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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建业不虽像洛阳那样四季分明,但时令毕竟不可违抗,到了十月下旬,也变得有些寒意了。由于体弱多病、失去了火气的缘故,当满朝的文武百官都还身着夹衣时,濮阳兴却已经穿上了皮袍。就这,他还觉得浑身发冷呢!

这几日,濮阳兴确是有些不寒而栗了,不仅身上冷,而且心里更冷。身上冷是因为他体质衰弱和气候的变化,心里冷则是由于孙皓近来的所作所为太让他失望和寒心。两个多月前,当濮阳兴在张布和万或的怂恿鼓动下,违背孙休的遗愿,把孙皓扶上帝位时,他也确实高兴过一阵子。那时,刚刚登上帝位的孙皓,曾经表现出了一种仁君明主的姿态,接连颁布了几道优诏:减少赋税,体恤民众;打开粮仓,赈济饥民;遣散宫女,配给无妻者;就连养于皇家苑囿中的飞禽走兽,也被放归于自然……孙皓的这些举动,赢得了民众的赞颂。为此,濮阳兴也不禁有些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善事。

可是,好景不长,仅仅过了一个多月,孙皓刚刚在皇帝的位子上坐稳,便原形毕露。他先是不顾濮阳兴的一再劝谏,迫不及待地把朱太后贬为景皇后,而追谥其父孙和为文皇帝,尊母亲何姬为皇太后。这使得濮阳兴有些下不了台,深感愧对待他恩重如山的孙休。不久,孙皓又暴露出粗暴骄横、贪恋酒色的本性:不仅刚愎自用,蛮横无忌,为所欲为,根本不把文武百官放在眼里;而且沉湎于酒色之中,整日在宫中寻欢作乐,不理朝政,就是濮阳兴十天八日也难得见上他一面……孙皓的所作所为在朝野引起了不安,臣民皆埋怨濮阳兴有眼无珠,误国误民。因而,濮阳兴也感到内疚,觉得自己无颜面对同僚。

今日一大早,濮阳兴带着几份紧急奏章去求见孙皓。但他在宫门外站了近两个时辰,却始终得不到孙皓的召见。他向一名熟悉的宦官打听,才知道孙皓昨晚与几名嫔妃、宫女通宵达旦地饮酒作乐,至今仍在酣然沉睡,至于何时能够醒来,不得而知。

濮阳兴瞧了瞧已经移到中天上的日头,暗暗地叹了口气,拖着疲惫的身体,垂头丧气地离开了皇宫,打道回府。

濮阳兴一回到位于长干里的丞相府,便得知张布前来拜访,已在客厅中等候他多时了。近些日子,濮阳兴郤郤不得志,憋了一肚子的窝囊气,正想找个人倾吐一下,听说张布来访,正如瞌睡遇上了枕头,连忙向客厅走去。

濮阳兴与张布是知根知底、无话不谈的老朋友,除了在公众场合公事公办、按礼行事外,单独相会时从来都是百无禁忌,随随便便,不讲究什么礼仪。濮阳兴走进客厅,也没有同张布打招呼,先是吩咐管事岑昏安排酒菜,接着就从怀里掏出几份奏章。重重地扔在几案上,闷闷不乐地说:“累死我也!”

张布也不像下属见上司那样恭敬。仍旧大大咧咧地坐在原处没有动,只是翻起白眼珠瞟了濮阳兴一眼,瓮声瓮气地说:“今日又吃了闭门羹,在宫门外白站了半天?”

“然也。”濮阳兴怏怏地说,“今上昨晚又与嫔妃、宫女闹腾了一夜。至今还在温柔之乡里徘徊,让我站得腰酸腿疼。长此下去,如何是好!”

张布瞪了濮阳兴一眼,有点赌气地说:“吃肉之人不急,啃骨头之人何必焦急?老兄只需将这些奏章交给万或,由其转呈今上,便是尽到了丞相之职责,何必还要在宫门外傻站上半日。”

张布一提到万或,濮阳兴就不禁有些气恼,愠怒地说:“万或如今是小人得志。自从他当上了散骑中常侍,得到了今上之宠信后,便有些妄自尊大,目中无人,连我这个丞相都不放在眼里。今晨我在宫门外等候今上召见时,他得意洋洋地从宫中出来,见到我竟视若不见,一扭脸扬长而去……实在可恼!”

