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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进到屋里了,他进来时,脸上的神情好像是在竭力忍着,免得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拉祖米欣怪不好意思地跟在他后面走了进来,显得很窘,怒气冲冲,脸红得像芍药一样,笨手笨脚,神情十分尴尬,这时他全身的姿势当真都很好笑,表明拉斯科利尼科夫的笑并不是没有道理,拉斯科利尼科夫还没被介绍给主人,就向站在房屋当中疑问地望着他们的主人点了点头,伸出手去,和他握手,看得出他还在竭力抑制着自己的快乐情绪,想至少能用三言两语来作自我介绍,但是他刚竭力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模模糊糊地不知说了些什么,……突然,好像不由自主地又朝拉祖米欣看了一眼,立刻又忍不住了:强忍住的笑声突然爆发,在这以前越是忍得厉害,这时就越发抑制不住了,听到这“发自内心”的笑声,拉祖米欣气得发狂,他的愤怒为目前的情景增添了最真诚的愉快气氛,主要的是,使它显得更自然了,拉祖米欣还好像故意帮忙,使这幕喜剧演得更加真实可信。

“呸,见鬼!”他高声怒吼,一挥手,刚好打在一张小圆桌上,桌上放着一只已经喝完了茶的玻璃杯,所有东西都飞了起来,发出叮叮的响声。

“为什么要摔坏椅子呢,先生们,公家可要受损失了!”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愉快地叫喊着。

于是出现了这样一个场面:拉斯科利尼科夫还在笑着,忘了自己的手握在主人的手里,但也知道分寸,所以在等着这一时刻快点儿而且较为自然地结束,小桌子倒了,玻璃杯打破了,这使得拉祖米欣更加不好意思,完全不知所措,他神情阴郁地看了看玻璃碎片,啐了一口,迅速地转过身去,走到窗前,背对着大家,可怕地皱起眉头,阴沉着脸望着窗外,可是什么也没看见,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在笑,也愿意笑,然而显然他需要对这作出解释,墙角落里一把椅子上坐着扎苗托夫,客人一进来,他就欠起身来,咧开嘴微笑着,站在那儿等着,然而困惑不解地,甚至是怀疑地看着这个场面,而看到拉斯科利尼科夫时,甚至是感到局促不安,扎苗托夫也在场,这是拉斯科利尼科夫没有预料到的,这使他吃了一惊,感到很不高兴。

“这还得考虑考虑!”他想。

“很抱歉,”他很不好意思地说,“拉斯科利尼科夫……”

“哪儿的话,非常高兴,您这样进来,我也很高兴……怎么,他连打个招呼也不愿意吗?”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朝拉祖米欣点了点头。

“真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大发脾气,我只不过在路上对他说,他像罗密欧,而且……而且证明的确如此,好像再没有别的缘故了。”

“猪猡!”拉祖米欣头也不回地回答。

“为了一句话大发雷霆,这么说,是有很重要的原因了,”波尔菲里大笑起来。

“哼,你呀!侦查员!……哼,你们都见鬼去!”拉祖米欣很不客气地说,突然,他自己也大笑起来,脸上带着愉快的神情,好像没发生过任何事似地走到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跟前。

“够了!大家都是傻瓜;说重点:这是我的朋友,罗季昂,罗曼内奇,拉斯科利尼科夫,第一,久闻大名,想和你认识一下,第二,有件小事要找你谈谈,啊!扎苗托夫!你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你们认识?早就是朋友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拉斯科利尼科夫感到忐忑不安了。

扎苗托夫好像不好意思,不过不是很窘。

“昨天在你家里认识的,”他很随便地说。

“这么说,老天帮忙,省得我来操心:波尔菲里,上星期你拼命地求我给你介绍,可是不用介绍,你们就搞到一起了……你的烟呢?”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打扮寻常,穿着长袍,十分干净的内衣,脚上是一双已经穿坏的便鞋,这是个约摸三十五岁左右的人,中等以下身材,胖胖的,甚至腆着个大肚子,脸刮得光光滑滑,没有络腮胡子,甚至没蓄唇髭,一头浓密的头发剪得短短的,滚圆的大脑袋,不知怎么后脑勺却特别突出,肥胖的圆脸上长着个稍有点儿向上翘着的鼻子,脸色暗黄,好像有病,但很有精神,甚至流露出嘲讽的神情,他的脸甚至是和善的,要不是眼神起了破坏性作用的话,那双眼睛闪射着暗淡微弱的闪光,遮着眼睛的睫毛几乎是白的,不停地眨动着,仿佛是在向什么人使眼色,不知怎地,他的目光和他那甚至有点儿像女人的整个体形很不协调,因此使他这个人显得比乍看上去所能预料的显得严肃多了。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一听到客人有件“小事”要找他谈谈,立刻请客人坐到长沙发上,他自己则坐到沙发的另一头,凝视着客人,迫切地等待着叙述事情的原委,而且那么聚精会神,严肃得似乎过火了,第一次来找他的人,特别是素不相识的人,特别是如果您认为您所说的事情值不得如此特别重视,值不得给予如此认真对待的话,那么他这种认真的态度甚至会让您感到很窘,让您不知所措,但是拉斯科利尼科夫用几句简短而条理分明的话,清楚和准确地说明了自己的事情,因此他对自己十分满意,甚至相当仔细地把波尔菲里打量了一番,在谈话期间,波尔菲里也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拉祖米欣坐在桌子对面,热心而又急不可耐地留心听着他说明事情的原委,目光不时地从这一个的身上转移到那一个的身上,又从那一个身上转移到这一个身上,做得已经有点儿失去分寸了。

