他们并非真是要求配偶,不过是享受些交新朋友的趣味,在这里将老话装新瓶子里,旧笑话变成新笑话,人人都是活泼的,除了他的同伴对谁也不讲礼貌,他们对面的或交身过的,或赶上他们而在他们面前经过的都是他们戏弄,嘲笑的目的物,同时返过身来,他们自己也是供给后来的每对的暂时取乐和谈话的资料。时时有在半途停步的,经过一番有礼貌的介绍之后,结果又重新配搭成了几对新配偶。他们分手的时候,转过头来笑着说“明天晚上”或“星期四”或“星期五”这一类话,表示对那个旧的伴侣并没有完全抛弃;于是他们各自前进。

在这些人群里玛丽急急的走过了。她知道假使走得慢些,便有那只于修饰一部分的男子,会突然问她自从上星期四以来她做过些什么事情?会把她算为嘉德爱伦介绍给与他模样相同的六个少年,这六少年便很温和的笑着,站着成一个六尺长的半圆形。这种情形她以先曾经逢着过一次,她逃走的时候那六个少年便在她背后“汪,汪,汪”的学狗叫,同时那第七个少年很起劲的高声的“苗,苗,苗”学猫叫。

她站了一会看看人们纷纷的拥挤到丽华戏院里去。有的坐汽车来的,有的坐马车。许多像出殡用的轿车将那些沉重的庄严的人们寄存到那个玻璃顶的门洞里去。那些驰骋的车在橡皮轮子上呜呜的叫着,车内载着穿着夜礼服的先生们与肩膀上轻轻飘着丝织围巾的妇女们,此外还有接连不断的行人在道上奔涌。玛丽掩在对面一家门洞里瞧着这些欢乐活泼的人们。她很天真的羡慕他们,心里念着那个高大的巡警不知会不会请她一同到戏院子去,如果请她,她妈会不会让她去。她想她妈不会让她去,但是她迷糊的觉得果真她能够得到这样一个喜悦的邀请,她有把握会想法子出去的,她正梦想假使有这样的款待,打算要把她那件最好的外套好好的改造一下,正在这时,她恍忽看见葛莱夫登街的转角上露出一个高大个儿渐渐的向戏院走来。这人就是他,她心里乐得直跳。她但愿他不会看见她,又愿意他能够看见她,身上忽然一阵冷战,她看见他并不是一个人,一个年轻,肥胖,两颊微红的姑娘傍着他。他们渐渐的过来,那个姑娘伸手去挽着他的手臂,说了几句话。他弯下身去凑近她答复她的话,她对他嫣然的一笑。接连很快的交谈了几句,他们两人一齐笑了起来,于是他们消失到那扇卖两个半先令一张票的门里了。

玛丽回到那个门洞里。她起了一个怪想,好像人人都在看她,人人都怀着恶意的笑她。过了几分钟她走了出来,忽忽的走回家去。这时耳内听不见街上的杂声音,眼里看不见游行的人群。她走路时脸儿朝下,在她草帽的阔沿之下一双眼睛汪着两包酸泪,这种眼泪向来没有流过。

十五

第二天早上她妈身体不见得好。她也不想起床,就是听见隔壁屋里那个男子早晨起来下楼梯的脚步声都不注意。玛丽几次三番的叫醒她,但每次说完了“呕,宝贝,”她又昏昏的迷糊过去了,这种迷糊并非睡觉,实在是昏迷。她的老象牙色的焦黄的脸子薄薄上了一层颜色;她的两片嘴唇松松的张着,略有点丰肥,所以玛丽觉得她病时倒比健时好看些;但那搁在一床粗毛毡上的干瘪胳膊看去不但消瘦,简直是干枯,那双手比向来更黄,更像一个爪子了。

玛丽照常把早茶放在床上,又把她妈叫醒了,她妈望空愣了一会,用胳膊肘支起她的身子,于是毅然的决心一下,在床中坐起来,竭力把心按她在的早茶上。她一口气喝了两杯茶,但那面包,她往嘴里无味吞了一口之后,便把它放在一旁了。

“我一点不知道这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一点也不知道,”她说。

“妈也许是着凉。”玛丽回答说。

“我脸色难看不难看,现在?”

玛丽细细端详一下。

“不,”她回答说,“你脸上的颜色倒比平常红些,你的眼睛很亮。我看你的样子很好。你心里觉得怎么样?”

