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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三辑 时间问题

那斯腾

苇杭泉在甘肃金塔通往阿拉善盟右旗(巴彦浩特)的公路边缘,与海森楚鲁(冰川纪地质奇观)相距二十公里。每年夏天,古日乃牧民那斯腾驱赶上百峰骆驼,在苇杭泉四周大戈壁上放牧。人放养的骆驼一般不会乱跑,即使风沙暴起,它们会自动围成一个圆圈,把头颅仰得高高嘶鸣,或者低在身侧。中间是小骆驼,外围是大骆驼。天气炎热时,骆驼们会卧在某座沙丘背后抬着脑袋倒嚼,偶尔发出一两声沉闷的叫声。

有一年,那斯腾的几只羊被路过的人(车辆)顺手牵走。那斯腾心疼了好几天。为防止再次遭受此类损失,那斯腾通常把羊群放在戈壁深处,一般不会有车辆路过的地方。骆驼认人,即使有胆大的,三五个也奈何不得。骆驼们感到口渴,就从戈壁返回,聚集在苇杭泉饮水。饮完了四处散开,或者原地休息。

那斯腾在苇杭泉附近的空阔之地,用胡杨树干筑了一个骆驼圈,虽然空隙很大,但很牢固,骆驼们也不像驴子、马一样乱踢乱拉,企图破坏,然后独自逃跑。骆驼圈旁边,是那斯腾放牧时才居住的小房子,黄泥土坯垒砌,糊得几乎没有一丝缝隙。窗玻璃很厚,里面还钉了铁条,人身安全倒是其次,主要是不想有人进来,拿走自己的锅碗瓢盆,还有肉类、为数不多的蔬菜和粮食。

那斯腾说,五十年或者三十年前,巴丹吉林沙漠里还有成群的苍狼,在沙漠上以捕猎兔子和沙鸡、黄羊为生。还有狐狸,白色的和红色的,时常到牧人帐篷或家居外面偷东西吃。现在,苍狼围攻羊群甚至幼驼的场景已经很遥远的了。狐狸与人比邻而居的“传说”和“神话”时代也早已结束。

在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苇杭泉是巴丹吉林沙漠西部唯一一眼泉水。自从他祖父那代古日乃牧人就在这附近放牧和饮牲畜。现在,苇杭泉还像以前,清水不住地从地下翻滚出来,沿着石头的壕沟,向着低处流,到戈壁滩边缘,就消失不见了——顺着那斯腾的手指,看到一条晶亮透彻的水道,清水文静,几无声音。水流向的戈壁上有一面较为松软的湿地,长着一些稠密的芦苇。芦苇之外,是一色焦白的沙子,被风吹去皱纹,一条一条,很是好看。

通常,那斯腾自己动手做饭,早上吃干馍和油炸饼子,喝开水或奶茶。中午吃煮熟了的羊肉。羊肉吃完了,就在羊汤里煮面条。有蔬菜时,那斯腾会凉拌黄瓜、西红柿和洋葱。再还可以炒白菜、土豆条和茄子。但大多数时间,他吃羊肉,一根根的羊肉,煮熟后放在盆里,吃的时候抓几块,不吃用铝质锅盖盖好,防止进沙子。春天和秋天,戈壁冷风透骨,吃的时候要热热。

在苇杭泉,那斯腾每年放牧时间是,春天赶骆驼从古日乃来,一直待到十月中旬。期间,那斯腾平均每半月回去一次,交通工具是摩托车,还有自家的马,来回需要半天多。摩托车时常被沙子困住,马稍微方便些,尽管慢,但马可以自己记住路,也不会陷进沙坑当中。有时候,妻子青格勒会来看他,送吃的、用的和穿的。清闲的时候,妻子也会在这里和他一起过一个夜晚。

那斯腾说,在这里,夜晚只有一个人,除了风,就是骆驼的倒嚼声。想说话只能自言自语,要是想心事,自己会被自己牵住,好几天都回不过神来,直想得头晕脑胀,看啥都像是从没见过,整个人恍惚得不行,傻傻的痴痴的。最好的办法是不断跟着驼群,在戈壁上游荡。累了坐一会儿,渴了喝口水,无聊时抽根烟。

要不就扯着嗓子唱歌。他最喜欢德德玛《雕花的马鞍》《美丽的草原我的家》《母亲的草原,父亲的河》《蓝色的蒙古高原》,还有腾格尔《天堂》《蒙古人》《草原之夜》。相比起来,那斯腾最喜欢腾格尔和德德玛用蒙语演唱的歌曲(他说了几个蒙语歌曲名字,我都没记住)。那斯腾说,一个人唱歌,开始感觉挺好,仿佛这戈壁滩就是草原,自己就是腾格尔和德德玛,站在一眼看不到边际的青草上面,穿着民族服装,身边羊只成片,骏马嘶鸣……那情景,就别提多美了。可是唱得久了,一个是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没完没了地唱,即使嗓子哑了,疼了,也还哼着唱。

要是妻子在,两个人可以好好过一夜。苇杭泉静,啥都不用顾忌,可以放开喊,就是叫破天,也不怕别人看到,不觉得害羞。说到这里,那斯腾咧嘴呵呵笑了一声,声音在光滑的石壁上,蛇一样地蹿向一边。

大多数时间,在苇杭泉,那斯腾看到的人只有自己,飞得最高的是天上鹰隼,猛地扑下来抓兔子或沙鸡,然后闪电一样飞回天空。会跑的是兔子,还有地面上的黑甲虫和黑蚂蚁;跑得最快的是蜥蜴,在地面上拖出一道道痕迹。而与他最亲近的骆驼,则都忙着寻草吃草。

巴丹吉林沙漠的春天和秋天的沙尘暴大的不得了,就是平常的旋风,黑柱子一样,乌拉拉地盘旋而来,人搅在其中,肯定会被转晕,不知道自己会被甩在那个沙窝子。沙尘暴主要是土,沙子就像以前的箭,打破脸,灌得满身都是,呛人得很。一般人受不来这个罪。

那斯腾说,二十年前,古日乃还挺好,草还比较多,牧场还能容下羊群和骆驼。现在不行了,不知道是羊和骆驼多了,还是草场小了。赶着羊群,还没走,就到黄沙边儿上了。母羊奶不够,羊羔成熟率也成问题。驼羔也是,牛犊子和小马驹也是。现在政府倡导弃牧种地,保护植被,可放惯了牲畜,咋还能握住锄把儿和镰刀呢。

说完,那斯腾一脸感伤,朝着额济纳方向,久久不语。他刚才说的这些情况,我也曾耳闻目睹,不知从何时开始,额济纳达来库布镇外围的荒滩上,有人开了田地,不少牧民卖光了牲畜,举家搬迁,开始练习耕种。

那斯腾叹了口气说,迟早我也会去的。像那样,以后就再不用一个人在荒野游荡,在苇杭泉和骆驼们相依为伴了。那里距离城市也近,买啥用啥也都方便,即使出门,也不用太费功夫。

那斯腾说:前年夏天,他去达来库布一户种田人家看过。种瓜很繁琐,棉花也是。种瓜苗儿的间隙、浇水、打秧子、掐头都很有讲究。棉花也是,种子密度,夏天的养护,秋天一朵朵摘,人在地里,像骆驼一样在烈日下挪动,晒得比石头还黑。还是放牧比较好,索净。

那斯腾就势在松软的沙子上坐下来,点烟抽烟。烟雾还没出口就被风吹散了。我扭头四处看了看,戈壁真大,除了沙子、零星的白草、沙丘以及石头和小的看不到的昆虫,荒野之中就我们两个人。站在一面风化的石头上,蓦然觉得人生空旷,灵魂沉重。

沙子在风中斗折蛇走,在阔大戈壁上,速度之快,堪比想象中的苍狼。那斯腾脸色沉静,窝在荫凉当中,仰头看天。额济纳的天空,是我这些年来见到的最高最幽深和湛蓝的,它几乎没有任何杂质,哪怕云彩的一层金边,也都清晰如线,绝不模糊。

挨着那斯腾坐下,忽然也觉得了某种沉静。戈壁上无所不在的风从头顶呼呼而过,像是猛兽的喘息。我们躲在隐蔽的地方,似乎两只羸弱的羔羊。除了安全,什么都不用想,除了渴望看到绿色和人,还有那斯腾的骆驼,什么都不渴望。那斯腾说,在这里久了,人不是变成少言寡语的傻子,就是头脑清醒的智者。

那斯腾躺在羊皮大氅上睡着了,打起鼾声,像是一只幼兽在洞穴里叫。我躺在一边,久了,身下的沙子有些发凉。站起身来,在阳光下晒了一会儿,又觉得燥热。远处的海森楚鲁泛着一片黑色的光,犹如一片幽深的海洋。戈壁上的道路偶尔经过车辆,速度跟脚下的蚂蚁差不多。

喝了几口水,吃了几口干粮。日光西斜,光芒依旧热烈。那斯腾徒步到戈壁上去照看刚生养的驼羔,我尾随其后。两个人的脚步在层叠的黄沙中深深浅浅地走,身后留下一连串脚印。那斯腾说,我天天在这儿走来走去,自己都不知道多少遍了,要是走直线,沿赤道转一百圈没问题。

我说,那些足迹,一定被风沙抹平了,一旧印新痕,重叠的不知多少次了吧。你一遍遍走,这么长的路,这么大的戈壁滩,厌烦不厌烦?那斯腾笑了一下,说,我不是地质学者,也不是探险家,就是一个放养骆驼和羊的牧民,走路是为了追赶自己的财产,和你说的那些个高深道理没关系。

翻过一道沙丘,就看到了散漫的骆驼,黄色的鬃毛与沙漠融为一体。要不细看,就不会发现那是有生命的骆驼。那斯腾站在沙丘上,打了呼哨,尖利的声音不怎么嘹亮。骆驼们似乎听到了,纷纷扭了脖子,朝我们看。我想,那些骆驼一定熟悉那斯腾的声音,也一定会服从那斯腾的召唤。

果不其然,骆驼们纷纷转了方向,朝我们——苇杭泉方向走来。其中两峰驼羔,跟在母亲后面,一路小跑。那斯腾冲下去,抱起其中一个驼羔,先是匆匆地走,没一会儿,腰开始弯曲,不到一公里,俯身把小驼羔放下,一屁股坐在沙堆上喘粗气。

后面的驼群紧紧跟着,不一会儿,就越过了几道沙丘,到我和那斯腾原先所在的地方,停下脚步。那斯腾见我走得气喘吁吁,走到一峰公骆驼前,咻咻几声。身材高大的公骆驼先是前腿跪地,再整个儿卧倒。那斯腾叫我骑上。我有点害怕,传说中,骆驼对陌生人会甩鼻涕,狂颠着跑,甚至,还会在摔下来的人身上乱踩。

那斯腾看出了我的担心。笑笑说,放心吧,我的骆驼我知道。我走近,小心翼翼地骑上。抬腿的时候,公骆驼似乎不满,眼睛里迸着一种愤怒的光。那光让我一阵胆颤,就要抬腿下来。那斯腾冲着公骆驼咻咻几声,像是呵斥。公骆驼低吼一声,飞快站起。

我浑身冒汗,心跳如鼓。紧紧抓住驼峰,生怕公骆驼发威,把我从背上扔下来。那斯腾走到公骆驼前,用手掌摸了摸骆驼脸,又在它脖颈处拍了拍,公骆驼眼神柔和了一些,迈开脚步,跟在驼群后面。

坐在骆驼身上,觉得自己蓦然高大起来。身体随着骆驼的身体不住颠动摇晃,就像是骑在大象身上的猴子。公骆驼脚步不紧不慢,也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发脾气。张目四望,戈壁平坦如海,沙丘犹如凝固波涛。黝黑色的地平线无限延伸,朝西的太阳光芒刺眼。我想,这骆驼果真是灵性动物,对主人的认同和忠诚,包含了人与自然生灵当中最美好的和和谐的素质。

骆驼的样子是有些奇怪,隆起的双峰,如马的脸颊,头顶犹如僧帽的一撮浓密头发,硕大的四蹄——它们是不是恐龙的后裔呢?抑或是沙漠王国之中由始至终的居民,在浩瀚大幕,苍茫沙漠,骆驼是唯一高贵的神灵。与苍狼、狐狸不同的是,它们在死亡之地,人间绝域,以身为舟,不仅度己,而且度自己能负荷的任何一种生命。这种职能和才能似乎是上帝的赋予,是冥冥之中的绝妙造化。

到苇杭泉,那斯腾勒令公骆驼跪下,我翻身而下,生怕踩疼了它的某个部位。站在地上,忽然觉得身体很轻,风一吹,臀部一阵凉爽,汗水将衣服与皮肤粘连。我冲着那峰公骆驼投去善意和感谢的眼光,公骆驼似乎有些觉察,看我的目光也柔和了许多。

款款的夜幕,在饮水完毕的驼群脚步当中,开始笼罩巴丹吉林沙漠及周边的大地。圈好骆驼,那斯腾开始引火做饭,火光在越来越密的黑夜中,像是一团呼呼的红火球。我向那斯腾告别,他也没有挽留。开出苇杭泉的时候,那斯腾和那团火焰仍在燃烧,远远地,像是黑暗当中唯一一处光明,还可以看到那斯腾的身影甚至被火焰照得更红的脸颊。

我想,这就是古日乃牧民那斯腾一天的放牧生活。在戈壁,他是巴丹吉林沙漠的王。与此同时,他又是他自己的皇帝和臣民,主人和仆从。他一天天的重复时光,一点点消耗的生命,始终与巴丹吉林沙漠须臾不离,俨然是这片荒蛮之地的一个组成部分。

除此之外,我还知道,在巴丹吉林乃至所有的沙漠当中,类似那斯腾的牧民肯定不止一个——他们显然与大多数世人有着某种层次的隔膜和不同,太多时候,没人想起在沙漠中的他们。从额济纳旗政府印制的生态资料上,我还知道,额济纳绿洲及周边草场每年以0.4平方米速度沙化,处在其中的古日乃草原只是其中一环,或者说是一个目前伤害比较顽固的屏障和堡垒。

那斯腾告诉我,他名字译成汉语,有点舞蹈的意思。我不知道他的解释是否准确,但与他在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大戈壁上的放牧生活放置在一起,就有了某种诗歌的意境。他妻子青格勒名字译成汉语好像“天”。如果牵强一些说,他们俩,在巴丹吉林的放牧生活,就具有了“在苍天下舞蹈”的悲怆、孤独、自由与豪放。

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身体的经历

像一堆美好食物,事实上它在变坏。很长时间,我总以为肉体是一个“表面”,而且仅仅是一个表面或者表象的问题。这令人感到沮丧和可怕。很多年以后,我才发觉,身体是时间的祭品,又是生命乃至灵魂的容器。身体这一个鲜活和独特的存在,其实不仅是某个人的,当你成形,就具备了形而上的哲学、社会意义乃至私密、自由、独立等特性。但肉体之于实际的个人,它在远处,也在近处,在我也在他者之间。时间是最宽阔和最狭窄的过滤器,我们穿梭,沿路遗留的碎屑,丰腴或者干瘪,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只翅膀上落满灰尘的蝴蝶。

肉体是短暂的,脆弱的,但也是一个真理。

很多年前,在乡村上午的烈日山谷,我去除廉价的衣裳,将身体弹尽冰凉的泉水,四周的山和核桃树、大批的茅草都看到了,当然还有飞鸟和害虫。一具活动的肉体,新鲜的,除了先天性的胎记和不小心的伤痕,可以说毫无瑕疵。它是健康的、美的、独一无二,甚至绝无仅有的。除了左脚踝的长长伤疤、头顶的石头痕迹,它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让我害羞了。多好的身体呀,白皙、明净、单独、自我不明、涉世未深,多少年后,我一次又一次想起,惊奇和叹息。我记得那天的阳光是透明的,蓝天没有一丝云彩,就连地面的阴影也都萎缩且透明的。

可是现在呢?我的身体,整个夏天都是黑色的,栗色的黑。在沙漠,直射的阳光聚敛了所有的光,头顶和脚下的,拦腰而来的,阳光,它叫我皮肤发黑,甚至红肿和脱皮。直到秋后的好长时间,它才恢复到原先的白。这其中,肯定是有所流失的,我知道,黑和白之间的皱褶,还有自然的松弛、剥落和谈价,都是必然的。在时间之中,它们悄然进行,有一种温柔的残忍,且手法高妙。

2004年以前,作为一个青年男人,我有点瘦弱,66公斤,1.73的个子,似乎比刚刚到西北时候要好一些。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的身体一直在55公斤和48公斤之间徘徊,有时候皮包骨,有时候稍微有点肉感。

几年过去了,当初的那个眼窝深陷的人,现在就躺在我的电脑硬盘及部分相册里,像是时光的沉默者,留存于生命底部的单薄影像。每次看到都像是一个极端陌生者,沉默着吓人。猛然想起从前的那个人,那个我,忍不住恍惚和心酸。

