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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1

杨繁没有骂我,背地里用手指刮着脸,说,羞羞。我顿时脸红。

但是,她要走了。

阴历1998年的冬天,杨繁要走。冬天骤然变得冷了。我独自回到边东街,清理东西,准备回家。快过年了,杨繁要回家度过这隆重的时刻,我也要。

我坐车,万千风景。一步步临近,树木和房屋。记忆爬向大脑。听到了猪被杀瞬间的凄厉叫声,在村边,还没有走过桥。河水只有一条细线,冬天总是这样,桥显得比摆设还没有用。而我家门前坪里,一把刀正捅进猪的喉咙。我妈把一个木盆塞进猪血喷溅的地方。猪血冒着热气,鼓着泡沫。围观的小孩,忘了舔他们的鼻涕。

看见我回来了,我妈露出兴高采烈的表情。她叫我的名字,我叫她妈妈。

她的声音是苍老的。她的相貌也很苍老了,传说中的美貌荡然无存。一张脸松松散散,好像我家的房子,用土墙垒起来,东一块,西一块,合在一起,就是房子。

2

过年的时候,看不出繁华,只看得见繁忙。多了忙碌,没有增加欢声笑语。过年的功用,本来是用来庆祝,用来玩耍,用来欢度,但人们各怀心事,过年不过是为了掩饰心事。

各怀心事,这就是我看到的人世。我有很多事不愿对他们说,他们同样有很多事不愿对我说。他们的心事是什么呢?我能猜到一些,你也能猜到一些,但我们永远猜不对。

妈妈什么都不让我干,只准我看书。我虽然带了三本书回来,可是每一本都看了几百遍了。

好像是因为要高考了,妈妈才让我抓紧看书,其实不是的,是因为她认为,我什么也干不成,不读书,将来连饭都没的吃。她害怕把她的心事一说出来,就会影响我读书,就会增加我的心事,所以她就什么也不说。但是她的声音苍老,她的容貌也苍老,这些都是因为她心里有事。

我就这样成了一个只会读书的废人。而且越来越废了。以前还会放羊,喂猪,割麦子,现在除了做饭,就只会吃了饭睡。做饭还常常放多了水,或者放少了水。放少了水,我也懒得去加,就那样吃夹生饭。

整个寒假,妈妈只让我出过一次门。她让我骑上爸爸的载重单车,去30里外的一个村庄找我的干舅舅。他对我妈有过意思,所以他是我干舅舅。这附近,这是我们家惟一的亲戚。我妈让我去那里借点钱,准备我来年的学费。

路上有一条狗,大狼狗,乡村里很少见。挺着棕色的脊背,把黑色的爪子搭到我单车后座上来了。它跑起来真快啊,我用力蹬,它还是和轮子并行地跑着。它嘴巴张着,舌头挂到冬天外面了。嘿,它跑得真快,好像在跟我玩。

我慢下来,它好家伙,一下子就跳上我的车了。它不重也不轻,可是那一跳,还是吓了我一跳。我以为它要咬我,但是它只是站在后座上。它有点晃,但是它不肯下去,吐着红红的大舌头。

我借到了钱,还带回了一条大狗,把我妈喜坏了。她取下一块腊肉来做菜,还亲自调饭给它吃。可是狼狗不吃她的饭,它朝着盘子里的肉,眼睛骨碌骨碌地转,鼻子里发出小小的哼声,还伸出舌头舔着自己的上面的嘴唇,舔着胡须、鼻子。

妈妈以为它嘴馋,羡慕我们有肉吃,给了它一块,就喝它去吃饭去。可是它不吃饭,一口也不吃,偏偏要吃肉。这是一只喂肉长大的狼狗。它不吃饭,那不是要饿死了吗?爸爸说干脆打死吃掉算了。可是我想,它饿极了,也会吃米饭吧。饥不择食,人狗莫非还会有分别。

饿了两天,它真的用鼻子嗅起地上的饭来。它的本性已是奢望。但是在吃之前,它还抬头看着我,好像最后还在希望我给它吃它经常吃的东西。吃啊。给,饭盆。它一小口一小口地咬起来,挑那些干净一点的。

喂了两天饭,"大灰狼"发挥体内适应环境的功能,没有死,可是瘦了。妈妈给我做肉吃的时候,我就跑到外面,把"大灰狼"叫来,抛肉给它吃。

"大灰狼"是我给狼狗新起的名字。

它跟我来,受了苦,不过马上就又回去享福了。它又回到了它的世界它的生活。"大灰狼"的主人找到了我家,把"大灰狼"牵走了。它被牵着,还有点不肯走的样子。我看见了这副情景。我也有点不肯让它走。虽然它是别人的狗,也不叫"大灰狼"。妈妈也有点伤心。她后悔那天怎么不把它藏起来。她一边剁猪草,一边后悔着。爸爸烦了,就冲她大声地吼,你自己不会去买一只啊?一只狗也要搞成这样。这次我妈毫不示弱,完全不管他的声音是如此雄壮,把手里的切菜刀一扔,买买买,你买得起嘛你!