“我不觉怎么样,总是困。你把那面镜子递给我,宝贝,我瞧瞧我什么样子。”

玛丽从墙上摘下那面镜子递给她。

“我脸上一点不难看,带点儿颜色我总是合式的。可是,你看我的舌头,舌苔厚极了;完全是一个坏舌头。玛丽,你外婆临死时的舌头正是这个样子。”

“妈有什么难受没有?”她女儿说。

“没有,宝贝,就觉额前嗡嗡嗡的仿佛有件东西转得很快似的,害得我两眼好累,我的脑袋仿佛有双倍重。把这镜子拿去挂上。我试试睡一觉看,也许醒来能好些,你给出去买点牛肉,我们煮点牛肉茶喝。吃了也许于我好一点。我那裙子袋里的钱袋拿来给我。”

玛丽找着了钱袋拿到床边。她妈打开来拿出了一个顶针,一条靴带,五个钮子,一个六便士的银角子,在外又一便士。她把六便士的银角给了玛丽。

“买半磅腿上的肉,”她说,“还剩下四便士买面包同茶叶,不要这样罢;把那一便士也带着,到肉铺里花二便士买半磅零块的牛肉,买两便士一罐烂炼乳,这是四便士了,还要一便士半的面包,一便士的茶叶,这是六便士半了,再把剩下的半便士买葱,回头放在牛肉茶里,不要忘记了,宝贝,肉要挑瘦的,那伙人们常要搭上几块肉皮肉骨头。告诉他这是给你妈煮牛肉茶的,说我在这里不好过。替我问克文太太好;她好久不到肉铺里来了。我现在要睡觉。无论怎么样我明天总得去作工,因为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了,快点回来,宝贝,愈快愈好。”

玛丽穿上衣服出门去买这些食物,但是她不马上就买。她到了街上忽然转过来,两手紧握着作一种失望的动作,急急地望那反的方向走去。她转到旁的街上到那公园的门口。她的两手忽而紧握,忽而松放,心里着实不耐烦的样子,两只眼睛不住的东瞅西瞧,在几个过路的人间射来射去宛似两盏灯笼。她进了公园门,走到那条正中的大路,她在这里脚步渐渐的放缓了:她并没有看见栏杆后的花坛,甚至将世界浴在光荣里的日光也没有看见。走到纪念碑前她偷眼瞧了瞧她已经走过的路上——看见没有人跟在她背后。她又转到草地上,在树底下独自徘徊,这些树她也没有看见,连那上至土堆下至土凹的斜坡都没有注意。偶然间,她的零碎的思想中记起她妈病在家里,等着她女儿带食物回去,她这样想起时,便很惊慌的两手紧握在一起,立刻将这念头驱逐了。——一种暂时的念头,她竟会恨她的母亲。

她离开公园时已经将近五点钟。她颓丧的昏迷的走着。在她很熟悉的范围内这里走走,那里走走,走了总有好几个钟点,愈走愈任性愈没有目的了,这时太阳已经下去,一种苍色的薄暮降落到田野里;一阵小风沿草吹去吹得悉悉作响,有的摇动了那些轻细的树枝,使这薄暮生出一种阴寒萧条的景象。她走出大门陡觉寒气侵骨,但是记起她妈来,便急急跑回家去。这时她忘记了在树林里的寻访,一心专想她进屋去的时候她妈必要说什么话,与一场申斥,惊愕的眼睛怎样的瞪她,想起来不免又羞又惧。她有什么话可说呢?她想不出一句来。这样无端的,冷血的,难以解释的疏忽她怎么可以辩护呢?

她带了食物爬上有回声的楼梯,站在门外轻轻的哭泣起来。她不愿开门。她可以想象她妈这时必是头昏目眩的坐在床中,怀疑,惊怒,揣想意外和恐怖,当她进去时。这时她陡然起一个冲动,心想轻轻的把门开了,进去放下食物,逃下楼梯,出去无论到天涯地角,永远不再回来,结果她只得拧开了门把身子挨了进去。这时她脸上发烧,眼里冒火,望出来什么也看不见。她不对那张床看,直冲冲到火炉旁边,用了十二分的忍耐去收拾煤火。她倔强了一会,猛然扭过身来,等候无论发生什么,准备破口大骂,准备咆哮,却不料她妈很安静的睡在那里,她睡得极酣,这时一种重的,完全真的苦痛从玛丽心内发生。她的十个手指飞也似的忙着预备牛肉茶。她也忘记了要去会见的那个男子。她很想将两臂紧紧的去抱住她妈。她要轻轻的对她说几句哄孩子的话,把她搂在怀里摇着,哼着小调,吻她抚摩她的脸儿。

十六

她妈依然不显得好,只有逐渐见坏。除了她所抱怨的形容憔悴之外,又加大烧大冷,还有眉梁里一阵阵抽筋似的发痛使她时时头晕,眼睛看不见东西。一阵阵头晕晕得她不能起立。她全身的重心仿佛是坏了,她站起来想要走几步,身子总是偏向旁去,勉强挣扎着要走到门边,但是不由自主的跛向至少离门四尺远的左边。玛丽扶她回到床上,躺了一会,注视她面前无数的平行线好像织布似的奔命的穿去,这些平行线过了一会互相缠绕,绕了又绕,绕成极紊乱复杂的花样使她一看便要头痛。

所有这些东西她都形容给她女儿听;她摹仿正在她面前织着的花样有如此的精细,使玛丽差不多可以看见了。她又讲论这病情的因果,又解释那使她发烧发寒的热度和冷度,与痛的扩张到了可怕的最高一点,便渐渐缓和下来,及至缓和到了最轻时,又像一个橡皮槌子扎了一下似的。她们两人谁也没有想到请医生,在这种情形内医生是不大请的,连想都不大想到。一个人生病都是根据某种牢不可破的,规定的,不能克服的定律,要反抗这种定律乃是呆子,一个人病好了,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总不能病一辈子。疾病偷偷的侵入健康正如同黑夜慢慢的钻进白天一样,自然有一种确定的方法可以疗治她的病症,这种方法只于做医生的要来横加干涉。并且医生给人治病还希望报酬——出了意外的,可笑的奢望。那些在平常还不够供给一位面包司务的人,病的时候当然更没有力量去酬谢一位医生了。

