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日为上元节。往年的成都,每逢此日,城内便到处张灯结彩,欢度佳节。上元节张灯之俗,始于东汉。当时,佛教西来,传人东土,汉明帝刘庄感于佛法,不仅在洛阳城中建造了第一座佛教寺院白马寺,而且敕令全国于正月十五佛祖神变之日燃灯,以示佛法大明。从此,上元节张灯、观灯之习俗就传遍了全国,二百年来经久不衰。蜀人本就心灵手巧,且喜欢热闹,爱好娱乐,经过历代能工巧匠的精心揣摸,制作灯笼的技艺不断提高,花样不断翻新。尤其是在诸葛亮治理蜀国期间,国泰民安,上元节张灯、观灯,就成了成都的一件盛事。每年的这一天,成都的大街小巷彩灯高悬,争奇斗巧,万盏彩灯把偌大的成都辉映得五彩缤纷;外出观灯的居民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往往是通宵达旦,乐而忘返。
可是,今年的上元节却大为不同。由于魏军大批兵马进入了成都,居民们的亡国之痛仍没有消除,恐惧的心理还没有完全消失,谁还有那份闲情逸致去制灯、张灯和观灯?所以,成都今年的上元节显得异常冷清,既没有五光十色的彩灯,也不见川流不息的人群,只有那一轮银盘似的圆月,孤零零地悬挂在天空。用冷淡的目光注视着一队队巡夜的魏兵。
钟会听从了姜维的话,于傍晚时分率领大军,硬行进入了成都,并选定蜀国用于朝会的大殿作为他的住所。入城以后,他又立即进行调兵遣将,按照姜维为他提供的城防图本,接管了陇右之军的防务,把成都控制在了自己的手中。
当钟会把一切部署完毕以后,已经是月上城头了。他缓步走出大殿,伫立在殿前的丹陛之上,遥望着冉冉上升的一轮皓月,思考着如何去实现他的宏愿……当初,他决定投身于司马氏的门下之时,只想着为自己找个靠山,为升官晋爵铺平道路,根本就没有料到,有朝一日,他也会成为司马氏的政敌。十几年过去了,在司马氏的扶持提携下,他果然官运亨通,步步高升,成为魏国朝廷中显赫的人物。然而,人心不足,欲壑难填,随着官爵的不断升迁,他的欲望也越来越高,胃口也越来越大。尤其是在他领兵入蜀,并被封为司徒以后,心中的骚动就更为剧烈了,脑海中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了一个更高更大的目标,好像一个缥缈不定的海市蜃楼,隐隐约约地出现在遥远的地方,一时还难以看清它的真实面目。而司马昭那道意在敲山震虎的手谕,则从反面狠狠地刺激了他一下,使他的那个高大遥远而又蒙咙隐约的目标,猛地变得清清楚楚:原来那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而司马昭则是横在他与那目标之间的一道障碍,他要想占据那座宫殿,就必须先清除掉司马昭这个障碍!
如何才能够击败司马昭,使自己称王称帝的美梦变为现实?这不能不让钟会甚为忧虑。十几年来,他与司马昭朝夕相处,过从甚密,深知司马昭不仅心狠手辣,阴险异常,而且狡诈诡谲,深不可测,绝非等闲之辈。只凭他一人之力智,恐怕难以取胜。而羊琇、胡烈等将领又与他有些貌合神离,虽在与蜀军进行作战时能听命于他,但如要他们背叛司马昭怕是不行,更不会死心塌地地助他去成就大业。通过这些日子的细心观察和反复试探,他发现姜维果然名不虚传,是个难得的将才,其智勇不亚于邓艾,谋略足可与司马昭匹敌,并且对他心怀感激之情,能够真心实意地为他出谋划策,所献之计又屡屡见效,击中要害。这些都让他深深地感到:他若想与司昭作对,并战而胜之,少了姜维的鼎力相助,是很难成功的。所以,他必须进一步笼络住姜维,使其心甘情愿地为他效劳。至于事成之后如何去处置姜维,那就要另当别论了钟会正面对着明月想心事,钟邕带着姜维悄悄地来到了他的身边。由于他曾有言在先,若姜维来此,可不经通报。因此,对于姜维的突然到来,他并不感到吃惊,而是含笑说道:“我正欲遣人去请,不料伯约兄竟不请自来。”
“维本不敢夜间来打扰司徒,但又怕司徒初到成都,有所不便,特来听从差遣。”姜维谦恭地问,“不知司徒欲唤维来此,有何驱使?”