再一年之后,我的身体频繁出现问题。我想,这是时间的缘故,就像一棵树,长大是一种幸运,也是一种灾难。

2005年以后,我的身体的健康情况应当是这样的:慢性浅表性胃炎、胆囊炎、右眼视力减弱、轻微的风湿性关节疼痛(刮风下雨、天阴和病毒性感冒时候都会隐隐作疼);左脚踝的伤疤长5厘米,红色,像蚯蚓,高高隆起。我记得是在老家一个池塘边儿滑到,被一块石头的锋利头角划破的;头顶和左边的脑袋上各有一个石头砸的痕迹,似乎是邻居武生在我十岁那年冷不丁扔到我头上的;后背上有两个大大的黑痣,每次洗澡时候都摸到它们。母亲迷信说,背上的黑痣要一辈子负重或者要背黑锅的意思。右手中指中间有一处不怎么明显的刀子疤痕,是被做木匠的四表哥的电刨子割的,流了好多血,滴在叫薇的女同学院子里。

我想这就是我的身体,一个人,活着的证据,放纵和安静的巢穴,孟德斯鸠说:没有一个词比自由有更多的涵义。身体是不是呢,我也想重复说,在尘世中,也没有哪一个词比身体更为具体和确切了。

深夜的景象

有一种睡眠没有意识,是干净的,也是不可重复的。很多年后,关于身体,我至今记忆深刻的那一个夜晚,在我的直觉里是长方形的,角棱分明的。或许是闷热的缘故,空气粘稠,像稀释了的蜂蜜,又像风吹之后再度粘合在一起的细碎尘土——我醒了,酒意早已撤退,喉咙干燥,裂开一样。爬起来,开灯、倒水,迫不及待喝,仰着脖子,从嘴角溢出来的温水,落在裸露的胸脯上,快速沿胸沟向下——像上帝一颗眼泪,海底的一粒晶盐。

我不可避免看到了自己的身体,深夜的,光亮的,四周寂静,他人的睡眠在隔壁的房间里面,细微的响动掺杂了婴儿的哭泣和大人的梦呓。坐在床沿上,看着下落的水珠——像是一根白色的线,继续向下,迅速流失。我一阵惊异。

在深夜。这种不经意的发生,它从深处激发了一个欲望——身体的,也是原始的,似乎一支刀子,旋转着打开外壳,蓬动的果实开始涌动。

我想,在深夜,沉沉入睡是毫无意义的。如果仅仅是睡眠,夜晚,在人生命中的作用便会显得干瘪和暗淡,如同剪刀被闲置,花朵被疏远。这是一种温柔的,带有残酷性的趣味启发乃至生命和灵魂的醒悟。再次躺下来,明亮的光看着我,一个人,在寂静中,神灵活跃的时刻,摊开自己的肉体,这预示着什么,或者将要发生什么?——我想到了,但空荡荡的被褥空荡荡地摊放着,洗后的肥皂香味让我想到阳光和水流。

窗外很黑,星星从玻璃上透过来,眼神叵测。我忽然想:天空上面,如果有神灵,此刻他们在做什么?沉睡?警惕?俯瞰?叹息?还是绝望和不安?有风吹过,树叶哗哗,从窗边连续的布匹一样,一路遥远。

我关掉灯光,房间黑了,与黑夜融为一体。闭上眼睛,我想继续睡眠——隔壁的男人咳嗽了一下,一个女人嗔怪了一句什么。我想到他们——是一对夫妻,还是一对情人?这又是一个不经意的——很多时候,我们被这些突来事件惊醒,缠绕,莫名所以——很久之后,很久了,趋向润滑的喉咙又有一种强烈的干渴迹象——我想再喝一些水,水在很多时候可以浇灭身体内的一些火焰或者幻象。我举起杯子,水顺流而下,直进肠胃,有一股来自身体之内温热,缓慢升起。

这是惬意的,我复又坐下来,黑着的电视屏幕像是一张黑夜的嘴巴,空洞且有意味地看着我。我仔细端详的时候,看到里面的一个人,是自己,虽然不是很清楚,但一个人身体,白的(灰暗的白),基本保持了原形和原色。这是一个发现,尽管从前有过,但从未注意,这令我吃惊。我想这个物质——它一定收藏了我的肉体,我在深夜的某种眼神和肉体的某种姿态。

这时候,我有一种被审视和管束的感觉,紧张而又新鲜,来自身体内部,被陷入或者监控的捆束感一下子袭击全身。我想到:几年前,我刚刚摆脱了一个人睡眠,从两个人到三个人,其间递减和增添的,究竟是什么,有时候明晰如画,有时候云遮雾拦,让我迷惑不堪,无法厘清。

我记得,单身年代一个人总是想到另外一个人,想到共同的睡眠,乃至睡眠内外的一些事情,它们是生动的,美好的,有着天下大安的彻底安全感,还有一种置身于广阔人类乃至自然之间的私密的激越感。

可现在,因为工作,我又不得不回到一个人的睡眠,在白昼,一个人总是单独的,即使身在闹市,众声喧哗。而夜晚,一切都在安放,在撤离,在遁逃,剩下的,就只是一个人的肉体和他的灵魂了。

有好多次,我一个人,躺在一张大床上,一夜之间,不知道转换了多少个姿势——第二天早上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床沿上,像一个杂技演员,稍一放松,就会跌下去。

这是令人愉悦的,有一种快感——偌大的房间之内,一个人就是自己的神,一个人的肉体和意志主宰了这个狭小的世界——被个人统治的世界,又被它们统治着的自己,这种交互的主导叫我长时间地感觉到个人于世界一隅的独立和快乐——很多一个人的深夜,我总是裸体睡眠,毫无顾忌——原始的,没有修养甚或不知羞耻、自然放开的。凌晨或者夜半,醒来,四周空旷,只有呼吸的空间当中,家什沉默,墙上的挂图和巨幅相片,笑着或者冷静,都有一种隔世之感——时间久了,会有一种潮湿,有一种本能,从睡眠中生长起来——像悬崖峭壁上柔韧的藤条,流水中激荡的苔藓和石头点燃的火焰。

疾病的唤醒

我觉得了疼痛。母亲不予理睬,躺在我在乡村的16岁的床上,空荡荡的房内,除了几件家具,就只有我一个人,肉体被疼痛揉皱,自己将自己放在床上,单薄的床,一动身子就吱吱呀呀响。左胸口连接肋骨的地方生了几颗明亮亮的水泡,灰色的,底层有一些淡淡的黑——在我身上,香烟头钉着烫一样的疼,锥心刺骨——我呻吟出声。正午的乡村像是一个炎热的蒸笼,花草、树木和庄稼,流水和行云,无声无息,独自在它们的位置。

而疼痛是我的,一个人肉体,被疼痛占据。我想喊出来,可是喊给谁呢?是疼吗,肉体、灵魂的吗?它们就在。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所有的疼痛都是肉体自己发动的,与谁都无瓜葛。傍晚,我没有吃饭,疼痛持续,向着深夜或更多昼夜。

我躺下来,翻身、翻身、翻身、翻身,趴下、趴下、趴下,再翻身仰起,转过来,再转过去——黑夜真黑,一个人的疼,像蜂群连续的蛰——我想睡。我总是记得,睡着了就没有了疼,消失或者或者暂且隐藏,而疼痛控制了我尚还年幼的肉体,也张开或举起了我的意志,像是一支烧红的铁钳,使劲拧、拧、拧——越来越紧,越来越疼。

凌晨3点,昨天早上买的12粒去疼片被我吃光了。天还没亮,我开门,走下去,站在安静的院子里一声一声喊娘。母亲开门,看到我疼痛的模样。掀开我的衣襟,昨天稀疏的水泡开始向后腰蔓延,一排排,以腰带状,密密挨挨,一颗颗,类似家鸡的眼睛,还在火烧一样地疼。有些些水在里面汇聚鼓胀,急于爆破。母亲急忙带了我,去看医生。

清晨的脚步是趔趄的,也是响亮的。我告诉医生:一夜之间吃了12粒去疼片,他惊诧说,到现在能没事够你幸运!我不明所以,抱着疼痛,痛苦地盯着他没有表情的脸。母亲说,去疼片吃多了会死的!我真的不知道,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渴望以最快的速度遏制疼痛。

再一天,带状的水泡就要合拢了,从左侧到右侧,还有一指的距离。母亲带我又找了一个医生,他看看说,是带状疱疹,俗称蛇缠腰。两条疱疹合拢,人就没有命了。我吓了一跳,瞬间忘了疼痛,站在当地,低头,看着缠绕胸部的带状疱疹——他开了中药,几只蜈蚣,还有一点硫磺。说:加点白酒,把它们和在一起捣烂,按逆时针方向涂,应当会治好!回到家里,母亲下手,捣好,逆时针方向涂在上面——我感觉到了一种凉,透入心脾的凉。到下午,疼痛减退,鼓胀的水泡慢慢干瘪,到第二天,就都不见了,曾经疼痛的地方,留下一道明显的白色痕迹。

后来,我想到,这就是疾病,巨大的,灾难性的,属于肉体自己的,但又何尝不是精神和灵魂的呢?一个将要成人的孩子,他正在告别,肉体在成熟,在前进,既是一个悖论又是一个沮丧;是一种不自觉的渴望,又是一个灾难。

另一件事情是29岁那年,从北京上车,还没到张家口,胸脯疼痛起来,胀疼,像是一只无法停止打气的皮球——趴在铺位上,疼痛让我无法顾忌形象——这是最难堪的,疼痛将一个人的肉体尊严轻而易举地打垮了。持续到第二天傍晚,到嘉峪关下车后,住进医院,一瓶菌必治,疼痛才有所缓解。躺在病床上,我才发现,四周都是人,一张张的白色床铺上,都有一个躺倒的人,肉体在衣服里面,紧紧包裹,疼痛在肉体之内,像岩浆或者暗流,隐隐约约,翻滚腾跃。

白昼的迹象

活着的唯一证据:肉体,在白昼,被自己包裹起来,用柔软的丝棉或者稍微坚硬的布匹,肉体和灵魂,都在里面隐藏,像是一个怕风的孩子——它的存在就是我们的存在。而通常,我是淡忘了的,由意志驱使,行动决定。在早晨,感觉到饥饿,这是肉体对生命的要挟。最好的食物来自大地上其他生灵的身体,动的和静的,生长的和腐朽的……吞咽的时候,我没有想到这些食物的原始长相和被烹制之前的种种形状或者思维,只是吞食,嘴巴,牙齿,食道和肠胃,一连串的,机械而敏感的动作,叫我想起庞大的,带有齿轮的机器。

这是残酷的,而肉体却感到了充实、舒服,充满力量。这种以残杀和吞食为首要原则的方式,在很多时候,我们是忽略了的,听从它的驱使,又在其中麻木和迷失。这是意志的悲哀。早晨,明亮是对肉体的另一种遮盖。在黑暗中的膨胀消失了,取而代之是社会的人,约束的人,衣冠楚楚的人,道貌岸然的人。在众多的人之间,穿梭、摩擦,没有意义而又兴味无穷。

上午,太阳司空见惯,熟视无睹是否也是一种漠视和不尊重。走在阳光下面,觉得了一种笼罩,感觉与地面上的一只蚂蚁和甲虫毫无区别。灼热了,渴望荫凉,汗水在某些时候不失时机地浸湿衣服——肉体显露,肉体,它永远都比衣裳强大和持久。很多年的一个夏日,在戈壁深处,看到一只受伤的沙鸡——不知道公的还是母的,一只脚血迹隐隐,疼的叫唤——我们来到,看见另外一只沙鸡,仓皇飞向远处的一个小沙丘上,落下来,一边咯咯叫着,一边看我们。从它的叫声中,我感觉到一种即将失去的惧怕和兔死狐悲的惊惶与悲哀——我抱起受伤的那只,它咯咯叫着,小小的眼睛充满了疑惑,低垂向下,不看我们的脸,只是低着头颅,似乎在用无助和沉默猜测自己的命运。

包扎好了,我把它放在地上,它使劲挣扎了几下,又扑到,咯咯叫,另外一只沙鸡也加大的嗓门——两只遥相呼应的沙鸡,在那个中午,使得枯燥寂寞的戈壁有了一丝生命气息。我躲进一丛红柳树下,像豹子或者绵羊一样看着它们。不一会儿,那只健壮的沙鸡飞回来,收拢羽毛,落在受伤的这只沙鸡身边。它们慢慢移进一丛骆驼刺,叫声随之越来越小,直到什么也听不见。

那时候,我想到了肉体——它们,两只沙鸡,或者两个人,无论再强大的爱,没有了肉体,其他都是虚无的——有这个想法后,蓦然之间,觉得戈壁出奇的大,比往常感觉更大更空,空洞无物的空,没有着落的空。脚下的沙砾滚烫,却又好像没有温度。这是很奇怪的一种感觉。我们在红柳树丛当中喝完了一天的水,没有感到饥饿,只是渴,没完没了的渴,好像整个身体就只需要水来维持一样。

回路上,太阳隐没,西边的血晕很快消散,黑色升起,像是从细碎沙子当中,伸出的万千黑头发,攀援直上,要与天空接壤。灼热的戈壁骤然冷了,沙子的温度转眼不见,风也是凉的,冲进衣服,像是雪粒飘落在裸体上一样。这时候,我才觉得了饥饿,无法忍受的,身体似乎空了,只剩下一张皮。我想到在路上遇到一些什么:相同的行者(一定要带着粮食),沙鸡和野兔,或者红狐(但却没有取火的木柴)。在戈壁,除了这些,再不会有什么可以充饥了。这是异常残酷的,深陷的戈壁就像是一座旷古的牢狱,就是无法穿透的饥饿陷阱之于肉体的残酷刑罚。

洗浴的快乐

被灵魂控制的,收藏的肉体,在“我”之中是乖顺的,很多时间,健康着的肉体,就是一个聪慧的孩子。孩子——充满着令人期待的美好事物,让人觉得了存在的强大。在清水中,肉体是欢快的,甚至会像孩子一样发出清脆的叫声。即使在稍微浑浊的水里,肉体也会瞬间干净起来。小时候,我们经常在村下的一个水库中玩水,众多的孩子,众多的肉体,站在坝堤上,一齐大喊一声,声音未落,跃入水中,小小的肉体与水面击打出的响亮声音,在两边石壁上跌宕。

可惜,那时候不知道用肉体去清洗肉体,用手掌去掉更多处的生活中沾染的灰尘。总是在游玩之后,躺在滚烫的青石上面,晒干身子,打掉嵌在肉里的沙子,穿上衣裤急匆匆离去。直到身体某些地方慢慢长大、觉得了羞耻,不能公开于众的时候,才感觉到了身体的脏。有一年冬天,我的膝盖上结了一层黑色的痂垢,一片一片,像是雀斑——穿衣脱衣时候,总觉得不舒服,但没有地方可以洗。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是:只有一个人,谁也看不到。白昼厚厚的衣服遮掩了它们,这是我在那个年月,之所以能够趾高气扬神态,行走于众,而丝毫不汗颜的根本原因和心理支撑。

夏天还没有完全到来,燥热,身上的脏,肉体的累,让我急不可耐。早早涉水——但再也不敢光天化日了,躲在隐蔽处,感觉像在做一件丢人的,甚至是可耻的事情一样,搓搓洗洗之间,还东张西望,提防突如其来的目光——在那个时候,身体是被侮辱了的,是伦理和人为的荣辱羞耻观念强加给了肉体,无辜的身体,它不得不蒙受。

直到穿上衣服,布匹的遮掩让我长舒了一口气,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后来,趁夜去洗澡,在河里,第一次感觉黑夜的世俗功用,人的目光是有限的,而其他品类的则不用提防——很多时候遇到水花蛇和青蛙,还有水藻和蝌蚪,蚊子的尖嘴巴猛然扎进皮肤,疼痛之后,被手掌拍死或者杳无踪影。

最美的就是成群的萤火虫了,在远处,打着黑夜的灯笼,飞来飞去,不高不低,围绕在身体周围,似乎集体的舞蹈。清水在身体上滑过,柔绵、迅速,悬挂在某处的那些,也很快掉落——不用擦干,站在一块冲洗干净的石头上,风吹来,像水的另一种形态,擦过去,一遍一遍,然后是干燥的肉体,在更大的黑色中,显示出自己独一无二的白,空前绝后的白。

而集体的洗浴是不快乐的,拘谨的,一群同性,在一起,排成一行,唧唧喳喳,在飞落的水中,我怎么也感觉不到美感——这时候,我时常想起异性的洗浴——她们是不是也像这样呢?裸坦的身体,白得耀眼的身体,肌肉晃动弹跳的肉体,到底怎么样的姿势和神色?这样想的时候,我是羞涩的,又是激越的,我不能隐讳或者回避。后来和一个异性一起洗浴肉体,第一次之后,蓦然觉得所有的肉体都是相同的,没有任何秘密,所谓的秘密不过是某种意识的给予和附加。此后很多次,和异性一起洗浴,我没有想到要做什么,而像往常一样,专注于清除肉体上存在的灰尘——再替她清洗,从前到后,从上到下,从熟悉到陌生处——然后穿衣,出来,还原为众目睽睽之下的肉体和精神常态。