我说爸,我妈对狗有母性,你跟她吵什么呢。

你看你的书去。

他们一直吵,一直吵,吵到最后双方都说开了方言。我一句也听不懂了。

3

"大灰狼"叫我知道,这世上总还有一些趣事。"大灰狼"让空闲的寒假变得很有意思。我不知道我爸我妈是否也这样想,但很可能他们更关心别的事。

我听到他们在商量我的学费。他们并不是一开始就在商量这个,而是在说该买几斤瓜子,几斤糖果。接着,爸爸说,明年不想到那个工地上干了,太累,工资也不高。妈妈说,现在也老了,你以为换个地方那么容易。以前在农场一千多块钱你不干,哭着喊着要走。换个老板就不干了,你还把你当什么人了,跟谁打工还不是打......爸爸说,你怎么这么多嘴巴。妈妈说,我怎么了,我说错了吗......最后,他们才说起我的学费问题。我在里屋把这些话听得清清楚楚,开头,我真想叫他们别说了,问他们,还让不让人睡觉。后来我想走出去,加入他们的谈话,或者终止他们的谈话;我想对他们说,我已经不上学了,不用为我的学费发愁了,我还可以去挣钱,并且完全可以比他们挣得更多。

当然,我没有说。我想,我要是说了,我还怎么见杨晓,杨繁,李小蓝,以及别的人。我只要一说,立马就会进入另一个世界,与我现在所想见的人完全隔绝。我怀着这样的心事,整夜做梦。

4

回想农历1998年最后几天,1999年最初几天,一切都退居二线了。我吃着肉,压抑着对杨晓和杨繁的想念。躲在房子里,在被窝里,回忆着她们的体温。我专心地等待除夕、春节、元宵,等待冷冷清清地过完寒假。

腊月二十四五,陈未名打来电话。听到他的声音,我就知道,我们达成了和解。

他说他刚打完一场大架,本来要和弟兄们庆功的,可他爸闻讯从乡下跑来把他抓了回去。他宣布,一个多月以来,他老大的地位巩固了不少,弟兄们都对他刮目相看,佩服有加。他一口一个弟兄,被我无情地奚落了一番。我问他变成英雄以后还流不流鼻血,他说,流,怎么会不流!血就是用来流的嘛!我又问,你是不是打算专心干革命?他以为我在揶揄他,哈哈一笑,说非也非也,我一手抓革命,一手抓学业,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还有下面一只手,用来抓爱情。哈哈哈哈,牛吧?干你娘子的,怎一个"牛"字了得,简直就是牛群!哈哈啊哈哈。

真奇怪,一跟陈未名说话我就得笑,想不笑都不行。这跟我的性格完全相左,我在班上被公认为是对各类笑话呆若木鸡式的人物......往往别人笑都笑翻几回了,我还一片茫然......

可是陈未名不会天天给我打电话。家里越来越闷。每过一天,就比前一天更闷一点。我妈以为我一直在房子里看书。她打发爸爸去买车票,她给我做饭。她叫我的时候,我就说我在看书。如果你在房子里呆着,门闩插上,一天没有人和你说三句话,偶尔说一句,也是叫你吃饭,叫你睡觉,你也会闷,也会心里烦躁。

何况房间狭小,冷风呼啸,季节如此悲凉。为了看到屋后面的麦子地和山坡,我把我妈钉的塑料窗子给掀开了。风直接打进被窝。我蜷在床上,有时睡,有时觉得难受,但什么感觉都没有的时刻占多数。最难熬的不光是冬天。所有的时间都很难熬。就算那次回家是在暑假,我也最好老不用醒来,总是睡。后来,实在躺不下去了。腰疼。全身酸。越睡越没劲。我打开所有的箱子、柜子。把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全搬出来。一件一件抖开,再塞回去。搬出来,塞回去。我用这种活动打发慢腾腾的时间。我们为什么没有让时间变快的机器。为什么越难受时间过得越慢。生命为什么要难受。我们为什么能清楚地意识到生命无法删除难受的程序。箱子都乱了。妈妈把我大骂了一通。我笑了。妈妈,别骂我。我说。我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傻呵呵地笑。我站在门边,靠在墙上跟个小孩似的。我专心致志地听完她的唠叨。