钟会没有马上回答姜维,而是严肃地吩咐钟邕:“我与伯约有要事相商,汝立即去关闭宫门,如有人求见,就说我身体疲倦,已经歇息。”
从这番话语中,姜维已经猜出了钟会迫切的心情。他偷偷地一笑,故意把话题岔开,若无其事地说:“维久闻人言,司徒之文才可与曹子建相比。值此皓月当空、清风徐来之良宵,司徒何不吟诗作赋,以抒情怀!”
“值此紧要关头,我岂有吟咏风月之心。”钟会挨近姜维,低声地说,“我听从伯约兄之言,占据了成都。如今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然而,此箭应如何去发,又该射向何处,才能一箭中的,成其大事?望伯约兄不吝赐教!”
姜维淡淡一笑,答非所问地说:“维曾闻传言:司徒有一奇异之才能,极善于摹仿他人之笔迹;无论何人之笔迹,司徒只需观看一遍,便可摹仿出来,且能够达到以假乱真之地步,一般人很难分辨出真伪。不知此传言是否为真?”
“此话确是不假,会有此雕虫小技。只是……”钟会迷惑不解地问,“此事与当今之大事有何干系?”
姜维还是没有直接回答钟会,而是再次问道:“司徒对新近亡去郭太后之笔迹可曾见过?能否摹仿得出来?”
“郭太后之笔迹我曾多次见过,并且还认真揣摸过……”钟会话刚说了一半,就恍然大悟,明白了姜维的用意,喃喃地说,“伯约兄莫非要我摹仿郭太后之笔迹,伪造一道遗诏……”
“正是。”姜维点点头,附在钟会耳边低语道,“郭太后已经亡故,死无对证。司徒何不仿照郭太后之笔迹,伪造一道遗诏,历数司马氏父子兄弟之劣迹罪状;然后再诈称奉郭太后之遗诏,起兵讨伐司马昭。如此一来,既可稳住全军将士,又可做到师出有名,司徒何乐而不为?”
“妙哉,妙哉!”钟会大为兴奋,高兴地说,“伯约兄真乃当今之子房!事成之后,我定与伯约兄共享荣华富贵!”
“维已老矣,无意于功名富贵,只是为报司徒知遇之恩,故而献此拙策。司徒正值壮年,前程无量,理应趁此天赐良机,成就大业!”姜维见好就收,向钟会拱手告别,“其他则司徒之所能也,无需维多言矣!”
钟会在事先没有告知卫瓘的情况下,突然率领大军入城,这不能不令卫瓘大为吃惊与气愤。可是,吃惊也好,气愤也罢,卫瓘都无法也无力阻止钟会的行动,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钟会占据了成都。
本来,卫瓘还以为,钟会又接到了司马昭的手谕,是奉命进驻成都。入城之后,钟会定要派人把他请去,讲明率军进驻成都的缘故。但是,他一等再等,直等到庭院中已经洒满了月光,始终也没见到钟会派人来请他。这下,他有些坐不住了,只好亲自前往蜀国之旧宫去见钟会,打探一下钟会入城的原因和目的。然而,更令他恼怒的是:钟邕竟以钟会已经歇息为借口,把他这个持节的军司拒之于宫门之外,让他吃了次闭门羹!