身体的痕迹

早上醒来,感觉肉体当中有一种疏松感。睁开眼睛,看见裸在外面的胳膊,手指像是一小截一小截的木棍,被意识招回来,被血液充满——再就是丹田的胀,难受的胀。我知道必须要清除……还有,某一部分不讲道理,莫名其妙地耸起——这或许就是肉体意义的根本所在了。……我还觉得,每一具肉体都有自己的方向,终极和暂时的,虚无的和真实的——它们都必然前往和到达。

康德说:“要把人当作目的看待,决不能把人当作手段使用。”而肉体呢?对于拥有者本人,或者他人,又该是怎样的呢?我想这就是肉体,而最为强大的敌人——过去好多年,少年,青年,再往后一些时间,肉体还会遭遇一些什么呢?尽管明了,但我不愿意说出来。某些时候我笑,在对面的镜子内看到奇怪的皱纹,自己的,当然也是肉体的,在眼角和嘴角。我才明白,真正的痕迹不是疾病,也不是欲望——时间,它比这些持久和庞大千万倍。

每次洗脚,或挽起裤角时,就看到了一道伤疤,在左脚踝,像一条永生的红色的蚯蚓——多年之前,在家乡的池塘边,滑下去,一块石头划开了它,红色的血在清凌凌的水塘中,棉花一样浸润、扩散。伤口后,疤痕留了下来。有一年胃疼,去医院做胃镜,长长的金属管子,从嘴巴,从喉咙,蛇一样钻进去,在我的胃里,曲折扭动。我疼,强烈想呕吐,呼叫他们拿出来。而他们不,慢条斯理,无视我挣扎。他们说,我的胃正在发炎,慢性浅表性胃炎,给我开了西药——我向来抵制这种生物合剂,想吃草药,泥土上和水中生长的,大地和天空中的——它们尽管苦涩,但我觉得安全,滋润。

去年开始,我的肚腹开始臃肿起来了,一夜之间的事情,虽然不大,但那种臃肿,是从来没有过的,以致淹没了肚脐边最好看的一颗痣——我一直将它当作自己肉体的一个奇迹——或者上帝的有意味的安排。而逐渐的胀大,肚腹像是一面逐渐隆起的鼓,空腹敲打的时候,会有一种咚咚的响声。

我还发现,肉体正在变得难看,色泽、质感,柔软中有了些微的粗糙——我刚刚32岁,怎么会变成这样呢?肉体:引以为骄傲的,无论何时,唯一可以理直气壮称作私有的无价之宝。它开始让我沮丧,我再也不是很多年前在正午的水库边无意炫耀美好肉体的少年了。时间,肉体,我看到它们的巨大齿轮,正在不紧不慢地运送,折叠和收藏。

好像从最近一段时间开始,每隔半年,我要去医院一次,把肉体交给他人和机器,看肉体的内部:咽喉、心脏、脾、胃、肝、肾、肠道,还有流动的血液和坚硬的骨头。我从来没有这么怕过。肉体,那个时候忘却是无知的,而现在重视又说明了什么?总是有一些东西,在空气,在水里和食物当中,长着尖锐的角和牙齿,向着肉体前进、驻扎、繁衍和茁壮成长——我知道,在某一天,它们一定会得逞的,但于我而言,我不想就在现在。

常常听到或者想起与肉体有关的故事和传说,以身饲虎的佛陀,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他们,将肉体贡献出来,给它们,是不是一种丢弃和亵渎——肉体是有罪的,罪恶之源,我怎么也不相信——每一个肉体都是光辉的,无可复制和无可比拟的。通常,我第一个抚摸到的物体不是其他,是肉体,自己的和他人的,温暖、弹性、自由、可爱——不可忽视的强大存在。

肉体的流传

我看到了流传。肉体,从自己看到他人,从老迈到年轻,坟墓和产房——肉体,我觉得了它的强大存在,不可遏制,无法替代,独一无二的肉体,在事实中形成、张开、游走和矗立。三年前夏天的一天,我在产房外面,长长的走廊,焦急的等待和担忧之后,一个人出来了,被一个人抱着——陌生的,小小的,从对面走过来——我激动了,看他,那样的小,路过我时的眼睛满是好奇和懵懂,但神情却好像已完全弄懂了这个世界一样。

我知道——肉体诞生,灵魂迅速形成,精神慢慢汇集,一个人显现在眼前的景象,唯一的就是肉体——所有的行为和语言,肉体的一切表达,繁复或单纯,都是一种流传。此前多年,那个十多岁的少年,对肉体的流传抱着强烈好奇心:羞涩而隐蔽。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人和另外一个人一起,就会有一个新的人,新的肉体诞生——这是事实,公开明朗而且确凿无误,但熟视无睹,稔熟于心的人们,言必隐讳,谁也不会坦然告诉一个渴望明白此中奥秘的孩子。

这是隔离、排斥,还是故作姿态?后来我才知道,异性之间,一个人和另外一个人在一起,必然要有一些过程和特殊的动作,以及密不可言的机遇:肉体的,生命的,似乎更像是上帝的、自然的和本我的。我惊奇于这种流传的方式,它充满了公开的隐秘性和不被想象控制的逆转性。直到成年,这种流传或者说创造几乎占据了我每一个独处的夜晚,激越、亢奋、爆破,欲罢不能的时候,我才真的发现了肉体的力量——缘自上帝花园和动物天性的强大本能。

直到对方频频呕吐,肉体不适,肚腹逐渐隆起,我才确信,又一个肉体生成了!这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情,简直有些可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这种感觉——想到自己的生成,最小的精子和卵子,最小的凝结和逐渐成形的胚胎——想到这里,忽然有一种晕眩之感。身体在强大的水中奋力逆游,四周都是强大的水,汹涌连贯,激荡不息。我不知道那是温床和土壤,还是飓风和岩浆?

这一过程,让我想起克鲁泡特金阐述的包括人类在内的互助法则——抛开本能、天性和社会的伦理功能,互助构成了肉体流传,生生不灭。晚上,躺在3岁的儿子一边,感觉异常,他的呼吸是均匀的,细微得听不到声息——这一定是干净的结果,我固执认为:尘世的过程就是肉体由清新到严重污染乃至逐渐衰败的过程——生命、爱情、责任、义务、精神、理想,终极的和短暂的,人文的和速朽的,不过是肉体的衍生物品。

我也常常想:我之后,是儿子——构成了我们肉体流传的最大可能,这种奇怪的想法包含了一些被世俗所不容的因素,但无法悖逆。对此,我时常如此想,但总难以出口。而儿子,3岁的孩子,清净单纯的肉体和意志,他尚且没有这种意识,但谁敢说他压根就不知道呢?但这些,或者关于肉体,我只能说: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也只能是一个时间问题。

身体的证据

最近一段时间,感觉自己的肉体正在向棉花靠近——这很奇怪,却又无比合理。很多时候,我常常抚摸自己的肉体,无人时候,像是一个患有自恋倾向的病人,手指轻柔,像冰面上划动的树叶或者鱼,一阵轻微震颤之后,是连串的奇思怪想和神经慌乱。有时候忍不住使劲捏住其中一点:疼,松开,身体的某种意识聚集。这种感觉是振奋的,我确信了肉体的存在,与此同时,也确认了自己精神和灵魂的存在。

这就是证据了,一个人的,更多人,想来都是如此。有一年冬天,我躺在一个人的床上,感到冷,宿舍的窗户吹进西伯利亚的寒风,有着戈壁卵石一样的形状和温度。我感觉到自己的肉体正在变凉,鲜血的流动似乎也在减缓。我抚摸着自己的大腿,一遍一遍,快速,慌乱。慢慢地,我感到了温度,热,灵魂再次回到那里。然后脚又开始凉了,杯子似乎是抹了一层油漆,硬脆如纸,触碰之后,是一阵粗糙的摩擦声。我把双脚拉上来,叠放在一起,相互摩娑,让它们自己为自己制造温暖。

再有一年,我身边有了一个人,同样冷的夜里,却再也没有感觉到异常的寒冷,肉体和肉体之间,肯定有着一座桥梁,无形且有形。那些时候,我醉心于这种生活,肉体之间的紧靠和摩娑,放开和收紧——是奇妙的,也是愉悦的。很多年后,我在很多时候回想起来,觉得是一个人的肉体拯救了另一个人的肉体,是一个人肉体对另一个人肉体的认可和热爱。

这是令人高兴的,和谐的肉体,异性的,自然的肉体,开合有度,自由旋转且包含意志和趣味的肉体,温暖之外,还有本能,本能之外,还有责任、梦想。两年之后,我感觉到了平静,一个肉体让另一个肉体觉得安慰和安全,无可遮掩,坦然来去。也就是在这一年,新的肉体诞生了——我却懵懂起来,我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两个人之外,又一个人诞生了,在另一个人的肉体之内,像春天的叶芽,花朵,风中的花粉和种子,清水的根和石头的内心。

我总是莫名其妙地想:需要怎么样的过程和方式,才会如此呢?这是肉体对肉体的种植,还是肉体对肉体的离间?必须要有一个人,一个肉体来作为证据吗?我知道,这也是肉体对肉体的取代——消失成为必然的宿命,一个人是不是在世间存活过,唯有肉体可以作证。

事实也是如此:肉体是有灵性和尊严的。但尊严是内在的,在某种时候变得隐秘,不可触摸,淡淡的香味和娇艳的形状。更多的却只是一种梦想。肉体的尊严:私有、严格且不可侵犯,自尊,源自意志和灵魂的高贵因素,在更多时候阻挡和改变了我们的一切,也成就了我们的一切。

很多时候,我常常为此感到困惑。有一年春天,沿着河流,我看到众多的村庄,它的人们,当然还有牲畜,这些事物,在天空和大地间,也像人一样,恪守着肉体的某种天性和禁令。在一片阔大的草地上,我曾经认真观察过一群牧羊的肉体生活——规律或者不节制,幼小者的肉体不会被同类肆意侵犯:这是牲畜——我们之外生命的道德和天性,我觉得温暖,觉得肉体的明亮和单纯。当血散肉泥,骨殖成灰——但仍旧是美好的,我们总是会说,肉体的证据——存在的事实。短暂、仓促、脆弱、强大和创造……时间之内,生命流传。

暗恋李清照

我常常在梦里,想起或者梦到一个女子,她的叹息从窗外的花枝和露珠上传来,在现代的玻璃窗上,像麻雀啄食。那时候,宋朝的北方是繁华的,到处都是酒肆、妓馆、丝绸、驻扎山头的禁军。叫卖声和旅客的马蹄声在青石的街道上此起彼伏,交相呼应。写词和弹琵琶的人在挂着红色灯笼的阁楼上,有人醉眼惺忪,有人弹铗而歌,有人在人的怀里卧倒,有人在低矮的屋檐下看着对面的朱漆大门。

那个时候,我该是什么呢?清照的一根长发,或者她用过的一张宣纸或者一只毛笔。在她那里,我是无意的,她攥住或者铺展,在她内心的墨迹和皱褶的抒写当中,我是沉醉的,没有意识的,我只是一个物质,没有灵性也没有多少生命。往往,她用过了,就扔掉,或者无意间掉落在泥泞的地上,她和他们踩来踩去,我就深陷下去,不能自拔也不求自拔。有时候,她会把我揉做一团,冲着后窗的芦苇和青草——我弹跳出去,在阳光下干燥,在雨天腐烂,在火焰之中,呈现灰烬的容颜。

而我仍旧是沉醉的。一个旷古的女子那里——在这个尘世上,我再也不会找到比清照的身边更为合适和幸福的地方了。清照年轻的时候——好玩的女孩子,在花园、竹林和小儿呼啸的池塘边儿,夏天的蝴蝶,秋天的蜻蜓;春天的花朵在青草中间,浓妆艳抹,香气盈面;很多的鸟儿在树枝和绿叶之间飞纵鸣啾。薄暮黄昏或者清凉早晨,她也喜欢到村后的竹林和槐林里去玩,坐在岩石上吹箫,在随风而响的竹叶中唱着自己写的歌。她的笑在夕阳中是两只蹁跹的蝴蝶,她握住花朵,听见她们的欢笑和呻吟;她看着东边的树影,想到时光和过客。她喜欢在花园里面打秋千,一边咯咯笑着,她和婢女一起玩耍,在清凉的晨风和晚风中,揽镜自照,用象牙的梳子梳理长发,用修长的纤细手指轻粘脂粉。她散开的云鬓和裸露的胸口之中,兰花的香气凭空而来。

我依稀记得,赵明诚迎娶她的那天,早上下了一阵小雨。房檐的雨滴一下一下地,打在青色的石头上。或许是天长日久的缘故,那些石头上都被雨滴砸出了深深浅浅的凹槽。有一些蚂蚁死在里面,有一些尘土落下又被洗净。不一会儿,乌云散开,太阳出来了。锣鼓和花轿,唢呐和长笛,在李家深深的院落和外面的青色巷道里,吹动了整个宋朝的清晨,也吹动了整个宋朝内心最为隐秘的情感。我就站在她家门前的台阶上,任由迎娶她的脚步踩来踩去。她的花轿刚刚出了大门,东边的天空出现了一群巨大的鸟群,它们嗓音婉转,羽毛漂亮,不一会儿,就遮住了半个天空。

那些鸟儿比我幸运——它们随着清照,穿街过巷,一直跟随到赵家的深宅大院,甚至还在他家的屋顶上,集体落下来,直到客尽灯灭,清照和明诚在洞房之内卿卿我我。那个夜晚刚好还有月亮,不过不是满月,而是稍微残缺的下弦月。我记得,在彻夜笙歌的宋朝,月亮下面的人和事物都沉静的,没有人去感怀旧事,也没有人在半夜找不到自己的家门。尽管西边的天空中时常升起狼烟,军队的刀戈和马蹄在风中扬起尘土,战乱的痕迹和征兆如同梦魇一般。可是再莽撞的人也不会惊扰一个幸福的女人。在明诚那里,是清照一生最幸福的时光了。金石本来就是一种坚硬的象征,而一个女人的柔情和绝世的才华一种浸染和加强。

明诚出门久了,清照就慵懒起来,总是日上三竿,竹影拍窗之后,她才缓缓而起,坐在花香充溢的房间,轻舒四肢,对着镜子,反复端详自己的容颜。小鸟在门外叫着,蹦蹦跳跳。午后的太阳在房脊上摇响风铃。她端坐窗前,或者园中凉亭,看燕飞燕去,天上云卷云舒,蓝得令人轻盈的天空——众多蔫去的树叶和青草,成团的花朵被蜜蜂和蝴蝶围困。她信手落墨,欢笑作歌,惆怅为词,一点一点的墨痕,一个一个的汉字,每一颗都触动着这个世界的内在肝肠。有时候,她一个人在黄昏把酒,在花间,嗅着一波一波的暗香,静夜缓慢如钟,蛙声在临近的水波中荡漾。大地何其安静呀,连绵的城郊千户无声,吹送的清风拂眠如掌。清照额发掩眸,偶叹东风,说人比黄花瘦。

宋朝崩塌了,在蒙古和金兵的铁蹄下,半壁江山风雨飘摇。仓皇南下的船只和行人,北方的萧条在离散的悲痛中显示出了一个王朝在时间之中的废墟模样。清照也跟着众人的脚步,向南而去,一路上颠沛流离,从健康而台州,由台州而杭州。宋王朝的宫阙和街道上到处狼藉。清照看清了这世间不停的这兴旺交替,而她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看清自己,乃至近在咫尺的个人遭际命运。是的,这世间暗藏了太多的厄难和轻忽的变迁。明诚死了,对清照来说,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心疼和绝望。我知道从此以后,清照再也不是从前的清照了。一个幸福中的女人,什么都可以瞬间消失乃至强行剥夺,而最不可失去的就是她一生依傍和珍爱的男人。

清水洋溢,花枝招展的李清照一下子枯了。她最不可或缺的不是那些为她赢得万世声名的文字,而是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爱和绝望。后来那个娶她的男人,我始终没有记住他的名字——直到现在,我也不愿意去这里那里翻检他的名字——对于清照和后世的人们来说,那个男人的名字和意义已经随着肉体的腐烂而腐烂了,再有一万年的时光,也不会再有一丝响应。

在杭州的那些年,南宋的光景就是李清照的生活背景,也是她内心的形式和颜色。日复一日,彻骨悲凉。四顾无人,李清照只能顾影自怜,在落花。碎泥。残爪和流离多变的个人遭际中,偶尔掀开昔日的梦境,在连续吹过心灵的风中,看见一世的虚妄、败坏和苍凉。多少个黑夜,她独身不眠;在漆黑的午夜,用自己抱紧自己。时常一个人坐在锈迹斑斑的铜镜前,看自己满面深纵的皱纹,看青丝成雪,云鬓摇霜。那么多的忧愁与怅惘该向何人排遣?莽苍苍的大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究竟有那一只肩膀可以将一个年衰的天才像孩子一样抱紧?没有的,那时候,清照就看到这繁华世界背后的荒凉。她总是一个人在旧漆剥落的门楣前,望着北回的大雁,珠泪婆娑,寸断肝肠。她把酒黄昏,把宋朝的所有阑干拍遍,或者登高望远,而回过身来,偌大的尘世之上,到处都是繁华烟柳。而晚年的李清照却通体冰凉,连一颗曾经蓬勃的心脏,也冻疮斑斑。孤独的门楣之前,行人匆匆,车马冷落,回忆的昨日欢笑都如一阵轻浮的烟岚。在孤独的酒杯之中,雨疏风骤,清照浑然不知今夕何年,只是一人独坐夕阳,只道“风住尘香花已尽,物是人非事事休。”