5

阴历初九,我借口补课,提前脱离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家庭气氛。不到一个月,边家村飞速地陌生,屋檐之下,挂满具有某种象征功能的灯笼。我不用交学费,不用去学校,所以很不习惯,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该干点什么。我只好站在房间一侧,空空望着窗外的阴天,加紧适应异地及独处。

先是给杨晓打了个电话,想告诉她我已经来了,想见见她。接电话的是老周,他"喂"一声,我就知道,要是我用本来的声音说话,不用说两个字,他就会啪地挂断。

我尽量把声音装得深沉点,想冒充那个送杨晓小鸟的中年男人:

喂?周老师啊?你好你好。杨晓在家吗?我贴近话筒,传进耳朵的我的声音跟我平时完全不一样。

你是谁?我想像得到老周怀疑的神情。找杨晓的电话,无论是谁,无论声音多老多嫩,都免不了尝尝老周的盘问。

我有只新的鸟儿,想让杨晓过来看看。她在吗?

她不在!你以后别再打电话找她!老周的声音突然变得气势汹汹,好像有人剪他阴茎割他睾丸。才一个月不见,他发火的机能似乎突飞猛进。他听出是我的声音了吗?他情场受到挫折了莫非。也可能更年期到了。总之我比以前更不懂老周了。

6

奔着一个人去,她突然不在,完全没有消息,会觉得一片茫然,完全想不起干什么别的。我站在房子中央,你会看到我变成了一台毫无主意的机器。我所有目的都在别处。我如同一件零摩擦力的物体缺少任何方向的力,确切地、不与外界发生任何联系地存在。生机或许隐藏、消匿,我扒出同样隐晦破旧的日记本,撕掉被老鼠寒假撕咬破碎的几页,打发接下来几天的阴暗时光。

(星期三,2月24,正月初九。)

我手里有1300多块钱,包括学费和生活费。可是找不到杨晓,该怎么花。走在北大街上,路两边的绿化带比任何地方都要绿。远远看去,青草像草原一样葱茏,牧草一般深沉,可以把整只小羊放进去,藏起来。近了我才知道,那是满地的麦子。街上怎么会有麦子?据说有领导来视察西安,所以在道路两边,撒了麦种。不多久,就长出碧绿的麦苗来了。青青的,比草要绿,长得又快,还不用多么浇水,看着也真好看。我一直把这条绿化带走完了,心里还填充着绿这种颜色。麦苗比别地那些断折枯萎的青草漂亮多了。等它长出麦芒,金黄色的,整个城市都飘着麦子香,那会多好看。甚至城墙上风一吹,也飘舞着一片麦穗的海浪,麦芒刺破阳光,耀眼起来,那会多好看。有人说在绿化带种麦子应付领导,搞形式主义。可是不想想,麦子小的时候绿,老的时候黄,随季节变换城市的颜色,还成本低廉,更加可以节省无数吨水......麦子种在城市里,比种在地里还要好。

7

(星期四,2月25,正月初十。)

睡了一天。

(星期五,2月26,正月十一。)

想想,她趴在沙发上的样子。露出膝弯、淡棕色的纹路、胫骨上逆光温和的绒毛,光还勾勒出她翘起的、晃动的、白皙的小腿形状。十个脚趾扭着。她边把零食送进嘴里,边翻着一本五彩缤纷的图书。我走进去,她转头看着我,露出一排碎牙的白光笑着。

早上醒来,穿裤子,摸到口袋里硬邦邦的钱。它们可以干点有意思的,我想干的事。但是什么是有意思的事,什么又是我想干的事,它们是不是一样的事,如果不一样,那我是该干有意思的,还是干我想干的,或者一样干一点,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到现在都没有想好。

(星期六,2月27,正月十二。小雪。)

要不是因为记日记,我肯定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六。周末。她会不会去哪玩呢?我猜她可能去钟楼,所以也去了一趟。

钟楼下的车跟心脏里的血液一样多。人们穿过钟楼四周的马路。我睁大眼睛,那里面可有她?虽然有地下通道,人们依然一拨一拨插过汽车缝隙。他们就像是气泡,跟血液一起坦然通过心脏。

