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皓与万或、岑昏、何定狼狈为奸,先后设计杀害了濮阳兴、张布、朱皇后与孙覃等人。本来,孙皓以为,杀掉了那些危及他帝位的人以后,他便可以高枕无忧了,能够尽情地享乐了。可是,事与愿违。也许是他问心有愧,觉得自己恩将仇报,对不住把他扶上帝位的濮阳兴与张布;或许是他做贼心虚,担心杀害了朱皇后与孙□等人会惹怒祖宗,害怕遭到祖宗的严厉惩罚。所以,自入秋后,他总是疑神疑鬼,惶恐不安,白日里眼前老是晃动着濮阳兴、张布、朱皇后与孙□等人的身影,金樽里的美酒常常幻化为殷红的鲜血,银盘里的山珍海味往往幻化为血淋淋的人头,怀抱中的美女时时幻化为可怕的骷髅。到了晚间,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更是噩梦不断:不是梦见无头的濮阳兴与张布带领着一大群血肉模糊的男女老少,哭喊着来向他讨还血债;就是梦见披头散发的朱皇后带着孙□、孙奠,咬牙切齿地来向他讨命;还有被乱棒打死的张芙蓉、宦官、宫女以及那些葬身于江底的禁军官兵,也是每晚都会出现在他的梦中,围着撕扯怒骂……
这些不分昼夜、无休无止地出现在孙皓眼前的幻影与噩梦,像一根根无形的绳索,时不时地都会套在他的脖子上,用力地勒上一番,而且一次比一次勒得厉害,经常把他勒得上气难接下气,浑身颤抖不止。这种无法躲避的精神上的折磨,远远超过了肉体上的折磨。一个多月下来,孙皓好似害了一场大病,身体变得十分虚弱,精神上也几乎快要崩溃了。开始时,孙皓还是硬挺着,秘而不宣,没敢向任何人透露,害怕传扬出去会在朝廷上引起一场风波,产生不良影响,对巩固他的帝位不利。到了后来,他被折磨得实在受不住了,只好把实情秘密地告诉了他的心腹之人万或,让万或想办法为他消除这一无法忍受的痛苦。
万或在得知了实情以后,不敢怠慢,立即在建业城内进行明察暗访,随后便把几个小有名气的巫师、巫婆秘密地弄进皇宫中,进行驱邪逐魔。可是,那几个只会装神弄鬼、哄骗钱财的巫师、巫婆,糊弄一下愚昧无知的人还凑合,又岂能治好孙皓的心病?他们使出浑身的解数,在孙皓的寝殿内折腾了大半夜,结果不仅没能使孙皓安然入睡,反而是噩梦越做越凶了。这天晚上,孙皓刚一入睡,竟梦见祖父孙权带着父亲孙和与五叔孙休前来找他算账了:
“孽种!好个无情无义、心狠手毒之孽种!竟然不顾天理良心,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坏我家规朝纲,毁我江山社稷,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岂能饶尔!”孙权怒火中烧,碧眼圆睁,紫须直竖,声严色厉地叱骂着孙皓。然后,他又挥手从殿外招来几名身强力壮的侍卫,大声地命令道,“速将这孽种衣服扒光,狠狠抽打!”
那几名如狼似虎的彪形大汉立即一拥而上,不由分说,三下五除二就把孙皓扒得浑身赤条条的,晃动着手中的皮鞭问:“陛下,抽打多少?”
“何须多问,抽死为止!”孙权两只碧眼闪射着凶光,咬着牙根说,“抽!狠狠抽!”
“遵命!”那几名侍卫挥动起粗壮有力的胳臂,叭,叭,叭……皮鞭带着呼呼的风声,雨点般地落在孙皓赤裸裸的肉体上,鞭落一声脆响,鞭起一道血痕。
孙皓被打得疼痛难忍,声泪俱下地苦苦哀求着孙权:“祖父饶命!孙儿知错矣,再也不敢矣!”