清照竟然浑然不觉,她使用过的那些朱笔和宣纸竟然暗恋她那么多年。而物质只是物质,怎么能生出人类的躯体和情感呢?当清照吟出“感风吟月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临江仙》)的时候,我就在她的身边,她的眼泪已很浑浊了,一滴一滴,也不怎么连贯,落在我身上,慢慢渗透,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我知道,多少年之后,我将以清照的这些眼泪,在时光中流传千年。

有一年冬天,我随着一阵持续的大风,从烟雨江南回到北方,在清照和明诚的旧居前,我以一只朽烂了的朱笔,一张破碎的纸张的模样,站在旧朝的废墟上,在倒塌的墙垣和石砾之间,仿佛嗅到了清照当年的体香。在夜晚的唧唧虫鸣之中,听到了她的呻吟和欢笑。李清照死的那年,我站在北方的高冈之上,遥望烟柳江南,猛然觉得内心锥疼——我知道,它是不灭的,它必将要持续千年。而千年——又似乎转眼之间,迅即之中,李清照以自己的那些传世华章,打败了总在泯灭一切的时间。她本人的一副香骨玉魂,也总在尘世和人类的内心隐秘的高贵部位斗折留恋。而今,我百转千回,终于脱胎成人。这么多年来,在偌大的土地之上,在匆匆的行走中,我一次又一次看见了众多似曾相识的面孔,而唯独不见当年的李清照。

村庄淡漠了我的模样

村庄淡漠了我的模样。吃罢早饭,村人三三两两来到我家。都说听说你回来了,来看看。这意思是说,我来看你了,这是一个人情,我知道。他们都说我的样子变了,比前几年回家胖了。有的老人说你小时候是方脸,现在怎么成长脸了?我笑笑说,长相是爹娘给的,自己管不住。大姨妈说,献平小时候长得可俊了,人见人爱;远房堂哥说,现在就是变了,要是在哪个城市街上见到。还真认不出来呢!小姨妈说,十几岁的时候你可混蛋啦!现在懂事了。还有人说,献平这回不一样了,当了官了,连级干部耶!脸上崩着惊讶。我说我什么都不是,我还是我,我还是俺爹俺娘的儿子,是你们的这个或哪个。有人说献平谦虚,我说我不谦虚,我实事求是,是什么就是什么。我对一位堂哥说,不管我在外面干什么,即使当了中央委员,我还是一个人,一个和大家同等的。他们说那咋能呢?当官就是比咱土农民高级。

这些面孔都是我所熟悉的,在我参军前,他们就在这里生活了多年,很多人都有了儿子,甚至孙子,一个个的门庭每天都冒着青烟。他们一个个先后走进来,又寒暄着走出去,我一次次接迎他们,一颗颗给他们递烟,给他们的孙子、孙女或是儿子、女儿捧瓜子和糖块。一个个的人们说着同样的话,问着同样的问题,脸上闪着各种各样的神色。我知道,他们出门后,就会冒出许多怀疑和猜测,就会说出我一些赞美或是诋毁的话。

毕竟,我在这座村庄出生,并日出日落了十八个念头,村庄固有的、节外生枝的乃至现学现用的传统、习俗和脾性,我都了如指掌。我已经过了容易冲动和盲目的年龄,一切都很正常,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谁也没有理由剥夺、限制和堵塞什么。

还有一些人我不熟悉,不熟悉的有几个从外村嫁来的媳妇。有一些活蹦乱跳的小伙子小姑娘,他们看到我叫叔叔,还有一个小我7岁的侄子的女儿开口叫我爷爷。我惊诧莫名,时间竟然如此迅即,一瞬间就可制造出一系列的诧异。我摸摸小丫头的头颅,却没有应声。我知道自己有意躲避着什么,不到30岁就做了爷爷。年龄不饶人,苍老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埋伏着,冷不丁吓人一跳。一代一代的人就这样后推前倾,一字儿排开,匍匐在同一条道路上。母亲在一旁说,你都当爷爷了,你看这人多快呀!

最初的几天隔三差五地有人来,母亲就让我在家待着,一边和母亲唠叨家事,一边等人来。母亲说近几年家里村里发生的大小事情:奶奶去世的时候,有很多同村人找咱家麻烦,我的那个大伯外表像人,其实是鬼,借办丧事故意刁难;奶奶98年7月去世,因为坟地要路过很多人的玉米地,我的一位大伯坚持要让我父亲挨门挨户地给人家说情、下跪;最多的说起我们家和邻居杨桂新家的宅基地冲突,持续多年,杨桂新是我爷爷的亲侄子,为了房基地的事情,有两次趁无人时候殴打我母亲,还有一次伙同其两个儿子,趁我小弟挑水没有防备之际突然袭击,致使小弟身体受伤,精神受到一定刺激;至今还吵闹不休,无理取闹。母亲还说,队里分得几棵白杨树和苹果树,竟然有人将硫酸涂在树干,埋在树根。这些很小的事情,却使我异常愤怒。这不是第一次听到。早在我未出生之前,这种窝里斗就异常频繁。仿佛是这个村庄的一种传统。我出生乃至稍明世事的时候,就亲眼看到和经历过了。我不能无视父母的屈辱,但我又是无力的。一个人根本就不是一个村庄的对手。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因此,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人是恶的”的思想就很深刻地嵌入了我的骨头和灵魂。

该做饭了,妻子和母亲一起动手。手虽然在忙活着,但母亲的嘴却不闲。过一会儿就说,那个谁谁谁还没来看你呢。我说,不来才好呢!为什么要他们来看?妻子从我的话中听出了我对这个村庄的厌恶,随口说了一句这地方人真坏!我说我早就受够了,要不是父母亲和兄弟还在这儿生存,我一辈子都不愿回来。不是东家打西家,兄弟骂哥哥,就是张三李四因为一株麦苗,一块石头、一块干地皮吵架,实在不可开交甩开膀子就打。穷得叮当响,就知道窝里斗。正说着,一位还算不错的堂哥来了,我招呼着坐下,递上烟卷,点着,漫无边际地重复那些说了几十遍的套话。

几天后的下午,没事了,就一个人转过自己家的坡岭,到爷爷奶奶和我们居住过的旧村庄里走走,看望一下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村庄还是原来的模样,层叠的石板沿坡而上,两边错落的石头房屋大都衰败了,黑黑屋檐上悬着一条条凝成绳状的灰垢。偶尔有几声鸡鸣,几声老年人喊打野狗的苍白吆喝声。走进一家家门,黑黑的屋子让人压抑。与坐在炕边上的老人攀谈,都说,哎呀平子,好几年不见回来了,这会儿在部队上干啥呢?我照实告诉他们。老人会唉的一声,说你那个大伯不在(去世)了,是前年春天的事儿;那个大娘死的可好过了,没打针也没吃药,睡着觉儿就过去了……下一个该轮到谁谁了,再一个就是谁谁,再下一个就是俺了。好像老人们的死都是按照一定次序来的似的。我不好说些什么,只是告慰老人您多保重身体,有病就要花钱去治,不要硬挺着。老人会再唉的一声说,哪儿有钱呢?打盐的钱都上愁!

离开一家,到另一家,路过爷爷奶奶居住过的院子,门板还是童年的那幅,台阶还是我不知踩过多少次的那些,如今他们都静静地躺在那里,身边长满茅草,身上覆着厚厚的枯叶和泥土。春夏茂盛的野草只留下躯干,在院子回旋的风中摇头晃脑。因为久无人居住,使我不自觉地感到阴森。记得童年常在这小道上呼啸往来,嬉闹打斗,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所有哭声和笑声几乎都遗落在这里了,或许就在那稀疏的石头墙缝里,只是时间太久远了,它们喑哑无声,已经沉淀成石头的一部分了。

静夜功课

太阳就要落山的时候,我回到家里,吃过晚饭,洗涮了碗筷,黄昏就到了,巨大的黑夜像石头压在村庄身上,零星的灯火亮起来了,恍惚得像是祖先的眼睛。

村庄逐渐入睡,偶尔有婴儿的哭泣和几声犬吠……而我们醒着。屋外北风刮着,摇动村庄的外衣。轻浮的灰尘和残枝败叶迅速奔走,在冻了的泥土和生硬的院墙上擦出一声声叹息。简陋的房屋里充满煤炭的味道,15瓦的灯泡泛着黄黄的光芒,照着黄泥涂就的墙壁、红漆的破旧家具和我们一家人的身上。炕沿上坐着母亲,旱烟不离手的父亲蹲在屋地上不停吧嗒着;弟弟和媳妇的手掌不断伸向炉火,又不断收回来;我怀孕5个月的妻子和弟弟的小女儿鼻息香甜……她们做着梦么?

土炕、桌椅和粮囤挤满的房间,我的声音响着。我说了异乡——生活孤独和艰难生存;说了这座村庄的狭隘、冷酷和这座村庄的脾性。但这只是一种铺垫。我说,娘呀,你和父亲已经在这儿生活了50多年,得到了什么?贫穷、屈辱。如果说贫穷是大家都一样,那么屈辱呢?这也是必须承受的吗?母亲唉的一声,再唉的一声,然后抬起已经被苍老的皱纹攻占了的脸庞,喃喃说:俺就是舍不得这个地方,多少年了,再大的困难和屈辱俺都挺过来了,老了老了俺们还要走吗?这是母亲的唯一理由,但在我听来,却像一道坚固的堡垒。

但我不能放弃劝说,作为人子,我不可以放弃亲情和感恩。父亲和母亲被这座村庄折磨得满心伤痕和疲惫。我不忍心再让迅速苍老的父母再在这座村庄没完没了地哭泣和悲伤下去了。我要带上父母、小弟和未满周岁的侄女儿,像一群种子,飞跃万水千山,轻轻落在异乡土地上,在崭新的阳光和土壤中,抽出新鲜的茎杆和叶片,也许我们都太功利或理想主义了,为了更好一点的生活,竟然要抛弃生养自己的村庄,这算不算背恩弃义?可村庄又给予了母亲什么?是贫穷,不,更重要的是屈辱。当人的尊严被人剥夺,当生活变做一种持久的重压和忍受,那么,生命还有多少明媚的阳光可以照耀?

谁能将自己的命运像宣纸一样展开,数清那些明明暗暗的纹路呢?

我清楚记得,10年前那一个雪后冬日,当一个少年背起行囊,离开村庄的时候,他只回头看了看自己的父母和小弟,使劲儿咬着牙齿……对于一个渴望自由的人来说,外面的风雪再大,也可以放足奔跑,不受任何羁绊。最终,我离开了村庄,更重要的是,我离开了村人们的浅薄、狭隘和没有休止的自相戕害——可是今天,再一次回到村庄,也只能在自己亲人面前,放下在异乡的武装,一身轻松,坐在亲情的炉火中,连骨头里都洋溢着春天的气息。

可是,温暖总有寒冷的衬托。对于我们一家来说,所谓的寒冷就是在这座村庄的贫穷和屈辱。我想,我们必须迁徙,必须逃离这座村庄,这是我这次回乡的主题。也许母亲没有觉察,但我必须说出。我的劝说轻而易举地打动了父亲和小弟,但却在母亲面前遭遇到了铁钉。

母亲的犹豫是尖锐的,一下子就穿透了我的自信。

但悬崖上的水必定下落。况且母亲也是理解我的。她舍不得的只是这座村庄,只是多年来和父亲从苦难中捡拾起来的几座房屋、数千斤粮食以及仍旧生活在附近村庄的几家亲戚。

我转身对弟弟说:家庭中的每一个人都负载着责任和义务,而且必须履行和坚守。而这些,55岁的母亲已经做了,有些至今还在承担着——父亲和母亲的人生阳光日渐西斜,我们已经没有理由再要他们承担什么了!剩下的该是我们的了。

还有,每个人都有选择生存地点和生活方式的权利,我只是想让父母和弟弟的生活变得更好一些,让他们的生活不再是纯粹的负担,享受到作为人应当享受的乐趣和轻松心情。尽管母亲理解,但却总是犹豫着。为了父母、小弟,我们一家人的未来生活,我必须要想尽办法说服母亲。

这几乎成为了我和妻子每夜的功课。

夜晚一个个地来临,一家人坐在炕前的炉火边儿,弟媳妇哄着孩子,母亲依旧坐在炕沿上,手掌交叉着伸进袖筒里,父亲的旱烟制造我们的咳嗽。小弟一脸沉静的样子,一会儿倒水,一会儿削两个苹果。静夜的村庄和石头房屋里,我不懈劝说的声音充满了整个房间,它们在一家人的耳膜里像灰尘一样穿梭,像空气一样奔跑。

说得久了,母亲会让小弟给我续一杯开水;或是侧过身来看看炕上已经熟睡了的孙女儿,再转过头来,看看我白沫横飞的嘴巴,就打岔说:献平这会儿咋这样能说呢?小时候在家教他的话都不会说。在外边的人就是不一样啊!说的过程中,目光扫过家里每一个人的脸庞,那神情里有一种赞许,有一种自豪,还有一点怀疑。

我爱开玩笑的妻子也插嘴说,简直像个赖蛤蟆,又像苍蝇。我说是就是吧,只要咱娘同意了,我这个蛤蟆和苍蝇也没白当。母亲笑笑,突然说,那咱们就走?一开始,我还以为大功告成,可母亲还没等我笑完,就又补充说:那咱这个房子。那么多东西怎么办?

我说卖了,小弟也说卖了,我妻子也说卖了。就连轻易不发表意见的父亲也说卖了就行了,那点东西不就是一季的收成吗?母亲摇摇头,卖了,俺可舍不离(得)。接着是一阵沉默。我知道,无论是谁,都无法强求母亲做什么。而母亲对自己半生“创造”,用汗水、鲜血甚至自尊换来的财产的珍爱之情,令我肃然动容。

说到这里,母亲夺过发言权,将自己和父亲所经历的一桩桩,一件件事情,连最容易忘掉的细枝末节都绘声绘色地说了出来。父亲母亲过往的岁月、生命、精神和灵魂的印痕,包括村人带给他们的诸多伤害,早已经深刻于心扉了,只要回忆,只要触景生情,就会像影片一般陆续展现。母亲说到痛心处,眼泪汹涌而出,小弟和我也不自主地跟着涕泪横流——每到这时,我只能低头承认自己的失败。

夜向着黎明的方向,大踏步地走过村庄,屋外的北风像是伴奏,又像是催促。寒鸦的梦呓像是另外世界的声音;就连那两只绵羊也不时咩咩几声。

待母亲情绪好转,我们就劝慰母亲睡吧,不要再想了。母亲擦擦脸上的泪,就帮着弟媳妇,将小孙女儿送到弟弟房里。我叫醒已经睡熟了的妻子,走出父母亲的房屋。天上的星星闪着寒光,我想,它们一定会看到的,也一定会记住人间的一些什么。

我们的早晨

被冬天稀释了的阳光爬上窗棂,一夜北风已经消停,去年丝瓜藤蔓悬在房檐,此刻纹丝不动。院子里的苹果树裸着一身黑色,站在冬日早晨的阳光下面,沉默得让人看起来陌生。外表松散,内心坚硬的泥土上面浮着一些几片已经烂了的白菜叶子。母亲将剥了几层皮的白菜放在刀板上切了,洗了,又随手抄在只有一点油的小锅里,一声爆响之后,饱含水分的白菜就把滚油的嚣张气焰压了下去,随着柴火的熊熊燃烧才慢慢飘起水煮白菜的清淡味道。

早饭是雷打不动的小米粥就土豆白菜,小米是自己家种的,白菜土豆也是自己家种的。这我早就熟悉,我就是吃着它们走到现在的。它们的味道一生都在我嘴里。记得在老家的时候,总是嫌母亲炒土豆白菜时放油太少,吃起来像就着水一样。也因此以不吃饭的方式和母亲生过气。每次看到我不吃饭,坐在院子里生气的样子,母亲就过来说:俺那会儿连白菜土豆都很少见,有的糠窝头吃就很不错了。吃吧,省油不就是省钱吗?以后还要给你和继平盖房子、娶媳妇,不省那怎么行?我就转身对母亲说,省省省,身体重要还是钱重要?然后低下头去。母亲唉的一声,说,俺就这样过来了,吃好吃坏都不要紧,只要吃饱就行。

