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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街道当中停着一辆十分讲究,显然是老爷们坐的四轮马车,车上套着两匹灰色的烈马;车上没有乘客,车夫也已经从自己座位上下来,站在一边;有人拉住马的笼头,四周挤满了一大群人,站在最前面的是几个警察,其中一个警察提着盏点亮的提灯,弯着腰,用提灯照着马路上车轮旁边的什么东西,大家都在谈论,叫嚷,叹息;车夫似乎感到困惑不解,不时重复地说:

“真倒楣!上帝,真倒楣啊!”

拉斯科利尼科夫尽量挤进人群,终于看到了那个引起骚乱和好奇的对象,地上躺着一个刚刚被马踩伤的人,看来已经失去知觉,那人穿得很差,可是衣服却是“高贵的”,浑身是血,脸上,头上鲜血直流;脸给踩坏了,皮肤撕破了,已经完全变了样,看得出来,踩得很重。

“天哪!”车夫数落地哭着说,“这可叫人怎么提防啊!要是我把车赶得飞快,要么是没叫他,那还可以怪我,可是我赶得不慌不忙,不快不慢,大家都看到的:别人怎样赶,我也怎样赶,喝醉的人不能点蜡烛……这大家都知道!……我看他穿马路的时候摇摇晃晃,差点儿没有摔倒,……我对他喊了一声,又喊了一声,再喊一声,还勒住了马;他却径直到了马蹄底下!是他故意的吗,要么是他已经喝得烂醉了……马还小,容易受惊,……它们猛一拽,他大喊一声……它们更害怕了……这样一来,就闯了大祸。”

“事情就是这样!”人群中有人大声作证。

“他是喊过,这是实话,向他喊了三声,”另一个声音响应。

“确实是喊了三次,大家都听到的,”第三个大声嚷。

不过车夫并不十分沮丧和害怕,看得出来,马车属于一个有钱有势的主人,而他正在什么地方等着马车;警察当然要考虑到这个情况,设法顺利解决这次车祸,现在要做的是,把受伤的人送到警察分局,再送进医院去,谁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这时拉斯科利尼科夫挤了进来,变下腰,凑得更近一些,忽然灯光照亮了这个不幸的人的脸;他终于认出了他。

“我认识他,我认识!”他完全挤上前去,高声大喊,“这是位官员,已经退职的,九等文官,马尔梅拉多夫!他就住在这儿附近,在科泽尔的房子里……赶快去请医生!我付钱,这就是!”他从口袋里掏出钱来,给一个警察看,他非常激动不安。

有人认出了被踩伤的人,警察对此相当满意,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把自己的地址告诉了他们,并且竭力劝说警察赶快把失去知觉的马尔梅拉多夫送回家去,他那样尽心竭力,仿佛给踩伤的是他的亲爹一样。

“就在这儿,过去三幢房子,”他急急忙忙地说,“科泽尔的房子,一个非常有钱的德国人的房子……刚才他大概是喝醉了,要回家去,我认识他……他是个酒鬼……他的家就在那里,有妻子,几个孩子,还有个女儿,一时半会儿还送不进医院,可是这儿,这幢房子里大概有个医生!我付钱,我付钱!……毕竟有自己人照料,马上就会进行急救,不然,不等送医院,他就会死了……”

他甚至已经不让人看到,悄悄地把钱塞到警察手里;其实事情很显然,这样做是合情合理的,不管怎样可以就近采取措施,进行急救,把受伤的人抬起来,抬走了;有人自愿帮忙,科泽尔的房子离这儿只有三十来步远,拉斯科利尼科夫跟在他们后面,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头,给人们指着路。

“这边,往这边走!上楼梯的时候得头朝上抬着;转弯……对了!我付钱,谢谢大家,”他含混不清地说。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跟往常一样,一空下来,马上双臂交叉紧紧抱在胸前,在自己那间小屋里踱来踱去,从窗前走到炉子前,然后再走回去,自言自语,不停地咳嗽,最近她越来越经常和自己的大女儿,十岁的波莲卡谈话,说得越来越多,尽管有很多事情波莲卡还听不懂,可是她倒很懂得母亲需要什么,所以总是用自己那双聪明的大眼睛注视着母亲,尽力装作什么都懂的样子,这一次波莲卡正在给一整天都觉得不舒服的小弟弟脱衣服,让他躺下睡觉,小男孩等着换衬衣,换下来的衬衣要在夜里洗掉,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神情严肃,一动不动地伸直两条小腿,脚后跟紧紧并拢,脚尖往两边分开,他在听妈妈和姐姐说话,撅着小嘴,瞪着眼睛,一动不动,完全像一个乖孩子临睡前让人给脱衣服时通常应有的样子,一个比他还小的小姑娘,穿得破破烂烂,正站在屏风旁,等着给她脱衣服,通楼梯的房门开着,这样可以多少吹散从别的房间里像波浪般进来的烟草的烟雾,烟味呛得那个可怜的,害肺病的女人不停地咳嗽,咳得很久很久,痛苦不已,这一个星期以来,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似乎变得更瘦,双颊上的红晕也比以前更加鲜艳了。