莫须有太太虽然病着,但是她很为生存的实际问题着急。她的最爱的七便士买了食物早已吃得忘记了。第二天,第三天,以至后来无穷尽的日子的生命的需要一齐都拥上前来吵着要求立刻的注意。那位房东的幽灵坐在床边勒索房租,恶狠狠的威吓她不给钱便叫搬走,两者之中听她自便。还有面包司务,肉铺掌柜,杂货店老板的恶鬼都在房角里磨牙侧目的吵闹。

每天玛丽总要带点东西到当铺去。她们靠着她们唯一的资本——她们屋内的破烂家具——暂时活了几天。只要稍有一点价值的东西都已卖光了。玛丽的几件衣服够她们活了六天。她妈礼拜天穿的裙子又养了她们一天。一床粗毛毡与一个破脸盆架维持她们不至于饿死。一个水瓶和一条油布暂时敲了敲豺狼似的牙齿便没有了。那挂窗帘还不够搅扰那饿透了的肚子。

结果那间屋子弄得精光如同旷野一般,差不多不堪居住了。没有家具的屋子真是一个鬼怪的地方。屋内发的声音也是怪声怪调的,连说话的声音都没有一点人气,变成一种凄凉,空洞的回声,这种空洞的回声颇有点冬天的冰霜的色彩。再没有别的声音像一间空房子里的回声那样死寂,那样沉闷,那样颓丧。躺在床上的瘦小妇人看去倒还不比她的屋子瘦小,到这时屋内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再往当铺里或旧货摊上送了。

奥康诺太太寄来一张明信片用一种照例对于一种通信的命令口气,叫莫须有太太明天早晨八点以前到她那边去。莫须有太太读了这封信长叹了一声。这信就是工作,饭量和赎回家用的什物,她知道明天早晨她决不能起床的。她躺着想了一回,于是唤她女儿过来。

“囝”,她说,“明天早晨你到这地方去一趟试试,你能做什么便做什么。告诉奥康诺太太我现在病着,说你是我的女儿可以帮忙,你可以好好的做一次试试。”

她把她女儿的脑袋搂到胸前,自己低头悲痛起来,因为她知道这种工作是一个开端,也是一个结束,一个可以抚摩的,搂着颠摇的,随便教训的小女儿的结束,便是一个成年的妇人的开端,她渐渐长大起来,长得比她还大,她便会隐瞒,藏置种种感情,希望,冒险,连做母亲的都不能与闻。她知道这种工作就是堕落,将她女儿的生命的前途扩充到萧条、穷困的地平线上,在这地平线内的去彩就是肥皂水和擦地板布,在这地平线外只有一种失望的没有办法,这种没有办法被饥饿搅扰得更没有办法。

“喔,我的囝,”她说,“我想到要你做这种工作,真是恨人,但是只做一会儿,一礼拜,那时候我病也就好了,只干一小礼拜,我的肉,我的心肝,我的宝贝囝。”

十七

玛丽一清早惊醒过来。她觉得仿佛有人唤她,躺了一会听听她妈说话来没有。但是她妈睡得好好的。向来她妈睡着的时候与醒的时候一样的使劲。她老是不断的翻来覆去,动手动脚,嘴里胡言乱语的。许多零碎的感叹词,如同“呵,哦,不要紧,当然不是”,与“实在呵,”像枪珠似的从她嘴唇边射出来,在这些话之间常有一种冷笑似的鼻子一嗤,往往惹恼了或惊醒了她同床的人。独有今天她躺在那里以前那种感叹的字句一个也听不见,只有那沉重深长的,很吃力的气息从她嘴唇边泄漏出来,很凄惨的流入那间荒凉的屋子里。

玛丽躺了一回,奇怪什么事情使她这样清醒,她的眼睛张得大大的,她脑筋里的睡意逃得影迹无踪了;于是她记起今天早晨,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她得出去工作。这一点意思昨夜带了她上床,今朝急忙催醒了她。她立刻跳出床来,胡乱披上一点够暖的衣服,预备先点着火。她醒得实在太早,但是不能再在床上定心睡一回,对于工作这种观念她原是不欢迎的,不过换一种新鲜的那种趣味,可得一时与兴奋的那种新鲜,虽然极苦的工作,可使她第一天上手,不感一点苦痛,年轻人的脾气老是如此;虽然是苦工,还以为是一桩冒险,无论什么事情只要改变她日常的生活情形总是欢迎的。这天的火也与她一样兴奋;不到一会工夫火苗上来敛成一团,立刻哄哄的燃烧起来,烧得满炉通红,这时黑烟和火苗全已消失,她炖上了水壶。一会儿水开了,她泡上茶。她把面包切成片,每杯茶里放上一匙炼乳,于是她唤醒她母亲。