我又来到东大街了。卖花的小孩看着一对对的男女。他们木讷、倔强地跟着你。你不买花可不成,他们一直跟你跟到床上!他们坚持跟着每个可能买花的人。如果再不卖出,花就要枯干了。

杨晓,还记得那次我们被一个男孩苦苦纠缠?那次,我们沿着大雁塔的围墙散步,他拉住我的衣角,对我带着颤音请求,姐姐好漂亮啊,买一朵吧,买一朵吧。你坚持不要,没办法。他跟了我很远,我脸红了。我手里提着橘子,灵机一动,就给了他两个橘子吃。可是这一给,仿佛得到要我买花可以得吃橘子的可靠消息,一个小女孩又拉上我的衣角了。

这个小女孩不慌不忙地走到了我的面前。她对我说,先生,请给你的太太买朵花吧。在这句话的作用之下,你兴奋得满脸潮红,主动要求我送你一朵。小女孩收钱动作利索无比。刚一离开我们,她又挡住一对中年男女,用大眼睛扑闪,用小嘴唇游说,先生,请给你的女朋友买朵花吧。那皮肤松弛的妇女脸上霎时涌上了红晕。又卖出一朵。你说,多聪明的女孩啊。你还说,以后我们也要生女儿,也要十分、十分聪颖......

现在没有人来拉我的衣角。东大街上的人远比平时要少。天气尚冷,又是春节,人们不是呆在家里,就是坐在回家的车上。我饿了。

杨晓,我想你。杨繁,我也想你,一切都在跟你们有关。我无法不四处游荡,去大街上寻找她们。我记得她们的体温的温暖,只要她们走近,我就能感觉到。

8

(星期天,2月28,正月十三。大雪。)

夜里雪下大了。地上结冰的面积变大。我忘了带毛鞋来,脚冰死了。我该买一双鞋,要是有女人在就好了,哪个都行,只要她愿意帮我挑一双鞋。

上午,我买了一根钟楼奶糕,走进一家店铺,不知道背后天空下雪的工程越来越巨大。

店里有空调,冰棍快速地融化,在地板上滴上了几滴乳白黏液。温暖的空间里,人比外面要多一点。冬天,大家都喜欢暖和的地方。夏天,大家都喜欢凉快的地方。这些是人人都懂的道理。可是我还是最喜欢有女人,尤其是有杨晓她们的地方。

经过长长的鞋架一直往前走,我始终不敢开口。我不是怕贵,我是怕讨价还价。我想起曾不情愿地陪李小蓝买鞋的事情。店主本来最低120块,可是李小蓝只给80。争了半天,卖鞋的简直要烦死了,他说你走开,我不做你的生意了行不行。李小蓝说我就要买。店主说那你给120,少一分不卖,反正你也不在乎那几十块钱。这下可把李小蓝惹火了,她厉声高喊,谁说我不在乎!你做生意你有钱,可我是学生我没你那么多钱。40块钱你以为少啊,你以为少你就别在乎啊,就别挣啊。你不在乎怎么还和我讲这半天呢。我出你80又不会让你亏本,你要不在乎还不如让我买走得了。你自己在乎,还不让人家在乎......后来店主快哭了,请求我垫上40块钱,把鞋拿走算了,还有很多生意等着他去做。平心而论我也很想出钱结束战斗,可当时的情形决定我不可能结束战斗......

两相比较可以看出,我真傻帽,李小蓝真会讲价。我又给杨晓打了电话。不忙音了,竟然。可是又是老周,说她"不在不在不在"。想给李小蓝打,可是突然想起,她是高二,离开学还早着呢。

(星期天,2月28,正月十三。大雪。)

上午没买到鞋,只好下午又去。

随便买了一双,80块,当时就穿到脚上。走出店门,雪越下越快。一个男孩比雪的速度还快的,从后面冲上来,挡在我的面前,双手成作揖的样子,摇着。叔叔,给点钱吧。叔叔,给点钱吧?我有那么老了?摸了半天口袋,也没摸出零钱来,于是对他说,不好意思,没零钱了。可是他不管我哪样,就是要求我给他一点钱。雪越下越大,他抱住了我的腿。我不给钱,他就会跟我走遍天涯海角。我只好买了份报纸,找开了十块钱,抽出一块给他。有钱能换回自由,此例一也。