“人心叵测啊!都怪我有眼无珠,引狼入室,误把小人当成君子。”张布有些恼怒地说,“如今我才得知,万或在乌程为县令时,就与今上结为患难之交,称兄道弟,打得火热;进京为官后,他又经常给今上通风报信……”

“噢——”濮阳兴这才如梦初醒,恍然大悟地说:“原来如此,无怪乎今上对他如此宠信,出入皇宫犹如家门。”

濮阳兴与张布正你一句我一句地发着牢骚,相府的管事岑昏已亲自把酒菜摆上了几案。岑昏年约三十五六岁,生得白白净净,文质彬彬,尤其是那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珠和两片薄薄的嘴唇,使他显得精明干练,与众不同。他乃张布的同乡,原本是乡间的一个私塾先生,靠教几个孩童“子日诗云”勉强度日。后来,他不愿过乡间那种寂寞清苦的教书生活,便来到建业投靠张布。张布看在同乡的分上,就收留了他。后又见他是个读书人,能写会算,能说会道,便把他推荐给濮阳兴,做了相府的管事。因为有这种关系,濮阳兴与张布都把他当成“自家人”,不是商谈十分机密重大的事情,一般都不避他。由于今天濮阳兴有一肚子的怨气要向张布倾吐,且又事关皇帝,所以他不得不小心谨慎些,就吩咐岑昏:“我与骠骑将军自斟自饮,汝去忙别事吧。”

岑昏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两圈,款款一笑,知趣地说:“请丞相与骠骑将军慢慢饮用,小人告退。”说罢便很有礼貌地退出客厅,轻轻地掩上房门。

濮阳兴与张布自斟自饮,三五杯酒下肚,话就多了起来。濮阳兴仍对上午遭受到的冷遇耿耿于怀,满肚子委屈地说:“自从大皇帝立国以来,我国尚无如此之君。想先帝在世之时,我只要求见,必立即召见,即使在寝疾病重之时,也不例外。想不到新帝即位才三个月,竟变得如此骄奢淫逸,只图享受,不理朝政,把大臣视若草芥,岂不令人寒心!”

濮阳兴有一肚子的委屈,觉得寒心;张布更是有满腹牢骚,感到伤心。张布乃行武出身,胸中无有多少文墨,说话一贯粗喉咙大嗓门,举止大大咧咧。自孙皓登基后,他更是自恃有拥立之大功,言行举止变得有些放肆。谁知孙皓根本不买他的账,在上次大朝会时,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把他狠狠地斥责了一通,让他当众丢人现眼,羞得无地自容。八九天来,他自觉无颜见人,就称病不出,躲在府中生闷气。今日,他实在有些憋不住了,便跑到濮阳兴这里来发牢骚,吐闷气。濮阳兴的话就像是一把火,点燃了瓘在张布胸中的干柴,一串火辣辣的话语从他的口中喷了出来:“都怪我等当初瞎了眼,将一个无道之人扶上了帝位。如今,他刚刚坐稳宝座便以怨报德,毫无君臣之情义。早知如此,还不如把太子孙覃扶上皇位,由老兄摄政,我等绝不会受此冷遇与羞辱!”

“如今悔之晚矣!”濮阳兴与张布同病相怜,情感相通,哀叹着说,“我等遭此冷遇与羞辱事小,国家社稷之安危事大。如此下去,只怕祸不远矣,我国将会重蹈蜀国之覆辙,江南之四州四十三郡将要为魏国所有……”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当皇帝之人都不担忧,当丞相之人何必忧心如焚!”张布越说越有气,愤慨地说,“国家社稷为孙家所有,兴衰存亡是他们孙家之事。国家昌盛,孙家之人尽享荣华富贵,做臣子者只不过讨些残羹剩饭而已;国家衰亡,最先遭殃者乃孙家之人,上至皇帝王公,下至皇子皇孙,都要变成亡国奴、阶下囚……”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国之不存,家何得全!”濮阳兴越想越觉得可怕,忧伤地说,“若果真如此,我等不仅要家破人亡,死无葬身之地;而且还要背上误国害民之恶名,遭到后人之唾骂……”

濮阳兴与张布边饮酒边倾吐着胸中的苦恼、愤懑,说到伤心之处,禁不住声泪俱下,痛心疾首,竟然忘记了一句古训:隔墙有耳!大概他们做梦都不会想到,岑昏并没有远离开客厅,而是绕到了房后,伏在后窗下监听着他们的一言一语,并把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牢牢地记在了心中……