“你不会相信,你也无法想象,波莲卡,”她一边在屋里走着,一边说,“在我爸爸家里的时候,我们过的是多么快乐,多么阔绰的生活,这个酒鬼害得我相当苦,也害了你们大家!我爸爸是位五等文官,已经是省长了;他只差一步就可以当省长了,因此大家都来拜访他,说:伊万,米哈依洛维奇,我们已经把您看作是我们的省长了,当我……咳,咳!当我……咳……咳……咳……噢,该死的生活!”她大声叫,双手按住胸口,想把痰吐出来,“当我,……唉,在最后一次舞会上……在首席贵族的官邸里……别兹泽梅利娜娅公爵夫人看到了我,……后来,当我嫁给你爸爸的时候,波莉娅,公爵夫人曾为我祝福,……马上就问:这是不是在毕业典礼上跳披巾舞的那个可爱的姑娘,……(破了的地方得缝起来;你去拿针来,按我教你的那样,这就把它补好,要不,明天……咳!明天……咳……咳……咳!……会破得更大!”她拼命用力喊出来)……“那时候宫廷侍从谢戈利斯基公爵刚从彼得堡来,……跟我跳马祖卡舞,第二天就想向我求婚:可是我婉言谢绝了,说,我的心早已属于别人,这个别人就是你的父亲,波莉娅;我爸爸十分生气,……水准备好了吗?好,把衬衫拿来;袜子呢?……莉达,”她对小女儿说,“这一夜你就不穿衬衣睡吧;随便睡一夜……把袜子也放到一边……一道洗……这个流浪汉怎么还不回来,醉鬼!他把衬衫都穿得像块抹布了,全撕破了……最好一道洗掉,免得一连两夜都得受罪!上帝呀!咳……咳……咳……咳!又咳了!这是怎么回事!”她大声叫喊,朝站在穿堂里的人群望了望,望了望不知道抬着什么挤到她屋里来的那些人,“这是什么?抬的是什么?上帝呀!”

“放到哪?”把浑身血污,失去知觉的马尔梅拉多夫抬进屋里以后,一个警察问,说着朝四下里看了看。

“放到沙发上!就放到沙发上,头放在这儿,”拉斯科利尼科夫指了指沙发。

“在街上给压伤了!醉鬼!”穿堂里有人叫喊。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站在那里,脸色煞白,呼吸困难,孩子们都给吓坏了,小莉多奇卡大喊一声,扑到波莲卡身上,抱住她,浑身发抖。

把马尔梅拉多夫放到沙发上以后,拉斯科利尼科夫跑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面前:

“看在上帝份上,请您放心,不要惊慌!”他说得又急又快,“他穿马路,让马车撞伤了,您别害怕,他会醒过来的,我叫他们抬到这儿来……我来过你们家,您记得吗……他会苏醒过来的,我付钱!”

“他达到目的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痛苦地大喊一声,扑到丈夫身边。

拉斯科利尼科夫很快就发现,这个女人不是那种会立刻昏倒的女人,一转眼的工夫,这个惨遭不幸的人头底下就出现了一个枕头……这是无论谁还都没想到的;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动手给他脱掉外衣,察看伤口,忙碌着,没有惊慌失措,她忘记了自己,咬紧发抖的嘴唇,抑制着就要从胸中冲出来的叫喊。

这时拉斯科利尼科夫劝说一个人赶快去请医生,原来医生就住在这附近,只隔着一幢房子。

“我叫人请医生去了,”他对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反复说,“请别急,我来付钱,有水吗?……给我条餐巾,毛巾也行,随便什么都行,快点儿;还不知道他伤得怎么样……他只是受了伤,没有被撞死,请您相信……看医生会怎么说吧!”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跑到窗前;在那里,墙角落里一把压坏的椅子上有一大瓦盆水,是准备夜里给孩子们和丈夫洗衣服用的,夜里洗衣服,都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亲自动手,至少一星期洗两次,有时洗得更勤,因为已经弄到这种地步,换洗的内衣已经几乎没有了,全家每人只有一件内衣,而对于不干净,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却是无法容忍的,她宁愿等到大家都睡了以后,自己来干这件力不胜任的活儿,累得要死,为的是到早晨能在拉在屋里的绳上把湿内衣晾干,让大家都穿上干净的内衣,而不愿看到家里人脏得要命,她应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要求,端起那盆水,想要端过来递给他,可是差点儿没有连盆一起摔倒,不过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找到了一条毛巾,用水把它浸湿,动手给马尔梅拉多夫擦血迹斑斑的脸,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站在那儿,痛苦地喘着气,双手紧紧捂住胸口,她自己也需要救护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开始明白,他劝人们把受伤的人抬到这儿来,也许做得并不好,那个警察也疑惑地站着。

“波莉娅!”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喊了一声,“快跑去找索尼娅,如果她不在家,反正一样,你就对邻居说,父亲叫马给踩伤了,叫她立刻到这儿来……一回家马上来,快点儿,波莉娅!给,包上头巾!”