“傻瓜!”拉斯科利尼科夫暗自骂了一声。

“您应该向警察局声明,”波尔菲里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认真地回答,“就说,得悉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情,也就是这件凶杀案,……您也要请求通知经办此案的侦查员,有这么几件东西是属于您的,您希望赎回它们……或者那里……不过会书面通知您的。”

“问题就在这里了,目前我,”拉斯科利尼科夫尽可能装作很难办的样子,“手头不怎么宽裕……就连这么几件小东西也没法赎回来……我,您要知道,我想现在只声明一下,说这些东西是属于我的,一旦有了钱……”

“这反正一样,”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回答,冷冷地听着他对经济状况所作的解释,“不过,如果您愿意,直接写个报告给我也行,也是那个意思:就说,得知那件案子,声明有这么几件东西是我的,请……”

“就写在普通的纸上?”拉斯科利尼科夫连忙打断了他的话,又想谈他的经济问题,“噢,就写在最普通的纸上!”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不知为什么突然眯缝起眼睛,带着明显的嘲讽神情看了看他,好像是对他眨了眨眼,不过,可能只是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感觉,因为这只持续了一瞬间,至少是有过这么一种神情,拉斯科利尼科夫发誓,他对他眨过眼,天知道是什么原因。

“他知道!”这想法像闪电般在他脑子里忽地一闪。

“请原谅我为这样一些小事来麻烦您,”他接着说下去,有点儿不知所措,“我那些东西总共只值五个卢布,因为对于我从他们那儿得到这些东西的人来说,这是纪念品,因而对我来说非常珍贵,说实在的,一听说的时候,我甚至大吃一惊……”

“怪不得昨天我和佐西莫夫谈起,波尔菲里在询问那些抵押东西的人,你显得那么局促了!”拉祖米欣怀着明显的意图插嘴说。

这可已经让人太难堪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忍不住了,黑眼睛里冒出怒火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立刻又冷静下来。

“老兄,你好像是在嘲笑我吧?”他狡猾地装出生气的样子对拉祖米欣说,“我同意,在你看来,对这些一无所用的东西,也许我是太关心了;但是既不能为此把我看作自私自利的人,也不能把我看作吝啬鬼,在我看来,这两件微不足道的东西也许绝非一无所用,刚才我已经跟你说过,这块不值钱的银表是先父留下的唯一一件东西,你嘲笑我吧,可是我母亲来看我了,”他突然转过脸去,对波尔菲里说,“如果她知道,”他又赶快回过头来对拉祖米欣说,竭力让声音发抖,“这块表丢了,那么,我发誓,她一定会悲痛欲绝的!女人嘛!”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完全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恰好完全相反!”拉祖米欣感到很不高兴大声叫嚷。

“这样好不好呢?自然吗?没太夸张吗?”拉斯科利尼科夫心怦怦乱跳,暗自想,“我干吗要说女人嘛?”

“令堂到您这儿来了?”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不知为什么这样问。

“是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

波尔菲里沉默了,仿佛在思考。

“您的东西无论如何也丢不了,”他安详而冷静地接下去说,“要知道,我早就在这里等着您了。”

他若无其事地,很关心地把烟灰缸放到毫不爱惜地毯,把香烟灰弹到那上面的拉祖米欣面前,拉斯科利尼科夫颤抖了一下,但是波尔菲里似乎没注意他,一直还在为拉祖米欣的香烟灰感到担心。

“什么?你在等着?难道你知道他也在那儿抵押过东西吗?”拉祖米欣叫嚷。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对拉斯科利尼科夫直截了当说:

“您那两件东西,戒指和表,都在她那儿,包在一张纸里,纸上用铅笔清清楚楚写着您的名字,还写着她从您那里收到这些东西的时间……”

“您怎么这样细心?……”拉斯科利尼科夫不恰当地笑了笑,竭力想毫不回避地看着他的眼睛,但是忍不住了,突然补充说:“刚才我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抵押东西的人大概很多……您很难记住所有人的名字……可您,很奇怪,这么清楚地记得所有的人,而且……而且……”

“愚蠢,不高明!我干吗要加上这些话呢!”

“几乎所有抵押过东西的人,现在我们都已经弄明白了,只有您一个人还没来过,”波尔菲里用稍有点儿勉强可以察觉的嘲讽口吻回答。

“前几天我身体出了点毛病。”

“这我也听说了,甚至还听说,不知为了什么,您的心情很不好,就是现在,您的脸色很难看?”

“一点儿也不……恰恰相反,现在我完全健康!”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改变了语气,粗鲁而又气愤地,毫不客气地说,他满腔怒火,再也无法压制,“可是在气头上我准会说漏了嘴!”这想法又一闪而过,“他们为什么要折磨我呢?……”

“他并不完全健康!”拉祖米欣赶紧接着说,“尽说傻话!到昨天他还几乎昏迷不醒,在不断胡扯……你相信吗,波尔菲里,他连站都站不稳,可是我们,我和佐西莫夫,昨天刚一转身,他就穿上衣服,悄悄地溜出去,不知在哪儿闲逛,几乎直到半夜,而且是在完全,我告诉您,是在完全神智不清的情况下这么干的,这您能想象得出吗!太不可思议了!”

