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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笼罩在伊洛盆地上的阴云终于消散了,在云层后面躲藏了好几天的太阳也终于出现在洛阳的上空,像是一位偷偷地溜出闺阁绣楼的娇小姐,用羞羞答答的目光打量着洛阳城。因天气寒冷而被关在家中的孩子们,纷纷走出家门,在阳光下一边玩耍一边奶声奶气地唱着童谣:“朝阳落,双火升,一曲日暗委鬼遁;邙山下,洛水边,大坛高筑天下新。”

数日之前,当这首由何曾等人精心炮制并暗中传扬出去的童谣刚在孩子们中间传唱时,洛阳城内的平民百姓还都感到莫名其妙和疑惑不解。但随着城南那座高大的受禅坛的出现和曹奂禅位诏书的正式颁布,人们终于恍然大悟了:魏国真的已经完了,国家的主人由曹氏换成了司马氏!虽说改朝换代是国家的一件头等大事,但那些整日为温饱而操劳与发愁的老百姓却有些不以为然。他们所关注的并不是国家姓曹还是姓司马,国号是称“魏”还是称“晋”,而是盼望着能少缴税赋,少服徭役,少打仗,少流血死人,让他们能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有钱花,全家人能常聚不散。所以,曹奂的禅位与司马炎的受禅,并没有在百姓的心中产生多么强烈的震撼。他们只是在孩子们不厌其烦的传唱声中默默地观望着,等待着,看这个新登基的皇帝、新成立的国家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和实惠。

与这些观望等待的老百姓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那些食俸禄、吃皇粮的官吏。他们与那些老百姓不同,不是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而是一群攀附在国家这棵大树上的猢狲,要靠摘取这棵大树上的果实为生。离开了这棵大树,他们将无法生存下去。如今,他们过去所依附的那棵大树倒下了,枯死了;他们必须尽快地爬上另外一棵大树,以便继续他们过去的那种寄生性的生活。所以,他们不能像平民百姓那样观望等待,而是奔走于各官府衙门之间,四处游说,自举自荐,以求能保住旧官职与既得利益。就是那些有先见之明、早已爬上了司马氏那棵大树的“识时务”者,虽然已无后顾之忧,但却盼着能攀上更粗更高的枝头,以获取更多更大的果实,因而也不愿失去这次高攀的良机,正在抓紧时间进行活动……

在洛阳众多的朝臣官吏中,只有太傅司马孚一人还被蒙在鼓里,表现得与众不同。

生老病死的自然法则是无法抗拒的,尽管司马孚的体质在他的同龄人中算是佼佼者,但他毕竟已是年过八旬的耄耋之人,进入了每况愈下的风烛残年。入冬以后,他自感胸闷气憋,呼吸有些不畅,于是便躲进居室,足不出户。那几名侍奉他的家丁,均已接到少主人的严命,不准向他透露一点有关朝政国事的消息,一个个对他守口如瓶。所以,一个多月来,虽然朝廷上为改朝换代的事情闹得不可开交、沸沸扬扬,洛阳城内流言不断、童谣四起,可司马孚却如同一位世外之人,对此事一无所知。耳不听心不烦,眼不见为净。这大半个冬天,司马孚心中好似一泓结了冰的清水,显得异常的平静,全靠回忆往事来打发这寒冬腊月的难熬时光。

司马孚字叔达,在兄弟中排行为三。长兄司马朗字伯达,次兄司马懿字仲达;其弟司马馗字季达,司马恂字显达,司马进字惠达,司马通字雅达,司马敏字幼达。在汉末动乱之际,司马氏兄弟八人处危亡而不惊,箪食瓢饮而披阅不倦,故声名远播,被时人号为“八达”。而在这“八达”之中,又以司马懿和司马孚影响最大。司马懿自不待言,他扭转了魏国的历史,开创了司马家族的宏基伟业,成为举国上下、官吏民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显赫人物。如果说司马懿是以深谋远虑、功勋卓著、果敢善断、心狠手辣而显名于世,那么,司马孚则以刚正不阿、豁达宽厚、贞白自立、卓然不群闻名于世。