他抱住我的时候,雪落在他的头顶上,还有一些沾上了他的睫毛。更多的雪下在地上。我下了车,边家村像电影里那样,正在承受逐渐变白的命运。

总是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

走在路上。该往哪里去。我不想睡。不睡又能去哪里。无聊的想法左右着我。无所事事、得过且过的日子使我有一点痛苦。痛苦像皮肤病引发的痒,从手指开始。森森细细。我不能把自己吃了。只能眼睁睁一天天,看着自己像面对毫不相干的物体,无能为力。

(星期一,2月29,正月十四。阴。)

风温和。路边几个小孩在烧塑料袋,脸上神情天真。也可以说是傻。他们烧着塑料袋。很高兴。我看了一会儿。

小孩们把无数的塑料袋点燃。腾起高高的火焰。他们抓起雪,朝火里扔。雪放得少的时候,火焰中哧地冒出蓝色的火苗,放得多了,就慢慢矮了下去。最后完全熄了。完全熄了。喂,要熄啦。火微弱,我不禁出声提醒。可是他们一点也不着急,又点燃了打火机,点燃了新的塑料袋。放进新雪,冒起蓝色火苗,直到渐渐熄灭。干你娘子的,你们就做不厌!他们看到我站在旁边,也饶有兴趣地偏头看我。

在我的儿童时代,雪下得更大。屋檐滴水处,挂着晶莹的冰凌。冰溜子。敲下来,可以吃。吃的是它的脆,而不是甜。也不是香或者辣,吃的是那咯嘣嘣响的脆。事实上它一点也不甜,只有雨水的味道,冬天的寒冷。我们可以一直吃着。到最后嘴唇麻木了,整个嘴麻木了,我们就开始放弃手里高举的竹竿。在屋前的坪里,在荒草很高的路边上,往雪里撒尿。还是童子尿呢,呵呵。

堆雪人并不是最爱,滚雪球也不是最爱。最爱的,是在雪地里,撒上弯弯曲曲的尿。尿液落到雪上,淋出图案。淡黄色。你可以掌握好技巧,用尿在雪上写上你最不喜欢的人的名字。

最高兴的时候,是看到,那个你最不喜欢的人,兴高采烈在雪地上打滚,或者堆着雪人,连沾着你尿液的雪一起搬走了。

从来不烧什么塑料袋,因为塑料袋,还有薄膜纸,都可以卷在一起,卖给收破烂的。破凉鞋也可以卖给收破烂的。你可以收钱,也可以不收钱,而要换一个白色的氢气球,充满了气,飞到高高的天上。

如果天上下着雪,氢气球高高地飞着,那该多好!

不小心手里的细线扯断了,气球乘上了风,飞进了更高的天空。

网吧空气浑浊而温暖。甚至很热,让人有点胸闷。这是无数人聚集的公共场所。仓库。记忆也是个仓库。

坐到电脑前,我就忘记回忆了。我不能花了钱却不上网。我闭上眼睛听歌,把自己想成氢气球,飞到高高的天空里,在云端往下看着这城市。回忆里的世界,仍然是现实,惟一逃逸现实的方法,只能依靠上天的恩赐这自由的想像和自由自在的意志。

我18岁,幻想像雪一样落进大地,像氢气球冲上天空。当我戴上耳机,我幻想是云,幻想是歌,幻想是家园中的童年,快乐的人没有心事,围在一起,孩子在外玩耍,追逐着自由自在的风。可是当我取下耳机,声音戛然而止......

取下耳机,我又打了一场"帝国时代2征服者"。选西班牙游侠,电脑随机。我连输两场,屏幕上"你被击败了"五个字也就出现了两次。以前不是这样。我还想再打一次,打游戏如果老是输就没有意思。可是一想,再打一局又如何,"三盘两胜",我已经输了。

网吧外面,小孩们还在高兴地烧着塑料袋。我离开他们,离开火堆。

大人要把他们从雪地拖走。

灯光下能够清晰地看见他们帽子上的雪。

如果他们不戴帽子,雪就会落到他们的头发上。如果他们长大了,他们就会很少戴帽子,雪也会落到他们的头上。像我一样。

明天就是元宵节。整个城市都在制造节日气氛,尤其是商业繁荣的街道。杨晓、杨繁如同氢气球丢失在山谷的上空,我看不到她怎样飞至不见。我看了一会儿书,又看不进去,就想想和杨晓她们有关的事。我想找出杨晓不是故意不理我的证据。

9

元宵节前夕这天,我最终没有找出杨晓故意不理我的证据,可是我懒散的陋习再一次阻碍了我完成写日记的计划。我写完最后三行,把笔一扔,跑进了"阳光E都"。走出网吧时,又下雪了。还有风。路灯几盏不亮。边东街200号,这就是我的目标。我总以为再等一天就可以找到杨晓,可是没有。以为至少能找到李小蓝,也没有。