“难道是在完全神智不清的情况下吗?您倒说说看!”波尔菲里像女人似地摇摇头。

“唉,胡说八道!请别相信他!其实您本来就不相信!”拉斯科利尼科夫太气恼了,不觉脱口而出,可是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似乎没听清这些奇怪的话。

“如果不是神智不清,你怎么会出去呢?”拉祖米欣突然愤怒了,“你干吗出去?去干什么?……而且为什么偏偏是悄悄地溜走呢?当时你思想清楚吗?现在,所有危险都已经过去了,我可以直截了当地对你说了!”

“昨天他们让我腻烦透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对波尔菲里说,脸上露出肆无忌惮挑衅的微笑,“我从他们那儿逃走,想去租间房子,叫他们再也找不到我,而且随身带了许多钱,喏,扎苗托夫先生看到过这些钱,扎苗托夫先生,昨天我神智清醒,还是不清醒呢?请您来评判一下吧。”

这时他似乎真想把扎苗托夫掐死,扎苗托夫的目光和沉默,实在令他很厌恶。

“照我看,昨天您说话很有理智,甚至相当巧妙,只不过太爱生气了,”扎苗托夫冷冷地说。

“今天尼科季姆,福米奇对我说,”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插了一句,“昨天很晚遇到了您,在一个被马踩死的官员家里……”

“好,就说这个官员的事情吧!”拉祖米欣接过话茬说,“你说,你在那个官员家的行为像不像个疯子?把剩下的最后一点儿钱都送给那个寡妇做丧葬费了!好吧,你要帮助她也行……给她十五个卢布,二十个卢布,也就是了,就给自己留下三个卢布也好啊,可是,不,把二十五卢布全都这么慷慨地送给她了!”

“也许我在什么地方找到了宝藏,你却不知道呢?于是我昨天就慷慨起来了……喏,扎苗托夫先生知道,我找到了宝藏!……对不起,”他嘴唇颤抖着对波尔菲里说,“我们用这种无关紧要的闲话打搅了您半个小时,您厌烦了,是吗?”

“没有的事,恰恰相反,恰……恰……相反!要是您能知道,您使我多么感兴趣就好了!看着和听着都很有意思……而且,说实在的,您终于来了,我是那么高兴……”

“喂,至少把茶杯拿过来吧!嗓子都干了!”拉祖米欣突然高声叫嚷。

“好主意!也许我们会陪你一道喝,要不要……喝茶之前,先来点儿更重要的?”

“去你的!”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去吩咐送茶来。

各种想法在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脑子里飞速旋转着像旋风样,他气得要命。

“主要的,是他们毫不掩饰,也不想客气!如果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和尼科季姆,福米奇谈起我呢?可见他们不想隐瞒,像群狗一样在跟踪我!这样无所忌惮,这样瞧不起我!”他气得发抖,“好吧,要打,就对准了打,可别玩猫逗老鼠的游戏,这可是不礼貌的,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要知道,也许我还不允许这样!……我会站起来,告诉你们实情的;您会看到,我是多么瞧不起你们!……”他困难地喘了口气,“如果只不过是我觉得好像是这样呢?如果这是幻象,如果我全弄错了,如果是由于我没有经验而发火,如果是我演不了这个卑鄙的角色呢?也许这一切都不为什么吧?他们的话都很普通,不过其中有某种含意……这些话随时都可以说,不过有某种含意,为什么他直截了当地说在她那儿,为什么扎苗托夫补充说,我说得巧妙?为什么他们说话用那种语气?对了……语气……拉祖米欣也坐在这儿,为什么他什么也没察觉呢?这个天真的傻瓜永远什么也不会察觉!又发热病了!……刚才波尔菲里对我眨眼了,还是没有呢?大概,没有这回事;他为什么要眨眼呢?是想刺激我的神经,还是在愚弄我?要么一切都是幻象,要么是他们知道!……就连扎苗托夫也很无礼……扎苗托夫是不是无礼呢?扎苗托夫一夜之间改变了看法,我有预感他会改变看法!他在这儿像在家里一样,可还是第一次来这里,波尔菲里不把他当作客人,背对着他坐着,他们勾搭上了!一定是为了我勾搭上的!我们来以前,他们一定是在议论我!……他们知道租房子的事吗?但愿快点儿!……当我说昨天我跑出去租房子的时候,他忽略过去了,没有就此发挥什么……而我插进这句关于租房子的话,巧妙得很:以后会有用处!……就说,在神智不清时!……哈,哈,哈!那天晚上的事他全都知道!我母亲来了,他不知道!……那巫婆连日子都用铅笔记上了!……您胡说,我决不屈服!因为这还不是事实,这只不过是假象!不,请你们拿出真凭实据来!租房子也不是证据,而是我的呓语;我知道该对他们说什么……他们知道租房子的事吗?不摸清楚,我就不走!我干吗要来?可是现在我在发火,这大概是个证据吧!唉,我多么容易发火啊!不过也许这是好事;我在扮演一个病人的角色嘛……他在试探我,他会把我搞糊涂的,我来干什么?”