吃早茶的工夫她妈教给她怎么样工作,她告诉她女儿刷木器得要逆着纹路刷,这样使刷子得劲,并且泥垢下来得比顺着刷要快一倍。她告诉她千万不能省胰子。胰子就是得多擦,又嘱咐她擦地板布务必要拧得干干的,因为干布吸水比湿布可以多一倍,这样便省工。她又告诉玛丽,擦地板时常常要改变她身体的位置免得扭着、闪着这种事情,拧布时不是跪起来,就得站起来,这样给她一点休息,改变动作大可以使她轻松,最要紧的作事要费工夫,性急做不出干净活来,并且没有一个主人喜欢的。

玛丽在出门以前还须找一个人来在白天里看守她妈。穷人之中这类事情倒不难办的。她第一个一找便找到隔壁屋里做小工的娘子;她是一个肥胖的妇人,有六个孩子,笑起来好像刮大风,玛丽到她那里去求她的时候,她摆脱了那六个孩子如同去开玩意儿似的,于是她出来走到楼梯顶上。

“你做你的工去罢,宝贝,”她说,“你不用惦着你妈,我现在就到她屋里去,要是我自己不在那里,我会留一个孩子跟着她,她要什么东西好来叫我,你一点不用烦恼,上帝帮助你!反正跟着我好比住吉维士街医院一样的平安,舒服,她现在什么不适意?她脑袋痛还是肚子坏了。上帝帮助她。”

玛丽很简单的说了几句,她走下楼梯,看见那个胖女人走进她妈屋子去了。

她从来没有一早到过街上去,所以再也不知道早晨的太阳有这样的美丽。那些街上差不多没有一个人,那日光——一种极娇嫩,差不多没有颜色的光辉——缓缓的落在那条阒无声息的长街上。没有了往常那种人群和车马的拥挤,她疑心此地是外国了。她转弯时必须看了又看的注意,在平常闭上眼睛她都找得着。各家铺子的百叶窗都还关着,一般窗子都还盖着窗帘。一辆又一辆的牛奶车辘辘的在街上滚过,一辆辆珠红油漆的面包车忽忽的飞过。她遇见的有限几个过路的人都是些衣服褴褛的男子,他们背上都是背着饭罐,工具,一个个都是迈着大步走,好像惟恐到那里去赶不上似的。三四个男孩在她身旁跑过;其中有一个手里拿着一个大面包,一边跑一边用牙齿啃着吃。街上似乎比她心里所想象的更干净,那些房子看去很安静,很美丽。这时她望见一个巡警远远的向他仔细一瞧,又希望又害怕这便是她那位朋友,但是并不是他。她心里发生一种难过的感觉,也许今天他在凤凰公园里找她,实在,不一定前几天他便在那里呢。一想到他找她找了一个空,她心里好像戳了一下。堂堂一个男子汉连找一个女子都找不到手似乎是很不对的,不应当的。一个爷儿们这边找找,那边找找,躲在树后,站在远方偷着瞧瞧,以为也许人家把他忘了,或者瞧不起他,这种情形多么可怜。她想这种情形之下,一个小女孩子有什么法子可以安慰一个爷们。也许有人可以抚摩他的手,但只这一点远不够。她愿意她有他两倍那样大,如此她便可以把他搂在怀里,当他一只小猫似的圈着他,搂着他。只有使劲的一抱才可以补偿一个大男子的感情的损伤。

约莫走了二十分钟的工夫她走到了奥康诺太太家的门口,她叩门。叩了六下才有人开门让她进去,她进门时经过好大麻烦才说明了她是谁,为什么她母亲不来,她很有能力做这工作。这知道开门的人并不是奥康诺太太,因为她下巴底下既没有汗毛,牙齿不是凸出的。过了一会,那人带她到那间放碗盏的屋子里,给她一大桶衣服叫她洗,这个工作开始以后,只剩她一人在屋里好半天。

十八

这是一间黑屋子。那些窗子都是七零八落的掩在粗硬的窗帘后面,外边的光线不容易射进来,因此屋内光线很坏。那些门都是藏在厚毛绒的幔后。那些地板都很有规矩的躲在红黑的厚毡之下,四边露着的地板又被蜜蜡所盖,所以没人知道有它们在那里。那条窄的夹道壁森的立在黑影里,因为从房顶的木棍上挂下来有两个距离六尺远的黑绒门帘。还有同样的绒幔挂在楼梯的每个踏步上,屋内一点声音都听不见。只有从别处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如同坟墓里发出来似的、空洞的人声。

到了十点钟的时候,玛丽洗濯完了,奥康诺太太进来看她,玛丽一听她的命令就知道是她。这位太太把洗完的东西逐一的特别检查,检查之后,脸上一笑,忽又一板,嘴里说可以。于是她把玛丽领到厨房里,指着一杯茶两片面包请她吃早饭。她自己出去让玛丽独自在屋里。过了六分钟的工夫她好像做木人戏里的木头人似的忽然闯了进来,指挥玛丽洗她的茶杯和碟子,又叫洗厨房,这些事情玛丽都做了。

