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0394900000022

第22章 有一些永生,有一些崩溃()

我说的,他们不信——开始,我恼怒,甚至鄙夷那些不信的人,后来,我安静了,不信就不信,没有哪一种意识形态可以垄断所有人。我只是笑笑,尔后走开。事过不久,我说的那些被事实证明了——可当初听我说的人忘却了——只有我记着,再次相聚提起时,他们无言。最多说我有先见之明。

这时候,我是骄傲的,有智者感——但不久,我知道这是规律,我只不过早事实说出而已。就像人的感情,再亲密的两个人或者一群人也终有一天会崩溃的。“崩溃”一词用在这里似乎有些突兀、霸道和缺乏人情味,但我觉得这比“消失”、“更改”、“变幻”等词更为准确,更有力度。崩溃是突然而止,是一种跌落和沉没——没有余地,如刀锋之后的秸秆,如风后的石头乃至一去不返的水流。它们经过了,就不会再重复——这是残酷的,无情的,一个词使得温暖的感情蒙上了一层悲哀的阴影。

忽然有一天,打开信箱,收到一位朋友的信,只是一句话:“献平,现在好吗?我想你!”看到这句话,我差点哭了出来。他附了一张自己的照片,身穿蒙古服装,大红色的,带有黄色的花纹——我又看到了他,一直生活在祁连山南麓高地上的男人铁穆尔——在河西走廊,多年以来,唯有铁穆尔时刻能让我感到一种兄长的信赖和温暖——每次见面,一句话不说,上去拥抱——我喜欢他身上的那股羊腥、奶茶和游牧男人身上那种特有的味道。有几次喝酒,他忍不住跑过来抱住我亲了我一下。一开始,我觉得惊诧,尔后温暖,后来才领悟到:男人和男人之间亲昵行为,从某一种方面表达了内心的接近。

需要解释的是:我和铁穆尔并没有任何同性恋倾向——关于这一点,我必须说出,这在一个喜欢猜测的年代里,容易被误传和诟病。这么多年来,铁穆尔是唯一让我心醉的同性——在祁连高地上,他像腾格尔一样唱歌,像牧民一样喝酒,一头怒发和黑红的脸膛在骏马上飞驰的神采,足可代替我心目中景仰的成吉思汗。除了见面,我们很少联系,有时候他突然来电话,有时候我突然打过去,说几句话。2003年,铁穆尔生了一场病,嫂夫人格日乐说,是腹腔积水——喝酒喝的。朋友们到他那里,说是不喝,少喝,喝一点,但喝着喝着就多了,手足舞蹈,大声唱歌。有次在张掖聚会,喝到半宿,他还要喝,我和王新军把他呵斥了一顿,抬到床上休息,替他喝下了剩余的半斤多酒。

很多时候,不由自主想起铁穆尔——感觉像是自己的一个亲人,心里总是暖暖的——这种感情是美的,我相信它会永生,在我和铁穆尔,还有另外一些人(但不会太多)之间。然而我一直不自信——害怕有一天它会崩溃,像被腰斩一样。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我经历了那么多——感情的突然崩溃。我相信那是最好世上最为锋利的刀刃,吹毛立断,削铁如泥。这种残酷时常让我觉得了人的悲哀。好多年前,和一个同学,感情好到了合穿一条裤子的可怕程度,但没有多久——没有任何矛盾和怨隙,忽然觉得对方陌生异常了,一度肆无忌惮的内心瞬间关闭。

还有一个我暗恋过的人,只是一件小事,而使我顿然对她产生了别样的看法。我一向认为,一个女孩子,过于精明世俗是绝对令人不安的。那时候,我们都还是单身者,无挂无碍——我不知道她从那里学来的那么多的世俗和小聪明——怕自己吃亏,处处都想着如何去获得某个男人更多的物质。似乎就在瞬间,我看到了,暗潮汹涌多年的心突然一落千丈,蓬勃的火苗被一阵风吹灭。这又是崩溃。有一天傍晚,我对她说出了自己曾经的心情,也对她说出了为什么突然崩溃,她笑了,很勉强,很快转身走远了。