这一切犹如闪电一般在他脑子里闪过。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一转眼的工夫就回来了,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变得快活起来。

“老兄,昨天从你那儿回来以后,我的头……就连我整个儿这个人都好像不听使唤,”他用完全不同的另一种语气笑着对拉祖米欣说。

“怎么,有意思吗?昨天我可是在谈到最有趣的问题的时候离开你们的,不是吗?谁赢了?”

“当然,谁也没赢,我们渐渐谈到了一些永恒的问题,学术性的问题。”

“罗佳,你想想看,我们昨天谈到了什么:到底有没有犯罪?我说过,我们都争论得快发疯了!”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一个普通的社会问题嘛,”拉斯科利尼科夫随意地回答。

“问题不是这样简单地提出来的,”波尔菲里说。

“不完全是这样提出来的,的确如此,”和往常不一样,拉祖米欣匆忙而性急地立刻就同意了,“喂,罗佳,你听听,然后谈谈你的想法,我想听听你的看法,昨天我和他们争得很激烈,并且在等着你;我还跟他们谈起你,说你今天会来……我们是从社会主义者的观点谈起的,这观点大家都知道:犯罪是对社会制度不正常的一种抗议……仅仅是抗议,再也不是什么别的,再也不允许去找任何别的原因,……仅此而已!……”

“这你可是胡扯!”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高声叫喊,看来,他活跃起来了,一直瞅着拉祖米欣笑,这就使后者变得更激动了。

“再不允许去找任何别的理由!”拉祖米欣情绪激昂地打断了他的话,“我没胡说!……我可以把他们的书拿给你看:照他们的看法,一切都是‘受环境压迫,……再没有别的原因!这是他们爱说的一句话!由此直接得出结论:如果社会组织得正常,那么所有犯罪就一下子都会消失,因为再没有什么原因了,转瞬间所有的人就都会变成正直的人,不考虑天性,天性给排除了,天性是不应该存在的!按照他们的理论,不是人类沿着历史发展的实际道路向前发展,到最后自然而然形成一个正常的社会,恰恰相反,社会制度从任何一个数学头脑里产生出来以后,立刻会把全人类组织起来,比任何实际发展过程都快,毋需经过历史发展的实际道路,转眼之间就会使全人类都变得正直和纯洁无瑕!正是因此,本能地他们不喜欢历史:’历史上只有丑恶和愚蠢,……一切都仅仅是因为愚蠢!因此他们才不喜欢现实生活的实际发展过程:不需要活人!活人需要生活,活人不能被机械地支配,活人是可疑的,活人是反动的!他们那儿所需要的人虽然有点儿死尸的臭味,可以用橡胶做成,……然而不是活的,没有意志,像奴隶一般驯服,不会造反!结果是,他们把一切仅仅归结为用砖头砌成墙,在法朗吉大厦里安排一条条走廊和一间间房间!法朗吉大厦倒是建成了,可是适应法朗吉大厦的天性还没形成,天性想要生活,它尚未结束生活进程,离死亡还早着呢!单从逻辑出发,不可能超越天性!逻辑只能预见到三种情况,而情况却有上百万种!〇弃百万种不同情况,把一切仅仅归结为一个舒适问题!这是解决问题的最简单办法!显然这是很诱人的,根本用不着动脑筋!主要的是,用不着动脑筋!生活秘密全部都容纳在两张印刷页上了!”

“他突然大发宏论,反来复去讲个没完没了,不能让他这样,”波尔菲里笑了,“您想想看,”他转过脸去,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昨天晚上也是这样,在一间房间里,六个人各抒己见,争论不休,而且在这以前大家都灌了一肚子五味酒,……您能想象当时的情景吗?不,老兄,你说得不对:环境,对犯罪的确有重大影响;这我可以向你证明。”

“我也知道,有重大影响,可是请你说说看:一个四十岁的男人败坏一个十岁小姑娘的名誉,……他是受环境所迫才这么做的吗?”

“这又有什么呢,严格地说,大概也是受环境影响,”波尔菲里说,态度高傲得令人吃惊,“对一个小姑娘的犯罪行为,很可能甚至非常可能用环境,来解释。”

拉祖米欣几乎气得发狂了。

“好吧,我这就给你解释,如果你想听的话,”他吼叫起来,“你的睫毛所以是白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伊凡大帝钟楼高三十五沙绳,而且我能解释得明白,确切,进步,甚至还带有自由主义色彩,怎么样?我担起这责任!喂,要打赌吗?”

“好,我打赌!咱们倒要听听他怎么解释!”

“哼,他总是装模作样,鬼东西!”拉祖米欣高声叫嚷,跳起来,挥了挥手,“跟你说话,不值得!他是故意捉弄人,罗季昂,你还不了解他呢!昨天他之所以站在他们那一边,只不过是为了愚弄大家,上帝啊,昨天他说了些什么啊!可他们却高兴得不得了!……可他能这样谈它两个星期,去年,不知有什么企图,他想让我们相信,他要出家去作修士:一连两个月坚持说,他要这么做!不久前又突然想要让人相信,他要结婚了,结婚的一切东西都已准备就绪,连新衣服也做好了,我们都已经向他道喜了,可是不但还没有新娘,而且没有任何东西:一切都不过是空中楼阁!”

