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番薯原名叫什么,我们谁也不记得了。只记得读初一时,我们给他取这个外号的原因:一是他长得红皮粗糙像山里人家种在黄泥地里的番薯新品种——个大、认死理地长的“新春花”;二是他这人爱钻牛角尖、脾气暴躁,只要自己认为对的就不改正,是个土炮子。我们这里的人,称呼土炮子式人物有专利:大番薯。
于是,大番薯就没了姓没了名,成为大番薯。
大番薯是初三(1)班的学生,初三(1)班是全校的种子班级,升学率百分之百,几乎全班能上重点高中。班主任求老师在班会课上常说:“我们这个班级的人上不了重点高中,那是半个孬种;如果连普通高中也上不了,那就是百分之百的孬种!”每当求老师说这话,大番薯就摆出一副昂首挺胸、大义凛然的姿态状,成竹在胸地看着求老师。仿佛只要他大番薯不眨眼,一直地看,就能轻而易举地进市直属重点高中。
转眼就到“中考百日攻关”阶段,大番薯却出事了。那天晚上最后一节课,大番薯突然很想睡觉,就趴桌上打了一小会儿盹。班主任老师发觉后让他起立,直视墙上的领袖一分钟,同时在心里默默宣读自己进入重点班的誓言:“我要成为大人物”。这招原本很提神,班上很多人都试过,但那次对大番薯却失效了,他在那节课上再次睡着。班主任让他提前回寝室休息,他竟然走出校园,消失在夜幕下整夜不归。
第二天是星期天,重点班全员休息半天。一大早,大番薯找到赖校长家,他站在校长家门口往里喊:“赖校长,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讲!”语气冷冷的,不像是一个学生在和老师说话,倒像是某位不小的领导在下达工作任务。
赖校长心中掠过一丝不快,还是很礼貌地请大番薯坐到他家客厅。
大番薯说:“班主任求老师看我不爽。”
赖校长要大番薯拿出真凭实据。
大番薯说:“他在课堂上总拿双眼瞪我。”
赖校长说:“看你不一定就是瞪你吧?”
大番薯说:“那不是一般的看,他一抬头就看我,他一直看我,他一直看我就是看我不爽!”
赖校长愣了一下。对大番薯说:“你跟我来。”
大番薯跟赖校长走进了他班教室。
教室是面积约五十平方米的小教室,经过无数次筛选进入重点班的大番薯及他的四十九名同学,就在这儿不分昼夜地埋头苦战。
教室后墙上,正对着黑板贴有三张伟人像,分别是马克思、恩格斯和毛泽东。他们慈祥又不乏威严地时刻注视着教室里的一切。仿佛每个伟人的喉咙里都含着那句求老师常说的话,只要他们的喉结一闪动,那些话就会跳将出来给同学们喊加油。
赖校长对大番薯说:“请你站到讲台桌前面。”大番薯站到了讲台桌的前面。
赖校长说:“请你抬头向伟大的领袖看。”大番薯抬头向前看。
赖校长又说:“把你的感觉说出来。”大番薯说:“他们在看我。”
赖校长对大番薯说:“请你站到教室的右边、左边、后边、中间……”大番薯站到了教室的右边、左边、后边、中间……
赖校长说:“请你抬头向伟大的领袖看。”大番薯照办。
赖校长又说:“把你的感觉说出来。”大番薯说:“他们还在看我。”
大番薯心里一亮,说:“我明白了!”
赖校长说:“把你明白的道理说出来。”
大番薯说:“不是他们在看我,是我在看他们!”
赖校长问:“那么,你还觉得班主任求老师看你不爽吗?”
大番薯说:“不是他看我不爽,原来是我看他不爽!”说完这句话,大番薯就朝着黑板“呸”了一口,大喊一声:“谁让你逼我太甚啦!哈哈哈——”大番薯撕人心肺地大笑着冲出教室、飞奔在校园的林荫小道上,像中长跑运动员在赛场上作最后的冲刺。
大番薯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大番薯被判为“精神分裂症”住在医院的几个月,我们完成了由初中生到高中生转变的全过程。
出院后的大番薯从不抬头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