半下午的时候,万或才从睡梦中醒来。他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暗暗地思量着如何才能把岑昏约出来,再与其好好地谈上一次。

万或自从被封为散骑中常侍后,便成了孙皓的贴身侍从,只要孙皓醒着,他就如影随形地围着孙皓转;只有在孙皓睡下以后,他才离开皇宫,回到府中睡上一觉,然后在孙皓起床之前再赶回皇宫。近些日子,孙皓玩兴甚是浓烈,天天晚上要与嫔妃、宫女饮酒作乐,往往是通宵达旦,把日夜完全弄颠倒了。因而,万或也只好影随形转,把白天当成夜晚,把夜晚当成白天,每日辰时出宫回府睡觉,酉时入宫去侍奉孙皓。

孙皓的宠信,使万或的政治野心日益膨胀,要当丞相的欲望变得更加强烈。这种无法遏制的欲望简直就像一团烈火,在万或的胸中熊熊燃烧。他焦急地盼望着孙皓能尽快地兑现在乌程醉酒时许下的诺言,让他尽快登上百官仰止的丞相之位。但是,丞相的位子已被濮阳兴所占据,他若要取而代之,就必须想法先把濮阳兴从那个位子上赶下去,然后再设法占而据之。为此,他一方面利用常侍之便,不失时机地向孙皓吹耳边风,败坏濮阳兴的声誉;另一方面,他又利用同乡之谊,用重金买通了相府的管事岑昏,让其暗中监视濮阳兴,为他能把濮阳兴赶出丞相府寻找有力的证据……经过一个多月的暗下功夫,前者已收到了明显的效果:孙皓已对濮阳兴产生了厌恶之感,数次将濮阳兴拒之于宫门之外,不予召见!他想紧处加楔,趁热打铁,一举把濮阳兴赶下台去,可岑昏至今却一直没有向他暗通消息,这不能不令他颇为担忧。是岑昏不愿背叛主人,不肯为他尽心效力?还是岑昏嫌他上次给的金银太少,要待价而沽?无论何种原因,他都不能放弃岑昏这个耳目,他必须利用岑昏来给濮阳兴致命的一击,将其从丞相府里赶出去。于是,他决定暗中把岑昏约出来,用孙皓最近赏赐给他的那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再去贿赂一下岑昏,使其死心塌地地为他效劳……

万或正躺在卧榻上思索着约见岑昏的办法,一名家丁轻手轻脚地来到了卧榻边,低声地说:“丞相府管事岑昏说有要事求见常侍大人……”

“岑昏求见?”万或的脊背上像是被蝎子狠狠地蜇了一口,腾地一下子弹了起来,迫不及待地吩咐着家丁,“速请岑昏来卧室相见!”

万或刚穿好衣服,岑昏就来到了卧室,一边躬身施礼,一边恭卑地说:“小人给常侍大人请安!”

“免了,免了。”万或瞟了岑昏一眼,低沉地说,“岑管事久违矣。我还以为汝早将原先约定之事忘到了脑后哩!”

“常侍大人之命,小人岂敢淡忘。”岑昏偷觑了万或一眼。小心地解释道,“只因小人一时抓不到真凭实据,不好来回复常侍大人。故而……”

万或连忙睁大了双眼,急切地说:“如此说来,岑管事如今已经抓到了真凭实据,故而才来见我。”

“正是。”岑昏狡黠地一笑,附在万或的耳边,把濮阳兴与张布在客厅里私下谈论的内容,原原本本地向万或复述了一遍。

万或听罢岑昏之言,又惊又喜。所惊者,是濮阳兴和张布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如此放肆地议论皇帝,难道是他们活得不耐烦了!所喜者,只要此话让孙皓知道,濮阳兴的丞相肯定是当不成了,甚至可能被抄家灭族,那么他就可以乘虚而入……岑昏的话恰是一股风,把万或要当丞相的那团欲火吹得更旺了,烧得他几乎无法再忍耐下去了。他用火辣辣的目光盯着岑昏,严肃地说:“岑管事敢与濮阳兴、张布当面对证否?”

“小人在窃听濮阳兴与张布谈话时,就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小人在离开丞相府时,就没准备再返回那里。”岑昏偷瞧了万或一眼,孤注一掷地说,“小人愿为常侍大人效犬马之劳,虽万死而不辞!”