10年之后,家里的状况有些好转,最显著的标志就是不要再吃掺了玉米面的面条儿和馒头了。我和妻子回到家的第二天,母亲就要小弟骑上车子,到10多华里的乡政府所在地买回1斤青椒、2斤猪肉,12斤包菜和3斤豆腐。母亲说,你和媳妇难得回家,家里没有什么好吃,咱奢侈点儿就奢侈点儿吧。你媳妇又怀了孩子,吃好的孩子才能长好。别像你刚生下的时候一样,瘦得皮包骨头,一个月从头到脚蜕了三层皮。

我说,娘,实际上粗粮比细粮还有营养,俺在外边什么都吃过,还是省着吧,你和父亲也都上了年纪。咱们就吃自己家种的土豆和白菜就挺好了。母亲说去年天旱,种的土豆不长,才收了不到两篮子的土豆,昨天吃得土豆是从你大姨家背来的,买就买吧,再说也快过年了。一边说着,母亲一边掀开铁皮锅盖,迎着大雾一样的蒸汽,摸了摸前天蒸下的馒头。

总是起得很早的父亲站在房后斜坡上。那里堆着很多已经朽干了的粗大木棒。父亲一根根掀起来,使劲儿扔到厨房门上。大概是放得时间长了,木棒上沾满了泥土,有的长出了白白的菌苔,像扇子一般,层层叠叠的,很好看。有的多半个被湿土掩埋了,经父亲一掀一扔,那些泥土就很干脆地掉了下来。父亲从斜坡上下来,走在屋门,伸手将一直放在那里的斧头拿出来,倒过,在院子边儿的硬石板上砸几下,感觉铁质的斧头结实了,就走到那堆粗大木棒跟前。找一个厚而平坦的木墩子,开始一块块儿解劈。

劈柴有些讲究。没有参军之前,我学过这门手艺,当然跟着父亲。开始的时候,看每根木棒的纹路都纵横交错,不知道先从那里下手。父亲就说,这还要看是什么木头。如果是柿木,朽了就变成软绵绵的渣子了,斧子劈在哪里都可以。枣木很硬,一般舍不得用做柴烧,你看咱家的面板就是枣木做的,几十年不坏,即使刀剁万遍,也还是光光的。松木有油,湿着的时候也很好劈,最好先用锯子锯成一段儿一段儿的。然后往地上一墩,斧头一劈,它们就开了。……最难劈的就是身上有长节子的木棒了,它的纹理扭曲着,一道清晰的纹路到那儿之后要纠结几条,因为树枝上的节子大都是折断之后又长活了的,一般要比没有节子的枝干要结实的多。

待阳光有了一些温度的时候,母亲催促弟媳妇赶紧把孩子昨晚尿湿了的布块拿出来晾晒一下,该洗的就都放在铁皮做的大盆里,先用水泡上,吃过早饭后一洗一晾,孩子很快就可以用了。弟媳妇站起身来,把怀里的小侄女儿递给弟弟,转身甩打着后跟儿磨得失去平衡的皮鞋。走下母亲住的院子,到自个儿家里收拾去了。

我妻子也早早起床了。母亲说,没事儿就多睡一会儿。妻子说,早上的空气好,勤走动着一些到时候孩子好生。说着话儿,妻子走到母亲屋里,自己舀上水,洗漱之后,对着镜子梳理好头发。就到院外面的土路上溜达去了。母亲对我说,你快去跟着,咱这里路陡,千万不要摔了。我应声而去。听到我的脚步声,妻子缓缓地扭过身子,微笑地看着我说:我没事儿,你去和妈说话吧。毕竟,多年没有回家,和母亲说再多的话也都嫌少。妻子对我的理解令我心热。在妻子和母亲之间,我一直在保持一种平衡,如果说夫妇之间是一种患难与共、真心想许的爱的过程,那么,亲情则是一种骨头断了仍还连着筋,血浓于水的天性。

妻子说,这里的早晨真安静,向阳地方的草儿都开始发芽了。还有那些灰雀,简直就像擦着头顶飞着。父亲走到石头砌起的羊圈门口,将小姨给的两只绵羊牵了出来。浑身洁白的羊一跑出圈门,就撒开四踢,冲向院子。母亲说,饭好了,快吃饭吧。弟弟走进房门,搬出小桌子,放在屋子的空地上,又从破旧的碗橱里取出6个瓷碗,送到母亲面前。

我们坐下来,喝着黄黄的米汤,就着水煮的白菜,一家人开始吃早饭。

在雷声中惊醒

沉沉的黑夜是对大地之上的风物和生命的轻浮覆盖。在梦中,我一次次地从高高的悬崖坠下,尔后上升,如此往复不止。我沉重的肉体在晕眩和恐惧中惊叫出声,这样的梦境已经持续了很久,几乎贯穿了我少年的全部睡眠。我想阻止这种无休止的坠落和上升,可是没有人来挽救,哪怕是就睡在一边的父母和兄弟。

半夜,蓝色幽深天空中,比黑夜还要沉重和漆黑的乌云从四周的山顶奔涌而来。我似乎听见众多马蹄的声音,众多的神仙和妖精追逐击打的声音。接着是闪电,犁开大地的光亮,带领缓慢的雷霆,在村庄和众人睡眠的上空炸响——我一生中听到的最大的声音,从虚无的空中,上帝或者宇宙的内心,穿过谁也看不穿的浩淼而庞大的空气,暴怒的神灵一样,来到我的黑夜。

这就是雷声,惊醒的刹那,感觉到有一把锋利的刀子,在空中凝结,展开姿势,从黑夜的头部,撕开了村庄和四周的山峦。我从来见到过那么凌厉的姿势,它是一个杀戮,巨大的恐吓和震慑。它让我惊醒、颤抖、心脏奔突。在我的意识中,雷声是一个警告,是惩罚的由头,是瞬间的打击和坚决的毁灭。

我哭了,往母亲的被窝钻,母亲也醒了。没有阻止我,我蜷着小小的身子,在她温暖的被窝里,贴着她的身体。这时候,我才感觉到了安全。而雷声不歇,一个接着一个,即使用被子捂住头脸,它们锋利的怒喝丝毫不见消弱。我总是想,它们不针对其他生灵,只是针对我。

这种心理让我对母亲产生了怨恨,她为什么总喜欢用那些被雷劈死的忤逆之人的故事作为事例,来对我进行教育引导呢?有几次,还特地带我到砾岩村的龙王庙看上天惩罚恶人的壁画。天长日久,这些东西就成为了我最初的心灵粮食,一个个,一粒粒,从母亲的嘴巴中一点点地进入到我的内心,逐渐成为一种真实的存在。从6岁那天初夏开始,每每打雷,我就感到恐惧。总是待在距离母亲不到一尺的地方,不敢离开,惊惧的眼神看着撕开黑夜或者阴暗白昼的闪电,整个身体和内心在暴烈的雷声中嗦嗦颤抖。

我知道总有一些事情对不起母亲的,比如说不听话,要什么马上就要得到,一刻都不等,也不管父母到底能不能做到,有没有足够的钱帮我满足心愿。多次反驳了他们,有一次偷拿了母亲5块钱,也不知道做了什么,不到半天时间就不见了。母亲生气,打我,强行把我带到龙王庙,指着那些被龙爪撕裂的恶人的身体,淋漓的鲜血,警告我说,要是再不听话,偷拿家里的钱,就会像那些人一样。

闪电和雷声成为了我的可怕噩梦,在雷声中,我总觉到有一些强大而凶猛的事物,在用凶狠的眼睛盯着我,残暴的指爪随时可以捕捉和撕裂我的身体。有母亲在,恐惧还不那么隆重和热烈,我知道,只要靠近母亲,再凶横的神灵也不敢伤害我,它们怕连累到我母亲。母亲善良,是好人。它们不可以也不敢的。而母亲和父亲不在家时,雷声袭来,我关紧房门,自己抱紧自己,在闪电摇动的房屋中,瑟索颤抖。后来有了弟弟,我想他小,没有罪过,我抱着他,在炕上,弟兄两个睁着惊恐的眼睛,大声号哭着等着父母回来。

雷声贯穿了我在那个村庄的每个夏天。它们来去无踪,没有确切时间。有时候我在地里或坡上,在上学的或者去往别处的路上。它们来了,我哪儿也不敢去,大雨落下来,我在其中奔跑,在平面或者陡峭的山路上一次次跌倒,泥浆满身。那些高大的树木和层叠的石檐是最不可靠的,它们是雷霆在大地上的巢穴。虽然可以遮挡大雨,但它们是不怀好意的,善良只是表面,内里却包裹着欺骗和毁灭。

即使在人多的地方,我仍旧害怕,我总是想,再多的人也抵不住母亲,他们大都像我一样,谁也不足以阻止制雷霆,也不会被雷霆饶恕。这样的时光持续到18岁,一个人在远处,少有的雷霆曾使我感到侥幸和安慰。尽管沙漠的干燥无数次让我流下鼻血,让我在直射的阳光下皮肤皲裂、嘴唇疼痛。大约2年后,隔绝的雷霆复又重来,在异乡天空,它们的来到令我惊诧。在半夜,我惊醒。先前的惊惧并没有因为长期的疏离而消弱——尤其是连续的雷霆——绝对的警告和惩罚,一次又一次从天庭的花园和牢狱,以闪电的形式脱笼而出,在大地的上空和具体的生命之上轰然而响。

秋天的芦苇荡

从水库一边的山腰上,沿着水渠,可以走到另外一些村庄,甚至更远。村庄唯一茂密的芦苇荡是必经的地方。秋天,我和父亲去放水浇地,钻到大坝下免打开水闸,积攒了一个多月的大水便轰然而出,携带着上游河道的泥垢、浮草、人们身上的泥垢、汗液、洗衣粉乃至妇女被河水稀释的经血。被水泥的渠道限制,拨开两边垂头低掩的蒿草,一路向东。

渠水不断向前的水头就像蛇舌,舔着渠底焦白或者湿润的沙土,不断探进让我感到愉悦。通常,父亲从另一面山坡上的马路径自向前,我跟着渠水,或者让渠水跟着我。孩子一样追逐和被追逐。路过的田地,冬麦破土而出,青青的身子在表面发白的泥土上,在徐徐展开的秋风中摇晃着身子。

柿子树叶片凋零,余下的在晨霜中颜色粉红,远看上去,像是一群穿着红绸衣服堆在一起嘻笑的妇女。核桃树的叶子颜色发黄,留在树上的那些则呈墨黑色。它们被霜打的身体充满了浓重的无奈和压抑的愤怒。大片的洋槐树早就干枯了,满地的碎叶子被羊只一次次拣食和践踏。对面村庄到处都悬挂着金黄的玉米穗子。马路上偶尔的机动车转过一个山头,又转过一个山头,突突的声音在河谷两边的岩石和悬崖上跌宕。

渠水和我几乎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在山坡上,水声、脚步声和杂草摩擦裤腿的声音只有我们自己可以听到。走着走着,芦苇荡就要到了。秋天的芦苇根根白发,蓬松的绒毛在风中摇动。远看像是一群老者在集体运动,像古代老迈的将军窃窃议论。它们高挑的身子相互击打,匕首一样的叶子在风中相互切割。我远远看见,有些紧张。不是害怕芦苇,而是害怕潜藏其中的众多的蛇。小的时候,父亲带着我路过,不到一公里的芦苇荡边上奔窜或者卧着好几条颜色不同,粗细不一的水花蛇。

我总是觉得,蛇是可怕的,它们拥有人类无法企及的灵性,强大的集体主义和坚决而又彻底攻击性。祖父给我说过很多关于蛇的故事,说到了20岁那年被蛇精娶走的栓柱爷爷,不小心用铁锨斩死一条小蛇而遭蛇群集体围攻的四奶奶,还有一直潜藏和游弋在村后水井中那条头上长角的大花蛇。

对蛇天生的惊惧和害怕导致了那片芦苇荡长久的茂密、壮大和杂乱。除了个别胆子大的人偶尔去割些芦苇,回来晾干,编织苇席之外,多少年来,它几乎没有受到过大面积的伤害。一年一年的枯荣,虽然村人不以为那是一个风景,但它的本质只能是人眼里的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我拉着铁锨,抓着山坡上高高的蒿草,远远离开那片芦苇荡。在爬的过程中,小心翼翼,心脏突突跳着,大睁的眼睛惊恐着留意每一个草丛。这里是蛇们聚集,交配、孕育和生产的地方,我不敢造次。也不能造次。在离它500米的高处,我看到,蜂拥的芦苇荡充满了神秘,浓密的根须下面一定活跃着大批的生灵——应当不仅仅有蛇吧。

越过芦苇荡,我重新下到水渠,水走的路是平坦的,它们的速度必然要比我快——它们已经走出了好远,沿着浑浊的渠水,我在渠沿上快步向前追去,遇到有缺口的地方,就铲了带草的泥土,厚厚地封住。一次次地把漂浮其上的断草捞出来,扔在其他的草上。

渠水到达麦地的时候,也是暮秋降临的时候,刺骨的寒风在寒霜上磨着刀子。一些生灵开始退隐,臃肿的大地层层下陷。芦苇荡干枯了,蛇们早就选择了冬眠的去处,它们不会把为了这片芦苇荡而与冬天对抗。我再看见的时候,也不觉得害怕了。有一年冬天,村人好像想起了什么,一个一个拿了镰刀,从芦苇荡最为茂密的地方开始,锃亮的镰刀贴着冻结的泥土,以最快的速度刈倒芦苇。不到一天时间,浩大的芦苇荡便空空荡荡了,只留下箭矢一样的根茬,一支一支,以荒芜和愤怒的姿势,向着天空和看见它们的人们,说出隐藏的秘密。

奶奶的黄昏

我从远处回来,还没有进门,就看到了笼罩在春天之中的阴郁气息,在我们家的房顶和四周,那种气息像是一层灰色的布匹。别人是看不到的,它们从父亲的哀叹和母亲的忧郁中散发出来。更严重地说,这种气息显然源于父母的内心,像冬天里众人的口雾,一点点积攒起来,逐渐淹没了我们的心情和家居。

最初几天,奶奶仍旧坐在院子里的石凳子上,吃饭,说话和抽烟,她白色的头发被一根长长的木簪拢在后脑,有一部分从前额披散下来,掩住她的一只眼睛,她习惯性地把它们一次次拢在耳朵上。她仍旧有说有笑,乐天派的性格仍旧没有改变——其实呢,我们和他们都知道,奶奶患了癌症,而且是晚期,她只是感觉到自己吞咽不畅,经常呕吐,不吃饭也不觉得饿。她还对别人说这是胃着凉了,过几天就会好的。

我去看她,她跟我说,想吃东西吃不下,我回去和父母说,父亲告诉我医生说了,做手术的成功率不到20%。父亲是她和爷爷唯一的儿子,自从奶奶确诊之后,父亲总是抱头叹息。为了使奶奶高兴,不怀疑自己的到底是什么病。父亲叮嘱家人和外人谁也不要告诉奶奶。一个老人,面对的总是死亡,但谁也不会那么坦然,奶奶多次对我说过,她抱上重孙子之后,死了也就不后悔了。其实,我也想,但在家乡,没有一个女子愿意和我恋爱结婚。

平时木讷,家里大事小事都不管的父亲罕见地惆怅、焦虑和痛苦起来,那时候,他的叹息是我那么多年来听到最多的。即使田地劳作,吃饭和歇息的时间,也时常传来。虽然正是春天,需要翻耕和播种。但父亲似乎不像往年那样迫切和专注了。每个晚上。从地里回来。去地路过,都要去奶奶家。遇到下雨,他一整天都在奶奶家,坐在门槛或炕沿上,把自己最好的香烟拿出来给奶奶抽。我劝他不要再给奶奶烟了,他却狠狠瞪我,还责怪我说,不让你奶奶抽烟就是不孝。

不到20天时间,奶奶就躺倒了,疾病在她体内的动作使他不堪忍受,有时候捂着肚子呻吟出声,不热的天气也大汗淋漓。再几天,原来肥壮的奶奶就剩下一副骨头了。松弛、皱褶、斑点密布的身体让她自己也知道自己去日不多了。奶奶说她想喝饮料,传统的橙汁健力宝,我买了,放在她的炕前,让她随时都可以喝到。而残酷的是,她的肠胃和咽喉不允许她喝,还没喝几口,就吐了出来。父亲就拿了毛巾,给她擦掉。

我去看她的时候,奶奶总是重复问我说,平子,你看奶奶还能好么?我说奶奶你不要着急,肯定会好的。最初几次,她笑笑回答说,那就好。俺还没有抱上重孙子呢!老天爷不会俺这么早就死的。我也笑笑,背过身来,鼻子发酸,眼泪悄然滑了下来。

父亲不挪窝了。在奶奶家,偶尔有事回到自己的家,最多也不过10分钟。姑妈患高血压,身体不好,姑夫怕出事,不要姑妈来伺候。担子自然落在父亲身上。从一开始,父亲就是唯一伺候奶奶吃饭,擦身体,梳头,照应大小便的人。那时候我还想,作为男人的父亲怎么可以呢?后来我才慢慢明白,母子之间是没有性别的,人老了也不会有。