“拼命跑!”小男孩忽然从椅子上喊了一声,说罢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笔直地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瞪着眼睛,脚后跟并拢,脚尖朝两边分开。

这时屋里已挤满了人,真的是连针都插不进去,警察都走了,只有一个暂时还留在那儿,尽力把从楼梯上挤进来的人又赶回到楼梯上去,可是利佩韦赫泽尔太太的所有房客几乎都从里屋里跑了出来,开始还只是挤在门口,后来却成群地涌进屋里来,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气坏了。

“至少得让人安安静静地死吧!”她对着那群人叫喊,“你们倒有戏看了!还衔着香烟呢!咳……咳……咳!请再别戴着帽子进来吧!……还真有个人戴着帽子呢……出去!至少也得尊敬死人的遗体啊!”

咳嗽憋得她喘不过气来,不过她的叫喊确实发生了作用,显然,他们对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甚至有点儿害怕了;那些房客都怀着一种打心眼儿里感到满足的奇怪心情,一个跟一个地挤回门口去了;有人忽然遇到不幸的时候,就是在他最亲近的亲人中,也毫无例外地会发觉这种奇怪的心情,尽管他们对亲人的不幸真心实意地感到可惜,并深感同情。

不过从门外传来的谈话声中提到了医院,还说,不该把这儿弄得不得安宁,完全没有必要。

“不该让人死!”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高声叫嚷,已经跑出去,打开房门,想要把他们痛骂一顿,却在门口撞到了利佩韦赫泽尔太太,她刚听说这件不幸的事,立即跑来整顿秩序,这是一个非常喜欢吵架,最会胡搅蛮缠的德国女人。

“哎呀,我的天哪!”她双手一拍,“您的酒鬼丈夫叫马给踩死了,该把他送到医院去,我是房东!”

“阿玛莉娅,柳德维戈芙娜!请您回思一下您说的活,”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高傲地说(她和女房东说话,总是用高傲的语气,好让她“记住自己的地位”,就连现在也不能放弃让自己获得这种快乐的机会),“阿玛莉娅,柳德维戈芙娜……”

“我一劳容易(永逸)地告诉您,您永远也不敢再叫我阿玛莉,柳德维戈芙娜了,我是阿玛莉—伊万!”

“您不是阿玛莉—伊万,却是阿玛莉娅,柳德维戈芙娜,因为我不是您那些下流无耻,惯于拍马逢迎的人,我可不是像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那样的人,看,现在他正在门外笑呢(门外真的传来了笑声和叫喊声:吵起来了!),所以我要永远您叫阿玛莉娅,柳德维戈芙娜,虽然我根本弄不懂,您为什么不喜欢这个名字,您自己看到了,谢苗,扎哈罗维奇出了什么事;他快死了,请您立刻关上这道门,别让任何人到这里来,至少也要让人安安静静地死!不然的话,请您相信,明天总督大人就知道您的行为,还在我作姑娘的时候,公爵大人就认识我,而且对谢苗,扎哈罗维奇印象非常深,还帮过他好多次忙呢,大家都知道,谢苗,扎哈罗维奇有许多朋友和靠山,不过因为他觉得自己有这个不好的弱点,出于高尚的自尊心,自己不再去找他们了,可是现在(她指指拉斯科利尼科夫)有一位慷慨的年轻人在帮助我们,他有钱,并且交际很广,谢苗,扎哈罗维奇从小就认识他,请相信,阿玛莉娅,柳德维戈芙娜……”

这些话都说得很快,而且越说越快,但是一阵咳嗽一下子打断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动人的雄辩,这时那个快要咽气的人醒过来了,呻吟起来,她赶忙跑到了他的身边,受伤的人终于睁开眼睛,还没认出,也不明白,弯着腰站在他面前的是什么人,于是仔细盯着拉斯科利尼科夫,他呼吸困难,深深地吸气,间隔很长时间;嘴角上流出鲜血;前额上冒着冷汗,他没认出拉斯科利尼科夫,眼珠不安地转动起来,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看着他,目光悲哀而严厉,泪珠止不住从眼里涌了出来。

“我的天哪!他的整个胸膛都给轧伤了!血,血!”她绝望地说,“得把他上身的内衣全脱下来!你稍稍侧转身去,谢苗,扎哈罗维奇,如果你还能动的话,”她对他大声喊。

马尔梅拉多夫已经认出了她。

“叫神甫来!”他声音沙哑地说。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走到窗前,前额靠在窗框上,无望地高声大喊:

“噢,该死的生活!”

“叫神甫来!”安静了一会儿以后,快咽气的人又说。

“去……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对着他大声喊;他听了她的叫喊,不出声了,他用怯生生而又忧郁的目光寻找她;她又回到他跟前来,站在床头旁,他稍稍安静了些,可是时间不长,不久他的眼睛停在小莉多奇卡(他最宠爱的小女儿)身上,她躲在墙角落里,像发病一样,浑身簌簌发抖,用她那孩子式的惊讶的目光注视着他。

“啊……啊……”他焦急地指着她,他想要说什么。

“还想说什么?”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大声叫喊。

“她光着脚!脚光着呢!”他含混不清地说,同时用好似疯人的目光望着小姑娘光着的小脚。

“别—说—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愤怒地叫喊,“你自己知道,她的脚为什么光着!”