我走在雪地里,从背影看,走得很慢。我大概是在想如何适应长期单独生活,脚抬得不太高,嚓、嚓、嚓、嚓,鞋尖把雪碰开,雪地上留下两行打结粗绳一般的轨迹。我走到了李秀华诊所的对面,身边是一堵高高的围墙,里面围着一群房子,和一群学生。里面就是西北大学的校园,以后说不定张小勇他们就会到这里去上学。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升学率数一数二,最不济的也能考上西北大学。

我走在雪地里,树挡住了很多雪,可是地上还是白了。我拉开裤链,边走边尿。没有人,也没有车灯。除去白雪和黑夜空无一物。

经过几个蹲在围墙根等候垃圾车运来垃圾的人。一片声波从前方传进我的耳朵,我视力不好,不知道眯缝着看见了谁。她朝我飞跑过来,开头像一个雪球,近了就变成一个雪人。这个雪堆越来越大,我终于看清了,是李小蓝。

你怎么来了?穿这么多,还以为是谁呢。

以为是谁啊?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

太远了。

你到哪儿去啦?等你半天了。

上网去了。

下雪天上什么网呀?真是。等得我都快冻死了。......她说话的时候,我们走在雪上,脚下传来雪叫的声音。雪已经很大,如果我们站着不动,就像被一只黑白毛色的巨型野兽咬住了双脚。但我们一直在走,而且走得不慢。雪继续下着。主要是李小蓝一个人在说话,她双手动个不停,说,雪怎么下这么大了?早知道下这么大雪我就不等你这王八蛋了......你不知道我等你三四个小时了。那时天还没黑。现在几点了你知道吗?你怎么还像以前一样,一点都不知道照顾自己?真不知道怎么说你,稍微说你两句你又要生气。不许生气啊?反正现在我也干涉不了你了,把你当朋友我才说你的。要不谁管你啊?死了活了都跟我没关系嘛。你自己以后还是得注意。你老说你身体好,可是身体越好越要注意,平时不生病的人一生病就很难好。那时看你后悔还有什么用?......"如果我的记忆没有欺骗我,我应该是一脸笑容地听她说着。她来了,我太高兴了。她说了那么一大串话,要是以前,我肯定快烦死了,可是她这会儿机关枪般扫射我的耳膜,我却拉着她跑起来。

她比以往更大声地笑着。据我所知,一个人要是拿从前开着玩笑,就可以初步放心她的以后。

跑到了楼下,李小蓝说,好了,你自己上去吧。我要回去了。我妈肯定急死了。她站在屋檐下用手掸掉头顶的雪,说,我回去啦。

都这么晚了,别回去啦。你打电话跟你妈说你在同学家里。就这样吧。我们晚上说话。

谁跟你晚上说话呀?她抬起手腕看表,另一只手来回搔动刘海,以后再找你。快上去吧。

我想你。我说。我挡在她面前,双眼无辜地看着她。我没有思考就说出了这句话,也许我确实想她,也许我想任何一个人。

我也想你。她声音低沉,温柔,沉醉。她抱住我。

各自洗洗,躺在床上,悄悄地说话。那好像是从未尝试过的方式,不抱,不亲,不抚摩,忍住不做爱,隔了薄薄的一层空气说话。这个情景让人难以忘记,已经结束......我趴着,但脸朝她,她也趴着,但脸朝我......我们的腿都曲着,偶尔一动,膝盖就碰在一起......

她高兴地说她妈终于和她继父离婚了,现在租了个房子在外面住。她说,男男女女住在一起,真的不好,会吵架,惟一的快乐,那点性爱的乐趣,也因此不再销魂。最后,不是爱的把不爱的撕裂,就是不爱的把爱的撕裂。她说,做朋友最好。像我们这样,把彼此放在心里,而不是拴在腰上。她问我们要不要再做。我说不了,我可不闲时耕织,战时上阵。她鼻孔里笑出声来说你还记着我的话呢,朋友就不可以做了吗?情人是不想做的时候做,朋友是想做的时候不做。我语气一本正经一本正经,可是表情十分不严肃。真的不做啦?这样睡着不好?我喜欢这样躺着和你说话。可是,可是真的不做了吗?你想吗?我想。为什么......