卫瓘气呼呼地返回蜀郡太守府,心中像是窝着一团火,烧得他坐立不安。他倒剪着双臂,在庭院中焦躁地踱着步,思考着如何应付面临的局面。
卫瓘心中十分清楚:他虽然用计收取了邓艾父子,又采取欺骗的手段暂时稳住了陇右之军的将士。可是,他并没有完全控制住陇右之军,大部分将士仍处于观望之中,一旦有风吹草动,就会再次寻衅闹事。原先,他对钟会还怀有一线希望,想借助其所率领的大军来威胁陇右之军的将士,使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然而,钟会突然居心叵测地率军占据了成都,犹如雪上加霜,又把他推到了一个十分尴尬的位置。要是本来就怀有怨气的陇右之军的将士因此而被激怒,群起而抵制钟会之军,成都就要发生一场同室操戈、自相残杀的血战;他作为这两支兵马的军司,就将处于两军的夹缝之中,甚至还可能遭到两军的夹击……即使是陇右之军与钟会之军不发生内讧,钟会的突然入城及入城后的所作所为,也足以表明:今日之钟会,已非往日之钟会,根本就没有把他这个堂堂的军司放在眼里。一军之将竟敢如此无礼地对待朝廷的持节军司,则表明其根本就没有把朝廷放在心上!再加之钟会竟然无所顾忌、胆大包天地住在蜀国的朝堂上,俨然以帝王的身份自居……看来,钟会入城是来者不善!
如今的卫瓘远离朝廷,除了有个军司的头衔与一千兵马外,其他则一无所有。那个军司的头衔可重可轻:如果钟会无有异心,则军司一职威力巨大,既可制约钟会,又可检御全军;若钟会心怀异志,图谋不轨,他这个军司也就变得一文不值,毫无用处!至于他手下的一千兵马,无论是与陇右之军相比,还是与钟会军相比,都显得微不足道,根本不堪一击……左思右想,一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危急感猛烈地袭击着卫瓘,使他不寒而栗,忧心如焚!他必须有所准备,以防突变。
卫瓘心中明白,邓艾虽然已经被收取,但虎死威风在,只要邓艾还留在成都,别人就休想完全控制陇右之军,时久就会生变。因此,他必须尽快地把邓艾父子送往洛阳,先让陇右之军失去其首,然后再设法把这支精锐兵马控制在自己手里。只要他能控制住陇右之军,钟会在短时间内还把他无可奈何。随后,他一方面把钟会的种种异常之状密报给司马昭,让朝廷再发兵入蜀;另一方面,他再暗中去挖钟会的墙角,拉拢已与钟会有些离心离德的胡烈、羊琇,只要能把胡烈和羊琇拉拢过来,他就可以与钟会相抗衡了……
卫瓘顶着月光,踏着清辉,在如水银铺地的庭院中转了一圈又一圈,处心积虑地思考着应付突变的措施。突然,田续像是一个幽灵似的出现在他的身边,讨好献媚地说:“卫军司好兴致,竟独自在此赏月!”
今日清晨,卫瓘劝退了那些试图劫夺邓艾父子的陇右兵士后,田续就主动来找卫瓘,亮出了脊背上的累累伤痕,声泪俱下地向卫瓘哭诉了一番,咬牙切齿地把邓艾咒骂了一通。田续的咒骂与哭诉,正合卫瓘的心思。于是,他就把田续留在了自己身边,让其统领那一千兵马。
共同的利害,像是一条无形的绳索,把卫瓘和田续捆绑在了一起。所以,卫瓘不愿再给田续耍手腕,便叹了口气,郤悒地说:“值此危难之时,我心如油煎,岂有心思赏月!”
田续似乎已经猜出了卫瓘的心事,眨巴了几下眼睛,小声地问:“卫军司莫非在为邓艾父子而发愁乎?”
卫瓘打量了田续一眼,闷闷不乐地说:“陇右将士对收取邓艾父子心怀怨恨,意欲将其劫夺出去。我若派遣陇右将士押送邓艾父子去洛阳,岂不是正中其下怀,无异于放虎归山;我若不遣陇右将士去押送邓艾父子,手下又无兵将可派遣……”
田续又眨巴了几下眼睛,绕着圈子说:“钟司徒已率大军入城,兵多将广,卫军司何不向钟司徒借些兵将押送邓艾父子?”