孙权仍旧怒不可遏,变本加厉地说:“此等狼心狗肺、不仁不义之孽种断不可留,留下他必害我皇室子孙,祸国殃民。抽!狠狠抽!”
孙皓见哀求孙权无用,转而去向父亲孙和与五叔孙休求救:“父亲救我……五叔救我……”
“住口!”孙皓的话还没有说完,孙和便勃然大怒,气冲冲地说,“尔做出此等不可饶恕之事,让我如何救尔!因为尔这个无肝无肺之畜生,让我愧对祖宗,无颜面对族人。”
“人狠毒如此,丧尽天良,天理难容!”孙休更是怒发冲冠,火上浇油地说,“若是放过了尔,只怕我皇室子孙皆要陷入水火之中,我家之江山社稷将要落入他人之手!”
“休要与这孽种多费口舌!”孙权瞪了孙和与孙休一眼,再次命令着侍卫,“抽!狠狠抽!”
那几名侍卫变得更加有恃无恐,用力地挥舞着皮鞭,更加凶狠地抽打起来。
“祖父饶命!祖父饶命……”孙皓双手抱着脑袋,一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一边在御榻上翻来覆去地打着滚……
“陛下醒来!陛下醒来!”几名当值的宦官、宫女被孙皓睡梦中的哭喊声惊动,急忙跑进寝殿,把正在御榻上滚来滚去的孙皓从噩梦中唤醒。
孙皓睁开浮肿的眼皮,惊恐万状地打量着围在御榻边的宦官、宫女,呼哧呼哧地喘了一阵子粗气。此时,他觉得祖父孙权的怒吼声仍在耳边回响,感到身上仍旧火辣辣地疼痛不止。过了好一阵子,他才醒过神来,心有余悸地问:“如今是何时辰?”
“刚交寅时。”宦官一边为孙皓揩着满头满脸的冷汗,一边劝慰着他,“时辰还早,陛下再安睡一会吧。”
“安睡?朕岂能安睡!”孙皓惊魂未定地说,“速传万或前来见朕。”
睡在厢房中的万或被宦官从梦中唤醒,睡眼惺忪地跑进寝殿,一看孙皓那副狼狈不堪的模样,便知孙皓又做噩梦了。他挥手退去宦官、宫女,凑到御榻边,明知故问地说:“陛下深夜召微臣进殿,不知有何驱使?”
孙皓哭丧着脸说:“那些该死之巫觋,不仅没有将邪魔驱逐出宫,反而将朕祖父之魂招了进来,把朕害得好苦!”
万或急忙跪伏在御榻边连连叩头,惶恐不安地说:“微臣无用,不能为陛下排忧解难,请陛下治罪!”
孙皓瞥了万或一眼,无奈地说:“汝还有何良法,使朕能早日脱离此苦海,睡个好觉,做个好梦?”
“这……”万或对此也是束手无策,但又不敢对孙皓明言,只好遮遮掩掩地说,“待微臣细细思来,寻求个良法,为陛下解除噩梦之苦。”
“此事不可久拖,再拖下去,只怕朕要被活活折磨死也!”孙皓又想起了刚才梦中的情景,不由得又浑身发起抖来,烦躁地说,“汝速速去想办法。若三日之内再无良法可除朕噩梦之苦,休怪朕不念君臣之义!”