这回李小蓝的热情拗不过我了。我们最终没有做。我并不是不想。不,我承认自己情欲高涨,我的大部分功能和心理都很正常,但我就是想克服自己的欲望。何况我还想着杨晓。甚至她也正想着我,我不想在我们彼此挂念的时候,我却沉迷于另一场性爱之中。别人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让别人永远是别人,而我是我。于是我和李小蓝就那样躺着。

又在黑黑的窗户下,说着闲话。我心脏压疼了,翻了个身仰躺着问,现在有男朋友了吗?

寒假有一个人。在溜冰场碰到的,初中时候的同学。她答。

搞老同学呢。

去死!

哪个学校的?

社会大学的。

那不跟我是校友了?

才不是呢,你们一点都不相同。

怎么不同了?不都是一条道上混的吗?

你还混呢,我看你是"浑"还差不多。李小蓝也翻了个身,朝我这边侧卧。

我不是浑,我是浑蛋!我突然伸手挠向小蓝的胳肢窝,她惊天动地地叫起来,连连求饶,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挠了嘛。又嗔又怒。

好不挠不挠。我把蹬掉的被角抻严实一点。手臂下面就是李小蓝的脸蛋,突然,她抬起头来,照我的乳头咬下一口。哇靠,你想咬死我呀!我丝丝丝吸着凉气,小心我告你相好的。

巴不得你告呢。最近都烦死他了。

怎么啦?你们夫妻不和呀?爹亲娘亲,不如夫妻心连心。夫妻没有隔夜仇......

你别编谚语大全了。就知道取笑我。夫妻夫妻的,难听死了。

不说这个。说说你是怎么喜欢他的。以及你怎么又不喜欢他了。

这还得问您。李小蓝半真半假地生气,您才是这个领域的专家。

我被这句话生生噎了好一会儿。正当我绞尽脑汁搜索话题的时候,李小蓝主动开口了,冷不冷?

不冷,你呢?

我也不冷。黑暗中传来李小蓝细微的一声叹息。随之,我感觉到她轻轻地朝我这边移动。接着她的脸颊靠在我的琵琶骨的位置。再接着,她的头伏上我的右肩。她的左手横过我的胸膛,手指摸着我左边的锁骨。她离我的耳朵如此之近,呼吸叫我全身发痒。她的话叫我有同样的感受,你和杨晓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我都好久没跟她联系了。我小心翼翼地挑拣着用词。她给你打电话了吗?

没有。我也好久都没她消息了。

真的?

我还骗你?

那去年放假前她有没有跟你说什么?我害怕听到杨晓的消息,害怕我之所以这么久见不到她,是因为她不打算再见我。但我又想听。这种心情你应可以理解。

去年还没考试,她就走了。去哪了我也不知道。

竟是这样一个消息。她去哪里了,去哪里了?老周不会告诉我,李小蓝不能告诉我,还有谁知道她的行踪。杨繁,对,杨繁。我该给她打个电话。我早该这样做。

李小蓝轻挠着我弯曲、突出的锁骨,瞳人转到右上位置,看着我的下巴,你打算以后怎么办?你会不会离开西安,到别的地方去?等你毕业了你家里肯定会知道你的事。瞒是瞒不住的,你还不如早跟他们说了呢。说完她闭上了眼睛,头动了动,又把被子往上拉。盖住了自己的半截脸庞。一会儿,她可能觉得透不过气来,于是头往后仰了仰,用下巴压住被子的边沿。

我用一根手指卷着她螺旋形的头发,往后挪了半尺,后脑勺别扭地贴在墙上。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我想过到底要不要对家里实话实说,但我从来没想过我要到哪里去。哪里我都不熟悉,更不熟悉如何在陌生的地方生存。我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要去也只可能去一个有熟人的地方。我老家是湘西那边的,我可能去找那边的亲戚。那里有很多森林,水运很发达。我说不定去那边做木材生意。开货船也行。还有挖沙子,也行。反正都是干活嘛。我顿了顿,又说,就留在西安也不一定。大不了打流嘛。捡垃圾也行。听说捡垃圾还挣钱得很。去别的地方不一定就会比在西安好。还不都是人压人。我一个高中没毕业的......我爬起来,点了根烟。也不知道我说清楚了没有。

李小蓝抬起头,你还可以上补习学校嘛......

我赶紧打断她,别,你可别害我。我说得过急,被烟呛得咳了两声,李小蓝扫着我的胸口。我真不想在学校呆了。上高中要不是因为我爸我妈,早就不上了。

是不是呀?其实我也不想上高中。可是我妈一个人,我要是不上她非气死不可。

呵呵,你不愧是你妈的救命恩人。她现在怎么样了?