“此事恐为不妥。”卫瓘连连摇头,闪烁其词地说,“钟司徒此来,究竟意欲何为,我尚不知晓,岂可贸然向其借兵……若遭拒绝,岂不是自讨没趣。”
“噢——”田续有些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郑重其事地说:“卫军司莫愁,末将荐一人领兵去押送邓艾父子,定可万无一失!”
“嗯——”卫瓘惊奇地打量着田续,严肃地问:“田将军意欲举荐何人?”
“师纂。”田续坚定地回答。
“师纂?”卫瓘思索了一下,犹犹豫豫地说,“师纂虽与牵弘、杨欣、王颀有所不同,然其毕竟在陇右之军为将,让其押送邓艾父子恐不妥当。”
“卫军司不必疑虑。师纂虽在陇右之军为将,但其对邓艾却心怀怨恨,久欲图之。”田续附在卫瓘的耳边,低声地说,“卫军司有所不知……”
卫瓘听罢田续的一番低语,疑虑顿消,叹息着说:“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有田将军与师将军真心相助,我忧可稍解也。田将军速悄悄出府,请师将军今夜秘密来此,我有军机大事要与二位将军相商!”
正月十五的月亮,似乎比平时更圆、更大和更明,随着它的不断升高,月光也逐渐变亮。当月挂中天的时候,成都内外就好像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霜花,白花花的一片。
此时,羊琇和胡烈正并肩站立在城头之上,默默地望着城外白茫茫的旷野发呆。大概是他们已经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铠甲的铁片上已结了层薄薄的霜花。
羊琇和胡烈随军进入成都以后,便奉钟会的将令,接替了陇右之军的防务,领兵守卫成都。军令如山,作为部将,他们对于钟会的命令必须执行,不容违抗。可是,作为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有思维的人,他们又对钟会近来的所作所为深为怀疑与不满。自从大军进入蜀地以来,他们就逐渐发觉,钟会的许多行为都使他们感到难以理解和不可思议:兵至涪城时,钟会置陇右之军的生死于不顾,借故拖延,迟迟不肯进军成都……可是,当陇右之军灭掉蜀国、占据了成都以后,钟会却又率军进驻绵竹和雒城;邓艾父子未被收取之前,钟会陈大军于成都四周,围而不攻,隔岸观火;可在邓艾父子被卫瓘收取以后,钟会却又突然率军占据了成都,并且还堂而皇之地住进了蜀国的朝堂……伐蜀之战胜利之后,钟会对曾和他患难与共的部将越来越疏远、冷淡,而对降将姜维却越来越热情亲近……这种种的反常现象,羊琇和胡烈都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中,并反反复复地思考着,苦苦地寻求着产生这种种反常现象的原因。
今夜,或许是羊琇和胡烈均已思考出了结果,寻找到了答案;也可能是他们已预感到了某种不祥之兆,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对方。但因为事情过于重大,他们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所以就只能暂时保持沉默,等待着对方去打破僵局。
皎洁的圆月已经移过了中天,开始西斜。大地白日里从太阳那里吸收的热量已经散尽,进入了一天中温度最低的时候。从城外旷野上刮过来的冷风顺着城墙倒卷了上来,吹到羊琇和胡烈的身上,使他们接连打了几个冷战。终于,胡烈有些忍耐不住了,仰面朝天,喃喃自语道:“好大好圆之月亮!只是月圆人未圆,家人分离,无法团聚,令人不胜遗憾!”
“月是故乡明啊!”羊琇接过胡烈的话茬说,“成都之月虽又圆又大,但我总觉得没有洛阳之月明亮。不知玄武兄是否也有同感?”
“当然,当然。”胡烈感慨地说,“莫非稚舒也在望月思乡,怀念家人?”
“人皆血肉之躯,具有七情六欲,岂能不思念故乡家人!”羊琇叹息着说,“不知我等何时才能返回洛阳,与家人团聚,共享天伦之乐?”