“三日之内……”万或脊背上冒出了许多冷汗。然而,他又不敢当面拒绝孙皓的要求,只得硬着头皮先答应下来,“微臣遵命,即刻便去寻求良法,以解除陛下噩梦之苦。”
万或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火烧火燎般地回到自己的家中,赶紧派家丁去叫岑昏与何定。
万或虽然深得孙皓的宠信,许多朝政大事都委托他来处理,成了不是丞相的丞相。但是,由于他出身低微,入朝时间短。在朝廷上没有什么根基,因而做起事来常觉得力不从心、孤掌难鸣,根本无法与那些功勋卓著、出身于名门望族的老将名臣相比。为了改变这种孤立无援的尴尬状况,他曾主动地去讨好与拉拢那些老将名臣,以求能够得到他们的支持,为他将来当上名副其实的丞相后能顺利地执掌朝政奠定基础。然而,不知是那些老将名臣已经识破了他的用意,还是他们从心底里就瞧不起他这个得志的小人,所以竟无一人与他交往,就是他带上重礼去登门拜访,也经常要吃闭门羹。在四处碰壁、大丢脸面之后,他也从中接受了教训,转而开始在那些与他有着相近经历与出身的人身上打主意、下功夫,以培植自己的亲信和党羽。而在这些人中,何定与岑昏则是他的首选目标。在他的再三举荐之下,孙皓把岑昏任为尚书,协助万或处理文书奏章;把何定升为殿中列将,掌管宫中禁卫……共同的利害关系,将万或、岑昏与何定纠集在了一起:万或要利用岑昏与何定来壮大他的势力,以便与他的政敌相抗衡;岑昏与何定要利用万或往上爬,以捞取更大的好处。他们三人就像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要跳只能一起跳,要飞只能一起飞,谁也离不开谁。所以,万或每逢遇到麻烦事,总是要把岑昏与何定找来相商。
岑昏与何定一听万或有请,就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万或家中。他们一见到万或焦躁不安的样子,不由得心中咯噔一响,心神不定地问:“常侍急召我等来府,有何紧要之事?”
“唉——”万或长叹一声,郤闷地说:“圣上近来神情恍惚,白日里常常说是见到了鬼,夜间更是噩梦不断,被搅扰得坐卧不宁,心绪烦躁……”
“此事定已有所闻。”何定疑惑地说。“常侍不是已让巫觋进宫驱邪逐魔……”
“那几个巫觋全是废物、骗子,不仅没能将邪魔驱逐出宫,反而将大皇帝之魂招了进来,使圣上大受惊吓。”万或垂头丧气地说,“为此,圣上大为不悦……”
“其实,此事亦不足为怪。”岑昏似乎已窥出其中的奥秘,沉稳地说,“以昏度之,此事并非邪魔作祟,而是因圣上心病所致。圣上虽聪慧圣明,但毕竟还年轻,且长年居住在乌程,未亲身经历过朝廷巨变,故而心中难免有些放不下事,总是要去想那几件隐秘事,总有些提心吊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圣上白日里老是疑神疑鬼,心绪不宁,夜晚就难免做噩梦。”
“嗯——”万或深有感触地点点头,问道:“如何才能解除圣上噩梦之苦?”
岑昏答道:“解铃还需系铃人,心病需要从心治。欲解除圣上噩梦之苦,首先要治好圣上之心病。常侍乃圣上心腹之人,与圣上无话不谈,要劝说圣上将那几件隐秘事彻底忘掉。惟有如此,方能使圣上不再做噩梦。”
“这……”万或沉吟了一下,犹犹豫豫地说,“圣上最不愿再提那些事,只要一提起那些事,定会大发雷霆。我岂敢明知故犯,再去触摸圣上痛痒之处,引火烧身?”
“以定之见,若要圣上不再去想濮阳兴与张布那事,倒也不难。只要常侍向群臣透个口风,今后不要再提濮阳兴与张布之名,时间一长,圣上自然就会把那事忘掉。可是,若欲让圣上不去想朱皇后与孙□之事,却就难了。”何定瞧了瞧万或与岑昏,紧皱着眉头说,“圣上居住之处,乃朱皇后与孙□住过之处;圣上所用之物,乃朱皇后与孙霍用过之物。睹物思人,触景生情,圣上又岂能不去想朱皇后与孙晕那事!”