“这你就是说谎了!事先我是做了一套衣服,因为做了新衣服,才有了哄骗你们的想法。”

“您当真是这样一个弄虚作假的人吗?”拉斯科利尼科夫很随便地问。

“您却认为不是吗?您等着吧,我也会让您上当受骗的,……哈,哈,哈!不,您要知道,对您我要实话实说,由于什么犯罪啦,环境啦,小姑娘啦,由于所有这些问题,现在我倒想起您的一篇论文来了,……其实,对这篇论文我一直都很感兴趣,《论犯罪》……还是叫什么来看,题目我忘了,记不得了,两个月前在《定期评论》上拜读了您的大作,看得津津有味。”

“我的论文?在《定期评论》上?”拉斯科利尼科夫惊讶地问,“半年前,我从大学退学以后,因为看过一些书,的确写过一篇论文,不过当时我是送到《每周评论》报去的,而不是投寄给《定期评论》。”

“可是被《定期评论》采用了!”

“因为《每周评论》停刊了,所以当时没有发表……”

“这倒是真的,不过《每周评论》停刊以后,与《定期评论》合并了,所以您那篇论文两个月前就登在《定期评论》上了,您不知道?”

拉斯科利尼科夫的确一点儿也不知道。

“怎么会这样呢,您可以去问他们要稿费呀!不过,您这个人性格可真怪!离群独居,像这样和您直接有关的事竟然毫不知情,这是事实,不是吗。”

“好哇,罗季卡!连我也不知道!”拉祖米欣叫喊起来,“待会儿我就去阅览室,借这一期杂志来看看!两个月以前的吗?日期呢?反正我会找得到!真有你的!可他什么也不说!”

“不过您怎么知道那篇论文是我的?这篇文章的署名只是一个字母呀!”

“是偶然知道的,而且是前两天才知道的,通过编辑……我的一个熟人……我非常感兴趣。”

“我记得,我是分析罪犯在犯罪过程中的心理状态。”

“不错,您坚持说,犯罪经常是与疾病同时发生的,非常,非常新奇,不过……使我特别感兴趣的倒不是您论文中的这一部分,而是在文章结尾提出的一种观点,可惜,对这一点您只是模模糊糊地作了一些暗示……总之,如果您还记得的话,文章作了某种暗示,似乎世界上有这么一些人,他们能够……,不是能够,而是有充分的权利胡作非为和犯罪,似乎他们是不受法律约束的。”

拉斯科利尼科夫冷笑了一声,因为对他的观点竟这样夸张地曲解了。

“怎么?这是什么意思?犯罪的权利?不过不是由于环境所迫,吧?”拉祖米欣甚至有点儿惊恐地问。

“不,不,完全不是这个原因,”波尔菲里回答,“问题在于,在他那篇论文里,不知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被分成了‘平凡的,和’不平凡的,两类,平凡的人必须听话,没有犯法的权利,因为,您要知道,他们是平凡的人,不平凡的人却有权犯各式各样的罪,有权任意违法,为非作歹,而这只是因为,他们是不平凡的人,如果我没误解的话,您的意思好像就是这样吧?”

“怎么能这样呢?这决不可能!”拉祖米欣困惑不解地含糊不清地说。

拉斯科利尼科夫又冷笑了一声,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想促使他做什么;他记得自己的文章,他决定接受挑战。

“我的文章里不完全是这样讲的,”他简单而谦逊地说,不过,说实在的,您几乎是忠实地叙述了我的论点,也可以说,甚至完全忠实……(他似乎乐于承认,完全忠实,)唯一的区别只在于,我根本没有像您所说的那样,坚持说,不平凡的人一定,而且必须经常胡作非为,无恶不作,我甚至认为,报刊上根本就不会发表这样的文章,我只不过暗示,不平凡的,人有权……也就是说,并不是官方给予的正式权利,而是自己有权允许自己越过自己的良心这道障碍……越过其他障碍,而且这仅仅是在为了让他的思想(有时也许是可以拯救全人类的思想)得以实现,必须这么做的情况之下,您说,我的文章说得不清楚;我愿意尽可能给您解释清楚,我认为,您好像希望我这样做,也许我并没猜错吧;那么请您听着,照我看,如果由于某些错综复杂的原因,开普勒和牛顿的发现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为世人所知,除非牺牲一个,十个,百个,甚至更多妨碍或阻碍这一发现的人的生命,那么为了让全人类都能知道自己的发现,牛顿就有权,甚至必须……消灭这十个或百个人,不过,绝不应由此得出结论,认为牛顿有权任意杀人,我记得,我还在自己的文章里对此加以发挥,说所有……嗯,例如,即使是那些立法者和人类社会的创始人,从远古时代,到后来的莱喀古士,梭伦,穆罕默德,拿破仑等等,无一例外,都是罪人;单单这一点来说,他们就都是罪人,因为他们都制订了新法律,从而破坏了社会公认,神圣不可侵犯的,由祖先传下来的古代法律,甚至,当然啦,如果流血(有时是为维护古代法律英勇献身而流的完全无辜的血)能帮助他们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们决不会在鲜血前止步,甚至令人奇怪的是,绝大部分这些人类的恩人和创始人都是特别可怕的,杀人如麻的刽子手,总而言之,我得出结论,所有这些人,除了那些伟大的,就连那些稍稍越出常轨的人,也就是说,就连那些稍微能提出点儿什么新见解来的人,就其天性来说,都是罪人,……当然,只是在一定程度上,不然,他们就难以越出常轨;而让他们循规蹈距,不越雷池一步,他们当然不会同意,这又是由于他们的天性,而照我看,他们甚至有责任不同意,总而言之,您可以看出,我的观点中并没有任何特别新鲜的东西,这些已经在报刊上发表过上千次,人们也看过上千遍了,至于说我把人分为平凡的和不平凡的两类。