“好!只有破釜沉舟,才能成就大事。事成之后,我保汝平步青云,束带立于朝廷之上,位于九卿之列!”万或激动地一拍大腿,兴奋地说,“汝立即随我入宫,当面向圣上奏明濮阳兴与张布大逆不道之罪!”

当万或来到孙皓的寝殿时,孙皓已洗漱完毕。他见万或姗姗来迟,就有些不悦地说:“常侍来何迟也?”

万或连忙跪伏于地,惶恐地说:“非微臣有意来迟,而是被一件大事所羁绊,耽误了片刻。请陛下恕罪。”

孙皓随口问道:“何事如此紧要?”

“这……”万或环视了一下寝殿内的宦官、宫女,吞吞吐吐地说,“微臣难以启齿……”

孙皓知其用意,挥手退去了宦官、宫女,才接着说:“究竟出了何事,速奏于朕。”

“这……”万或故作犹豫之态,有些卖关子地说,“微臣不敢明言。”

万或越是闪烁其词,孙皓越是想知道个究竟,提高了声调说:“恕汝无罪,从实奏来。”

万或见火候已到,马上换了一种腔调,气恼地说:“启奏陛下,丞相濮阳兴与骠骑将军张布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私下里恶毒诽谤、诋毁陛下……”

孙皓听罢万或的告密,不由得大为恼火,气冲冲地问:“此事当真?”

万或异常严肃地回答:“微臣即使有天大之胆,也不敢欺骗陛下!微臣方才所言,句句是实,并无一言一语虚假!”

“可有人证?”

“微臣已将证人带来,现在殿外恭候圣命。”

“速将那证人带来见朕。朕要问个水落石出。”孙皓迫不及待地说。

“遵命!”万或转身走出寝殿,把岑昏引入殿内。

孙皓把跪伏于地的岑昏打量了一番,强压住肝火,尽量将声音放缓和了一些:“尔乃何人?”

“小民是相府管事岑昏。”岑昏是第一次见皇帝,心里异常紧张,浑身直打哆嗦,声音颤抖着回答。

孙皓紧盯着岑昏,严厉地说:“濮阳兴与张布如何诽谤、诋毁朕,尔可从实奏来。”

岑昏痉挛般地抽搐了几下,嗫嚅地说:“濮阳兴与张布言语恶毒之极,小民不敢奏明陛下……”

万或见岑昏有些心虚胆怯,怕他事到临头又打起退堂鼓,坏了他的好事,就连忙为岑昏撑腰打气:“陛下乃至圣至明之君,汝不必惊慌,尽管如实奏来。”

事到如今,岑昏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横下一条心来往前闯,或许还可闯出一片新天地;如果后退,他就只有死路一条,身败名裂。于是,他狠了狠心,强抑住剧烈的心跳,把在相府客厅外窃听到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全说了出来……

孙皓听了岑昏的话,不禁勃然大怒,火冒三丈,正要大发雷霆。万或赶紧上前扯了扯孙皓的衣襟,并附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孙皓这才暂时憋住了满腔的怒火,没有向外发泄,只是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万或把岑昏从地上拉起来,带出寝殿,送出皇宫。岑昏抹去额头上被吓出的冷汗,心神不宁地说:“小人能做与该做之事均已做了,请常侍大人莫食前言……”

万或拍了拍岑昏的肩头,笑眯眯地说:“我之同乡,莫要多虑。汝先回敝府歇息,静候佳音吧。”

当万或重新返回寝殿时,孙皓正气得像头发怒的公牛,在殿内来回走动,一见到万或,就怒气冲冲地说:“汝立即率领二百名禁军,去将濮阳兴与张布捉来见朕!”

“陛下息怒。”万或急忙来到孙皓身边,赔着笑脸说,“国家社稷系于陛下一身,陛下切不可气伤了圣体。以微臣之见,陛下不必兴师动众去捉拿濮阳兴与张布,以免惊动了建业百姓,生出误解,造成混乱。”

孙皓仍怒不可遏地说:“濮阳兴与张布恶毒诽谤朕,难道就此罢休、听之任之不成?”