当年,魏王曹操病逝之后,满朝文武方寸大乱,只知相聚号哭,不知该如何是好。就连身为太子的曹丕也慌了手脚,有些不知所措。在这个关键时刻,是太子中庶子司马孚挺身而出,直言相谏,力主“早拜嗣君,以镇海内”,促成了曹丕灵前即位,稳定住局势。为曹魏政权的确立,立下了不朽的功勋……后来,大将军曹爽结党营私,擅权乱政,把朝廷搞得乌烟瘴气。当时,身为尚书令的司马孚,先是不视庶事,正身远害;后又协助其兄司马懿发动政变,清除掉了祸国殃民的曹爽及其死党。可是,在政变成功以后,当他发现司马懿父子违背了政变的初衷,开始经营司马家族的私利时,他便急流勇退,洁身自好,不再与司马懿父子携手合作,更不参与朝廷的废立之事,成为独立于司马家族之外的人……而当司马昭指使贾充率领兵马杀死了魏帝曹髦后,文武百官皆噤若寒蝉,惟恐躲避不及时,司马孚却独自前往皇宫,伏在曹髦尸体上放声恸哭,痛心疾首地说:“杀陛下者臣之罪!”事后,司马孚不仅要追查凶手,迫使司马昭不得不忍疼割爱把成济、成停兄弟当作替罪羊杀掉;而且还再三上表郭太后,请以王礼安葬已被贬为庶人的曹髦……

正是由于司马孚的这些与众不同、非同凡响的行为,使他在魏国成为一位不同寻常的特殊人物。那些投靠了司马氏的文臣武将,畏惧他的身份、资历与威望,对他是敬而远之;那些仍忠于曹魏的朝臣,敬重他的德操、为人与学识,对他恭敬有加;就是曾权倾朝野、一言九鼎的司马懿、司马师和司马昭,对他也不敢苦苦相逼,只好再三退避。

近些年来,司马孚年事已高,精力衰退,自知来日无多,无法也无力去中兴曹魏,更难以遏制司马昭日益增大的权势和不断膨胀的野心,只好采取独善其身的态度,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善始善终,做一名魏国之臣。至于身后之事,他不敢多想,更无能顾及。本来,他以为司马昭之死,会延迟以晋代魏的时间,使他能以魏臣的身份了此一生。所以,这几个月来,他心静如水,极少出府,更不去过问政事。

然而,司马孚没有料到,司马炎要当皇帝的心情比其父司马昭还要急切,继承了晋王之位仅仅三四个月,便迫不及待地把魏帝曹奂逼下了帝位。司马炎就要登基称帝了,这对于整个司马家族来说,是件天大的喜事。亲不亲,一家人。在那个以家族统治为其政权基础的时代,司马炎的称帝无疑会给司马家族带来巨大的荣耀、权势与利益,会使家族中的许多成员飞黄腾达,升官晋爵,变成王公重臣。为此,整个司马家族大为兴奋,各个司马府中都张灯结彩,以庆祝他们成为皇族的成员。

虽然司马孚的子孙们明知其父、其祖并不赞成以晋代魏,但是一则迫于整个家族的压力,二则经不住权势的诱惑,三则想借此来给司马孚吹吹风,故而也仿效着其他诸司马府,在家中披红挂彩……

发生在身边的这种十分明显的变化,使司马孚大为疑惑,深感奇怪地问着侍奉他的家丁:“非年非节,为何张灯结彩?”

家丁已得到了少主人的明示:可以在适当的时候向司马孚说明事情的真相。所以也就按照少主人的吩咐答道:“回太傅,当今天子知曹魏气数已尽,天命民心皆归于晋王,于是便遵循尧舜之道,将帝位禅让给晋王。此乃我家大喜之事,故而在府中张灯结彩。”

司马孚闻听此言,不禁大惊失色,猛地站起身来,惊诧地问:“此话当真?”

“此乃改朝换代之事,小人岂敢妄言。”家丁紧盯着司马孚,小心地回答。

“天哪——”司马孚的身子摇晃了几下,险些栽倒。

家丁连忙扶住司马孚,一边为他抹胸捶背,一边劝慰着他:“天子禅位诏书已经颁布,太傅就不必再加过问,还是顺应天命,颐养天年吧。”

“罪过啊罪过——”司马孚直视着家丁,愠怒地问,“此等大事,为何不早日告我?”