“谢天谢地,医生来了!”高兴起来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大声说。

医生进来了,是个衣着清洁的小老头儿,德国人,他带着怀疑的神情朝四下里望了望,走到受伤的人面前,按了按脉,又仔细摸摸他的头,在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帮助下,解开浸透鲜血的衬衣,让受伤的胸部裸露出来,整个胸部全都血肉模糊,没有一点儿完好的地方;右侧的几根肋骨断了,左侧,正好在心脏的部位,有老大一块最让人担心的,黑中透黄的伤痕,这是马蹄猛踩下去造成的重伤,医生皱起了眉头,那个警察对他说,被轧伤的人给卷到了车轮底下,在马路上滚动着,被拖了三十来步远。

“奇怪,他怎么还会醒过来呢,”医生悄悄地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

“您说什么?”后者问。

“这就要死了。”

“难道没有一丝希望了?”

“一点儿也没有!只剩最后一口气了……何况头部伤势那么重……嗯哼,也许可以放血……不过……这也没有用,五分钟或者十分钟以后,必死无疑。”

“那么最好您还是给放血吧!”

“好吧……不过我预先告诉您,这肯定无济于事。”

这时又结束一阵脚步声,穿堂里的人群让开了,一个头发斑白的小老头儿……拿着圣餐的神甫出现在门口,还在街上的时候,警察就去请他了,医生立即把座位让给他,并且意味深长地和他交换了一下眼色,拉斯科利尼科夫请求医生至少再等一会儿,医生耸耸肩,留了下来。

大家都往后退开了,忏悔持续的时间相当短,就要咽气的人未必十分清楚这是在做什么;他只能发出一些断续,含糊不清的声音,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抱起莉多奇卡,把小男孩从椅子上抱下来,走到墙角落里,炉子跟前,跪下来,让两个孩子跪在她前面,小姑娘只是簌簌地发抖,小男孩却用裸露着的膝盖跪在地下,无所谓地抬起一只小手,从肩到腰画着十字,磕头时前额都已碰到地上,看来,这使他得到某种特殊的乐趣,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咬着嘴唇,强忍着眼泪;她也在祈祷,偶尔拉拉孩子身上的衬衫,把它拉正,一边仍然跪着祈祷,一边从抽屉柜上拿出一块三角头巾,披到小姑娘裸露得很多的肩膀上,这时里屋的房门又被那些好奇的人打开了,穿堂里看热闹的人越来越拥挤,这幢楼上的房客全都挤在这里,不过他们都没有跨进这间房子的门坎,只有一段蜡烛头照亮着这个场面。

这时跑去叫姐姐的波莲卡穿过人群,从穿堂里快速挤了进来,她进来了,由于急急奔跑,还在气喘吁吁,她摘下头巾,用眼睛找寻母亲,走到她跟前说:“姐姐来了!在街上遇到了她!”母亲让她也跪在自己身边,一个姑娘悄无声息,怯生生地从人群中挤了过来,她忽然出现在这间屋里,出现在贫困,破衣烂衫,死亡和绝望之中,让人感到奇怪,她穿的也是褴褛的衣服;她的衣服都很便宜,不过像街头妓女那样装扮得颇为入时,合乎在她们那个特殊社会里形成的趣味和规矩,而且带有明显,可耻的露骨的目的,索尼娅在穿堂门口站住了,没有跨进门坎,仿佛不好意思地看着屋里,似乎什么也没看明白,而且忘记了她穿的那件几经转手倒卖,她才买到手,可是在这儿却有伤大雅的彩色绸衣,绸衣后面的下摆长得出奇,让人感到好笑,忘记了那条十分宽松,堵住了房门的钟式裙,忘记了脚上的那双浅色皮鞋,忘记了夜里并不需要,可她还是带着的那把奥姆布列尔,也忘记了那顶插着根鲜艳的火红色羽毛,滑稽逗人的圆草帽,从这顶轻浮地歪戴着的帽子底下露出一张瘦削,苍白,惊吓的小脸,嘴张着,两只眼睛吓得呆呆地一动也不动,索尼娅个子不高,有十七,八岁了,人很瘦,不过是个十分好看的淡黄色头发的姑娘,有一双十分漂亮的淡蓝色眼睛,她凝神注视着床,注视着神甫;由于赶了一阵路,她也气喘吁吁的,最后,人群中一阵窃窃低语以及有人说的几句话,可能都飞进了她的耳朵里,她低下头,一步跨过门坎,到了屋里,不过仍然站在门口。

忏悔和授圣餐的仪式都结束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又走回到丈夫床前,神甫后退几步,走的时候对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说了几句临别和安慰她的话。

“叫我怎么安顿这些孩子呢?”她指着孩子们,很不客气而又气愤地打断了他。

“上帝是仁慈的;坚信至高无上的上帝的帮助吧,”神甫说。

“哼!仁慈的,但是不管我们!”