那么我同意,这样划分有点儿武断,不过我并没有坚持说,这两类人各有一个精确的数字,我只是相信自己的主要观点,这观点就是:按照自然规律,人一般可以分作两类:一类是低级的(平凡的),也就是,仅仅是一种繁殖同类的材料;另一类是名副其实的人,也就是有天赋或天才,能在自己的社会上发表新见解的人,当然,这样的分类,也许设计公司科学依据,可以无尽止地划分下去,但是区分这两类人的界线却相当明显:第一类,也就是那些材料,就其天性来说,一般都是些保守的人,他们循规蹈距,驯服听话,也乐于听话,照我看,他们有义务驯服听话,因为这是他们的职责,对于他们来说,这完全不是什么有伤尊严的事情,第二类人却都会违法,都是破坏者,或者倾向于违法和破坏,这要根据他们的能力而定,这些人的犯罪当然是相对的,而且有很多区别;他们绝大多数都在各种不同的声明中要求为了更好的未来,破坏现有的东西,但是为了自己的思想,如果需要,哪怕是需要跨过尸体,需要流血,那么在他内心里,照我看,他可能允许自己不惜流血,……不过这要看他思想的性质和规模而定,……这一点请您注意,仅仅是就这个意义来说,我才在自己的文章里谈到了他们犯罪的权利,(请您记住,我们是从法律问题谈起的,)不过用不着有过多的担心:群众几乎永远不会承认他们有这种权利,总是会或多或少地处决或绞死他们,而且这也是完全公正的,这样也就完成了他们保守的使命,然而到了以后几代,另外的群众又把那些被处死的人捧得很高,把他们供奉起来,向他们顶礼膜拜(或多或少地),第一类人永远是当代的主人,第二类却是未来的主人,第一类人保全世界,增加人的数量;第二类人则推动世界向前发展,引导它达到自己的目的,无论是这一类人,还是那一类人,都有完全同等的生存权利,总之,我认为他们都有同等的权利,而且……vive la guerre éternelle!

“那么您还是相信新耶路撒冷了?”

“我相信,”拉斯科利尼科夫坚决地回答;他在自己说这句话以及继续发表那冗长的观点的时候,他为自己在地毯上选中了一点,一直在看着它。

“您也—也—相信上帝?请原谅我如此好奇。”

“我相信,”拉斯科利尼科夫又说了一遍,说着抬起眼来看了看波尔菲里。

“也—也相信那路撒冷复活?”

“我相—信,您问这些干吗?”

“真的相信?”

“真的。”

“您瞧……我是这么好奇,请原谅,不过,对不起,……我又要回到刚才的话题上来了,……要知道,并不总是处死他们;有些人恰恰相反……”

“活着的时候就获得了胜利?嗯,是的,有些人活着的时候就获得成功了,可是……”

“他们自己开始处决别人?”

“如果需要的话,您要知道,甚至大多数都是如此,一般说,您的评论很机智。”

“谢谢,不过请您谈谈:用什么来把这些不平凡的人与平凡的人区分开来呢?是不是一生下来就有这种标记?我的意思是,这需要更准确些,也可以这么说吧,怎么样才能从外表上看到平凡:请原谅我作为一个讲求实际和有着善良意愿的人极其自然的担心,可是不能,譬如说,不能置备什么特殊的衣服,或者戴上个什么特别的东西,或者打上印记什么的吧?……因为,您得同意,如果混淆不清,这一类人当中就会有人认为自己属于另一类人,于是他就会排除一切障碍,正如您十分巧妙地所说的那样,那么这……”

“噢,这倒是经常有的!您的这一评论甚至比刚才的还要机智……”

“谢谢……”

“不必客气;不过您要注意到,错误只可能出在第一类人,也就是‘平凡的,人(也许我这样称呼他们很不妥当)那里,尽管他们生来就倾向于听话,但是由于某种连母牛也不会没有的顽皮天性,他们当中有很多人都喜欢自命为进步人士,自以为是’破坏者,竭力想要发表新见解,而且他们这样做是完全真诚的,然而同时他们对真正的新人却往往视而不见,甚至瞧不起他们,把他们看作落后的人,认为他们的想法是有失尊严的,不过,这并不会有太大的危险,真的,您用不着担心,因为这种人永远不会走得太远,当然,如果他们忘乎所以,有时也可以拿鞭子抽他们一顿,让他们安于本分,但也仅此而已;甚至不需要有什么人去执行这一任务:他们自己就会鞭打自己,因为他们都是品德优良的人,有些人是互相提供这样的帮助,另一些是自己亲手惩罚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会以各种形式公开悔过,……结果十分美妙,而且很有教育意义,总而言之,您用不着担心……”

“好吧,至少在这一方面您让我多少有点儿放心了;不过还有一点让人担心:请您说说看,这些有权杀人的人,这些不平凡的,人,是不是很多呢?我当然非常愿意向他们顶礼膜拜,不过,您得同意,如果这种人很多的话,还是会觉得可怕,不是吗?”