感情最大的敌人是俗世功利——我忽然想到这句话,并且有一种被命中的感觉——这是令人沮丧的,利益使得人的感情时时处处受收到崩溃的威胁。长期以来,我不喜欢那些头脑精明、世俗透彻的知识分子。前些年,一位著名作家路经我地,内心欣欣然,一起多日,然后送上飞机。一个月过去了,再次看到他的名片和书籍的时候,忽然发现,这是一个依旧保留和张扬着小农意识和农民式狡黠的人——精与算计而又滴水不漏——如果他仅仅是一个纯粹的俗世生活者,我问反而会对他越发尊敬——人毕竟要在物质中沉沦,要在俗世生活中摸爬滚打,多一些智慧,会使他的生活更为丰裕和快乐一些。

而作为一个艺术家——我喜欢大智若愚——有着老子的“道”学和《圣经》一样看似愚笨的智慧,而不是在俗世生活中游刃有余、城府如海、心计若草的人。与这位著名作家相同的是另外一位成名作家——也是忽然之间,发现他确实参透了人生智慧,或许写小说的缘故,而将某种形势判断得如此精巧,并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回避的机会和退路——中国作家大抵是聪明的,有人叫做东方智慧或者中庸之道,甚至为此自美不已,著书立说。而我想,中国文学为什么远离诺贝尔文学奖,大概也和中国文人太机警、心性狭窄、机巧和处处卖弄世俗“聪明”与“中庸”有关。伟大的作品永远都不动声色、大巧若拙和指向宏大的。

但我一如既往热爱他们的作品(或许正因为他们太聪明,短暂的红火之后便沉寂下来),但却对他们的人产生了另外一种情绪,有些畏惧和惊恐——尽管我一直努力接近并恢复到原先的心理状态,但却自己又在排斥自己——这令我莫名的忧伤。我知道自己错了——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处世方式和生存理念,作为朋友,无权干涉,哪怕是直接伤害到自己。但我做不到,我知道某种东西在崩溃,迅速,决绝,不留余地。伯特兰·罗素说:“爱和知识是人生幸福的翅膀。”我所理解的爱是博大的和宽容的,是具体的也是泛指的,是个人的也是群体的——不为私心所享,而是公正的和救赎的,开阔的和永恒的。而知识是一种有效的解决能力,乃至深入事物和世相本质的有力武器,用来确保我们在某种情况下判断无误,进而做作出正确选择。

这么多年来,我遇到过很多人,但很少有人留下来,在心里绣成一个花朵的模样;我也知道,也很少有人记住我,在他心里为我做作一个小小的巢。但我还将遇到——我不轻易说爱,不那么随意地去张开和收拢——这只能说明我的自私和狭隘——面对更多的生命与事物,我更多地感到无所适从和一种从内到外的汹涌、庞大、深不可测与不可阻挡。很多时候,我总是想起母亲教育我的那句话:“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这是一个朴素的交际原则,但事实并非如此简单,“敬”这个词是含糊的——但我理解的不是给领导敬酒的敬,乃是发自内心的敬和敬意。我也知道,在这个人世上,总要有一些感情是要崩塌的,但仍可安慰和欣慰的是,也总会有一些感情是永生的,它会深入到我的骨髓和灵魂,如果可以,即使肉体不再,生命成灰,我愿意它们如影随形,与我同在。

我的2005年

2005年,作为一个人(公民、草民、小民、贱民)的杨献平先生大致没什么改变,他还是他,只是时间变了,但他已不认得2004年的那个杨献平先生了——不是再生,而是更替。一个时间和另一个时间,一个人在其中的角色,就是顺着它尖细的锋芒滑行,就是按照时间的意志,用身体走路。我看到的他眼角好像有了皱纹,而去年,一点发皱的迹象都还没有呢,虽然不明显,但也算有了,他的身体算是臃肿了一点,幅度不大,但腰部和腹部的脂肪越集越多。春天时候,他一直流泪,在最后的大雪中看到比雪更白的祁连山、就在身边的巴丹吉林沙漠表面,以及源自上古的弱水河;融化了白冰变成泱泱大水,一直向北,流向内蒙的额济纳;看到一只飞行中的乌鸦突然掉在戈壁上,没有一丝声音;一个月内,他先后3次去到临近的张掖,和数十个朋友聚在一起喝酒吃饭说胡话;其中的一个夜晚,在一家叫做金都的宾馆204房间做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恶梦。

恶梦的主角是他自己:一个人走在黑夜的山路上,风吹骨头疼,对面的村庄没有一点灯火,脚下的卵石发出金子的声音;他走到了一座山谷,里面有个老了的妇女,还有一个少女——美得像狐仙一样;后来他与一条巨蟒奋力拚斗——被吞噬了,身体挂在巨蟒牙齿上,鲜血溪水一样流。