家丁赔着笑脸,无奈地说:“小人亦是今日才知此事,如何早告知太傅。”

司马孚的两道寿眉抖动了几下,大声地命令着家丁:“速去备车,我要去见司马炎!”

家丁连忙劝阻着司马孚:“木已成舟,米已成饭,太傅何必要……”

“休得多言,速去备车!”司马孚打断家丁的话,再次命令道,然后拄起拐杖,怒冲冲地向外走去……

彻夜未眠的司马炎送走了何曾等几位心腹大臣,缓步走出书房,仰望着橙红色的太阳沉思起来:曹奂的禅位诏书已经正式颁布,城南的受禅坛也已经修筑完毕,举行受禅大典的一切事宜都已经安排停当,再有两天,他便可以如愿以偿地登上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帝位,成为至高无上的天子!这纵横万里的土地以及数百万的民众都将为他所有,曹氏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将划到司马氏的名下。思念至此,他不由得心潮澎湃,浮想联翩,睡意与疲倦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而起的是富国强兵、吞并吴国的雄心与壮志:他不仅要成就司马氏的千秋大业,而且还要统一天下,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司马炎正面对着太阳,雄心勃勃、信心百倍地描绘着晋国的蓝图,一名家丁急匆匆地跑进庭院,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神色紧张地说:“太傅驾到……”

“太傅?”司马炎心中不禁咯噔一响,低下头去紧盯着家丁,惴惴不安地问,“是叔祖来此乎?”

“正是。”家丁惊慌失措地回答,“小人见太傅一脸怒容,只怕是……”

司马炎不由得暗暗吃惊,心弦顿时紧绷了起来,一种莫名的恐惧感立即涌上了他的心头,使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在他祖父辈的兄弟八人中,叔祖司马孚是惟一还健在的人,也是司马家族中甚至朝廷上资历最深、威望最高、影响最大的人,就是祖父司马懿、伯父司马师与父亲司马昭在世之时,对这位德高望重的叔祖也是畏惧三分,何况他一个孙子辈的人呢!正因为如此,他才不得不对这位叔祖严密封锁消息,以防其出面进行干涉,坏了他以晋代魏的大事。然而,就在他即将大功告成的关键时刻,一贯忠于曹魏的叔祖却找上门来,这让他有些不寒而栗!可是,事情既然已经进行到了这个地步,他再心虚胆怯也决不能后退,而必须硬着头皮顶住,以免功亏一篑!想到这里,他便横下心来,壮起胆子,前去迎接司马孚。

司马炎刚走到院门口,就见司马孚拄着拐杖,气冲冲地向他走来。他愣了下神,跪伏在门边,恭卑地说:“孙儿不知叔祖驾到,有失远迎,请叔祖恕罪!”

“哼——”司马孚怒视着司马炎,用拐杖敲打着地面,气呼呼地说,“尔即将成为老朽之君主,老朽岂敢再受尔之拜!”

“孙儿永远是叔祖之孙,岂敢不拜迎叔祖。”司马炎以额触地,谦恭地说,“孙儿正欲去拜望叔祖,聆听叔祖之教诲。不意叔祖倒先光临,令孙儿甚感不安!”

“拜望老朽?”司马孚仍旧余怒未消地说,“老朽即将成为尔之臣子,岂敢不前来拜见君主,以尽臣子之道!”

“叔祖莫要折杀孙儿,令孙儿无地自容!”司马炎一边频频向司马孚叩首,一边苦哀哀地说,“户外寒冷,请叔祖到书房中教诲孙儿!”

司马孚瞪了司马炎一眼,又重重地哼了一声,拄着拐杖独自向书房走去。

司马炎不敢怠慢,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快走几步,上前搀扶着司马孚。

司马炎把司马孚扶进书房,请上主座,重又跪在司马孚面前,小心谨慎地问:“叔祖莫非为天子禅位之事而来?”

“然也。”司马孚正襟危坐,直视着司马炎,瓮声瓮气地说,“天子突然将帝位禅让于尔,是何缘故?”