“濮阳兴与张布大逆不道,按律当抄家灭族,岂能就此罢休、听之任之!”万或沉稳地说,“濮阳兴与张布两个逆臣贼子虽犯有弥天大罪,但此二人毕竟一个为丞相、一个为骠骑将军,乃朝廷重臣,非寻常人可比,不可一杀了之。陛下应按朝中旧制处置此二人,方可消除群臣之疑虑,稳定国家社稷之根基。否则,只怕要引起文武百官之猜疑,于国家社稷不利……”

万或这么一说,孙皓的那股子怒气才小了一些,但仍余怒未消地问:“以汝之见,朕该如何处置那两个老匹夫?”

万或不紧不慢地回答:“明日正逢大朝,陛下可在朝堂上宣布濮阳兴与张布之罪状,当众将此二人拿下,打入死囚牢中……如此既可大长陛下之神威,又可让文武百官心服口服。这般一箭双雕之事,陛下何乐而不为!”

孙皓终于被万或说动了心,瓮声瓮气地说:“既然如此,就依汝言行事吧。”

一夜的北风,把北方的寒气带过了长江,涌人了建业,吴国的京师似乎在一夜之间就跨过了深秋,进入了冬季。黎明时分,风停雾起,冷飕飕的潮气与白茫茫的雾气搅和在一起,笼罩着建业城。今天是十一月初一,朝廷按例要举行一次大朝会,文武百官会集在神龙殿,共议近来所发生的军国大事。除了那几位年迈多病经过皇帝特许的老臣可以不参加大朝会外,其余在京的朝廷官员一律不得缺席。所以,天刚麻麻亮,那些文官武将都相继离开自己的府第,或骑马,或乘车,在官灯的引导和家丁的护卫下,从四面八方拥向神龙殿。

作为百官之首的濮阳兴,是每次大朝会都不可或缺的头面人物,大朝会上所要商讨的主要议题要由他提出,共议的结果和皇帝的决定要由他负责实施。因此,每次大朝会都是一次对丞相治国才能的考验。由于濮阳兴缺乏像故丞相陆逊那样出类拔萃的谋略与才干,所以尽管他已为相多年,但却始终无法驾轻就熟地处理那些纷繁复杂的军国大事,不能从容不迫地应付大朝会上突然出现的重大问题,而是经常显得捉襟见肘,顾此失彼,有时甚至窘相毕露,难以收场,还得要孙休出面为他打圆场。为此,每一次大朝会前,濮阳兴都会变得心神不宁,惴惴不安。惟恐被某个大臣挂在朝堂上,无法下台。尤其是孙皓即位以后,他既怕在朝堂上出乖露丑,失去了新帝的信赖;又怕群臣故意给他出难题,丢失了丞相的威严。这就使他在近来的每次大朝会前由惴惴不安变为心惊肉跳,彻夜难眠,都要把他准备第二天在朝堂上提出的议题和可能遇到的难题,进行反反复复的考虑,预备上几套应付的方案,以防不测……

不知是因为气温骤降的缘故,还是由于濮阳兴预感到一种不祥之兆,黎明时刚一迈出丞相府的大门,他就激灵灵地连打了几个寒噤,浑身上下起满了鸡皮疙瘩,赶紧钻进那辆供丞相专用的大车。虽然丞相府的家丁知道濮阳兴体弱怕冷,事先在车里放上了一个小火盆,使车中的温度比外面高出了不少。但濮阳兴还是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冷,一路之上不断地打喷嚏、咳嗽,好像是患上了严重的伤风症。

因为今天是大朝之日,负责管护神龙殿的宦官,早早地就把大殿内外收拾得整整齐齐,并在殿内摆上了两排大火盆。神龙殿里灯烛辉煌,温暖如春。那些提前到来的文官武将,一边等候着孙皓的御驾光临,一边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着。濮阳兴孤零零地站在丞相的位置上,神色紧张地瞅着殿门,盼望着张布早点到来。多年的老相识、老搭档,濮阳兴深知张布那贪杯酗酒的老毛病。孙休在世时他就曾数次因酒醉未醒而没有参加大朝会,多亏孙休念及旧日的情分,不仅没有当堂发火,反而为他遮掩开脱,总算没有惹出大乱子。可如今却大不相同了,孙皓没有孙休那么和气、客气,也没有孙休那么宽容、念旧,文武百官动辄得咎。上次大朝会时,张布就因为举止不当、言语粗鲁,遭到了孙皓的严厉训斥。这几日,张布心情郤闷,更是以酒浇愁,昨日在相府里又喝得酩酊大醉,被家丁抬了回去……现在,眼看着卯时就要到了,张布仍然没有到来,是不是他至今还未醒来,又无法参加这次大朝会?若果真如此,孙皓肯定要大怒,再次拿张布开刀!