“唉——”胡烈长叹了一声,忧心忡忡地说:“照目前之事势看,只怕返归洛阳是遥遥无期……”
“岂止是遥遥无期?”羊琇顾虑重重地说,“只怕我等要客居巴蜀,死于他乡……”
话说到这里,羊琇和胡烈都已明白了对方的心思,没有必要再遮遮掩掩了。胡烈压低了声音,单刀直入地问:“钟司徒突然率军占据了成都,又住进了蜀国朝堂,究竟意欲何为?莫非其有异志不成?”
“乃欲仿效刘备耳。”羊琇开诚布公地说。“在出征之前,家母曾再三告诫于琇:‘钟会居心叵测,不甘久居人下,我担心他此次率军伐蜀,会生出事端。’今日观之,恐不幸被家母言中也!”
“老夫人果然见识非凡,料事如神,真乃巾帼豪杰也!”胡烈紧盯着羊琇惴惴不安地说,“事情若果如老夫人所料,我等该如何是好?莫非要助纣为虐不成?”
羊琇苦笑了一下,凛然地说:“琇之一族。世受国恩,又与司马氏喜结秦晋之好;琇之本人,与司马大公子私交深厚,生死不渝。故而,无论是为公还是为私,为尽臣子之道还是为尽亲朋之情,琇均不可背叛朝廷与相国,以免遭到世人耻笑与亲友之唾骂。钟会如要仿效刘备,据蜀以叛,琇惟有以死相拼!至于玄武兄……”羊琇说到这里,瞟了胡烈一眼,猛地停了下来,背过身去,抬头望着月亮,改变了语气说,“请玄武兄权衡利弊,好自为之吧。琇不敢妄出下策……”
“稚舒何出此言?莫非疑烈乃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胡烈像是受到了奇耻大辱,脸涨得通红,粗声粗气地说,“烈之父子兄弟皆大魏之臣,且又屡受相国父子兄弟之厚待,委以重任。烈虽不才,但也知忠孝仁义,岂能叛国背主,与逆臣贼子同流合污!”说罢,他猛然抽出腰间的宝剑,用力一挥,把城墙的垛口砍去了一角,赌咒发誓地说,“烈如有二心,当死于刀剑之下!”
“玄武兄莫气。”羊琇连忙转过身来,抱歉地说,“玄武兄英武刚烈,满朝文武谁人不知!琇方才所言,乃故意相激耳。”
胡烈把宝剑归于鞘内,喘着粗气说:“烈乃一介武夫,不识韬略。稚舒乃智谋之士,可与钟会相匹敌。今后稚舒如有用烈之处,但请直说。烈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羊琇轻轻地摇摇头,神态自若地说:“玄武兄不必过于焦急。以琇之见,钟会若真要仿效刘备,其结果只能是玩火自焚!”
“何以见得?”胡烈颇为惊奇地问,“莫非稚舒已经有了对付钟会之妙计良策?”
羊琇低声地说:“入城之后,我见到了相国府左司马夏侯和与骑士曹属朱抚。据他二人所言……”
月亮在慢慢地西移,月光在逐渐地变弱,羊琇与胡烈披着月光,顶着冷风。并肩站立在城头上,低语了很久很久……
当成都的钟会、卫瓘、羊琇和胡烈等人彻夜难眠之时,远在数百里以外的涪城,镇西长史杜预也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杜预自从接受了司马昭的任命后,便提前赶到了长安,住进了镇西将军府,为伐蜀大军筹集粮草军资。钟会虽为镇西将军,但却一直没有到长安上任,而是呆在洛阳,协助司马昭调集伐蜀的兵将。洛阳誓师出征后,钟会率军西进,途经长安时也只在他的任所中住了一夜,然后就又匆匆离去。所以,实际上掌管镇西将军府事务的是杜预,而不是钟会。
不知是杜预对司马昭任命他为镇西长史的用意已经心领神会,还是离开洛阳时羊祜的忠告使他念念不忘,他对钟会始终是敬而远之,若即若离。钟会到达阳安关后,杜预才率领着万余名将士,运载着伐蜀大军所需的粮草军资来到沔阳;钟会率军攻打剑门关时,杜预驻扎在阳安关;钟会领兵进驻雒城后,杜预便坐镇涪城。如今的杜预,掌管着从关中带来的大量粮草军资,涪城内简直变成了一座大的军需仓库。
大概是钟会根本就不愿意让杜预这样的人呆在他身边碍手碍脚,故而也就对杜预的行动未加任何干涉,只是时不时地给杜预下达一道手令,让其把军中所需的粮草军资送去。