再有两个月,巴丹吉林还没有开始灼热,难得春雨在风中淅淅沥沥,他和妻子儿子一起,乘坐北行的列车,到北京,还是雨,朋友张利文去接,在北京站,他有点受宠若惊,走在雨中的样子似乎很谦卑。晚上吃朋友的饭,喝酒并有点晕乎,然后洗澡,沉沉睡去。第二天,重新在本单位的办事处将妻儿安顿下来,上午遇见阿贝尔、半树、梁园、还有诗人蒋雪峰,在中国现代文学馆落座——前面坐着王蒙、雷达、曹文轩、张胜友等人,很多人找他们签名,他没去。

后来他又遇到了一些朋友,一起吃饭,喝酒和喝茶,晕晕糊糊聊天,糊里糊涂走路——第五天,他们一家三口回到了老家——河北沙河,再向西的太行山南麓山地,是他出生的地方,他的父母兄弟都在这里,但他的胞衣早已不知去向。老了父母双亲很高兴,他三岁的儿子也很高兴,和大他一岁的姐姐甜甜玩的很开心,两个孩子有时候打架——男孩总是勇武一些,每次都是他的小侄女在哭,声音像是一枚青苹果,涩涩的叫人心疼。

7月初,他一个人去了邢台和邯郸,朋友们都很好,给他吃住。邯郸的桑麻先生带他去了黄粱梦,还有汤阴的岳飞庙、安阳殷墟和羑里故城,用车把他送回家。再后来,他带着母亲、小姨妈、妻子和兄弟,在几个侄子和侄女儿的带领下,去了武安长寿村、京娘湖和北武当山,母亲和小姨妈都高兴,只是小姨妈不敢画船,说是看水就晕。

父亲的右脚老是肿着,但不疼,他带着父亲,去沙河市医院检查。他一直惴惴不安,坐在闷热的走廊,等父亲出来。中午,他和父亲吃饭,要了一斤半驴肉、一盘花生米、一盘木耳炒肉、一盘宫爆鸡丁、一条鲤鱼,还有一盆鸡蛋汤和一斤饺子——他们喝酒,一人一瓶青岛啤酒。他看着父亲吃,看着父亲的嘴巴上下那些有些泛白的胡子——他想哭,他知道,他的父亲多年不曾在饭店吃过饭——就是一口水,也没有坐在明亮的饭店喝过一滴。

他就那样看着——不说一句话,偶尔给父亲夹菜,嘱咐父亲慢慢吃不着急——他相信父亲尽了最大的努力,但还是没有把菜、饺子和汤都吃完。父亲有点可惜,他笑笑,起身,和父亲走出门去,正午的烈日像是刀子一样,整个城市都在喘息。他和父亲坐在树荫下,看车辆和人,看阳光中的尘土,还有满地飘飞的各色垃圾——终于下午了,他带着父亲,再次到医院,取化验单的时候,还没看清上面的字,就询问医生——到底有什么事情没?医生很忙,口气暴躁,他也心急,大声呵斥医生的态度。他转到楼下,找到主治医生,老了的医生,看了一下,说没事,只是尿糖有点高,但不会得糖尿病。他还是不放心,请医生看仔细些,医生又看了一下说,没错,就是这样的。

还没进入伏天,他去游泳,在很大的水库边,脱掉衣服,就跳了下去,一阵折腾之后,趴在坝上,大口喘息。附近山坡上长满栗子树、核桃树、杨树、槐树和荆条灌木,鸟雀鸣叫,气氛安谧——他想到诗歌,趴在一片薄沙上写了几句——“大水中的身体只是季节性的,周边的山野在阳光中显得热烈,最好的人应当是我,但还不够,需要另一个人,在水声和鸟鸣中一起度过。”没过多少天,他又去了,水库清水依旧,但他的诗句却变成了沙子。还有一个正午,他去河里洗澡,四周无人,闷热的风在身体乃至周边田地里爬行,他赤身躺在一块巨大的石板上,上下灼热,点燃一支香烟,看到湛蓝的天空——想起他母亲信仰的基督耶稣——他对妻子说,耶稣会不会就住在上面,那么虚妄和空幻的地方,他怎么能站立和行走呢?