“如此说来,圣上之噩梦要长期做下去,无法可以解除。”万或愁眉苦脸地说。
“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是……”何定偷觑了万或一眼,有些卖关子地说。
“何法?”万或紧盯着何定,急切地问。
“请圣上迁出皇宫,移驾他处居住。”何定提高了声调说,“常侍可奏明圣上,在建业另造一座皇宫,供圣上居住。这样便可使圣上不再睹物思人,触景生情,时时想起朱皇后与孙□,噩梦自然也就不会再做。”
万或略加思忖,摇着头说:“建造一座新皇宫,需要耗费大量钱财。如今国库空虚,即使倾其所有,也不够建造一座新皇宫之费用……”
“此有何难!”何定不以为然地说,“国库空虚可以向百姓进行征收。只要圣上降一道诏书,各种租赋增加二三成,建造新皇宫之费用就可迎刃而解。我国有户五十余万,口二百余万,滴水可以汇成江河,每户每口只要挤出一些,还何愁建造不出一座新皇宫?”
“这……”万或迟疑了片刻,忧心忡忡地说,“建造一座新皇宫谈何容易。即使有钱有物,少则需一二年,多则要二三年。圣上久被噩梦所苦,必然要迁怒于我等。只怕还未等新皇宫建成,我等已获罪矣!”
何定闻听此言,也不由得猛然一惊,担心自己弄巧成拙,重蹈濮阳兴与张布的覆辙,不敢再提建造新皇宫的事了。
沉默了许久的岑昏似乎从何定的话中得到启示,重又开口了:“昏倒有一法,既可不必去建造新皇宫,又可解除圣上为噩梦所困之苦。”
“噢——”正一筹莫展的万或把目光转向岑昏,关注地问:“岑尚书有何两全其美之法?”
岑昏瞧了瞧万或,又瞅了瞅何定,出人意外地吐出了两个字:“迁都!”
“迁都?”万或与何定都深感诧异,惊奇地问,“将都城迁往何处?”
“武昌!”岑昏又干脆地吐出了两个字。
“迁都武昌?”万或与何定似乎还没有明白岑昏的真正意图,半信半疑地打量着岑昏。
岑昏淡淡一笑,慢条斯理地说:“欲使圣上不再做噩梦,就必须请圣上移驾出宫,另居他处。若要另建一座新皇宫,不仅耗资巨大,一时难以筹集,而且用时长久,远水难救近火。而故都武昌之宫室如今尚在,只需略加修缮,便可供圣上居住,何必要大兴土木另造新宫。此一举多得之事,何乐而不为?”
已经被逼无奈的万或,也只好病笃乱投医。然而,他也知道迁都乃国家之大事,定会在朝野引起不小的震动,说不定还会遭到满朝文武的激烈反对,闹得不好他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使自己在朝廷上变得更加孤立。他思之再三,忧虑地说:“此法倒可一试。然而,朝中百官久居建业,贪恋此处之繁华,不肯西迁,必然群起而反对。我等虽身居要职,且深得圣上之宠信。可众怒难犯,只怕我等势单力薄,难敌朝中那些老将重臣……”
岑昏对此似乎已经有所准备,不以为然地说:“常侍不必过虑。昏有一法,既可劝谏圣上迁都武昌,又可避开群臣之围攻责怪。”
万或迫不及待地问:“有何良法?”
岑昏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说:“昨日我接到西陵督步阐上表。步阐在上表中云:有望云气者言,荆州有王气破扬州,于建业宫不利。请圣上迁都武昌,以避凶险……常侍可以此为由,劝谏圣上迁都。步阐乃故丞相步骘之子,步氏乃我国之名门望族,其声望完全可与陆、张、顾、朱等大族相匹……”
岑昏的话还没说完,万或已理解了他的用意,立即转忧为喜,高兴地说:“此法甚妙!我立即带上步阐之表,入宫去劝谏圣上迁都武昌。有步阐之表做挡箭牌,朝中那些不愿西迁之人就只会迁怒于步阐,移怨于步氏,而不会将攻击之矛头指向我等。”
当万或带着步阐的上表来到皇宫,刚刚又从噩梦中惊醒的孙皓根本顾不上别的事情,单刀直入地说:“汝可曾寻求到消除噩梦之良法,以解除朕无法安睡之痛苦?”