转眼,五月到了,炎热袭来,青青的麦子瞬间变黄,汹涌在村庄周围的田地里。乡人们起镰收割的时候,奶奶已经只能靠氨基酸和其它药物来维持生命了。父亲浑然忘了收割麦子,也没有问过母亲、弟弟和我一句关于麦子的事情。我们把麦子全部割掉,用脱粒机打了,晾晒在房顶的时候,父亲才看见,抓了一把,仔细看了看,就又往奶奶家去了。

我们都说,五月过了,奶奶一定会挺过秋天的。奶奶虽然不能吃东西,甚至没有了动弹的力气,但精神还好。耳朵不聋,眼睛不花,我们在院子和家里说都能听清,来的每个亲戚都认识。谁也没有想到,六月的一个暮雨沉沉的傍晚,奶奶去了。父亲的号哭声惊动了邻居,我们跑过来,请邻居告诉和通知姑妈以及其他的亲戚。

我们请了吹鼓手,放了两场电影。把奶奶的灵篷搭在村里的打麦场上。夜里,大雨瓢泼,电闪雷鸣。开始,姑夫和表弟还在,后来他们都借口走了,奶奶的棺材搭在高高的长条凳子上。雨水漫进灵篷,淹没了我们的膝盖。在雨中,我和父亲坐在雨水中,在奶奶的灵前,低头,一夜不睡。下葬之后那个傍晚,我从爷爷奶奶的坟地一边的路上走过,远远看见,新起的土坟竖着几根缠着白纸的柳木拐杖,几面花圈颜色幽暗,连同周边山坡、树木和田地,也都一派肃然。此后很多天,父亲一个人坐在爷爷奶奶坟茔一边的石头上,抽烟、看天,青色的烟雾在空中弯曲、扩散,被风吹远。

一九九二年的村庄史

大背景和小背景

时间:1992年。村庄。位置:太行山南麓。

大背景:①1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题为《在改革开放中稳步发展》的社论;②1月18日至2月21日,邓小平视察武昌、深圳、珠海、上海等地,发表著名的南方谈话;③8月14日,北京时间7时12分,中国自行研制的“长征二号E”捆绑式运载火箭在西昌卫星发射中心顺利升空,成功地把美国研制的澳大利亚“澳赛特B1”通信卫星送入预定轨道。④9月25日,国务院发出《关于发展高产优质高效农业的决定》;⑤10月12日至18日,中国共产党第十四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北京举行。⑥黄家驹光辉岁月个人演唱会。

小背景:地理,四面环山,南山松林,北山褐红;距离当地市政府所在地83公里,山西左权县直线46公里;文安市政府110公里;行政方面:市政府,不清楚。乡政府党委书记和乡长改选;村支部班子更替。天气:春末干旱,秋雨粘稠;人群:全村113口人,算上邻村,共计1089口人。收成:平均每亩可打4公斤麦子,玉米58公斤;谷子、瓜果等没作详细计算。

十二月的十三个断片

1、草木寥落,小小的地域,风在地面和空中,深夜有人咳嗽,白天的山坡上,从这里到那里,有人的身子石头一样移动。夕阳之下,猪猡哼哼,风中的树梢发出呜呜的响声。夜色像是一张巨大的石头,棉花一样柔软,落在村庄当中,连同它的茅厕和鸡圈、田地和院落。

2、张三林的大儿子张虎回来了,从100公里之外的张村煤矿。第二天碰到张三林,脸色很好,走路背着双手,见谁都笑眯眯打招呼。村人说:张虎这次带回10000多块钱,是他家近十年来收入最高的一次。张三林曾任村支书,执政三年有余,至今叫人念念不忘的有三件事情。其一,村里架设市电,张三林一家7口,停止烟火,到大食堂大快朵颐,儿子张虎吃得最多,每顿3碗猪肉炖粉条,外加3只馒头。其二,张三林与外村一个妇女相好,3月后,那位妇女到村支部找到他,对着其他人的面,冲他要钱。恰张三林手紧,说没有,那位妇女,大叫说:俺不能让你白睡,不给俺就不走!张三林尴尬,搓手在地上打转,中午到女婿家借300元,说买化肥给庄稼追肥。其三,他的儿子张虎是个愣头青,浑身横肉,老子又是村支书,一次看电影,摸了杜莲花的屁股,杜大叫,闹得看电影的都转身看她,老子杜麒麟咽不下这口气,给乡派出所报案说,支书的儿子耍流氓。张三林无奈,多次磋商,给1000元摆平。

3、腊月初六,张福生女儿张巧凤出嫁,除了在外回不来的,全村男女老少87人,分乘2辆大轿车,在鞭炮和锣鼓的护送下,奔赴3里外的牛登台村,放开膀子吃喝一顿,下午返回。张巧凤先前和四海村的朱启明订婚。起初,两天不见,张巧凤就站在东边的山岭上,像个木桩一样,朝四海村的方向看。那时,朱启明买了一台东风牌卡车,到山西拉煤,生意很好。订婚3个月后的一天,不慎撞死一位老人,赔了3万块钱。再来,张巧凤躲着不见,月后退婚。牛登台村属武安县境,张巧凤的新婚丈夫老家在山西,几年前搬来,因为有个养殖场,养了几千只蛋鸡,收益不错,很早就买了1台夏利牌私人轿车,前年,还被县电视台当作致富能手宣传过。

4、农历二十一,学校放假。平时在学校聚集的孩子们活跃起来,马路、山坡、房顶、麦场等处都是他们闹场。其中,张有为的儿子张猛年龄最大,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先后3次留级,直到15岁,才勉强到中学读书。这小子读书不行,玩儿很在行,曾以一张嘴巴,说得几个小他几岁的孩子甘愿给他当马骑,任张猛用布绳子拴了脖子,一路奔跑,还咴咴嘶叫。某年暮秋,率领一帮弟兄到山上掏鸟窝,爬到树上,张着嘴巴往树洞里看,冷不防,一条水蛇猛然窜进嘴巴里。最小的孩子是张林富家的张云峰,别看年龄小,尤其喜欢打架,没事时候就跟着张猛,在村子前面的麦地里和李岩村的孩子们对着干,他的投石很准,几次把李岩村的孩子打得头破血流。

5、腊月二十六深夜,睡梦中,忽然一声爆响,村人纷纷起床。听到张武林站在空旷的黑夜,大声叫骂:谁炸了俺的屋檐谁全家死得连一根毫毛都不剩!这两天,村里唯一的光棍张三恰好不在,据说去了十里外的二姐家。

6、开始蒸馒头,做吃食了,村里到处都是香味,干结的面粉在水汽中成为可口饭食。有人买了成桶的花生油,回来炸麻糖,连各家的烟囱和墙缝里都透着扑鼻的香味;不少的孩子们一边吃油条,一边和同伴们追逐嬉闹。

7、几天之后,张三回来了,派出所传讯,双手被铐子铐着,抱着电杆,坚持两昼夜。

8、村路上来往的人逐渐增多,大人孩子一大堆,穿红挂绿,说笑着,来到和离开。第一个:孤寡老人朱二妮的哑巴女儿,带着外孙,还有一些衣物和吃食。老人哼哼唧唧,鼻尖上悬着一滴白色的鼻涕,坐在烧热的炕头上,指挥女儿做饭。第二家:张伟长远在南河县的女儿女婿。因少在田间劳作,皮肤白如薄纸,村里同龄妇女啧啧赞叹。这天中午,张伟长的三个儿子,带着老婆孩子也都聚集在父母家里,一起生火做饭,满屋子吵吵嚷嚷,远听像是吵架。第三个:常年在山西左权做木匠的张丰春,两手空空,高高的个子隐没在自己的家门之后,瞬即关上,过了好一阵子,门板门吱呀而开,接着你夫妻两个的吵架声。媳妇声嘶力竭,男人大吼如狮。他们的声音在村庄四周的地沿和山坡的石头上碰撞。第四个:朱昌海嫁到山西左权的妹妹来看他,多少年了,还是一口的河北方言。一起来的孙女舌头打卷,像含了一个小茄子,村人说听不懂,也听不惯。

9、腊月二十七,入暮时分,零星的鞭炮声响了起来,在地面和空中炸响。这时候,大人们不在意空中的火光。大人们在忙着做过年的吃食,有迷信的妇女,不约而同,端着馒头或饺子,跪在灶间,请灶王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我母亲和奶奶也是,她们下跪的姿态,虔诚的神情,我曾多次目睹。

10、农历二十八,家家户户打扫房屋,把家具和被褥搬到院子里,用长长的扫把将一年的灰尘和蛛网扫下来。在正墙上贴上新买的年画:那些鱼们、花们和身穿蟒袍、长裙宽袖的人们在墙上静止或者舞蹈。有人扫院子,飞扬的灰尘,硝烟一般,迎风向上。

11、小年夜,村庄灯火,最小限度的辉煌。张丰春家又传出哭闹声。媳妇嫌张丰春给老丈人的年货少了,媳妇埋怨,唠叨多了,张丰春动手打。张丰春的四个兄弟都来了,还有白发苍苍的母亲,指着张丰春的鼻子,又哭又嚎。这天夜里,张凤君闲置多年的老房子忽然起火。因为离村子较远,直到火光照亮了对面的山坡,村人才惊呼而去。

12、凌晨,鞭炮齐鸣,远近村庄都在不断的爆炸声中,一盏一盏灯火,从漆黑中醒来。有人走动,从这家到另外一家,从爷爷、奶奶家转到兄长嫂子家。天光放亮,孩子们还拿着鞭炮,在街道上点燃,呼啸往来。大人们则坐下来,在自己家或者别人家,喝酒聊天,说淡话,一个个和善可亲,笑容可掬。初二,村人都到各自远处的亲戚家磕头拜年。初五后,年味消淡。第一个出门打工的是张四海,一个人,用编织袋装了被褥,上了去山西阳泉的班车。第二个(群)是张流水和他几个侄儿,去了涿州的某一家砖厂;杨丰春还是空着双手,沿武安向西,继续到山西左权作木工。孩子们都在忙着寒假作业,少了呼啸打闹,一个个神情严肃,坐在日渐温暖的阳光里,面对一张木桌摇头晃脑。

13、张武林父亲第一个往地里运粪,70多岁了,挑100多斤的土粪,冒着热汗,从粪堆到田地,半天6个来回。这时候,野草返青,向阳的田地里,去年留下的瓜秧又举起绿色,韭菜也是的,抖掉去年的干枯,一夜之间,就绿茵茵的了。河沟里的坚冰不时破裂。林间聚集的乌鸦不知何时不见,它们同伴留在麦地里的黑色尸体开始腐烂,或者被汹涌的春水冲到地边。各家的公鸡们也活跃了许多,面对成群的母鸡,一只只咯咯乱叫,毫不妥协。羊只们疯了一样,往麦地跑,拦都拦不住。

春天的六个情景

1、元宵节一过,壮年劳力都出门了,向东或向西,留下的都是带孩子的妇女们,也像男人一样,上山下坡,侍弄田地。有干不动的重活儿,有亲戚的找亲戚帮忙,没有亲戚只好找别的男人。张武望媳妇朱桂花找了邻村的光棍胡二求,帮忙运粪、刨地,还重新垒了去年被大水冲塌的田地。

2、没几天,麦子就长到膝盖了,怎么看怎么心疼。村人开始在麦垄间点种玉米和豆子,人在绿中,蝴蝶乱飞,不少的蜜蜂也开始在周围的花树上,在花朵中嗡嗡嘤嘤。杏花败了,桃花也败了,小小的青色果实缀满枝丫。有好事的孩子,要大人摘了吃,酸得都把嘴巴和眼睛拧在了一起。对面山上的松林依旧青青翠,马路上的车辆呼啸来去,沿着盘山公路,逐渐去远。

3、张武的母亲去世了,癌症,从发病到死亡,不到一个月。伊初肥胖的老人家,只剩下一把骨头。张印的第七个儿子也死了,那几天,正好下了一场透雨,想回来给父母帮忙种地,没想到,家门都没进,在半路上,随着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和另外24个人一起丢掉了性命。没隔几天,乡党委书记的大儿子也死了,27岁,癌症。张义霖的老婆怀第三胎了,乡计生办紧追不放,两口子趁夜逃跑,追查几天,不见踪影。半个月后,他们再回来,先前装饰一新的房子门窗荡然无存,一个家具都没有留下。张义霖跑到乡政府,交8000元罚金,拉回自己的家具。

4、四月,干旱。龙王庙里插满了柏香,老远就可以嗅到。河水干涸,巨大的石头晒得皎白。玉米苗儿枯萎了,新点的种子大都没出来。人人都望着天空——高天湛蓝,热风徐徐。秧苗将死,村人只得挑水挽救,一个个,沿着曲折的山路,铁桶和木桶在人的肩膀上,浑水荡漾。两天时间,水井就见底了,池塘也见底了。张福林和张义霖因为一点水打了一架,两个男人,雄狮一样,塌坏一大片新生的玉米苗。张丰春的媳妇和张丰均的媳妇吵起来了,两个女人,在河边,相互揪下对方一把黑色头发,脸上的指痕渗着鲜血,看起来好笑又很可怖。

5、月尾,大雨滂沱,雨水发热。干裂的土地瞬间缝合,就连久不见水的山坡上,也有泉水冒出。人人都笑了,已经没有劳作能力的老人坐在屋檐下,看着一阵紧似一阵的雨水,不时发出叹息。看院子里过往的人和落雨的天空。有些水沿着沟渠流到田地,泡塌了石头砌垒的地沿。河沟里水声哗哗,携带着泥沙和枯草,向着乡政府所在地,猛兽一样。张三发的老房子泡塌了,又是一阵轰响,大雨之中,仍旧可以嗅到浓烈的腐朽味道。张丰均的媳妇带着孩子,没来得及藏干柴,只好重新升起煤火炉,在房檐下架锅做饭。雨过天晴,到处都是软兮兮的,尤其是黄土地,一脚就是一腿黄泥。

6、庄稼长得快,野草也长得快,不几天,田角地边就长出了一尺多长的野草和野花。其中,野菊花最美,很小,一蓬有二十几个花朵,味道涩苦。有人拿锄头,或者用手掌,将野草也野花一并铲掉。临近的柿子树荫影庞大,伸展到田地上。柿花小而白,花蕊微黄,蜜蜂纷纷下落。不过几天,花儿枯萎,继而长出青青的,枣儿一般的柿子。孩子们放学回来,在夕阳下打闹一番,各自挎了荆篮,在地边和河边刈割猪草。端午节那天,张丰均的媳妇突然和光棍胡二求吵起来了,一个站在自己的院子里,一个站在马路边。胡二求说,俺和你睡觉,俺给你干活,咱俩谁也不欠谁的,还给俺要钱,求门都没有!