“孙儿正欲向叔祖禀明此事。”司马炎跪爬了几步,从密箧中取出曹奂的禅位诏书,又跪爬回原处,双手将禅位诏书捧到司马孚面前,毕恭毕敬地说,“天子禅位诏书在此,叔祖览后便可尽知其缘故。”

司马孚连忙离开了座位,跪着接过诏书。把它供奉在上位,拜了三拜,然后才一字一句地读起来。

司马炎微微抬起头来,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偷觑着司马孚的面部表情。

司马孚细读罢曹奂的禅位诏书,两道寿眉抖动了几下,然后闭上双眼,沉思默想起来。

事已至此,司马炎知道是无法回避的,与其躲躲闪闪地被动应付,欲盖弥彰,让司马孚觉得他是做贼心虚,还不如主动出击,去闯司马孚这一难过的关口。于是,他定了定神,沉稳地说:“家国不幸,父王英年早逝,壮志未酬。孙儿承蒙朝臣错爱,被迫于灵前继承王位。自孙儿继位以来,天象大变,童谣四起,与四十五年前曹魏代汉之际如出一辙。天子瞻天文,察民心,知曹魏气数已尽,天命民心皆归于吾家。天意不可违,民心不可悖。天子审时度势,追踵尧舜之道,下诏将帝位禅让于孙儿。孙儿自知德才浅薄,难以担当此救国拯民之大任,故再三谢绝,不敢奉诏。然而,满朝文武却长跪不起,苦苦恳求。孙儿被逼无奈,只得冒不忠不义之恶名,违心奉诏受禅,以上遵天子之诏命,下应朝臣之恳请……叔祖乃六朝元老,经多见广,且亲历目睹过曹魏代汉之始末,想必可解孙儿难言之苦衷!”

司马炎的这番表白,真可谓是用心良苦。他不仅以“天意民心”、“天子诏命”、“朝臣恳请”为挡箭牌,把自己洗刷得一干二净;而且还巧妙地把以晋代魏与当年的以魏代汉相提并论,为自己受禅找到了最有力的证据。司马孚虽然是老马识途,明知此事绝不会像司马炎说的这么简单,晓得其中肯定还有着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但因他当年曾是以魏代汉的推动者和参与者,也曾做过一些至今不敢明言的事情。既然当年他能极力鼓动并促成曹丕的以魏代汉,那么如今的这些朝臣为何又不可步他的后尘,鼓动并促成司马炎以晋代魏呢?既然当年的曹丕能以魏代汉,那么如今的司马炎为何又不可步曹丕的后尘,以晋代魏呢?到了这时,司马孚才发现自己处在了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原先的那一肚子火气也无法再向司马炎发泄了,只好牙被碰掉了往肚子里咽。他沉默了好一阵子,才长叹了一声,无可奈何地自语着:“天意啊天意……报应啊报应……”

司马孚的长叹与自语,使司马炎暗自欣喜,知道已闯过了叔祖这道最难过的关口,在登基称帝的道路上再也不会遇到什么大的麻烦了。他暗暗地舒了口气,略微提高了声调说:“孙儿年轻无知,做事往往顾此而失彼。叔祖阅历深广,通古博今,请对孙儿多加教诲!”

“唉——”司马孚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心灰气馁地说:“我已行将就木,有今日尚不知还有无明日,岂可再不自量力,去过问政事。只是有一件事我仍放心不下,尔今日需对我明言,免得我死难瞑目。”

“叔祖有何心事,请明示孙儿。”司马炎再次以额触地,恭候着司马孚的话。

司马孚这时方睁开眼睛,紧盯着司马炎,冷峻地问:“尔欲如何处置禅位之天子?”

司马炎偷觑了司马孚一眼,略加思忖,低声地反问道:“叔祖精于典籍,深通礼仪。以叔祖之见,孙儿该如何处置禅位之天子,方能合古礼旧制?”

司马孚沉思了一阵,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天子虽已禅位,但仍应享有天子之礼遇。尔应尊奉天子为陈留王,以邺城为封地,载天子旌旗,备五时副车,行魏之正朔,郊祀天地时礼乐制度皆如以往,上书言事不称臣。”

司马炎听罢,满口答应:“叔祖教诲得是。孙儿定遵照叔祖之命行事!”