“微臣正是为此事而来。”万或将步阐的上表呈给孙皓,小心翼翼地说,“此中便有消除陛下噩梦之良法。”
孙皓起初还以为是什么良法妙方,便急不可待地读了起来。可是,待他读罢步阐的上表之后,却又犹豫不决了。作为一国之君,就是再昏聩,也明白迁都是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情,不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能干的。再者,如今已经破败的武昌根本无法与繁华的建业相比,他怎能舍弃繁华的建业而移居破败的武昌!
万或见孙皓久思不语,就试探着说:“微臣以为,自大皇帝迁都建业以来,朝中发生多次巨变,宫中死者甚多,冤魂鬼气不断增加,致使宫中不分昼夜常常闹鬼,搅扰得全宫不安。长此下去,恐对陛下不利。”
孙皓低头沉思了片刻,迟疑地说:“朕刚刚即位一年,便迁都武昌,恐对社稷不利。”
“陛下不必多虑。武昌乃我大吴发祥之地,当年大皇帝就是在那里称帝,成就了千秋之大业。可自迁都建业以来,朝中便祸事频发,国家社稷几经危难,先是因皇嗣之争使国家元气大伤,后又因孙峻、孙琳之乱使皇权大受损害。今陛下仿效大皇帝当年之壮举,迁都祥瑞之地,以图霸业永固,有何不利之处?”万或为消除孙皓的顾虑,就借题发挥,以促使孙皓下决心,“微臣近日也曾遍访建业善观天象者。那些善观天象者均言:近来天象大变,武昌王气盛炽,直冲牛斗;而建业王气暗弱,被团团邪恶之气围困,隐约难见。微臣以为,这便是陛下屡遭噩梦困扰之缘由。请陛下明鉴!”
万或的话使孙皓产生了动摇,他又瞟了万或一眼,半无奈半疑惑地说:“难道非迁都不可?”
“天象如此,非人力所能改变。陛下若要脱离噩梦之苦海,只有避开那些邪恶之气。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万或见借题发挥已收到效果,就顺风使船,“陛下乃国家社稷之主,陛下安则国家社稷安。请陛下善保圣体,以图国家社稷之长治久安!”
孙皓已被噩梦折磨得实在无法忍受了,为了避开那些冤魂无休止的纠缠,尽快逃离噩梦的苦海,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好慌不择路地说:“那就迁都武昌吧。”
“陛下圣明!此乃国家之大幸、臣民之大幸也!”万或的目的已经达到,心中感到异常欣慰。似这等关系国家安危的大事,孙皓都能对他言听计从,那么今后他还有什么事情办不到呢!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孙皓对他的宠信是何等深重,他的话在孙皓的心目中是何等重要!能够得到孙皓这样的宠信,他还何愁圆不了自己的丞相梦!
就在万或又想人非非地做起了丞相梦时,孙皓又说:“万爱卿立即派人奔赴武昌,修缮武昌宫。朕要尽快移驾武昌宫,以避开那些邪恶之气。”
“遵命!”万或收起了丞相梦,应声答道,“微臣马上去拟诏,命岑昏与何定立即奔赴武昌,督促修缮武昌宫,使陛下尽快移驾武昌,早日解除噩梦之苦!”