她身子立刻觉得疲倦起来,但是倒不至于没有精神,因为厨房里有好多物件可以瞻仰。那里有各种形状各种质料的水壶,大小的锅子,各色样的瓶子,还有一套茶具排列在搁板上,墙上挂着许多大锅盖,这些锅盖她好像在小说里读着的野蛮军人的盾牌一般。厨房的桌子底下放着一列靴子,都已用得起绉纹了,每只靴子都带着一种人样的,差不多聪明的样子——一只皱纹很多的靴子往往有一种疯狂的人样子,可以迷住了,差不多可以催眠了那个观看的人。她把这些靴子扔在半边,按着每只脸儿的模样,给它们一一的提了名字。有格兰托勃斯斯洛舍尔,吞勃吞勃,好必脱,推脱尔,哈特厄危,和蕃雷贝尔。

她正在工作,一位年轻的姑娘走进厨房里来拾起那双称为蕃雷贝尔的靴子。她进来时玛丽急忙向她盯了一眼。遂即低下头去洗东西,继又极仓惶的偷看了一眼,那个姑娘年纪不大,修饰得很整齐,好像日光里的花园似的。她的脸上堆满着笑容,好似一个满天晴霞的早晨。她走起来很轻快,很高兴的一纵一跳,每步都像预备要跳舞,又轻又快又稳当。玛丽心里一动,这人她是认识的,她低下去,脸上渐渐发红,红得比她所擦的红砖还红。她像电闪似的认得她。她的脑筋里大声的“我在哪里,哪里见过的?”虽然在追问之中她已经有了回答,这个姑娘就是到丽华戏院子去在她那个高大巡警膀子里摇摆的那一个。这个姑娘很和善的说了一声早,玛丽心里又怕又急向她溜了一眼,小声回答一声早,这位姑娘便即上楼去了,玛丽继续擦她地板。

厨房收拾完以后,检查过了,也得到认可了,她又被叫出洗刷前面的过道,她便立刻动手。

“你给快一点擦,愈快愈好,”那个女主人说,“我的侄子快来了,他不喜欢看见洗刷。”

玛丽听了赶快低下身去刷。现在她不觉累了。她的两手在地板上毫不用力的上来下去移动得很快。实在她的动作差不多是机械的。那个正在思想的翻查的她,仿佛与那在水桶上面弯曲着的身子和那擦地板的,浸在水桶里的,拧布条的两只手不相联的。她擦完过道的三分之一听见门外很尖脆的弹了两下。奥康诺太太不声不响的倏的从厨房里飞出来。

“我早知道,”她很难过的说,“他来之前你一定擦不完的。赶快把那水迹渗干了,好让他进来,把胰子拿开,不要挡着道儿。”

她站在那里一手按着门把,玛丽听了她的指挥,两次急忙的动作移去了剩余的水迹之后,奥康诺太太拔开门键,她的侄子进来了。他在门口玛丽一眼便认识他,她的血立刻吓得冻住了,一会又羞得沸腾了。

奥康诺太太伸手挽了那个大的巡警进来,和他接了吻。

“我没有法子叫这种人按时候做事情,”她说,“她们都是这样慢。把你的帽子,外套挂起来,到客厅里来。”

那个巡警,目不转睛的盯着玛丽,伸手脱去身上的外套。他的两只眼睛,他的胡须,所有他的脸子,他的全身仿佛都在那里看她。他成了一个莫大的,可怕的问号。他摸摸他坚韧的胡须,从水桶边绕着过去,他又在客厅门口站定了,用他的怪样对着她。他好像要说话,但是他的话说给奥康诺太太了。

“怎么好,”她说,于是那扇门在他背后关上了。

玛丽这时极慢的重新跪下去在水桶边动手擦地板。她擦得极慢,有时在同一地方擦了两次三次都有。她一声一声的叹气,可是不觉得苦痛。这种叹气好像不是属于她的。她知道她在那里叹气,但是不能很确实的知道怎么这种抑郁的声音会从她唇边出来,当时她并不想要叹气,也不是有意的努力去做。她的脑筋里纯粹是空的,她什么也想不了,只看着水桶里地板上,一个个胰子泡的破裂和布条上挤下来一缕一缕水流的样子。这时有一桩事情她可以想的,如果她愿意想,但是她不愿意。

过了一会奥康诺太太出来,看看那过道说了一声好了。她付完玛丽工钱,告诉她明天再来,玛丽便回家去了。她一边走着,心里十分留神,不要踹着石路的线上,她在这些线的中间走,但是很感困难,因为这些线的距离不是一样的,所以她走时须用不一样的长短脚步。