那时候,他还想唱一支歌——不是流行的,是民歌,是土腥味呛人、有点黄色的那种,他想到了山西《七十二开花》,唱了其中一句:“山药蛋开花一股嘟白,小鸡子透过扳机来。”“小鸡子”和“扳机”各指男女生殖器。这歌曲是他从山西的一个放羊人那里听到的,多少年不忘,或许只因为这歌词直截了当的缘故吧——不仅如此,在很多时候,他会想起这一支民歌,不由自主哼唱起来,可惜收集的不全,只是其中的几句——他一直这样认为:民歌,要比诗歌伟大,一支民歌可以将当代的所有诗歌映得黯然失色。

他的小姨妈盖房子,他去帮忙——多少年没有做过苦力活儿了,但他很卖力,他知道,小姨妈也和母亲一样,小姨妈的事情就是母亲的事情,母亲的事情就是他的事情。不巧的是,他的一个亲戚的狗被车压伤了,趴在马路边奄奄一息,他母亲怕狗死了,提了剩饭和馒头,去喂。然后抱着往回走,累了,放在一边的树荫下——再抱时,狗猛然咬住了他母亲的左手腕——躲出后,鲜血支流,那时候,他正在小姨妈家帮忙,正干得热火朝天,有人叫他——看到了母亲的伤口,足有2米深。

他心疼——妻子带着母亲去医院包扎,他急,干活儿心不在焉,趁众人吃午饭,他骑了摩托车,5分钟跑了10里地——由于慌张和快,还差点碰伤一个人。医生说,要是狗的牙齿再长一点,就伤到动脉了。他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母亲,既欣慰又觉得心疼,眼泪就要留下来了,到走廊上抹掉。

他们再一次踏上回程,出了家门,村庄的山峦在车窗外告别,熟悉的景象像是一场梦境,绿色的草木是最可安慰的。再次到北京,还是利文来接,然后吃饭——那时候的杨献平先生,脸色已经黑了好多——两个月来,他和父亲一起,在烈日下的卑微劳作,从麦子成熟到玉米茁壮。

列车向西——沿途的州县,他们是陌生的,我只是路过,多次的,像一只掠地飞行的鸟,在张家口,短暂停车,他用手机给儿子照了一张像;而呼和浩特和包头都是深夜,黎明是银川,想到这里的一位诗人——梦也。中卫之后是腾格里沙漠——黄色的沙子,委顿的植物,一边的长途车辆运行得声无息,落在阔大的戈壁上,有一种鹰翔浅空的感觉。

再一次落足巴丹吉林,重复的工作又开始了,最初几天,熟悉的似乎有些陌生,但没过多久,一切都像往常一样。十一去了低窝铺一边的404厂,和朋友们喝酒、跳舞、唱歌,谈论失败和不朽,男人和女人,爱情与非爱情……一个月后,他又去了一次,照常喝酒、跳舞和胡说八道,在深夜,与朋友们拥抱,还有女士——那时候,深秋的大街上冷风吹动,而酒后的拥抱让一个人的身体和灵魂获得了短暂的温暖和安静。

现在,他又坐在这里,像往常一样,从这里到那里,每周两次乘车,在戈壁之上滑行。在一个夜晚,忽然发现,戈壁上稀疏的骆驼草堆起的黄沙,看起来就像坟茔。最近一段时间,他听说和遇到两件事情——两个男女相爱了,都是他的朋友。如火如荼的时候,就相聚在某个城市的某个宾馆,情不自禁,激烈做 爱,以肉体的最终融合完成爱情的最后方程式——尽管很快烟消云散,但他们觉得还是幸福的,都没有一点不应当和后悔。另一件事情是:一个同事真的要离开了,回到桂林,吃饭的时候,他说到了生活——随意、简单、不生养孩子、走到哪里算哪里,充满了颓废的后现代主义倾向,还有一种厌倦。他看着他的眼睛,他躲开,他知道,生活原本如此。或者说,一个人或者两个人组成的生活,终究逃不过更多人的生活模式乃至他们给予的影响。