孙皓要迁都武昌的诏书,像是一块巨石,投进了建业这个本来就不那么平静的湖泊之中,立刻便掀起了一阵汹涌的浪涛,波及建业的每一个角落,冲击着每一座官府衙门与深宅大院。
孙权迁都建业已有近四十个春秋了,经过孙权、孙亮、孙休三个皇帝的苦心经营,建业已由一座小城变为一个大都市,从一个军事要塞变成吴国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的中心。现今朝廷中的大多数官吏,都是在建业出生或建业长大的,他们在这里成就了功业,置办了家业,度过了一生中最为重要的年华,已成为地地道道的建业人,不仅对建业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而且在利益上也都与建业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他们不愿离开这个成家立业的发祥之地,不肯抛弃半生置办的巨额家产,不乐意从繁华的建业迁往破败的武昌。现在,孙皓突然心血来潮。下诏要迁都武昌,这对于大多数朝臣来说,简直就是一个晴天霹雳,使他们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他们必然要想方设法去阻止迁都,以保住自己的既得利益。
当然,也有一些忧国忧民的朝臣,他们虽然并不吝惜自己在建业置办的家业。也不贪恋建业的繁华,但他们担心国家的安全,考虑百姓的利益,不能眼看着孙皓在动摇国家的根基、损伤国家的元气而无动于衷、不闻不问。他们把自己的荣辱得失置之度外,要极力去阻止孙皓这种祸国殃民的愚蠢行为,使国家能转危为安,使百姓能安居乐业。
因此,孙皓迁都武昌的诏书一下,在朝廷上立即引起了强烈的反应,满朝的文武百官,或出于公心,或出于私利,都纷纷上表孙皓,众口一词地劝谏孙皓莫要迁都。他们有的从政治上分析迁都将要给国家造成的恶劣影响,有的从经济上分析迁都会给百姓造成的严重损害,有的从军事上分析迁都的种种不利之处,极力劝谏孙皓收回成命。
然而,刚愎自用的孙皓在万或等人的极力撺掇之下,对满朝文武的苦苦劝谏根本不理不睬,而是执意要迁都武昌。
孙皓的一意孤行可急坏了陆凯,连忙约请上丁奉一同进宫去见孙皓,要当面向孙皓陈述迁都的种种弊端。
孙皓本不愿召见陆凯与丁奉,但碍于他二人在朝中的威望,只好违心地答应了他们的请求,算是给这两位功勋卓著的老臣一个面子。
孙皓虽明知陆凯与丁奉的来意,但却故作糊涂地问:“二位爱卿如此急于见朕,有何紧要之事?是国内发生叛乱还是魏军犯我边境?”
“国内既未发生叛乱,魏军亦未犯我边境。但此事比发生叛乱与敌军入侵还要紧急。”陆凯不愿和孙皓绕圈子,就直截了当地说,“臣与丁大司马是为迁都之事而来。”
孙皓想搪塞过去,尽快地将陆凯与丁奉打发出宫,就轻描淡写地说:“何谓迁都?不过是朕换个地方居住而已。二位爱卿何必大惊小怪!”
尽管孙皓说得很轻松,似乎迁都不过是小事一桩,陆凯与丁奉不应小题大做。但陆凯却无论如何也轻松不起来,而是异常严肃地说:“陛下何以出此戏言?国都者,乃国之心也,岂能轻易移动。自古以来,凡迁都者皆是迫于无奈而为之,且迁都之后均元气大伤,无法恢复,致使国家由衰而亡。我国定都建业已近四十载,虽历经磨难,但却安然无恙。陛下新登大宝,理应先稳固根基,以待后图,何故却要颁诏迁都,致使朝野震荡,军民哗然,官吏无心理事,将士不知所措,百姓心慌意乱。这岂不是敌未乱我我自乱,必将危及到国家社稷之安全!”
孙皓见搪塞不过去,可又不肯说出他执意要迁都武昌的真正原因,就只好用步阐来做挡箭牌。他取过步阐的上表,交给陆凯,推诿地说:“朕是应西陵督步阐之请……”
陆凯把步阐的上表看了一遍,冷冷一笑,不以为然地说:“江湖术士之言,陛下何必信以为真!”说罢,便将步阐的上表转给丁奉。
丁奉看罢了此表,连连摇头,叹息着说:“陛下位居九五之尊,应以国家社稷为重,岂能以江湖术士之胡言乱语为据,轻言迁都?”