濮阳兴正提心吊胆地想着瞅着,张布终于慌里慌张、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大殿的门口。濮阳兴这才舒了一口气,那颗悬吊着的心才落了下去。他有些不满地瞪了张布一眼,示意其赶快整好衣冠,归到本位,免得再惹火了孙皓,招来一顿斥责。

刚交卯时,孙皓在宦官的引导下走进神龙殿。文武百官在濮阳兴的带领下,向孙皓行朝拜大礼。

孙皓趾高气扬地坐在御座上,两道锥子似的目光迅速地扫视着脚下那一大片跪伏在地的老老少少,只有当他的目光触到濮阳兴和张布时,才稍作停顿,两条参差不齐的浓眉神经质地跳动几下,脸上掠过一股凶恶之气。

朝拜已毕,文武百官各归本位,默然肃立。濮阳兴正准备出班奏事,忽听孙皓威严地问道:“濮阳兴、张布何在?”

濮阳兴和张布应声出班,并排跪在了御座前,齐声答道:“臣在。”

孙皓把两道锥子似的目光牢牢地扎在濮阳兴和张布的身上,厉声喝道:“濮阳兴、张布,尔等知罪否?”

孙皓这突如其来的喝问,使在场的朝臣无不大吃一惊,深感诧异地面面相觑,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而濮阳兴和张布更是大惊失色。心慌意乱,瞠目结舌,不知所措。只有万或一个人知道其中的底细,幸灾乐祸地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神龙殿内的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

孙皓仍旧目不转睛地怒视着濮阳兴和张布,再次追问道:“尔等知罪否?”

经过了最初的惊慌之后,濮阳兴和张布已经醒过了神来,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昨日的私下聚会,心中不禁怦怦乱跳。然而,他们以为那是秘密相聚,不会有人发现,于是就故作糊涂地答道:“臣不知所犯何罪。”

“尔等不知所犯何罪?嘿嘿嘿一一”孙皓像猫头鹰啼叫似的发出几声森人的冷笑,步步紧逼地问,“昨日午时至酉时,尔等在何处?”

孙皓这么一说,濮阳兴和张布心里更虚更慌了,知道他们昨日私下聚会之事已经泄漏了出去。可是,他们仍没有想到会有人窃听他们谈话,充其量也不过担上个拉帮结派的罪名,遭到一顿斥责而已。于是,他们就避重就轻地回答:“昨日午时至酉时,臣在相府中饮酒叙旧。”

“仅仅只是饮酒叙旧乎?”孙皓又嘿嘿地冷笑了几声,提高了声调问,“饮酒之时,尔等说了何话?”

话说到了这种程度,濮阳兴和张布心里都大为震惊,知道大事不妙,恐怕是昨日饮酒时说的一些牢骚话已传了出去。当时,他们说那些话,虽然只不过是想发泄一下心中的不满和委屈,但却犯下了诽谤君主的大逆不道之罪,是要抄家灭门夷三族的!这种事情,就是刀压在脖子上都不能承认,更何况他们在谈话时并无其他人在场,即使送菜送汤的厨子偶尔听到了一句半句没头没尾的话,传了出去,也定不成大罪。想到这里,濮阳兴和张布都横下了一条心,异口同声地说:“臣在饮酒时只是谈了些往日之旧事。”

“啪!”孙皓猛地一拍御案,声色俱厉地说:“传相府管事岑昏上殿回话!”

“传相府管事岑昏上殿——”随着神龙殿当值宦官的一声高呼,岑昏缩头缩脑、惊慌不安地走进了神龙殿,跪伏在濮阳兴和张布的身边。

岑昏的突然出现,无异于当头一棒,一下子把濮阳兴打懵了。昨日岑昏一夜未归,濮阳兴还以为他又去嫖娼宿妓,没想到他竟然会忘恩负义、卖主求荣。抛开昨日他与张布的那些谈话不说,仅就他平时对岑昏说过的一些对孙皓不满的话,抖露出来,也足以致他于死地,更何况……

岑昏的突然出现,好似一记重拳,狠狠地砸在了张布的脑门上,使他的脑袋里嗡嗡直响。过去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岑昏的大恩人,岑昏不会背叛他,所以干的许多事情都不背着岑昏。没想到岑昏竟然恩将仇报,以怨报德。岑昏知道的事情太多了,随便揭发出来几件,都可以把他送进大狱!