转眼之间,就是12月,12月的沙漠风是冷酷的,也是热烈的,他时常感到脊背发凉,脚踝冻疼。这一年,他先后对许多朋友说,要保重身体,预防禽流感;他读书,不过《圣经》、《鼠疫》、《海市蜃楼中的帝国》、《1688年的全球史》、《忧郁与荒原》几本;他几乎写不出诗歌了,总是想起民歌——陕北、山西还有凉州小曲;每周给父母打一次电话;不断更新手机通讯录,删除或者增加,总伴随着喜悦和不安。这一年,他一个人起草、下发和上报了大约21份报告、方案、计划、措施等等公文,一个人做了一个月的三个人工作,还迎接了一次大规模的检查。除此之外,他一直混迹于网路,搞了一个散文中国论坛(http://cq。netsh。com/eden/bbs/755156/)和一个博客(http://yxp1973.blogms。com/),一个智客(http://yangche。pkm。cn)。他写散文,乱七八糟,什么都写,他说出自己的心事和欲望。他说散文是个人史——是大时代和地域背景下的个人身体和情感经历,隐晦或者明朗,狭窄或者广阔,他要求一种本质和真相。他厌倦了诗意,也厌倦了虚伪——在很多时候,他只需要忧伤,但异常渴望误解之后的生动和明朗——而事实并非这样,一切都还在继续,忧伤和误解,好像他生活的两对翅膀——现在,又一年的时光即将过去,他不知道为什么又是一年,一年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概念——他时常觉得自己在加速衰老,像一只风筝,在时间的空中,越来越陈旧,也越来越轻盈。

总要有一些厌倦

这一天就要过去了,但我是厌倦的。没有来由的厌倦,感觉就像是一朵飘浮的棉花,令人顿感虚弱,也有一种摸不着的空幻。也像是一块嵌在山坡上的石头——终有一天会裸露出来,甚至滚下山坡——人何尝不是如此呢?厌倦是自己对自己的一种排斥,也是自己对自己乃至生命意义的一种重新认识。

2005年12月3日,冬天的巴丹吉林,我照常窝在家里,像一个地鼠、一条蛇或者一只休眠的蜘蛛,长时间坐在微机前,看一些图片或者文字,搞笑或者沉重,哲学或者世俗,身后是妻子不停忙碌和儿子的嬉闹,乃至风在窗外穿过行人和树木的呼啸声——这样的一种生活——我已经重复了很多年,每年的冬天大抵如此,风在浩大的戈壁上飞行,又何尝不是在我们的头顶乃至内心呢?我已经感到了厌倦,这种厌倦是重复的生活景象所带来的,也是个人生命和思想的一种自觉意识。

我敢说:每一个人,在清晨都很清醒——很多时候,我张开眼睛,第一个念头是:我还活着——这是令人高兴的,但其本质是令人沮丧和无奈的——每一场睡眠都像死亡,呼吸着的死亡,一口气的存在使得生命在无意识的状态中获得了一种休整。而当意识重新回来,主导一个人一天又一天的生命行为,那么,所有的沮丧和无奈都是暂时的,生命驾临新的一天,它虚无而真实,所展开的和所隐藏的一样多。很多时候,一个人,其实无法预料稍候一分钟之内所要发生的事情。

前些天,接到多年没有联系朋友小皮打来的电话,满口笑声地问我知道她是谁不?我猜了半天,说遍所有女性朋友名字,也没想到小皮。小皮嗔怪了一句说,她终于恋爱了,一个事业单位的男人,比我帅上十万八千里再加孙悟空一个跟头——我笑了一声,才知道她小皮是在埋汰我。我反击说这和俺有什么关系啊?沙子和金子,虽是同根生但没有类比性——止住调侃,小皮又说,她最近读了一本书,叫《1688年的全球史》,作者是英国的小约翰·威尔斯。我还没来得及插嘴,小皮就介绍说,这是一本博大而又细致的书,将1688年的世界史分成具体的段落,就像一个个面包横切面一样,一节一节进行记叙和展现,读后给人一种庞大的开阔感,且有着散文的流畅和小说的雍容。

说完,小皮叹了一口气,说,她恋爱是真的,但现在已经厌倦了。我说怎么厌倦了?她说也说不清为什么,反正厌倦。说完,道了一声保重,就放下了电话。我看了看表,正好24分钟——正好和一天时间的10倍数相吻合。我没有想到的是,我的厌倦已经烟消云散,而另一个人却又说出了厌倦。我不知这是巧合,还是必然,是同一种性质,还是各有所属?一个上午,我一个人坐着,在微机面前,傻子一样,脑海里反复出现“厌倦”这两个字。或许是受了小皮的情绪影响,竟然也再一次觉得了一种莫名的沮丧——那种感觉,就像是一根长长的针,扎在我的意识里,而且越来越深。