夏天的几件事情

1、五月末,麦子金黄,到处都是炎热。蝴蝶在麦芒上落下又飞起。麦熟的香味在村庄周围飘荡。村人纷纷磨了镰刀,带上干粮和水壶,一家人泡在麦子中间,将沉甸甸的麦子割断,放倒。一天下来,汗水洋溢,落或者钻进衣服的麦芒扎得人浑身发痒。在外打工的张立军、张武飞、张立民、张立光、张广润、张思和、张相臣、张云妮、张彩云、张花巧等人先后回来了。有了男人,女人和老人们清闲起来,做饭,呵斥孩子,往地里送水和干粮。有的女人也和丈夫一起收割麦子,但不时停下来擦汗,或者躲到阴凉里,边喝水边说话。

2、麦收之后,玉米茁壮,打工的男人又走了。女人的村落,到处都是红色蓝色或者绿色的身影。7月初,太阳连番照耀,田地再次龟裂,正午的杨树叶子萎得打卷,柳树长在水边,再干旱也比山坡上的树木滋润。7月,相对有点清闲,除了去地里拔拔草、摘些豆子、瓜菜之类的,基本没有什么事情。各家房前屋后的果树果实满缀。不少的孩子们蹲在墙根偷,抓住了还不承认,问得紧了,大哭起来,声震山河。

3、这个月第8天,孤寡老人朱二妮死了,无病无灾。埋葬她时,村人穿过张毅麟和张丰春家的麦地,在长有4棵柏树的老坟地下葬。村前马路上有一辆卡车翻了,掉进几张高的深渊,司机死了,另外两个乘客奄奄一息。

4、8月,雨水充足,阴雨连绵,把田地和房地基都泡软了。深夜的雨声在叶子和泥土上蹦跳,深夜的婴啼隔窗不闻。河谷里的杨树被大水冲倒,只露出几根叶子寥落的树枝。柿子、核桃、苹果、山楂纷纷掉落。羊只们冒雨吃草,驴子在身披大雨不停嚎叫。

5、张四妮突然失踪三年的儿子张志军突然回来了,多日不出门,在自己的房间,吃饭都要他妈送。村里一些半大小伙子们没事喜欢找张丰春5岁的儿子张再兴说话,问:李沟村的李二毛是不是每天黑夜都去你们家?张再兴说,是呀!那李二毛是不是在炕上跟你妈打架?你娘还哼哼呀呀叫唤是不是?张再兴说:不是的,俺娘不是叫唤,是哼哼。

6、红透了的柿子落下来,噗嗒噗嗒,在青草上或者石头上。杨树的叶子有点老了,像是一群笨拙的手掌。核桃也快熟了,满树都是松鼠,有人在自己的核桃树上绑了葛针。孩子们带着锋利的铅笔刀,坐在树上旋核桃吃。后山的板栗也快熟了,毛蓬蓬的,扎手,有老茧丰厚的汉子,不怕刺扎,随手捏开一枚,取出其中的栗子,给儿子或者孙子吃。野葡萄也熟了,虽然小和酸,但孩子喜欢吃。

7、张四海的女儿张凤莲跟着外地一个江湖医生跑了,听口音像是河南的,有说是陕西的。张全福扛着鸟枪打兔子,从山崖掉下来,等人发现早断气了。他尸体的旁边,有一处尿印。

8、会算命的张北望迎来好几拨客人,有邻村的,也有远地的,有政府的,也有做生意的。有天晚上开村民会,队长和会计吵架,27个人赞同队长,29个人站在会计一边——多出的两个,一个是他媳妇,一个是他爹。

秋天的村庄

1、收核桃。村人挑了扁担,带了长杆,到后山,找到自己家的树,男人爬树,女人在地上捡。不大的孩子站在一边的空地上,仰着脑袋看。白露了,核桃也打完了。都放在河水里,去皮,再用药水洗。

2、田地里的玉米、谷子、大豆、高粱也都秸秆干枯,在风中,飒飒的,似乎谁在搓洗粗布衣裳。村人大都整家出动,收拾了这一片地,再收拾那一片地。然后刨掉玉米茬子,秸秆还田,撒了化肥,把田地翻了,种上麦子。张丰春媳妇一个人忙不过来,叫来娘家哥帮忙,一共3天,但没有人说闲话。

3、摘柿子:这东西比较娇贵。树下都是石头,需要铺上破被褥和苇席接着。捡回来,放在屋顶上,好的用旋刀旋成柿牛,坏了的做成柿饼。不几天,青青的柿子就变成了红色,再几天,长出一层洁白的霜,很甜。板栗似乎好打,落在地上,用木头做的镊子一夹,放在荆条篮子里,回来褪皮,晾干就可以出售了。

4、打板栗期间,张四海从板栗树上跌了下来,屁股蹲在一块石头上,尾椎骨裂开一条缝。张义霖的妹妹张素华考上了河北大学英语系,张武林的妹妹也考上了邢台师专。张浩参、张浩飞、张四虎的儿子或者女儿名落孙山。

5、秋风一起,大地空落。田地里面的事情告一段落了,村人闲了,妇女们脸色黝黑,一个月没见面的孩子忽地长高了。张五森着手为大儿子张良伟找媳妇,先请媒人说邻村李双竹的大女儿李赛花,不成。后来说村支书的女儿白先凤,不成。再说张庄村朱友良的女儿朱军花,不成。张良骏的女儿与上庄村村支书的儿子张建林订了婚。张林甫的二儿子张虎军喜欢邻村支书的女儿,一连写了100多封求爱信,托同学张庆贺送给人家。几天后,收到回信,打开还是自己的,不过,后面多了一行字:从此我们不认识。

6、清晨的白霜像盐和白糖一样,落在背坡上。原先青翠的瓜秧枯萎了,有的变黑,有的变黄。山坡的酸枣树也落尽了叶子,几颗鲜艳的红枣悬挂树杈。满山遍野的紫荆也落尽了叶子,有人提了镰刀,割些爽直的荆条回来,坐在阳光下面编花篓子,一个可卖5元钱,要是手脚麻利,一天可编2到5只。

7、初冬。真的冷了,到处都在上冻。早晨的河水一边结着一层白白的薄冰。麦地的冬水已经浇过,但麦苗停止了生长,刀刃般的小叶子浮在土地表面,像是委屈的孩子。11月中旬,天气又暖和起来,阳光像春天的。有人出门去了,做木匠,或者拉大锯,做生意。第一次下雪时,有一种久别再来的新鲜感。大雪飘飘,到处都是人和动物走过的痕迹,对面的松林也是白色的,少数裸露的绿叶,看起来很黑。傍晚的炊烟像是雪地的皱纹,从各家的烟囱,被风吹斜,又在风中消失。

8、到砖厂打工的人陆续回来了,带回数量不等的钱;在煤矿上班的至少还要一个月才能回来。张五森儿子张良伟终于找到了媳妇,听说是上盆村的,姑娘姓赵。

9、张福林家盖房子,叫了好多人帮忙,他家在东边的山岭上,像一座碉堡。十一月二十四:张永光“元气大伤”,儿子张合林与东沟村的蔡桂英结婚,给女方定金5000元,彩礼(含衣物家具首饰等)28000元,宴请宾客、租用车辆等4600元。

10、光棍张三在外村遭到毒打,原因是半夜敲李沟村杜齐鸣老婆的窗户,被突然赶回的杜齐鸣逮个正着,暴打一顿,扔到马路上。

11、村干部挨家挨户收取农业税、特产税等;张武林家三个亲弟兄因为巴掌大的一片地大打一场。张福良在市政府上班的儿子一年内回家3次:分别乘坐桑塔纳、三菱越野和奥迪。

12、剩下的事情,微小的事情,小到生活里,有点不值一提——又一场大雪之后,阳光还很温暖,不到晌午,阳坡上的积雪就消失不见了,留下一片黑黑的湿地;村边的槐树林里落着不少乌鸦,还有总也飞不高的麻雀。

逃跑的暗火(三章)

命运

对面南山上,松树很多,四季郁郁苍苍。很多年前,有一个孤寡老妇人居住,她的房子就在松林的中央,周边一大片空地,一人多高的茅草之间,偶尔有长满苔藓的黑色岩石露出来。房前和屋后分别有一块田地,春天种植玉米和土豆,秋天是谷子和高粱。左房侧有一个小小的水井,清水之间,乱草浮在水面。她在的时候,无论天气多旱,水井不干;她有事出门几天,水井就干得只剩下一把白土了。她一回到家里,就又是清清的一汪泉水。

村里一直有人去那里锯木头、砍柴和采山楂。我也去了几次,中午干活累了,跟着父亲,到老妇人家喝水,吃干粮。老人大约60多岁,身体硬朗,只是鬓间的头发有些白了。她似乎一直就坐在自家的门槛上,在粗布衣服上穿针引线,屋外的阳光落在门前的石头台阶上,也落在她半个肩膀上。老妇人很热情,见到我们,老远就站起来,招呼我们进屋。

老妇人总是穿着黑色的对襟上衣,脸膛黑黑的。等人走近,笑哈哈的,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那时候,看到这个人,我心里总觉得怪怪的。这样一个老妇人,独自住在深山野岭,有时一年不出一趟门。老人们说,这里狼和野猪很多,还有不少的妖精。有人亲眼看见,狼群擦黑时候就四处走动了,妖精们在深夜唱歌、打架和争吵。不少夜里,狼们猛撞她的木板门;还趴在木头的窗台上,用牙齿咬,用头撞。还有人说,这里的妖精经常在黑夜把人从炕上抬到院子里,或者房后的空地上。

有一次,我和父亲走到她家门前,她站在一边,让我们进屋坐坐。我跟在父亲后面,一进门,把阳光丢在外面。屋地中央放了一口已经漆好的红色棺材,一头对着左侧的土炕。喝水的时候,端着碗,却不想喝,一直觉得那碗里一定有着什么东西,一不小心,就会中毒的。她一直在一边看着,可能知道我的意思,就说,到树上摘些苹果和李子吃吧。父亲立马起身,走出来,爬到她房子左侧的苹果树上,摘了好几个青色的苹果。因为没熟,吃起来有点硬,味道也苦涩,就又爬到李子树上,摘了两兜。回到院子里,坐在树荫里,和我一起吃。

往回走的时候,我问父亲,这个老妇女为什么要一个人住在这里。父亲说她的丈夫以前是个八路军,结婚不到两天,就参加八路军了。没多久,就在平汉前线牺牲了。她一直没有改嫁,守着这座房子,后来又收养了一个从河南逃荒来的男孩,还以丈夫的姓给他取了名字。长大以后,在距离这里20公里之外的和尚沟村盖了房子,娶了媳妇。因为母子两个闹不来,她就一个人又回到这里居住。母子两个,多年不曾往来。到那时,我才知道,她的义子就是我同学刘桂增的父亲。因为这件事,从心里觉得,刘桂增的父亲肯定不是一个好人。

站在我们的村子里,孤寡老人和她的房子都隐在黑黑的松林里,连炊烟都看不到。每次往南山那边看,就会想起那个老人,想起她屋地上阴森森的红色棺材。没过两年,也就是我声到初一的那年,听说那个孤寡老人被村里干部送到了养老院。没过多久,又听说老人在养老院和另外一个老人搞对象,还两个人住在一起,按养老院工作人员的话说:这个孤寡老人不讲“精神文明”,通知村干部带上她的亲属去看看,要再胡来,就把她开除回来了。

果然,没过几天,孤寡老人果真回来了,工作人员先把她送到养子家,养子和媳妇坚决不收留。根据本人意愿,又送回到她在松林的家。后来有人再去那里干活,还到她家去喝水。夏天摘苹果和李子吃,冬天到屋里烤火。有一次放学回来,问刚从那里回来的父亲,那口棺材还在不在?父亲说,在,不过挪了一个地方,放在炕上了。

暗火

穿过松林,翻过南山,用了大半天时间。顺坡下去,是武安的叫前群村。很大,也像河北这边住着石板房,村前有一条河沟,里面都是千冲万刷的大小卵石。那年我13岁,和另外一个大人,冒着一身臭汗,到村里,穿过几个窄小的巷子,进到一个忘记了名字人家坐下来喝水。

接待我们的是一个50来岁的妇女,个子不高,脸色黑,头发梳得油光发亮,操一口武安方言。屋里家具很多,正中靠墙处是一张已经油漆剥落的木桌。墙上贴着《薛仁贵征西》的戏曲年画,对面是一个高高的淡黄色衣柜,里墙根放着十几个粗大的水缸,里面盛满了麦子、玉米和谷子、豆子之类的粮食。她迎我们进门,每人倒了一碗白开水,微笑着示意我们喝。我看她家的灶台收拾得还算干净,就端起碗来,不几口,就喝了两大碗水。

这时候,太阳已经偏西,村后的山坡上,遍生洋槐树,青色的叶子在风中忽闪,斜了的阳光落在高处的树冠上,也落在没有阴凉的草坡和石头上。喝足了水,我在院子里转,看见左右人家的房子和院子,对面的山坡和树木,还有不少的羊只、鸡群、猪猡和黄色的牛。房背后的似乎有人吵架,声音和大,在河沟和对面的山岩上撞出一大片回声。我听不懂到底因为什么,又相互骂了一些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吵架没好口,骂的都是很脏的。

站的累了,我就在她家院子的一块红色石头上坐下来了,想晚上怎么办?回去还是在这里借宿?日光逐渐转暗,深处谷底的村庄暗淡起来。这时候,有一个闺女扛着一把锄头进了院门,看见我,眼睛猛地往里陷了一下,瞬即,脸上也掠过一层颜色。她大约有20几岁,个子不高,很丰腴,方形的脸蛋洋溢着一种健康的肤色,尤其是她的一双眼睛,圆而大,睫毛长得像一挂草帘。我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看着她,走到墙根,将锄头放下来。

下午吃饭的时候,她给我端了一大碗鸡蛋汤面,葱花在上面使得白色的面条显得很好看。几乎一天没吃饭,我早就饿了,想端起来狼吞虎咽,可是她一直就在旁边,没有吃饭,一直看着我。我的脸有点发烧,不好意思吃面,但必须要吃,就用筷子,一点一点地往嘴巴里塞,嚼动的时候不敢把始终牙齿露出来,就鼓着两个腮帮,嚼得不能再烂了,再吞下去,再吃。同行的那个人倒是一点都不羞怯,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吃,满屋子都是吸食面条的响声。

吃过饭,天就黑了,北斗星在山尖上。四周的天幕底部有点发红。我们和他们坐在院子里,有风吹过来,掠过皮肤,像是一层清水,凉爽而又惬意。他们在咕咕哝哝地说话,我没有心事听。时不时看看坐在对面的那个大姑娘。她也不怎么说话,夜色覆盖了她的身体,也收藏了她的表情。这时候,我不再小心翼翼了,而是正面看着她在黑夜中的轮廓。过了一会儿,她起身走出院门,看着她出去,我有点着急,也没心听他们的说话了。站起来,在院子里慢条斯理地踱步,平均2秒钟看一下院门。

晚上,躺在陌生的床上。外面静极了,连风声都没有,偶尔传来别家婴儿哭泣的声音。再后来,是此起彼伏的狼嚎。我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都是那个大我十几岁的姑娘的脸。在被窝中,我的鼻息中似乎有一种肉体的温煦味道,经久不散。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以前遇到那么多比自己大十多岁的女人,也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同来的人在旁边响起了鼾声,我看着微微发白的窗户,忽然想到:她到底在哪个房间睡呢?是不是也和我一样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床了,没有洗漱,就站在院子里,看着东边的太阳、山顶上的蓝天和草叶上的露珠。小路上走过来走过去的人。等了好久,不见她从屋里出来,我想是不是早早起来,下地去了?还是在睡懒觉。同行的人说要走,我嗯了一声,没有动身,他再催,我只好跟在他后面,告别。一直走到房后的山岭上,我还在回头看,有几个身穿红色衣服的妇女在玉米地里锄草,可我不知道哪个是她。

逃跑

初冬,阳光一直很好,偶尔下雪,不到半天,屋顶的雪就变成了清水,从屋檐上连续下落。娘说,你早上懒得不起床,吃饭了去把你父亲的鞋子拿到李岩村补补吧。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相对于其他的活计,这活儿轻松,我自然愿意做。匆忙吞咽了一个馒头,喝了一碗米粥,提了父亲的鞋子,沿着一边的小路,往李岩村跑去了。

李岩村处在附近几个村庄的中央,供销社、大队部和小学校都在那里,自然是个中心。来往的人自然比其他村庄要多,做生意的也喜欢在这里摆摊设点。补鞋的人是南垴村的,叫郭齐鸣,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全家搬到山西榆次。前些年,自己一个人跑回来,还住在老房子里。不知道他从哪儿学的一手补鞋手艺,冬天没事了,就戴上补鞋机器,坐在供销社一边的墙根下,补鞋收钱,若是有人闲着,也和他一起坐下来,说一些说淡话。有些孩子也喜欢围着他玩,叽叽喳喳的,像是一群麻雀。

听父亲说,郭齐鸣小的时候,他家一直和邻居闹矛盾,再加上队长和会计都向着另外一家,郭齐鸣父母实在受不了别人的欺负,就携家带口,到山西去了。先是在太谷县落了足,但当地人认生,也像在这里一样,被人欺负;没有办法了,有搬到了榆次,在市场上卖菜为生。因为迁徙不定,家财贫薄。直到35岁,郭齐鸣还是光棍一人。

回到老家,一个人,凭着一门手艺,再加上附近村庄干补鞋这活的人就他一个,生意倒也很好。郭齐鸣看着生意不错,就把自家的几亩田地给了别人养种,不论夏天还是冬天,这个村走到那个村,收入也很可观。在我印象中,他似乎总是有事。前些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东边张庄村的几个男人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把他新盖的房子门窗玻璃家具全部砸烂了。郭齐鸣上去阻拦,还被暴打一顿,扔在自己院子里,老半天才爬起来。

有人说,郭齐鸣在张庄村补鞋时候,和一个妇女好上了。和丈夫提出离婚,丈夫不允许。女的就大哭大闹,跑回娘家不回来。丈夫生气了,带了几个弟兄,跑到南垴村将郭齐鸣家砸烂了。

对于这个人,我们都是熟悉的,因为他补鞋,也因为他的那些事情,父母总是拿来教育我们。那一天,走到郭齐鸣的补鞋摊子前,把鞋放在那里,说给他那个地方坏了。我就去找二光大乒乓球了。打出一身热汗之后,再回来,鞋子已经补好了。给了钱,我还是不想回去,就到供销社找计生玩,坐在柜台上,晃荡着两腿,唾沫星子乱溅,到最后也不知道都说了一些什么。

有几次在放学路上遇见郭齐鸣,我不知道该喊他叔叔还是伯伯。实在不知道,就打个招呼,问他去哪儿。他也笑着回答我,各自走开。我读书,他四处补鞋,在村里很少能够见到。我十岁的那天冬天,村人说,郭齐鸣在上盆村又被人打了,都住进了乡卫生院。村里人开始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听有亲戚在上盆村的人说:郭齐鸣又和一个上盆村的一个妇女好上了。一天中午,两个人趁女方丈夫和孩子不在,关上了房门。不料,丈夫回来取东西,抓住了,就把郭齐鸣好好地打了一顿。