孙皓见步阐这个挡箭牌被陆凯与丁奉戳穿了,才遮遮掩掩地说:“建业宫中邪恶之气太重,夜半三更常常闹鬼……”
丁奉冷峻地说:“世人多言有鬼,那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细细追究,谁又曾真正见过鬼为何物。老臣南征北战数十载,无数次在坟地里露宿,躺在死人瓘里睡觉,可从来也没遇见过鬼。老臣今晚便入宫为陛下巡夜打更,也见识见识鬼是何等模样,是牛头马面还是三头六臂。”
“陛下切莫轻信江湖术士之妖言,而动摇国家之根基!”陆凯苦苦劝谏着孙皓,“臣以为,迁都武昌有四不可:陛下登基未久,应休养生息,强根固本,安抚百姓,稳定军心。惟有如此,方可使陛下威名远播,万众景仰,一呼百应,令行禁止。陛下若此时迁都武昌,必然会引起民众之疑惑、将士之猜测、官吏之埋怨。民心动摇,军心浮动,官吏无奈,国家社稷还何以安稳,陛下又岂能安坐帝位?此为一不可也。武昌处于魏国荆、豫、扬三州重兵威胁之下。一旦发生战事,魏军可以从东、北、西三个方向围攻武昌,三五日内便可兵临城下;武昌周围山虽多而不险,水虽多而不恶,无险可守。到那时,武昌只怕凶多吉少。国都危则国家危,国都不保则国家难保,国家不保陛下又将如何?此为二不可也。自大皇帝定都建业以来,武昌宫已被废弃近四十个春秋,历经风吹雨打,寒暑侵蚀,如今已是破烂不堪,无法居住。陛下若迁都武昌,无异于另建一座新宫,依我国目前之物力、财力,实在无能为力,只好向百姓增征租赋。而我国之租赋本已不轻,若再增征,民众将难堪重负,必然要铤而走险,群起而反抗。国内一乱,魏军就会趁火打劫,起兵犯我边境,内忧外患两相夹攻,国家社稷危矣!此为三不可也。江淮之地,人口众多,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我国租赋十之五六出自此处。而武昌四周皆为丘陵,石多土少,地力贫乏,养育本地居民尚且不足,更无力供奉朝廷。陛下若迁都武昌,将有十余万官吏将士要随驾西迁,使武昌人口骤增,仅衣食就难以供给。此众多之费,均要从江淮溯流调运,需征用大批船只与民夫。大量青壮男丁去从事漕运,必然无法再进行耕种,大片肥田沃土将因此而荒芜,国家大半租赋会因此而无出,官吏将士会因此而难得温饱!此为四不可也。故而,老臣以为,迁都武昌有数弊而无一利,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丁奉也趁热打铁,继续劝谏着孙皓:“建业钟阜龙蟠,石城虎踞,山川形胜,外有江流环绕,内有山丘环抱,周边水美土肥,河网交织,是著名鱼米之乡。建安十七年(212)大皇帝就从京口徙治此处,并在此建立功业,为三分天下有其一奠定了根基。后来,因与刘备争夺荆州,大皇帝才徙治公安、武昌。大皇帝在武昌称帝立国后,很快就发现那里远不可与建业相比,绝非建都之地,于是便毅然东还建业,永久定都于此。今陛下登基刚满一年,便要丢弃宗庙与列祖列宗,迁都武昌,若是大皇帝地下有知,定然要大为不悦,迁怒于陛下。请陛下以国家社稷为重,以黎民百姓为重,收回成命!”
陆凯和丁奉从历史与现实、国家与百姓的角度,详细地说明了迁都武昌的种种不利之处,苦口婆心地劝谏孙皓不要置国家的安危、百姓的苦乐于不顾,执意迁都。可是,他俩的良苦用心与殷切之语,不仅没有打动孙皓,使他回心转意,幡然悔悟,收回那个劳民伤财,甚至祸国殃民的迁都决定;反而因丁奉数次提到大皇帝孙权,使他想起了那个曾让他心惊肉跳的噩梦,更坚定了他西迁的决心。他很不满意地瞧了瞧陆凯和丁奉,心情烦躁地说:“右大司马与镇西大将军休再多言。朕意已决,迁都武昌!”说罢,一甩袍袖,离开了便殿。
陆凯和丁奉望着孙皓的背影,无奈地摇着头,由衷地发出一声沉重而悠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