“唉——”司马孚无奈地站起身来,拄着拐杖,拂袖而去……

太阳真像是一位偷偷地溜出闺阁绣楼的娇小姐,不敢在外久留,只是在天空呆了两三个时辰,便又不见了。已经散去的阴霾重又聚拢到了一起,笼罩在洛阳的上空。尽管刚过申时,但皇宫之内却已变得昏暗起来,好似傍晚提前降临到这里。

按照司马炎的安排,曹奂要在今日午后离开皇宫,移居城西北的金墉城。所以,刚过未时,贾充就率领着二百铁骑来到皇宫,准备押送曹奂去金墉城暂住。

尽管曹奂明知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了,他今日必须离开皇宫,为取代他的司马炎腾地方。可是,他又对这个居住了五六年的地方十分留恋,磨磨蹭蹭地总不想离去。他时而望着那一座座雄伟壮丽的宫殿发呆,时而抚摸着那一件件十分熟悉的用具流泪,时而仰面观天长叹不已,时而闭上双眼默然沉思。五年前,是司马炎亲赴邺城把他接到这里,当上了皇帝;五年后,还是司马炎将他逼下帝位,逐出皇宫。他用五年的时间,在人生的旅途上绕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了原来出发的地方。这是历史在与他开玩笑,还是上天对曹丕当年逼迫汉献帝禅位的报复?是他无德无能,还是朝臣们不忠不义?

不知是贾充以为大功已经告成,曹奂早一会或晚一会离开皇宫都已无法改变既成事实;还是他突然产生出古时改朝换代,新的王朝为表示“应天承运”,须重定正朔。一点恻隐之心,对这个已经被赶下御座的皇帝生出一丝怜悯之情,不愿再苦苦相逼。因此,他竟一反常态,没有马上采取强硬的措施,把曹奂驱逐出皇宫;而是破例地表现得比较宽容,像个旁观者似的站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曹奂的一举一动。

天色渐渐地昏暗下来,远处的宫殿已变得模模糊糊。直到这时,贾充才走到曹奂的身边,低声地提醒着还在闭目沉思的曹奂:“天色已晚,请移驾出宫吧!”

虽然贾充的声音并不高,但曹奂却像是听到了一声炸雷,浑身哆嗦了一下,惊恐地睁开双眼,心虚胆怯地偷觑了贾充一眼,低下头去哽噎着说:“移驾……出宫……”

贾充瞟了曹奂一眼,淡淡一笑,高声宣布:“移驾金墉城——”

曹奂揩去挂在腮边的泪珠,向这座居住了五年的皇宫投去了最后的一瞥,扶着已哭成了泪人儿似的卞皇后登上金根车,在铁骑的严密护卫下,缓缓地出了宫门,离开了这座象征着权势、荣耀与富贵的皇宫,开始了他亡国之君的黯淡生涯。

金墉城位于洛阳城的西北角,南北长有二里余,东西宽有半里多,由三座南北毗连的建筑群组成,平面呈现出“目”字形。它北依邙山,南靠大城,地势高亢,结构坚实,形同堡垒,犹如一尊威武雄壮的巨狮,镇守在邙山的脚下;又好似一位戴盔披甲的彪形大汉,精心守护着洛阳城。

洛阳城的西北角原无金墉城,魏明帝曹睿在位时,出于对京师安全的考虑,拨巨资修筑了这个可作为攻战守戍的军事要塞。然而,令曹睿万万没有料到的是:这座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才修建起来的金墉城,不仅没有发挥过任何军事上的作用,反而成为临时安置、囚禁被废黜的曹魏皇帝与皇后的地方。嘉平六年(254)九月,大将军司马师逼迫皇太后发布诏命,以沉湎酒色、不仁不孝的罪名,将魏帝曹芳废黜,逐出了皇宫。司马师先是把曹芳与王皇后囚禁在金墉城,后又将他们押送到河内郡的重门城软禁……

十多年后,曹奂与卞皇后又步曹芳与王皇后的后尘,被司马炎赶出了皇宫,送往金墉城,等待着被押往邺城。尽管曹奂在名义上是禅让而不是被废黜,但实质上是一样的,都是被司马氏赶下了皇帝的宝座,落了个囚徒般的下场。所不同的是:当年曹芳虽然被废黜了,但那还只是换代而并重门城:城邑名,故址在今河南辉县西北。非改朝,魏国还仍然存在,曹氏的社稷还在,只是换了个皇帝,用曹髦代替了曹芳。而这次曹奂的禅让,就成了真正的改朝换代,国家由“魏”变成了“晋”,皇帝由姓曹变成了姓司马。对于曹氏来说,曹奂的禅让比曹芳的被废、曹髦的被杀还要惨得多,他们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皇帝,而是整个国家社稷,失去了作为皇族的一切特权与利益,一个曾显赫无比的、权倾天下的家族没落了,沉沦了,变成了另一个家族的臣民……