“这是罪过,罪过,夫人,”神甫晃着头说。

“可这不是罪过吗?”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指着奄奄一息的丈夫,高声叫道。

“也许,那些无意中给你们造成不幸的人愿意给予补偿,至少会赔偿你们失去的收入……”

“您不理解我的意思!”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挥了挥手,愤愤地叫嚷,“为什么赔偿?由于是他,这个醉鬼,自己钻到马蹄底下去的!什么收入?他没有收入,只有痛苦,因为他,这个酒鬼,把什么全都喝光了,他经常偷走我们的东西,拿到小酒馆去,把自己的一生,还有我的一生,全都在小酒馆里毁掉了!他要是死了,真是谢天谢地!损失会少些了!”

“临终的时刻应当宽恕,这却是罪过,夫人,这样的感情是最大的罪过!”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在受伤的丈夫身旁忙乱地照料他,给他喝水,擦掉他头上的汗和血,摆正枕头,虽然忙个不停,有时还抽空转过脸去,与神甫说几句话,现在她却几乎是发疯似地忽然向神甫扑来。

“唉,神甫!空话,这只不过是些空话!宽恕!要是他没给压着,今天又是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他身上只有一件衬衣,已经穿得又旧又破,他可以倒头就睡,我却得直到天亮洗个不停,洗他的破衣烂衫,洗孩子们的衣服,然后在窗外晾干,天刚亮,我还得坐下来缝缝补补,……这就是我的一夜!……为什么还要饶恕呢?我本来就已经宽恕了!”

一阵从胸膛里咳出来的,可怕的咳嗽打断了她的话,她咳出一口痰来,吐在手绢儿上,拿给神甫看,同时悲痛地用另一只手紧紧按着胸口,手绢儿上全都是血……

神甫低下头,什么也没说。

马尔梅拉多夫已经在咽最后一口气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又俯身看着他的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脸,他一直想要对她说句什么话;他尽力转动着舌头,含糊不清地说出几个字来,但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懂得他是请求她宽恕,立即用命令的口吻对他大声叫道:

“别……说……话!用不着!……我知道你想说的是什么!”受伤的人不出声了;但这时他那毫无目的东张西望的目光移到了门上,他看到了索尼娅……

“这是谁?这是谁?”他突然声音沙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神色惊慌不安,眼睛恐惧地望着门口,女儿就站在那里,他竭力想支起身来。

“躺下!躺下!”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大声喊。

可是他以不寻常的力量用一只手支着身子,他古怪地,一动不动呆呆地望着女儿,看了好一会工夫,好像没认出她来,他还连一次也没看到她穿着这样的衣服,忽然他认出了她,认出了这个受尽凌辱,悲痛万分,打扮得十分漂亮,却羞愧得无地自容的女儿,她正温顺地等着轮到自己和垂死的父亲永别,她的脸上露出无限痛苦的神情。

“索尼娅!女儿!原谅我!”他大声喊,想要把手伸给她,但是失去了支撑点,咕咚一声从沙发上摔下去,脸朝下倒在地上;大家赶紧跑过去把他抬起来,放到沙发上,可是他已经气息奄奄,与这个世界告别了,索尼娅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跑上前去,抱住了他,就这样抱着他一动也不动,他死在了她的怀里。

“他达到目的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看到丈夫的尸体,大声道,“唉,现在怎么办呢?我拿什么来埋葬他!拿什么,明天拿什么来给他们吃啊?”

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面前。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他对她说,“上星期,您这位现在已经去世的丈夫把他的生活状况和所有情况全都告诉了我……请您坚信,他谈到您的时候,怀着十分热烈的感情和诚意,在那天晚上我知道了他对你们大家是多么忠诚,而对您,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他更是特别尊敬,特别爱您,虽然他有这个不幸的嗜好,从那天晚上起,我们就成了朋友……现在请允许我……聊尽绵薄……作为对我故友的一点心意,这里是……二十卢布,似乎,……假如这能对你们多少有点儿帮助,那么……我……总之我还会来的,……我一定来……我说不定明天就会来……再见!”

他快速走出屋去,赶快挤出人丛,来到了楼梯上;但在人丛中突然碰到了尼科季姆,福米奇,他知道发生了不幸的事,想来亲自处理,从在办公室里发生了那件事情以后,他们还没见过面,可是尼科季姆,福米奇立即认出了他。

“啊,是您吗?”他问拉斯科利尼科夫。

“他死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医生来过,神甫也来过了,一切都办好了,请别过分惊动那个可怜的女人了,她本来就有肺病,请设法让她振奋起来,如果您做得到的话……因为您是个好心人,我是知道的……”他直盯着他的眼睛,冷笑着补上一句。

“可是您身上怎么沾上了血迹,”尼科季姆,福米奇说,在灯光下,他看到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肩上有好几块鲜红的血迹。

“是啊,沾上了血……我浑身是血!”拉斯科利尼科夫说,他的形态有些特别,说罢微微一笑,点了下头,就下楼去了。

他轻轻地走下楼去,不慌不忙,身上在发烧,可是他并没意识到;他心里充满了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感觉,仿佛突然涌来一股无限强大的生命力,心里已经无法容纳了,这就像一个被判处死刑的人出乎意外地忽然获得赦免时的感觉一样,下楼下了一半的时候,回家去的神甫赶上了他;拉斯科利尼科夫默默地让神甫走到前面去,默默地与他互相点头致意,可是已经在下最后几磴楼梯的时候,他突然听到身后有匆匆的脚步声,有人在追赶他,这是波莲卡;她跑来追他,还在喊他:“喂!喂!”