十九

隔壁屋子里妇人名叫喀佛底太太,她的身子大而且圆,走起来衣服转动得像旋风似的。她好像常在那里转圆圈,她无论对那方面笔直的走去,比方要到一架榨机前,刚走到半道蓦然一转又转到旁的地方去了,连她的衣服在她后面晃动得很厉害——这种转变大概因为有许多孩子之故。做母亲的,时时得要丢开家务,向斜的方面奔,为得救她孩子们脱离许多危险。一个小囝和一个小火炉好像磁铁似的互相吸引;一个年幼的男小囝常想要吃一个小罐或一块黑炭或一根青鱼的脊骨;一个女小孩与一个脏水桶是站在一起的,那个手抱着的小囝把一把小刀子塞在嘴里,那个双生子正要吞下一块大理石或在水桶里弄水,或那只猫要卧在他的脸上。真的有六个孩子的妇人从来不知道她的第二步应该向哪边走,为要保存她的后裔所使的那种不断的劲儿把许多做母亲的眼睛,胳膊,腿都变成了有规则的旋风。有的妇人到了这种情形很容易使性子,她可以刚把一个孩子打完几下,同时又抱他起来搂在怀,她忽而厉声的恐吓,忽而宝贝心肝的呼唤,忽而警告,忽而劝戒,她的作为都是使人惊讶的相继不断。一个妇人有了六个孩子她的身体与心理两方面都要向切线上走的,若是对于她的丈夫还要麻烦或奉承,做到这样的妇人的生命比我们立刻可以了解那种混杂情形还要混杂。

玛丽到家的时候喀佛底太太正坐在她妈床上,两个小小囡同一只猫也在床上,两个大些的孩子在床下,还有两个在屋子里上下的狂跳。在后面的两个双生子有时学马跑,有时学快车,他们装马的时候便作打喷嚏,马嘶,脚踢,他们开快车的时候便做向后退车,向旁错车,吹哨子,放汽笛。在床下的两个孩子学做树林里的老虎,他们装的声音极像这种野兽在这种地方,他们拼命的对咬,作狂吼声,咆哮得简直同真的老虎一模一样,在床上的一对小囡在那里撞着玩,两人都站直了,向高处一纵,落下来倒在床上,这一碰又把他们弹了起来。他们每次一纵总是大声的叫嚷,每次落下来欢呼的彼此恭喜,有时他们落下来两个人扭在一块便大嚷大乐的揪打。有时候他们还会落在莫须有太太身上。他们常常拿脑袋去撞她。他们的妈坐在床边上用极大的声音讲她丈夫的妹子的故事,她说他小姑子的模样在明眼人看来真是一副贱相,她说这段故事的工夫,因为孩子们吵得太厉害,所以一会儿骂这个,一会儿威吓那个,一会儿替这个辩护,一会儿替那个告饶,一会儿惊吓,一会儿失望,有时对单个人的,有时对全体的,喊他们时不是用名字就是用别名或者临时捏造出一个绰号来。

玛丽一见这个情形发呆了,站在门口不动。她一时间捉摸不到这许多吵闹的声音,她站在那里,喀佛底太太一眼便瞥见了她。

“进来、宝贝,”她说,“你妈这半天好极了。她用不着别的,只要有个好伴儿陪她,有几个孩子跟她玩玩。真的,”她继续说:“冲我的知识,一个女人顶好的乐就是孩子们,他们不让你有生病的工夫,那种小把戏们!约翰,你不放你小妹,我打你脑瓜子,挪位,不要惹他,你要挨打是怎么?依利萨伯,你上屋里去切一块面包给这两个小弟弟,放一点糖在上面,宝贝。好,你自己也拿一片,可怜的孩子,你也该吃一点的。”

莫须有太太坐在床上用两个枕头垫在后背。她的一条瘦长胳膊伸在外面挡住那一对双生,怕他们玩的时候撞在墙上,他们分明是她的朋友了,他们时时来挤她,你也过来抱她,我也过来抱她,都跟她胡打乱闹的,她的样子差不多同平常一样了,她平日那种精神,活泼,全都恢复了。

“妈,你好一点没有?”玛丽说。

莫须有太太两手捧住她女儿的头,尽量吻她直到那两个双生要求她抱才把她们拆开了。

“我现在好多了,囝,”她说,“这些孩子们于我很有好处。到一点钟我可以起床了,我觉得我很好,不过咯佛底太太想我还是不起来的好。”

“我是这样说的,”喀佛底太太说。“我说大妈,你女儿没有回家之前你连一只脚也不要下床来。你明白吗,孩子,因为往往你以为病好了,身上觉得很舒服了,躺在床上没事做,只好起来散敖闷,谁知第二天你病又发了,第三天加倍的厉害,到第四天也许要量尺寸预备给你做棺材了。以先我认识的一个妇人就是这样的——她起床来,她说我像平日一样了,她大吃一顿猪头肉和生菜,又洗了衣服,谁知不到一星期他们竟把她埋了。病是一件奇怪的东西。我说,你要是病了,便上床去歇着。”

“说是容易的,”莫须有太太说。

“这话原是不错,我难道会不明白,可怜真是可怜,”喀佛底太太说,“可是你能躺多久,总得躺多久。”

“怎么样,你同奥康诺太太过得来吗?”莫须有太太说。

“就是那个女主家吗?”喀佛底太太问,“一只老狐狸,我敢说她。”