今日傍晚,杜预再次接到了钟会的手令,让他率领着留守涪城的将士,把囤积在涪城的粮草军资全部运往成都。钟会这道不同于往常的手令,引起了杜预的深思和疑虑,使他联想起最近发生的一连串极为反常的事件:邓艾占据了成都,姜维也已率军归降,蜀地已经没有大仗可打了,钟会为何却要领兵西进,威逼成都……蜀国已经灭亡,巴蜀也已基本平定,即使有小股仍旧忠于蜀国的军队捣乱,也不过是几条水中的泥鳅,掀不起大浪,可司马昭为何却要派遣贾充领兵去增援汉中,而他本人又奉天子并统率十万大军赶赴长安……
杜预虽然远离洛阳,对朝廷上和伐蜀大军中发生的情况并不十分了解,但仅凭着这几件令人费解的事情,就令他隐约地感觉到:在伐蜀胜利的背后,潜伏着一种危机!于是,他就试探性地询问着前来传送钟会手令的信使:“钟司徒率领大军驻扎在雒城、绵竹。为何却令我把粮草军资全部送往成都?”
“回长史大人,”信使如实答道,“小人离开雒城时,钟司徒正在集结兵马,准备连夜进军成都。”
“钟司徒要进军成都!”杜预心中不由得咯噔一响,诧异地问,“刘禅已经归顺,邓太尉已占据成都,钟司徒为何还要进军成都?”
信使再次答道:“据钟司徒言:他已接到相国手谕,命他前往成都去收取邓艾。”
“收取邓艾?”杜预心中猛烈地震颤一阵,惊讶地问,“为何要收取邓艾?”
“详情小人不知,只是近日军中纷纷传言:邓艾自恃功高,目无朝廷,口出狂言,独断专行,欲据蜀而反……”信使吞吞吐吐地说。
杜预闻听此言,不禁大惊失色,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直到那信使向他请求如何回复钟会时,他才从惊愕中清醒过来,冷淡地说:“汝回去禀告钟司徒:经过长途跋涉。兵马疲惫不堪,车辆破损严重,我稍作整顿后,即把全部粮草军资送往成都。”
打发走钟会的信使后,杜预陷入沉思之中。邓艾欲据蜀而反、钟会进军成都和司马昭奔赴长安等事,像是一团缠绕在一起的乱麻,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难道邓艾真要据蜀而反?杜预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他入朝为官时,邓艾已经出镇陇右了,只是在邓艾回洛阳述职时,他才与其见过几面,并未作过深入的交谈。对于邓艾的秉性、德行和为人,他并不甚了解,只是听朝中的一些老臣说:邓艾智勇兼备,性情耿直,为人诚厚,战功累累,是一位难得的忠臣良将。在与内兄司马昭的多次交谈中,他也逐渐地意识到:司马昭对邓艾的军事才能大为欣赏,认为非邓艾难以与姜维匹敌;但司马昭又对邓艾的犯颜直陈和清高孤傲颇为不满,多有微词。所以,他一直无法对邓艾形成一个完整的、准确的印象。不过,从这次伐蜀之战的表现看,邓艾的韬略胆识和军事才干,确实是高于钟会,非一般战将可比。难道是邓艾对这次伐蜀时没有受到重用而心怀怨愤,要以反叛来报复司马昭?莫非邓艾欲壑难填,对钟会与他并列“三公”、平起平坐大为不满,欲以反叛相威胁,迫使司马昭再对其大加封赏?或许是邓艾恃才傲物,自以为功高盖世,不再愿为人臣?这一大串的疑问,像走马灯似的,在他的眼前不停地转动,让他很难作出判断与选择。
然而,无论邓艾是欲反还是已反,是真反还是假反,司马昭都已令钟会率军前往成都去收取之。否则,钟会岂敢明目张胆地进军成都!可是,令杜预深为疑惑的是:钟会手下的兵马五六倍于邓艾,邓艾若胆敢以武力抗拒,只能是螳臂当车,自取灭亡。但司马昭为何又陈重兵于汉中和长安?看来,司马昭如此兴师动众,绝不是仅仅为了防备邓艾以武力相抗拒,而是另有所谋!是司马昭担心姜维会趁机捣乱,降而复叛?还是怕钟会在收取了邓艾以后又步邓艾的后尘?