没有多少天,郭齐鸣回来了,头上的纱布还没有拆掉。路过他家,总是看到他在院子里的椿树下面坐着,抽烟,看马路上的行人。有人给他说话,他也爱理不理,不一会儿,就吐出一串烟圈。我们这些上学的孩子看到,谁也不敢说话,偷着看他一眼,快步走开。又一年的冬天,李岩村一连生了五个女儿的朱桂花终于生下一个儿子。村人说,朱桂花和男人去医院检查,说男方有问题。生不了男孩。没过多少天,郭齐鸣要回山西和家人团聚了。走了之后,村里又传出话说:朱桂花的那个儿子是和郭齐鸣生的。说淡话的人言辞凿凿地说,这话不是他说的,是郭齐鸣亲口对他讲的。

他们

东边山岭上漾起一朵朵的红色的光晕。最开始,我还以为谁把茅草点着了,到走到院子里,才发现是太阳上升时的光亮。早起的公鸡咯咯叫着,扑向一只又一只母鸡。田地庄稼茂盛,尤其是玉米,遮住了在其中动作的人。我知道,最下边的那块玉米地是老军蛋家的。这时候,他父亲哈着腰,一颤一颤,像一颗弹簧一样,往里面一钻,就不见了人影。

大约十年前,我们和老军蛋住一个院子,对面邻居,他母亲是河南人,大饥荒时,逃到这里,不知怎么的,做了老军蛋的娘。老军蛋上面还有3个姐姐。

老军蛋父亲是村里的一个神人,年轻时,跟着西藏的一个喇嘛学阴阳法术。有目击的人说,他们总是午夜起身,长时间地跪在神像前,念念有词,或者做些什么,天光大亮了才起身。几年后,练就了掐算命运、搁置阴阳的本领。总有不少人专程来,摊开手掌,请他指点迷津。老军蛋的母亲身体一直不好,40岁那年,得了一种怪病,全身瘫软,有时候能起来走路,有时候趴在炕上不能动弹。到后来,三个闺女先后长大,出嫁时收受的财礼都为她治了病。到老军蛋结婚的时候,家里没有一分存款,都是找亲戚和朋友借的。

我小时,也请老军蛋父亲算了几次命——10多岁的小伙子,最关系的就是将来的前途命运了。坐在老军蛋父亲身边,心里忐忑,十分虔诚地伸出手掌,他抓住,很细致地摩挲一遍。然后用左手,在自己手指关节处掐算一阵。说我将来吃不了苦,30岁以前东奔西跑,一事无成;30岁后才能稳定下来,这一辈子的生活相对安逸。有一次,问他将来的婚姻如何?老军蛋父亲又照葫芦画瓢,给我掐算了一下,斩钉截铁地说:你将来的媳妇不是咱本地人。

这话对我是个打击,那时候,我正暗恋邻村的一个女同学。他这样说,让我痛苦了好多天,心里一直使劲否定老军蛋父亲的预言。为了证实他说得不对,我鼓足勇气,给女同学写了一封情书,想一锤定音,以事实回驳老军蛋父亲胡说八道。可不到两天时间,女同学回信说:俺不喜欢你,俺喜欢班长朱建军!

老军蛋父亲的同胞弟弟也会算命,与其兄师出一门。所不同的是,他叔叔还会看风水,定阴阳,邻近人家凡是要为先人找坟穴,或者亲人过世了,总要找他掐算排定埋葬的日子,再帮忙找个可以保佑后人生活安逸的坟穴。给人堪舆的时候,手里拿着罗盘,满山遍野地转。他一辈子生养了3个儿子,2个女儿,最小的女儿也还比我大6岁,他的大儿子也只比我父亲小几岁,但与我辈分相同。

遭到女同学拒绝后,我捧着碎成八瓣的心,买了一包9分钱的红满天牌香烟,又站在了老军蛋叔叔面前,请他无论如何好好给我算算。他也像老军蛋的父亲一样,抓住我的手掌,摩挲了一会,又看了我的脸。说,你这孩子有福气,将来不会面朝黄土背朝天,社会上肯定有你一碗饭吃。

要在平时,这是最令我欢欣鼓舞的了,但我刚刚失恋,最想知道的不是这个,而是还能不能使得暗恋的人回心转意——我想问,却自己又不好意思说,就说,大爷你给俺看看婚姻吧。他笑了笑说,小孩子,好好上学吧,找对象还早呢!回家后,我就把他给我说的跟母亲说了。母亲却说:人家糊你的吧,你这样子,俺咋就看不出来呢?

乡村是整年累月的,几乎没有闲暇的时候,只有下雨下雪了,不能下地,才能够清闲几天。可以闷在家里睡觉,或者四处乱窜。那时候,最常去的是一个孤寡老人家——娘家山西左权,她父亲曾经是个财主,从小熟读四书五经,也听得满脑古书。我们围坐在家的土炕上,不停地给她点旱烟,听她讲《隋唐演义》、《水浒全传》和《杨家将》、《三国演义》、《七侠五义》。她说话抑扬顿挫,轻重得当,还有形象的声音和表情伴奏,比那些说书的说的还精彩。听得我们入迷,有时候一听就是一天,也不觉得饿。直到出门,肚子咕咕乱响一阵,才觉得了令人晕眩的饥饿。

关于她的丈夫,从来没人说起,我也没询问过。只知道她只生养了一个女儿,还是哑巴,虽不会说话,可也十分聪明,嫁在3里外的一座村子,时不时回来看看她。再路上遇到,我们叫她姑姑,她答应,冲我们和善地笑。

村里还有一对老人,一辈子只生养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老汉先前在煤矿上班,安然退休。妻子极其贤惠,每一碗饭都要亲手送到丈夫手里,而丈夫就是不喜欢她,三天两天打她一次,鼻青脸肿,伤痕累累。但妻子一声不吭,擦掉血迹,洗净脸面,就又笑意盈盈地站在丈夫面前。不料,妻子突然死了,丈夫疯了一样,拒绝儿子儿媳的殷勤奉养,把端来的饭和送来的东西扬手扔到院子里。他一个人坐在妻子去世时的房间,几天几夜不吃饭,只是闷头抽烟。一个月后的一天中午,孙子去看他,推门进去,老人已咽气多时。

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看到和听到这些老人,心里满是神奇,觉得他们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说不清的味道。

村里还有一个老人,娶了一个武安籍的媳妇,生养了一个儿子,而他不喜欢,总是狠打儿子,有时吊在树上用蘸水的麻绳打,或者冷不丁地,用木棒从后面击打到儿子的身上。慢慢长大,儿子却双膝瘫软,再也站不起来了。这使他更为厌恶,一天之内还要暴打几次,孩子的舅舅看不下去,在武安市内为一直蹲着走路的外甥找了看大门的活儿。一去多年,直到父亲死后,才一个人返回。他最大的喜好是抽烟,有一次,没烟抽了,急着往小卖部跑,走到一个斜坡上时,实在忍不住了,从坡顶滚了下来,目击者说,真像一个圆球一样,滚了几十米,最终被一棵椿树挡住了。

我长到18岁后,再也没有见过他,关于他的传闻都是和他相距不远的小侄女儿叽叽喳喳说给我的。小侄女儿是一个苦命的孩子。二表哥32岁那年春天上吊死了,二表嫂改嫁武安,新任丈夫常年承包铁矿,积攒了不少家产。儿子没了,大姨妈就把小孙女留了下来。10多年过去了,二表嫂在武安生活丰裕,比先前肥胖了许多,又生养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两相比较,大姨妈老了,生活水平远不如其他人家。但小侄女儿却出落得丰满动人,且头脑精明,乡情世事,无不精通。

有女不愁嫁,小侄女儿眼看到了嫁人的年龄,说媒的踏破门槛,大姨妈主张往沙河这边找,小侄女儿却喜欢武安那边的生活。两相争执,谁也不让。回家后,大姨妈对我说起,我劝她说:晚辈的事情,还是不干涉为好,哪里好去哪里,关键是人家自己喜欢不喜欢,做得长辈的只是盼着她好,关键时做个参谋就行了。

不知道大姨妈会不会同意我的意见。在外省,总是记挂他们。每次回到家里,她们都能说些乡村里事给我听,还有在一起时的快乐。倒是三表嫂总和大姨妈闹别扭。有一次在她家吃饭,一口馒头还没咽下去,三表嫂就数落起大姨的不是了。这样的那样的数落了一大堆,我心里厌烦,觉得三表嫂的出发点错了。劝她说:人老了就像小孩,性情脾气和思维方式就不一样了。三表嫂耿着脖子犟,硬说大姨妈比谁都善于算计,只顾自己吃喝不管孩子们吃苦受罪。我说她又错了,一个老人,顾住自己就是孩子们的福气了,还要求她能给你们作些什么呢?

家务事,乱如麻,思路再清晰的思想家也难以从中理出头绪。按照母亲逻章 每一个家族都有一个传统,一辈人好了,下一辈人也会好。就拿孝顺这一点来说,做婆婆的孝顺自己的婆婆。儿媳也会孝顺她。一辈一辈,一代一代——我相信这一点。也总觉得,在冥冥之中,总有一种看不到的东西,深入到每个人的天性和血脉当中,生生不息,源远流长。

村里的另一户人家,和我父母算是一个辈分,生养了6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媳妇年轻时,常和婆婆闹事、打架,两两对垒,各不相让,最惨烈时,大把大把地采掉对方的头发,隐隐渗出血来。时光迅即,六个女儿相继出嫁之后,她也老了。而她的6个女儿,也在各自的婆家声誉不好。

乡村妇女声誉的好与坏,无非孝道和妇道。她的6个女儿也都和她一样,和自己的婆婆闹得不可开交,且时有与人通奸的“绯闻”传出来。最厉害的一个,先是嫁给一个退伍军人,后与同村的医生相好。两人公然关了卫生所的大门,性爱的欢愉声依稀可闻。后双双出走,至今没有音讯。还有一个,有一做生意的夜宿她家,半夜,其从丈夫被窝“脱颖而出”,光着身子跑到生意人住的房间,凌晨时候又光身返回。

上次回家,听村人说,还是这位老太太,2004年冬天的一个深夜,同村兄弟几个聚在一起商量事情。她躲在人家窗外偷听。兄弟们说到酣处,她冷不丁推门而入,开口与别人家众兄弟争辩。其中一个火大的,上去扇了她一个耳光。老太太大哭,跑出门来,到3里外一个光棍家吃了两碗剩面条。又连夜奔到30公里外的三女儿家。又沿崎岖山岭,走了18公里山路,到乡政府所在地找到做生意的儿子。诉说苦情后,又到3里外的乡派出所报案。凌晨,太阳还没升起,她已回到家里,躺在炕上,叫来医生,开始输液了。

这位老太太年龄大我母亲10岁左右,连自行车都不会骑,别说摩托车了。即使半路拦车,相信也没有司机愿意载她。况山路狭窄弯曲,只可人行。听完后,我想到,这老太太早有善听的名声,总喜欢半夜时分,深入各家各户窗前房后,“侦察”有关情事。善走则是第一次听说。在场的妻子听了,忍不住大笑起来,说那两条腿比摩托车还快啊!

提到乡政府或派出所,我记起一件事。我很小时,乡里有个副乡长,极好女色,据说还强行与一个幼女发生关系。此后不久,有一天,这位副乡长突然失踪,大门和围墙上毫无痕迹。乡政府和其家人四处查找,多日不见踪影。半月后,从武安传来消息,一个放牛的农民,在山里见到一具男尸,口鼻之中,灌满沙子,显然窒息而死。一时间,民间传闻风起云涌。有的说,那副乡长作恶太多,神鬼共愤,可能是被鬼半夜带走,到武安山里将他用沙土溺死了;还有的说,那副乡长半夜起身去见一个情人,迷路,误入深山,跌撞而死。

此事已过去了很多年,现在已没有多少人知道了。1997年夏天,弟弟被同村的一家人集体殴打致伤,母亲步行30公里到派出所报案。一开始,所长怒目说:这家人太嚣张了,非治治不可。到第二天,母亲再去,所长及其他民警口气大变,对母亲说:你儿子挨打,肯定也有不对的地方,这事情到此为止。母亲询问原因,所长支吾。后来,有人亲眼看到,打人的一家,事后邀请有头脸的亲戚朋友,在乡政府所在地的“醉东风”大酒店邀请派出所的全体民警进餐,推杯换盏,相聚甚欢。

2005年夏天,我带着妻儿回到家里,骑摩托车多次路过派出所。心里有火,对妻子和弟弟说:我一走这条路就想起咱娘,一步一步从这里来回步行的情景。说不定这路上还有咱娘的汗水和眼泪呢?路过派出所庄严巍峨的大门时,我忍不住吐了一口唾沫——这是极其粗鄙的行为,在乡里,只有女人才用吐唾沫对他人和物表示厌弃和憎恶。

尽管如此,我还是愿意在此公然说出。也在这一次休假期间,听母亲说,同村一个在市政府科级干部的人,其母被村里一户兄弟众多的人打了一个巴掌。他得知后,直接带了乡派出所的民警,气势汹汹地当着全村人的面,将强悍人家的8个弟兄姐妹狠狠收拾了一番。不但赔礼道歉,而且双手奉上医疗费、误工费和精神损失费。

在村庄,就人身和生活权益而言,最不担心受到伤害的是智力残障的那些人。砾岩村集中了10多个先天发育不全的人,有男有女。女的早年间被远处的一个男人娶走,不久,生养了一个健壮俊美的男孩,现业已成家立业。余下的几个都是男人。初做过乡党委书记的小舅子已娶妻成家之外,其他无一不是来去一条,躺下一根的单身汉。

村庄习惯叫这些人光棍汉子。因为先天因素,而丧失了正常人应当享有的权利。在村人意识里,始终有一种不欺负没本事人的传统。所以,他们基本不用担心自身的权益受到威胁和侵害。只是,还有一种本能是无法遏制的,他们也像正常人一样,有情欲,需要身体的接触和融合,这样一来,问题就产生了。对于正常的女人而言,没有一个人愿意让浑身污垢,鼻涕横流的傻男人与自己进行肉体之欢的。这些人万般无奈,只好转向与自己各方面条件落差不大的女人。有时候,我也奇怪地想——人群之中还是有阶级的,有贵贱的。亚理士多德曾经公开宣称:奴隶主生来就是奴隶主,奴隶生来就是努力。这句话用在这里,我觉得无比恰当。

而砾岩村唯一符合残障光棍们要求的女人只有乡党委书记小舅子的傻媳妇。这样的一个女人,她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几个男人相互争夺的主角——不知道她有无兴奋和自豪的感觉,最终,她选择其中一个——也就是说,除了自己的丈夫之外,她又接纳了一个男人。有很多次,听到有关他们的传闻,几乎都和性字有关。有人说,某一日,丈夫下地干活,另一光棍迅速跑来,正在行事,丈夫突然回来,逮个正着。大怒,光棍赶紧上烟请茶,平息对方怒火。经过一番谈判,双方议定:光棍每来一次,需向其丈夫交纳10元钱,没钱可以用等价粮食或其他有价物品代替。

听后,我笑了,很快又笑不出来了,为自己的笑感到可耻。与此相类比的一件事情是:乡里的妇女主任,忽然向顶头上司——乡党委书记发难,说书记强奸了她,索要10万元赔偿,不然,让他身败名裂。一时间,全乡沸腾,人人传言,其热切程度长超过分田到户——此后,多少年过去了,这类事情好像少了好多,或许是我不在的缘故——而不凑巧的是,这次回家,听说村支书也做了一件丢人事:到市里开会,耐不住诱惑,到歌厅还没坐稳,就被公安部门抓获了,交了8000元罚款,才放了回来。

除了上面的事情,剩下的,关于人的事情,似乎就只是贫穷和温饱、发财和升官的消息了——当然,生老病死从不间断,一个一个的人,声名显赫或寂寂无名,都在不自觉地衰老和消亡。其中,还有不少在煤矿、铁矿事故中丧命的青壮年。人没了,妻子很快改嫁,孩子留给公婆或者带走。当然,死于疾病的青年人也有一些,但很少。和尚沟村的一个小伙子,就要结婚了,突然肚子疼,一夜之后,就变成了一堆黄土。一个闺女,兴高采烈到市里购置出嫁的衣裳,回程车翻下沟底,新娘梦瞬间烟消云散。

时间将万物作为它的祭品。大地上的生命大致如此。单就生养我的村庄而言,人像草木一样更替,草木也像人和人的那些事情一样年年翻新。

转眼间,我离开村庄近二十年了。留在那里的人,好像时间不长,就一个个地长大了,又一个个地老去了——每隔几年回到村庄,总会看到新的坟茔,在不同的田地和坡地上,茅草茂盛,柳树成荫。也有一些孩子突然结婚了,并且生了自己的孩子——处在这样的一个氛围里,总是免不了喜悦和伤感。活着和死亡,长久和短暂,村庄里的他们:是生动、丰富、固执、迷茫的,也是繁复、个性、脆弱的,充满各种各样的命运色彩与诡异意味——我也和他们一样,也在逐渐地老去。在外省,想起父母亲人的时候,也总会想起他们——如果要用一句大而不空的话,来表达我对他们的情感,我想应当这样说:村庄、他们、我,在和不在的,新生和老掉的——他们都是我的,我也是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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