莫须有太太把奥康诺太太的几个重要的特点很简略的说了一遍。

“那些要人侍候的大多是怪物,老天爷知道的。”喀佛底太太说。

这时关于工作的问题很可以发生一段重大的辩论,但是那群孩子,不注意谈话,天翻地覆的吵闹,使说话不能进行。玛丽被诱入他们的游戏队里,这里面有抬四角,有放鹰捉兔,还夹一种跳背的游戏。不到五分钟工夫她的头发,她的袜子全都掉下了,她后面的裙子有四分之三都到前面来。那两个双生在床上大呼大撞,她们把面包,牛油,糖屑一齐抹在床上和莫须有太太身上,同时他们的母亲对着莫须有太太高声讲她的故事,她的声调压倒了孩子们的喧嚷正如同一个迷雾海上的汽笛压倒波涛的汹涌一样。

二十

玛丽将第一天得的工钱全花了,买了几样好小菜给她母亲开胃。天刚一亮便轻轻的爬起来,点着火,泡上茶把她买的东西拿出来摊在床边上。她买的是一块卤肉,两根腊肠,两个鸡蛋,三片火腿,一个糖馒头,一便士的糖果和一只猪爪。这些东西还加面包,牛油,茶,一共堆了一堆,一个病人坐在这样一个食物堆里总可以吃满意了。玛丽于是唤醒了她,自己坐在一旁心甜意蜜看着她妈的眼珠慢慢的,莫名其妙的,从这食物上滚到那食物上。莫须有太太用她的食指在每种食物上轻轻的摸了一摸,一一道了它们的名字,居然都没有叫错,于是她捡起一块有四种颜色的,像太阳的光彩似的,美丽的糖果放在嘴里。

“像这样的东西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好孩子。”她说。

玛丽将身子左右的摇荡,很快活的,高声的哈哈笑了,她们把每样都吃了一点,两人都很高兴。

莫须有太太说今晨她觉得完全好了。她一夜睡得很甜,还做了一梦,梦见她兄弟伯德哥站在美洲的极远的海边上,隔大洋高声喊过来,说不久他要回爱尔兰,他在美洲很得法,并且他还没有娶亲,他的模样一点没有改变,还像二十年前他与父亲同她三人在家里一样年轻,一样活泼。做了这个好梦,又睡了一觉好觉,她的力气精神完全恢复了。莫须有太太又对她女儿说她今天决计自己做工。依她的是非的观念把她孩子做成一个短工的佣妇是不合式,特别是她和她女儿不久都要走好运了,这是很可靠的,差不多是确实无可疑的。

梦这样东西,莫须有太太说,不是没有来由,有许多事情我们平常不知道在梦里会知道。她以先做过不少不少的梦大都是应验的,所以她对于梦中的允许,警告或恐吓再也不能忽略了。虽然也有许多人做了梦没有结果,这大都是因为吃得过饱,或者是一种倏忽的轻浮的想象。比方酒醉的人常常梦见奇怪的可怕的事情,像这类人就是在醒的时候他们的朦胧的眼睛,朦胧的知识对于那些想象的仇敌往往很容易放大到超乎合理的比例之外,他们睡着了,他们的梦境当然也被这种朦胧,空虚的旋转与幻想所支配了。

玛丽说她有时一点梦也不做,有时做得很清楚,但是平常都是夜里做了梦,醒来全忘了。有一次她梦见一个人给了她一先令,她很小心的拿来藏在枕底下,这个梦很真很清楚的,她早晨醒来伸手到枕下去探探先令在不在,但是没有。第二天晚上她又梦见同样的梦,她把幻象的钱塞到枕下的时候,她大声对自己说:“我现又做这个梦,昨夜我也做了这梦。”她妈说假使你连着做三次,必然有人真会给你一个先令的,对于这话玛丽极赞成,她自己承认她在第三夜竭力想要再做这个梦,但是不知为什么没有做。

“我兄弟从美洲回来之后,”莫须有太太说:“我们立刻离开此地到别地方去。我想他也许要在南边——莱斯法罕或忒仑纽那边,或者,也许在顿尼布鲁克——找所大一点的房子。他当然要找她去给他料理家务,照管用人,每天预备新鲜的饭食等等事情,到那时候你可以出门到邻舍人家去做客,出去打网球或板球,出去吃饭。这些应酬也是一种重大的责任,不可免的。”

“你要吃什么样的饭食?”玛丽说。

莫须有太太两眼一闪,在床上把身向前一曲;正要开口回答,只听见隔壁那个工人把门砰的一关,好像雷响似的滚下楼梯去了。莫须有太太立刻从床上跳下来;把头发绕了三绕梳起了,又像波涛奔腾似的奇怪的动作动了八下便穿完了她的衣服;她将每件穿带的东西安放在相当的地位以后,玛丽忙把别针给她别上——四个寻常的别针在这边,两个安全的别针别在那边;穿齐之后莫须有太太吻了她女儿十六次,于是飞下楼梯出门做工去了。