“噢,关于这一点,您也别担心,”拉斯科利尼科夫用同样的语调接着说下去,“一般说,有新思想的人,即使只是稍微能发表某种新见解的人,通常是生得很少的,甚至少得出奇,明确的讲:必须有某种自然法则来正确无误地确定人的出生规律,正确无误地确定分类和区分他们规律,当然,这个法则目前还不为人所知,不过我相信,这个法则是存在的,而且以后肯定能够为人们认识,广大群众,也就是人类中那些普通材料,所以要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经过某种努力,通过某种至今仍然十分神秘的过程,经过种族和血统的某种混合,最终哪怕是在一千人中能生出一个多少具有独立精神的人来,具有更多独立精神的人,也许一万人里才会出生一个(我是举例说说,说个大概的数字),独立精神更多一些的,恐怕要十万人里才会出一个,一百万人里才会出一个天才,而伟大的天才,人类中的完人,也许要在世界上出生了亿万人之后,才会出现一个,总之,我没有窥探过产生这一切的神秘过程,但是这种法则一定是存在的,而且应当存在;这绝不会是偶然的。”

“你们两个怎么了,是在开玩笑吗?”拉祖米欣终于高声叫喊起来,“你们在互相愚弄,是不是呢?你们坐在这儿,互相开玩笑!你是认真的吗,罗佳?”

拉斯科利尼科夫向他抬起几乎是忧郁的,苍白的脸,什么也没回答,与这张神态安详而又忧郁的脸相比,波尔菲里那种毫不掩饰,纠缠不休,惹人恼怒而且很不礼貌的尖酸刻薄态度,让拉祖米欣觉得奇怪。

“唉,老兄,如果这当真是严肃认真的,那么……你说,和我们看到和听到过上千次的那些议论完全相像,这话当然是对的;不过,使我感到恐惧的是,所有这些议论中真正新奇,……也是真正属于你一个人的观点,就是,你同意,凭良心行事,可以不惜流血,请原谅我,你甚至是那么狂热……这样看来,这也就是你那篇论文的主要思想了,要知道,凭良心行事,不惜流血,这……照我看,这比官方允许的流血,比合法的允许流血还要可怕……”

“完全正确,是更可怕,”波尔菲里附和说。

“不,你发挥得过火了!误会就在这里,我要看看这篇文章……你发挥得过火了!你不可能这样想……我一定要看看这篇文章。”

“文章里根本没有这些东西,那里只有一些暗示,”拉斯科利尼科夫说。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波尔菲里有点儿坐立不安了,“现在我算是明白您对犯罪的看法了,不过……请原谅我纠缠不休(我太麻烦您了,自己也感到很不好意思!)……您要知道:刚才您消除了我对两类人会混淆不清的担心,不过……还是有各种实际情况让我感到更担忧!万一有这么一个人,假设是青年人,认为他就是莱喀古士或穆罕默德……当然是未来的,……而且要为此消除一切障碍……说他要远征,而远征需要钱……于是着手为远征弄钱,……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扎苗托夫突然在他那个角落里噗嗤笑出声来了,拉斯科利尼科夫连看也没去看他。

“我必须同意,”他沉着地回答,“的确会有这种情况,愚蠢的人和爱虚荣的人特别容易上当;尤其是青年。”

“您瞧,那该怎么办呢?”

“事情就是这样,”拉斯科利尼科夫冷笑了一声,“这不是我的过错,现在是这样,将来也会如此,瞧,他(他朝拉祖米欣那边点了点头)刚刚说,我允许流血,那又怎样呢?流放,监狱,法院侦查员,苦役,这一切使社会得到充分的保障,……有什么可担心的呢?请你们去寻找盗贼吧!”

“好吧,如果我们找到了呢?”

“那是他罪有应得。”

“您的话很合乎逻辑,好吧,那么他的良心呢?”

“他的良心关您什么事?”

“是这样,我是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

“有良心的人,如果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就会感到痛苦,这就是对他的惩罚,……苦役以外的惩罚。”

“那么,那些真正的天才,”拉祖米欣皱起眉头,“那些有权杀人的人,即使杀了人,也不应该感到痛苦吗?”

“为什么要用应该这个词呢?这儿既没有允许,也没有禁止,如果怜悯受害者,那就让他痛苦去吧……对于一个知识全面,思想深刻的人,痛苦是必然的,我觉得,真正的伟人应该觉察得到人世间极大的忧虑,”他突然若有所思地补充说,用的甚至不是谈话的语气。

他抬起眼来,沉思地看了看大家,微微一笑,拿起帽子,与他不久前进来的时候相比,现在他是过于平静了,到了这一点,大家都站了起来。

“嗯,您骂我也好,不骂也好,生气也好,不生气也好,可我还是忍不住,”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最后又说,“请允许我再提一个小小的问题(我实在是太麻烦您了!),我只想谈一下那个没有多大意思的想法,只不过是为了不致忘记……”

“好的,请谈谈您的想法吧,”神情严肃,面色苍白的拉斯科利尼科夫站在他面前等着。

“要知道……,我不知道该怎样说才比较恰当……这个想法太模糊了……是心理上的……是这样,您写那篇文章的时候,……要知道,嘿,嘿!不可能不认为您自己,……哪怕只有一点儿,……也是不平凡的,人,能发表新见解,……也就是在您的思想里……是这样的吧?”