他朝她转过身来,她跑下最后一道楼梯,在他跟前站住了,站在比他高一级的楼梯上,暗淡的灯光从院子里映到这里,拉斯科利尼科夫看清了小姑娘瘦削然而可爱的小脸,这小脸向他微笑着,带着小孩子特有的愉快神情瞅着他,她跑来是负有使命的,看来,她自己也很高兴完成这项使命。

“喂,您叫什么?……还有,您住在哪儿?”她赶忙地问,还在气喘吁吁的。

他把双手放在她的肩上,面带幸福的神情瞅着她,他看着她,觉得那么快乐,……他自己也不知是为什么。

“谁叫您来的?”

“索尼娅姐姐叫我来的,”小姑娘回答,笑得更欢了。

“我就知道,是索尼娅姐姐叫你来的。”

妈妈也叫我来,索尼娅姐姐叫我来的时候,妈妈也走过来,说:快跑,波莲卡!

“您喜欢索尼娅姐姐吗?”

“我最喜欢的就是她!”波莲卡语气特别坚定地说,她的笑容忽然变得严肃了。

“您喜欢我吗?”

他没有听到回答,却看到小姑娘的小脸向他挨了过来,她那丰满的小嘴唇天真地伸过来,要来吻他,突然,她那瘦得像火柴棒样的两条胳膊紧紧抱住了他,头靠到他的肩上,小姑娘轻轻地哭了,脸越来越紧地靠在他的身上。

“我可怜爸爸!”稍过了一会儿,她说,同时抬起挂满泪珠的小脸,用双手试去眼泪,“现在老是发生这种不幸的事,”她突然又加上一句,神情特别庄严,每当小孩子突然想要像“大人”那样说话的时候,总是尽力装出一副这样的神情。

“爸爸喜欢您吗?”

“他最喜欢莉多奇卡,”她相当严肃地接着说,一点儿也不笑,已经完全是像大人那样说话了,“他喜欢她,是因为她小,还因为她有病,总给她带糖果来,他教我们念书,教我语法和神学,”她庄重地补充说,“妈妈什么也没说,不过我们知道,她喜欢他教我们,爸爸也知道她喜欢,可妈妈想让他教我学法语,因为我已经应该受教育了。”

“您会祈祷吗?”

“噢,那还用说,我们都会!早就会了;因为我已经大了,常常自己默默地祈祷,科利亚和莉多奇卡与妈妈一起大声祈祷;先念‘圣母,接着祷告:’上帝啊,求你宽恕索尼娅姐姐,保佑她,接下来还有:上帝啊,求你宽恕和保佑我们的那个爸爸,因为我们以前的那个爸爸死了,这一个,是我们的另一个爸爸,我们也为那个爸爸祈祷。”

“波莲卡,我叫罗季昂;以后什么时候请您也为我祈祷:还有你的仆人罗季昂,……别的什么也不用说。”

“今后我一辈子都为您祈祷,”小姑娘热情地说,忽然又笑起来,扑到他身上,又紧紧抱住了他。

拉斯科利尼科夫把自己的名字和地址都告诉了她,答应明天一定来,由于他对她这么好,小姑娘十分高兴地走了,他来到街上的时候,差不多十点多了,五分钟后他站在桥上,刚好又站在不久前那个女人投河的地方。

“够了!”他毅然决然,十分激动地说,“滚开吧,幻影,滚开吧,捏造的恐惧,滚开吧,幽灵!……生活是现实的!难道我现在不是在活着吗?我的生活还没有和老太婆一起死去!愿她在天国安息,……够了,老大娘,该安息了!现在是理智和光明的世界……也是意志和力量统治一切的时代……现在咱们瞧吧!现在咱们来较量吧!”他傲慢地加上一句,好像是对着某种黑暗的力量说话,向它提出挑战,“而我已经愿意在一俄尺见方的空间生活了!”