正是由于这种原因,如今被押往金墉城的曹奂,比当年曹芳被押往金墉城时的心情更为沉重与痛苦,内心更为惭愧与愤恨:是他的无能与懦弱,使祖宗打出的天下落入了司马氏之手;是他的胆怯与贪生,让司马炎堂而皇之地登上了皇帝的宝座。他是一个愧对列祖列宗的不肖子孙。如果说,曹芳在死后还能够以皇太后的诏命为借口,去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以取得祖宗的谅解与宽恕;那么,他将以何种理由去为自己辩解,还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思念至此,他不由得悔恨交加,痛不欲生。他恨自己怯弱无能,对司马昭、司马炎父子一再忍让退避,最后把江山社稷拱手捧送给了司马氏;他恨自己贪生怕死,不敢以死相抗争,即使落个曹髦那样的下场,也可以问心无愧地去见列祖列宗;他后悔当初根本就不应该做这么个有名无实的傀儡皇帝,把自己变成了司马氏手中的玩物,以至于生时身败名裂,死后也要成为孤魂野鬼……

曹奂就是怀着这种难以名状的复杂心情,踏上了通往金墉城的道路。由皇宫通往金墉城的道路已经戒严,沿途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寒光闪闪的刀枪像两行沿街的树木,从皇宫一直延伸到金墉城。曹奂与卞皇后乘坐的车子在冷冷清清的街道上缓慢地移动,没有卤簿的引导,没有送行的朝臣,没有喧天的鼓乐,只有铁骑的马蹄叩击着冻得硬邦邦的路面,发出令人心寒的响声。曹奂与卞皇后蜷缩在步辇中,默默无语,泪眼相对。他们不知道等待着他们的将是什么,只能像是两只任人宰割的羔羊,无奈地听从命运的摆布。

阴霾四合,天色昏暗,凛冽的西北风迎面扑来,像锋利的钢针一样刺着贾充的面颊,使他感到麻酥酥的,有点失去了知觉。但是,与体外寒冷的空气相反,贾充的心里却是热乎乎的,仿佛有一眼旺盛的温泉,源源不断地喷涌出一股股滚烫的热流:魏帝曹奂已经被逐出了皇宫,司马炎称帝的最后一道障碍已经清除掉了,再有两天,一个新的皇帝、一个新的王朝就要出现在北方的大地上。他作为新皇帝的心腹之人、新王朝的开国元勋,也必将以一种新的面貌出现在朝廷之上;再过两天,他就将不再是卫将军了,而是有一个更为显要的官职在等待着他,是车骑将军,还是骠骑将军?

贾充端坐在高头大马上正想入非非,思量着司马炎登基称帝后会封他什么官,赐他什么爵,赏他什么物。在前面开道的铁骑突然返回来向他报告:“禀卫将军:前面有一伙人占据了道路,堵住了去路。”

贾充吃了一惊,奇怪地问:“何人如此胆大妄为,竟敢挡住去路?”

“天色昏暗,分辨不清,小人特来禀报卫将军。”开道的铁骑如实回答。

“走,看看去。我倒要看看,是何人活得不耐烦了!”贾充有恃无恐地说着,催马向前。

然而,当贾充气势汹汹地来到那伙拦路人跟前时,却不由得一下子愣住了。只见司马孚手拄拐杖,当道而立;八名家丁站在司马孚的身后,一字儿排开,挡住了贾充的去路。大概是司马孚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哈出的热气已在他那长长的寿眉上结成了霜花,明晃晃的闪着寒光。

贾充一见到这情景,马上泄了气,连忙跳下马去,向着司马孚深施一礼,赔着笑脸恭卑地说:“充不知太傅驾到,有失远迎,请太傅恕罪!”

“哼一一”司马孚轻蔑地瞟了贾充一眼,鼻孔里喷出了两股热气,二话没说,径直向前走去。

贾充赶紧挡住了司马孚的去路,笑容可掬地问:“太傅意欲何往?”