岑昏的突然出现,也让在场的朝臣大为惊愕。他们这些人因朝政国事的需要,都曾多次去过丞相府拜访濮阳兴,也多次见过岑昏,知道他是濮阳兴的心腹之人,会见朝臣时从不让他回避。岑昏若要是反戈一击,去揭濮阳兴的老底,濮阳兴肯定要倒大霉!

就在满朝的文武愣怔之际,孙皓又一次威严地说:“岑昏,有朕为尔做主,尔不必害怕,将昨日对朕所言,再如实对诸位大臣重复一遍!”

岑昏扭过脸去瞅了瞅濮阳兴和张布,落井下石地说:“丞相大人,骠骑将军,汝等昨日饮酒时所言,小人均已听到,并已奏明陛下。汝等还是从实招出来吧,免得让小人揭发出来以后要罪加一等。”

事情闹到了这种地步,濮阳兴知道自己是必死无疑了,不禁热血上涌,手脚冰凉,头晕心悸,冷汗淋漓,软绵绵地瘫倒在神龙殿内。张布是一介武夫,倒还有点死到临头不惧怕的蛮劲。他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伸脖子要挨一刀,缩脖子还是要挨一刀,干脆来了个破瓘子破摔。他狠狠地啐了岑昏一口,怒目圆睁地骂道:“恩将仇报、卖主求荣之小人!只怪我瞎了眼,错把恶狼当成羊,认了尔这么一个不仁不义、丧心病狂之同乡!”

张布这一骂,倒把岑昏心中残存的一点点愧疚全清除干净了。他狠狠地瞪了张布一眼,振振有词地说:“我虽为汝之同乡,但更是陛下之子民。我只能忠于陛下,而不能与汝这个乱臣贼子同流合污。汝与濮阳兴身为朝廷重臣,深受陛下恩泽,高官厚禄,呼奴使婢。可汝等却忘恩负义,私下里恶毒诽谤陛下,犯下了十恶不赦之罪……”

文武百官听罢岑昏的告发,都深感震惊,神龙殿内一片哗然。这些食君禄、吃皇粮的朝臣,虽然其中不少人对孙皓近来的所作所为感到不满,但他们都只能把这种情绪深藏在心底,绝不敢有所流露,以免招致灾祸。令他们大为吃惊的是,身为丞相的濮阳兴和骠骑将军张布,竟然无视这一绝对不可触犯的国法,犯下如此低级可笑而又不可饶恕的罪过!尽管有些朝臣觉得濮阳兴和张布发的那些牢骚并非毫无道理和根据,甚至颇有同感,然而他们却绝对不敢显露出丝毫的理解和同情,以免因此而受到株连。皇帝是至高无上的,是绝对不允许冒犯的,这是他们必须遵循的原则;对敢于冒犯皇帝的人要予以痛斥和反对,这是他们必须要采取的行动。所以,无论这些朝臣心中如何去想,可是在言行上都是完全一致的:他们一个个表现出义愤填膺的样子,纷纷指责起濮阳兴和张布……

好一阵子,那一片痛斥濮阳兴和张布的声音才逐渐低落下去,朝臣们都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向孙皓表明了忠心,同时也与濮阳兴、张布划清了界限。完成了这番必不可少的表态与表演之后,朝臣们都怀着复杂的心情,用复杂的目光偷偷地瞧着孙皓,等待着他作出最后的决断。

孙皓面色冷峻,威严地说:“廷尉卿何在?”

“臣在。”廷尉卿应声出班,跪伏在殿中。

孙皓严厉地问:“濮阳兴与张布恶毒诽谤朕,大逆不道,按律该当何罪?”

廷尉卿公事公办地回答:“启奏陛下,此乃十恶不赦之罪,按律当满门抄斩,夷三族。”

“速将濮阳兴与张布拿下,打入死囚牢,听候处置!”孙皓高声说。

八名护殿武士应声进入神龙殿,把濮阳兴和张布捆绑起来,拖出大殿。

“散骑中常侍万或,”孙皓又大声说,“汝立即率领二百名禁军,前去抄封丞相府与骠骑将军府,将濮阳兴与张布之家人尽行捉拿入狱,听候发落!”

“遵命!”万或朗声应道,大步走出神龙殿。

孙皓又用那两道锥子似的目光扫视了一下群臣,冷冰冰地宣布:“散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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