二十一

过了几分钟喀佛底太太走进屋里来。她也像别的妇人似的每天早晨总要说她们丈夫的长短,因为做丈夫的一到早晨便是个难指挥的坏脾气的东西,没有喜欢脸儿,不灵动的,甚至对他自己的孩子都没有那种至性的趣味,并且很容易厌恶的误解她妻子的话。要消灭这种不欢只要他混入别的男子队里,做丈夫的把那些男子仿佛当作一个大澡盆,他一跳下澡盆就把妻子,女儿,家庭内一切的安全一概不顾了,回头从澡盆里出来便换了一个新人,见了他妻子,儿女,家庭,又都有趣了,直到第二天的早晨。许多妇女以为这是一种苦痛,往往算作一种凌辱,虽然她们竭力要疗治这特别的伤痕,甚至会做点好饭去哄他,但是完全无效的,只好不断的去请教别的妇人大家讨论这问题。喀佛底太太不过叫她丈夫照料那个小小囝,因为她要给他盛稀饭,谁知他竟厉声威吓她说,如果她来搅扰他,他要稀饭泼在她颈根上。

她正为这一早的疯颤想来和她朋友商量,她一看莫须有太太已经出门去了,脸上立刻显露失望。但这只是一时的。一般妇人大概都有一种对于妇女的社交知识。她们交际的态度总是很好的。其实,她们仿佛都是彼此猜忌,必须用种种可能的方法;恭维,奉承,或郑重的手段,去互相调和。女子之间彼此很少自由,因为除了两个极端相反的东西之间没有真的自由或真的相识。同类之间只不过外表相像,异类之间才有一个空间使彼此的好奇与精神都可以在那里探险。两个极端一定会相遇,相遇是因为他们的急迫的需要,也就是他们所以有距离的原因;他们的距离愈远,回头愈速。他们的接近也就愈热烈:他们也许将各人撕成粉碎,也许彼此熔化成为不能熔化的,新奇的,但是再也产不出别的好东西,两性之间在交际上有一种非常的真自由。他们相识乃是识透了彼此的心理。一对不相识的男女在一刻钟之内可以完全相识。这大概是真的,他们见面不到几分钟彼此便竭力的说明自己;但是男子见了男子未必能如此,女子见了女子尤其不如此了,因为这些都是平行线永远不会相遇的。后者的相见,特别的,往往自始至终是在武装与算计的中立状态之中。她们用一种永远不离她们左右的严重的社交手段保守她们中间的距离与各人的意见,这种手段比什么都厉害,曾经帮助建立各种礼节,我们现代文明一半差不多就是这些礼节。男子们都知道女子与女子同住没有不打架的,她们也得不到旁的女子像男子替女子做事所用的那种好心来替她们做事。如果这话不错,这理由不应该在女性间的复杂情形,如同猜忌或激烈的竞争里寻找,应该在女子永远忍受的那种身体上的循环不已的变动里寻找。男子能够并且愿意用他拳头去答复别人对于他的侮辱,因此他们彼此见面反倒变为和平,好脾气了;女子在她们的同性与她们自己的容易受刺激的感情之间也设了种种规矩礼节作她们的防御线。

喀佛底太太藏起她的失望,格外和颜悦色的同玛丽谈天。她坐在床边谈论凡是女子可以谈论的各种问题,人都以为女子虽然不断的谈话,但是她们的谈话总不出乎客厅与厨房之间,更详细的说,就是在楼顶的小屋与碗盏室之间,但是这两个极端比我们所想象的还要狭隘,因为从楼顶的小屋望出去只看见星宿,由碗盏室开出去是厨房的小院或一堆垃圾——她们的眼界就是她们的地平线。死与生的玄妙占据女子的心里胜过占据男子的心里,对于男子要以政治与商业的投机为最合式。女子深深的从事于直接的买卖,和交易时所有的绝对的形式,所以女子对于商业的实际情形往往比较许多商人更明白。假使男子能知道家庭经济有女子所知的一半,他们的政治经济与他们的全体的重要政治也就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无益的扰乱了。

以上这些话玛丽都觉得很有意思,还有一层,这时她正希望有人给她作伴。假使没有人在她身旁,她也许非遇见某种思想,记忆、影像不可,她心里恍惚觉得总以不过遇见这些为是。她昨天的工作,她在屋内遇见的那位姑娘,那个巡警——所有这些记忆她在心里一一绕着躲开了。她决意把所有于这些记忆有关系的念头一齐抛开。如今在她意识内隐约浮泛的巡警不是一个合意的人,甚至于不是一个人,一个距离,仿佛是儿时的一瞬,仿佛是已经忘了一半的怪物,一种永远不该复活的记忆。她的模糊的思想把他隐藏了,仿佛变成一个已死的人,她无论在那里永远不会再见他。所以她决计把他关在她心内的不舒服的牢狱里,他虽然无力,依旧在那里挣扎,不定那时候好像一个奇怪的问题或忽然的羞赧蓦地里跳了出来。她把他隐在一个玫瑰色的红晕里,这红晕只要吹一口气便可以满脸通红,她却掩在喀佛底太太的滔滔不绝的谈话后面躲着他,她仿佛从梦里纱里望出来似的,时时望见他的帽尖,跷着的坚细的胡须,和一对高耸的肩膀。她对着这些隐约的鬼相,就拿一大阵的话把他的鬼影子给淹了去,但是她知道他等着要捉她。而且他一定能捉住她,她想到这里,不由得不恨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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