也没怎么样。上个月升宣传部主任了。

......

第二天早上,我很晚才醒来,而李小蓝还没有醒。我恍惚记得,昨天她翻身翻得比我更加不安。打开窗户,射进逼人的白光,刺得我张不开眼睛。

我去买来饭--福建千里香馄饨,中饭和早餐,一起吃了。在桌上留了纸条:

小蓝,你再睡会。醒来吃馄饨。我出去一会,即回。

我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但是房子里还有一点她的气味,桌子上的纸条也多了几行字:

馄饨真好吃。已经三点一刻了,仍不见你回来。我先走了,帮你洗了床上的衣服,下次请我吃饭,嘿嘿。另:加油。小蓝。

我在纸条上说,"我出去一会儿",实际上却去了两个多小时。我用这一点时间,去买了个最便宜的手机。西门子,黑乎乎的外壳,沉甸甸的,抓在手里像一颗地雷。

我想用这个手机跟杨繁联系。我可以给她发短信。

10

经过一番努力,我学会了使用西门子手机,并用它给杨繁发了第一条短信:小繁阿姨你好我是沈生铁这是我的号码。(我一直没有找到标点符号在哪个键,此后,不加标点就变成了习惯。)

她没有回,我于是跑向IC卡电话机。我斜靠在电话机上,脸或者额头,贴着有机玻璃。玻璃很凉,但也很结实,我靠着它,可以轻松点。

小繁阿姨。接电话的是杨繁,她一"喂",我就听出来了。

她告诉我她在洗澡,所以没有听到短信。她还说,不准再叫我小繁阿姨了。不许这样叫啦,一点都不尊敬我。她说这些都是笑着说的,我听着她的声音,可以想到她确实在笑。玻璃因为脸部长时间接触,也不那么凉了。或者是我忘记了凉。

谁让你年轻呢。不叫小繁,难道还叫老繁。哟,难为有了那一次的亲近,我敢于这样用夸死人不偿命的平淡语气回答那个或许正擦着滴水的长头发的湿润的女人。我迷恋于深夜里想像她的身体、气味和眼神。在她面前,我不知不觉就会这样说话,她跟别的女人不一样。也许是因为我从来就没把她看做一个比我大一半的女人。甚至一半还多。她很年轻,也很漂亮。最主要的,她是一个天真的女人。

如果一个女人到了40岁,还那么整齐、新鲜,她就会发出光来。何况她还真的那么漂亮。她漂亮极了。

杨繁笑了。她也是个爱笑的人,一连串、一连串,没有李小蓝那么高,也没有杨晓那么细,具有各种魔力的合力。你没听过,你可以想像。她笑完了才记起要说话似的,问我,这么晚了,你还不去睡?

她一边像孩子那样地笑着,一边突然说出几句温暖人心的话,叫人猛地想起她已经是一个妈妈。

我想你。碰上孩子气的人,我的口无遮拦就变本加厉。从某时候起,我跟杨繁通话的时候,不再考虑礼貌。

杨繁忍住笑,对我说,这个你都要抛开,现在是奔前程的时候。

我说,"这个"是"哪个"?

她哈哈哈地笑开了。我眼前清晰浮现她说话时眼睛弯成钩月的弧度、脸上闪过一丝接近羞赧的神色,同时不由为自己的严肃发笑。那些我看了熟悉的小动作。这些构成了她留给我的印象:成熟而天真,总想表现出长辈的严肃却总是忍俊不禁。最后她说,虽然不在学校,你也要给杨晓作个榜样。

你错了。是我要向她学习。我没有撒谎,也没有客气谦虚什么......要我给杨晓作榜样,不是让她进"社会大学"吗。

互相学习嘛。谁好我就喜欢谁。杨繁郑重其事地说。

我低落。杨繁开玩笑,可我怕她说真的。我赶紧把话题从学习踢开,杨晓在你那里吗?她怎么没来上学。

在啊,她睡了。我老催她回去,她不肯。过一阵,她不回去也要把她赶回去了。

为什么?

不是快会考了吗?而且,我想让她去补一下英语,考个托福。

她要考托福?或许她说过,而我忘了。那你让她早点回来吧。你也过来,我们一起玩。我更加失落。我不希望杨晓出什么鸟国。

笨蛋,不要老想着玩。好好学习,知道吧......

嗯阿姨再见......亲爱的朋友,我不好意思继续说下去了,言多必失,我怕越滑越远,露出马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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