“很有可能,”拉斯科利尼科夫鄙夷地回答。

拉祖米欣动了动却没有说什么。

“如果是这样的话,难道您会自己决定,……嗯,由于生活上受到某些挫折或限制,或者是为了设法帮助全人类,……就会决定越过障碍吗?……嗯,譬如说,杀人或抢劫?……”

他不知怎的又对他眨了眨左眼,无声地笑了起来,……和不久前完全一样。

“如果我越过了,那当然不会告诉您,”拉斯科利尼科夫带着挑衅和傲慢的神情回答。

“不,我只不过对这很感兴趣,只是为了理解您的文章,只涉及语言方面的问题……”

“呸,这是多么明显的无耻!”拉斯科利尼科夫厌恶地想。

“请允许我告诉您吧,”他冷冷地回答,“我并不认为自己是穆罕默德或拿破仑……也不认为自己是这类人物中的任何一个,既然我不是他们,当然我也不能向您作出满意的回答,告诉您我会采取什么行动。”

“看您说的,在我们俄罗斯,现在谁不认为自己是拿破仑呢?”波尔菲里突然态度非常亲昵地说,这一次就连他的语调里也含有某种特别明显的意思。

“上星期用斧头砍死我们阿廖娜,伊万诺芙娜的,会不会是某个未来的拿破仑呢?”扎苗托夫突然从他那个角落里贸然地说。

拉斯科利尼科夫一声不响,凝神直盯着波尔菲里,拉祖米欣阴郁地皱起眉头,在这以前他似乎就已经发觉了什么,他不安地朝四下里看了看,极不愉快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工夫,拉斯科利尼科夫转身要走。

“您要走了!”波尔菲里亲切地说,异常客气地伸过手去,“非常,非常高兴认识您,至于您的请求,那毫无问题,您就照我说的那样写份申请书,不过最好还是亲自到我那儿去一趟……就在这两天里,随便什么时候……最好明天,十一点的时候,我准在那儿,我们会把一切全都办妥……再谈一谈……作为去过那里的最后几个人中的一个,您也许能告诉我们点儿什么情况的……”他态度和善地补充说。

“您想正式审讯我吗?”拉斯科利尼科夫生硬地问。

“怎么这么说呢?根本不需要这样,您误会了,您要明白,我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已经和所有抵押过东西的人都谈过了……从一些人那里录取了口供……而您,作为最后一个……啊,对了,顺便说一声!”他高声惊呼,不知为什么突然高兴起来,“我恰好记起来了,我这是怎么搞的!……”他转过脸来,对拉祖米欣说,“不是吗,你老是跟我唠叨那个尼古拉什卡的事,唠叨得耳朵里都长了老茧了……唉,我自己也知道,我自己也知道,”他又回过头来,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这个小伙子是无辜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就连米季卡,也不得不麻烦他一下……问题是,问题的实质是:当时从楼梯上经过的时候……请问:七点多钟您去过那里,不是吗?”

“七点多钟,”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立刻不愉快地感觉到,这句话根本用不着说。

“那么,七点多钟您从楼梯上经过的时候,您是不是看到,二楼上那套房子房门是开着的,……您记得吗?有两个工人,或者记得其中的一个?他们正在那儿油漆,您注意到了吗?这对他们非常,非常重要!……”

“油漆匠?不,没看到……”拉斯科利尼科夫仿佛在记忆里搜索着什么似地,慢慢地回答,同时他全身的神经都紧张起来,紧张得心里发慌,想要尽快猜出这是个什么圈套,生怕有什么疏忽,说漏了嘴,“不,没看见,就连房门开着的房间也没注意到……不过四楼上(他已经完全明白这是个什么圈套了,于是洋洋得意地说),我倒记得,四楼上有个官吏在搬家……就在阿廖娜,伊万诺芙娜对面……我记得……这我倒记得很清楚……几个当兵的抬出一张沙发,把我挤到了墙边……可是油漆匠……不记得有油漆匠……而且好像那儿的房门也没开着,是的;没有……”

“唉,你是怎么搞的!”拉祖米欣突然喊了一声,仿佛突然醒悟过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油漆匠油漆房间,是在发生凶杀案的那一天,他却是三天前去那里的,不是吗?你问他作什么?”

“哎哟!我弄错了!”波尔菲里拍了拍自己的前额,“见鬼,我叫这个案子给搞糊涂了!”他好像道歉似地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要知道,有没有人在七点多钟看到他们在那套房间里,了解这一点非常重要,所以刚才我以为,您也许能提供点儿……完全弄错了!”

“所以应该细心些,”拉祖米欣脸色阴沉地说。

最后几句话是在前室里说的了,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非常客气地把他们送到了房门口,他们两人走到街上的时候面色都是阴沉沉的,皱着眉头,走了好几步,仍然一句话也不说,拉斯科利尼科夫深深地舒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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