司马孚直视着贾充,瓮声瓮气地说:“老朽要见圣上!”

贾充愕然一愣,眉头蹙了几下,才小心翼翼地说:“时值寒冬腊月,冷风刺骨。太傅年事已高,贵体欠安,不宜在外久留,还是回府歇息吧。太傅若有话欲对圣上说,充代为转达便是。”

“由尔代为转达?哼——”司马孚的鼻孔里又喷出了两股热气,瞪大双眼,怒视着贾充,气恼地说,“速速滚开!否则,休怪老朽拐杖无情!”

贾充偷觑了一眼司马孚怒不可遏的样子,迟疑了一下,知趣地闪到一旁,把道路让开。碰上了这么个连司马炎都不敢惹的人,他又岂敢不自量力地去捅这个马蜂窝,还是识相些好,免得挨上几拐杖!

司马孚瞥了贾充一眼,拄着拐杖,旁若无人地向着曹奂乘坐的车子走去。

贾充盯着司马孚的背影,万般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大步追了上去,如影随形地紧跟在司马孚的身后。

司马孚径直来到曹奂乘坐的车子前,扔掉拐杖,扑通一声跪伏在被冻得冷冰冰、硬邦邦的路面上,声泪俱下地说:“罪臣司马孚叩见陛下!”

正在车内低头沉思的曹奂闻听此言,不由得大吃一惊,诧异地问:“太傅何以至此?”

司马孚仍旧跪在地上,痛心地说:“罪臣得知陛下要移驾金墉城,故而特来为陛下送行。”

曹奂连忙走下车子,双手将司马孚扶起,感慨地说:“太傅不顾年迈之躯,顶风冒寒来为朕送行,实令朕感动不已!”

司马孚眼含着热泪说:“陛下落到如此地步,乃司马孚之罪也。罪臣特来向陛下谢罪,请陛下宽恕!”

曹奂热泪盈眶,哽噎着说:“此乃天意,太傅何罪之有?请太傅莫要自责自苦。”

“臣之罪,臣自知,陛下不必宽慰罪臣。”司马孚的全身剧烈地抖动了几下,老泪纵横地说,“天可变,地可变,然罪臣之心不变。罪臣终生之日,仍大魏之纯臣也!”

曹奂泪眼蒙咙地瞅着司马孚,苦哀哀地说:“朕无德无能,难以安邦治国,故而只好顺应天意。太傅今日能来为朕送行,朕已深感欣慰。请太傅善保贵体,颐养天年,莫要以朕为念!”

“罪臣此来,一则为陛下送行,二则向陛下谢罪,三则是要奏明陛下——”司马孚瞟了瞟身后的贾充,故意提高了声音,示威性地说,“罪臣已同司马炎议定:陛下虽已禅位,但仍享有天子之礼遇,一切皆如以魏代汉之旧制。请陛下保重圣体,安心休养!”

曹奂大为感动,两滴热泪夺眶而出,感激地说:“太傅之德,朕当铭记在心,没齿不忘!”

“陛下莫要折杀罪臣!”司马孚惶恐不安地说,“罪臣所能做到者,仅此而已,请陛下恕罪!”

站在司马孚身后的贾充觉得事情有些不妙,再让他们继续说下去恐怕对大事不利。他虽然不敢当面阻止司马孚,但却可以向曹奂示威。于是,他便咳嗽了两声,用以提醒和警告曹奂。

已经变成了惊弓之鸟的曹奂,本来有一肚子的话要向司马孚倾诉。可是,听到贾充的咳嗽声后,他立即明白了自己目前的身份与处境,知道自己不可在此久留。于是,他就马上改变了话题,知趣地说:“天色已晚,寒风刺骨。太傅年事已高,不可在外久留,还是回府歇息去吧。朕去也,愿太傅身康体健,福寿久长!”说罢,一步一回头地走回车中,有气无力地说,“移驾金墉城……”

载着曹奂与卞皇后的车子又一次起动了。司马孚退到路旁,再次跪伏于地,声音颤抖着说:“罪臣司马孚拜辞陛下。愿陛下圣体安康……”

车子缓缓地向前移去,渐渐地消失在昏暗之中。司马孚眼含着热泪,朝着曹奂离去的方向拜了三拜,才慢慢地站起身来,仰天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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