“……这时我很虚弱,不过……仿佛病全好了,不久前我出来的时候就知道病会好的,真巧,波钦科夫的房子离这儿只有几步路,就算不只几步路,我也一定要去找拉祖米欣……这次打的赌让他赢了吧!……让他也开开心,……没关系,让他开心好了!……力量,需要力量:没有力量,什么也得不到;而力量必须得用力量来获得,这一点他们可不知道,”他自豪而又自信地添上一句,勉强拖着两条腿走下桥去,他心中的自豪和自信每分钟都在增加;又过了一分钟,他已经变成和以前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然而究竟出了什么特殊的事情,是什么使他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似乎抓住了一根稻草,忽然觉得,他“还能活下去,生活还是存在的,他的生活并没有和老太婆一同死去”,也许他得出这一结论未免过于匆忙了,但是这一点他没有想到。

“可是我曾请求她也为仆人罗季昂祈祷,”这个想法忽然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啊,这是……以防万一!”他补充说,又立刻感到自己的行为可笑,于是笑了起来,他的心情非常好。

他很容易就找到了拉祖米欣的住处;波钦科夫的房子里,大家已经了解这位新房客了,管院子的立刻告诉他该怎么走,才上了一半楼梯,就能听到一大群人吵嚷和很热闹的谈话声音了,对着楼梯的房门大敞着;可以听到一阵阵叫喊和争论的声音,拉祖米欣的房间非常大,有十五个人聚集在那里,拉斯科利尼科夫在前室里站住了,这儿,隔板后面,房东的两个女仆正在生两个大茶炊,在一瓶瓶的酒以及大大小小装着馅饼和下酒菜的盘子,碟子旁边忙着,这些东西都是从房东的厨房里拿来的,拉斯科利尼科夫派她们去叫拉祖米欣,拉祖米欣高兴地跑了出来,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已经喝得很多了,尽管拉祖米欣几乎从来不会喝得酩酊大醉,可是这一次却可以看出,他已有几分醉了。

“你听我说,”拉斯科利尼科夫连忙说,“我来,只是为了跟你说一声,这次打赌你赢了,当真是谁也不知道他会发生什么事,我不能进去了:我这么弱,马上就会跌倒的,所以,我要说声:你好,再见了!明天你去我那里……”

“你听我说,我送你回家去!由于你自己说,你很虚弱……”

“客人们呢?刚才朝这儿张望的那个头发鬈曲的人是谁?”

“这一个吗?鬼知道他是谁!可能是舅舅的熟人,可也许是自己来的……我让舅舅招待他们;他是个十分可爱的人;可惜你不能这就跟他认识一下了,不过,去他们的!现在他们哪里还会想到我啊,再说我也需要出去透透气,所以,老兄,你来得刚好;再过两分钟,我就要跟人打架了,真的!忽然胡说八道起来……你无法想象,人竟会这样胡言乱语!不过,怎么会想象不到呢?难道我们自己不胡扯吗?唉,让他们瞎说去吧:现在扯过了,以后就不扯了……你稍等一下,我去把佐西莫夫叫出来。”

佐西莫夫甚至是迫不及待地向拉斯科利尼科夫跑了过来;可以看出,他有着某种特殊的好奇心;不久他脸上的神情就变得舒展了。

“立即睡觉,”他尽可能给病人检查了一下,作出决定,“夜里要吃一包药,您吃吗?我不久前配的……一包药粉。”

“两包也可以,”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

他马上吃了药。

“你亲自送他回去,这非常好,”佐西莫夫对拉祖米欣说,“明天怎么样,咱们到明天再看,今天却甚至很不错:比不久前有了相当的好转,活到老,学到老呀……”

“你知道咱们出来的时候,刚刚佐西莫夫悄悄地跟我说了些什么吗?”他们刚才走到街上,拉祖米欣就冒然说,“我,老兄,我把什么都直截了当地告诉你,因为他们都是傻瓜,佐西莫夫叫我在路上跟你随便说说,也让你随便谈谈,然后把我们的谈话都告诉他,所以他有个想法……认为你……是疯子,或者差不多是个疯子,你自己想想看吧!第一,你比他聪明两倍,第二,如果你不是疯子,那么他脑子里有这种奇怪想法,你根本不会在乎,第三,这个胖家伙本行是外科医生,现在却对精神病发生了相当的兴趣,今天你和扎苗托夫的那场谈话使他确信,他对你的看法是正确的。”

“扎苗托夫把我们的谈话全部告诉你了?”

“全告诉了我,他做得太对了,现在我已经摸清了全部底细,扎苗托夫也知道了……啊,总而言之,对了,罗佳,……问题在于……我现在有点儿醉了……不过这没关系……问题在于,这个想法……你明白吗?当真在他们头脑里冒出来了……你清楚吗?就是说,他们谁也不敢大声说出这个想法,因为这是荒唐透顶的,特别是在他们抓到这个油漆工以后,这一切全都不攻自破,永久破产了,为什么他们都是傻瓜呢?当时我把扎苗托夫揍了一顿,只是稍稍揍了一下,……这只是我们之间私下里说说,老兄;请你千万别说出去,就连暗示都不行,千万别让人知道,你明白这件事;我发觉,他非常爱面子;这是在拉维扎家里的事,不是今天,今天事情全都明白了,主要是这个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当时他利用了你在办公室里昏倒的机会,后来他自己也觉得惭愧了;因为我知道……”