这几个念头刚一出现,立刻引起了杜预的高度警惕,迫使他必须弄个水落石出。姜维会趁机捣乱、降而复叛吗?这种可能性并不是不存在。姜维自从归顺了诸葛亮后,就把自己的一切献给了蜀国,几十年来矢志不渝,无悔无怨。可以断定,姜维的投降,绝不是出于本愿,而是迫于刘禅的诏书敕令。姜维这种违心的投降,绝不会持久,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卷土重来,东山再起,以图恢复蜀国。但是,姜维的兵马还不及钟会的半数,即使其重新反叛,也根本不会成事,只能是与蜀国一起灭亡!对此,阅历深广的司马昭应该明白,根本不必要大兴师旅,冒寒西行。如果司马昭连这些都看不出来,也就不会有今日之司马昭了……
思来想去,杜预逐渐看出了些眉目:司马昭此次率大军奔赴长安,一不是为了防备邓艾以武力相抗拒,二不是为了防备姜维降而复叛,而是担心钟会心怀异志、拥兵自重。
杜预入朝为官后,与钟会接触频繁,总觉得钟会过于圆滑世故,令人难以捉摸。为此,他曾多次委婉曲折地向司马昭流露过自己的看法。但司马昭每次都听若不闻,不是装聋作哑,便是“顾左右而言他”。所以,他一直认为,钟会是司马昭最为欣赏和信赖的人。直到这次伐蜀时,他才突然觉得:自己以前的看法并不完全正确,司马昭对钟会并不是十分信赖,而是怀有疑心;否则,司马昭就不会欲让他与羊祜一起随军出征。对这一点,羊祜看得更为清楚,也说得更为明白。在他去长安赴任时,羊祜曾意味深长地对他说:“元凯贤弟此行肩负重任,要倍加小心,莫要辜负子上兄之苦心与重托!”
如何才能不辜负内兄司马昭的苦心与重托,消除伐蜀胜利后所潜伏的危机?杜预苦苦地寻求着对策。假如钟会在收取了邓艾以后果真拥兵自重,凭他手下的这点兵马,是根本无法阻止的,也是根本无法与其抗衡的。如果以硬碰硬,只能是以卵击石,后果可想而知。因此,他只可与钟会斗智,绝不能与钟会斗力。
整整一夜,杜预围绕着“斗智”二字兜圈子,搜寻着以智取胜的办法。直到天亮时,他忽然想起了羊祜临别时对他说过的一段话:“粮草乃兵马生存之本,倘若有人图谋不轨,元凯贤弟可给其来个釜底抽薪!”
“釜底抽薪”这四个字,就像东方的曙光,把杜预的眼前照得一片明亮:钟会虽手握重兵,但全军的粮草辎重却掌握在我的手中,只要我给钟会来个“釜底抽薪”,十余万兵马就会陷入饥饿之中,就要不战自乱……万一情况危急,我便火烧涪城,把城中的粮草军资付之一炬,然后率军撤回汉中,去与贾充会合,让那十余万饥饿之兵去收拾钟会吧!
主意已定,杜预先是把自己的两名亲信叫来,认真地吩咐道:“汝等立即装扮成平民百姓,秘密前往成都,若发现城中情况异常,马上回来报我!”
随后,杜预又把两员心腹将领唤来,严肃地命令道:“据探子来报,周围郡县之饥民与散兵游勇纠集在一起,正欲前来抢夺我军之粮草辎重。汝等务必严加戒备与防范,无我之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