拉斯科利尼科夫贪心地听着,拉祖米欣酒后说漏了嘴。

“我当时昏倒是由于闷热和那股油漆味,”拉斯科利尼科夫说。

“这还用得着解释吗!并且不单是因为油漆味:你发烧整整一个月了;佐西莫夫可以证明!不过现在这个小孩子是多么失望,你简直无法想象!他说:‘我比不上这个人的一个小指头!也就是说,抵不上你的一个小指头,有时,老兄,有时他心肠也是好的,不过这个教训,今天在’水晶宫,里对他的这个教训,真是再好也不过了!要知道,一开头你可把他吓坏了,吓得他直发抖!你几乎使他又对这荒唐透顶的想法坚信不疑,后来,突然,……向他伸出舌头,那意思就是说:给,怎么,你胜利了吗!妙极了!现在他给击败了,羞得无地自容!你真是个能手,真的,对他们,就得这样,唉,可惜我不在场!现在他正在等着你,很想见到你,波尔菲里也想跟你认识认识……”

“可是……这个人也……可是他们为什么把我当作疯子?”

“我的意思是,并不是把你当成疯子,我,老兄,似乎我跟你扯得太远了……你要知道,不久以前,他感到惊讶的是,你只对这一点感兴趣;现在清楚了,你为什么会感兴趣;了解了一切情况……当时这让你多么生气,并且和病纠缠在一起……我,老兄,稍有点儿醉了,不过鬼知道他心里有什么想法……我跟你说:他对精神病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不过你别在乎……”

有待半分钟光景,两人都没有说话。

“你听我说,拉祖米欣,”拉斯科利尼科夫说,“我要坦率地告诉你,我刚刚去过一个死人家里,有个官员死了……我把我的钱全给了他们……除此之外,刚刚有人吻过我,就算我杀过人,这人也会……总而言之,在那里我还看到了另一个人……帽子上插着火红色的羽毛……不过,我在说胡话;我很虚弱,你扶着我点儿……这就到楼梯了,不是吗……”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惊吼起来的拉祖米欣问。

“头有点儿晕,不过问题不在这里,而在于,我是这么忧闷!就像女人似的……真的!你看,这是什么?你瞧,你瞧!”

“什么?”

“难道你没看见?我屋里的灯光,看到了吗?从门缝里……”

他们已经站在最后一道楼梯前,站在女房东的门边了,从楼下固然可以看到,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小屋里有灯光。

“奇怪!或许是娜斯塔西娅,”拉祖米欣说。

“这个时候她从来不去我那儿,再说,她早就睡了,不过……对我来说,反正都一样!再见!”

“你怎么这么说呢?我送你回家,跟你一道进去!”

“我知道你会和我一道进去,不过我想在这儿和你握手告别,好,把手伸过来,再见!”

“你怎么了,罗佳?”

“没什么;咱们走吧;你可以作为证人……”

他们开始上楼梯了,拉祖米欣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心想,或许佐西莫夫是对的,“唉!我跟他胡扯,搅得他心烦意乱了!”他喃喃地自言自语,来到房门前,他们忽然听到屋里有说话的声音。

“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拉祖米欣大声叫道。

拉斯科利尼科夫第一个冲上去抓住门把手,把门打开,把门大敞开以后,却站在门口呆呆地一动也不动了。

他的母亲和妹妹坐在他屋里的沙发上,已经等了他差不多一个半钟头了,为什么他最没料到的就是她们的到来,对她们也想得最少呢,虽然今天又得到消息,说她们已经动身,已经在路上,马上就会到了?在这一个半钟头里她们争着询问娜斯塔西娅,现在她还站在她们面前,并且已经把所有详细情况全都告诉她们了,听说他“今天逃跑了”,可他还有病,而且从她的叙述中可以发觉,他一定还神智不清,她们都吓坏了!“天哪,他是怎么了!”两人都哭了,在这一个半小时的等待中,她俩都忍受了难以想象的痛苦。

迎接拉斯科利尼科夫出现的是一声充满激情的高兴的呼喊,两人一起冲他扑了过来,可是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好像是个死人;一种让他无法忍受,突然涌上心头的感觉恰如晴天一声霹雳,击中了他,他的手也没有抬起来去拥抱她们:手抬不起来,母亲和妹妹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吻他,又是笑,又是哭……他后退了一步,晃了一下,就晕倒在地板上了。

惊吓,恐惧的呼喊,呻吟……站在门口的拉祖米欣飞快跑进屋里,把病人抱在自己强壮有力的手里,不一会儿病人在沙发上苏醒过来了。

“没关系,没关系!”他对母亲和妹妹大声喊,“这是昏厥,这不要紧!医生刚刚说过,他好得多了,他身体完全健康!拿水来!瞧,他正在醒过来,瞧,已经苏醒过来了!……”

他一把抓住杜涅奇卡的手,差点儿没把她的手捏得脱臼,让她弯下腰去看看,“他已经醒过来了”,母亲和妹妹十分感动而又感激地看着拉祖米欣,简直把他当作神明;她们已经从娜斯塔西娅那里听知,在她们的罗佳患病的这段时间里,对罗佳来说,这个“机灵的年轻人”意味着什么,那天晚上母亲跟杜尼娅私下里谈心的时候,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拉斯科利尼科娃就是把他称作“机灵的年轻人”的。

《罪与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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