我不知道这到底为什么——厌倦,成为了一种共同的情绪,或者说是一种社会病。我站起来,站在窗前,冬天已开始了很久,干枯的沙漠在风中摇晃着稀黄的太阳,行人的脚步在楼壁上敲着空旷。就连那些光秃的杨树,也浑身沾满了白色的灰尘——我想风会不会厌倦呢,还有其他的人和树木,乃至无形的时间和空间?摊开的书籍像是一张远古的面孔,照进房间的阳光似乎有一些温热——我脑袋混乱,像是被重物击中,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想去做,呆呆地,站起或者坐下。

吃中午饭时,看到肉,猪的,熟烂得像是一块凝结的土,牙齿稍微一碰,就烂在嘴巴里了。我想到了猪——乡下的猪,人类多少年的伴侣和鲜美食物——它们是不是也厌倦了?总是在长大之后被人类的刀子杀死,肢解,然后变成每个人口中嚼动的食物——这是残酷的,我在吃的时候,总是会想到每一个食物的来源乃至它们最初的模样——成熟是不是也是一种厌倦呢?亲爱的植物和动物们——它们的厌倦的基础是成熟,而人的厌倦却无处不再。

还有一段时间,我厌倦吃饭,不想做,也不想吃——不管身体一再的强烈反叛,坐在某个地方,像一尊雕塑一样,除了手指和眼睛,其他的部位都是僵硬的。直到最后,我觉得了疼痛,来自胃——器官的疼,击穿感觉的疼,让我无所适从。但我仍旧厌倦吃饭,不愿意站起来——我不知道这究竟为了什么——似乎是对自己的惩罚,但又像是对物质的一种敌视。当我站起身来,还没有迈步,就是一阵剧烈的晕眩,而后是迫切的饿,杀人的饿——我像疯了一样,还没有提上鞋子,就跑出门,下楼,直奔饭店,而当胃获得一定的食物,我感觉还没有充满的时候,就又厌倦了吃饭,看着那些菜肴,突然觉得了十分陌生和可怕,继而涌出的感觉还是厌倦,放下筷子和碗,起身之后,再看,却又觉得自己吃剩了那些饭菜突然面目可憎起来,像一些人,或者一些不干净的东西,让我觉得了自己在某些时候的不道德甚至可耻。

每一年当中,总有一些时间,我是恍惚的,也很容易厌倦和沮丧的——就像现在:2005年的12月3日,再一次感到了来自自身的不可遏制的厌倦情绪——从早晨开始,一直持续到深夜。傍晚,去酒泉办事的同事小赵回来了,给我带回了小约翰·威尔斯的《1688年的全球史》,我接住,有点迫不及待,翻看了它的目录。晚上细看的时候,想起小皮,不禁笑笑,然后想:小皮为什么厌倦呢?恋爱是最美的事,连美好的事情都可以厌倦,还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整个晚上我照旧坐在微机前,摊开的《1688年的全球史》,淡红色的封面和封底沉在玻璃上面,洁白的纸张密密麻麻的汉字像是一大群的蚂蚁标本。我想到,相对于他人或者更大的世界——2005年12月3日,这是我一个人的生活乃至精神史,我用一个晚上,把它记叙下来——直到深夜,揉揉眼睛,黑夜更冷,厌倦的感觉又从内心升起,像是庞大的烟雾和毒气,以曼妙的姿势,蔓延开来。

还没开始就错了

还没开始就错了——我知道,但我愿意。这是一个悖论,有一种死不悔改的固执,还有一种勇往直前的丈夫气概。很多时候,我是这样的,明知道是错误,但还要去做。比如说,心里早知道不可能和某一个心仪的女子结婚,但还是喜欢恋爱,和她在一起。我也有过这样的经历,现在想起来,好像是极为美妙的,又好像不是,对自己来说,似乎暴露了某种恶劣天性。

经历了人世的沧海桑田之后,忽然之间,什么都明白了然了一样,不再谨慎,不再楚河汉界,泾渭分明,不越雷池一步。具体说,这是一种沮丧,或者说洞彻人世之后的一种消极对待,也可以说是随波逐流,受到社会大环境的的影响。十多岁的时候,总是把爱情幻想得美轮美奂、纤尘不染、极尽浪漫,甚至想,将来若有人爱我,我一定好好对她,哪怕夫妻性事,也要轻拿轻放,小心翼翼——这种幻想,一开始就是错误的,但没有人会否认它是美的,甚至用来被歌颂,成为一种人的自身品质的鲜明体现和象征。

还有很多时候,我总是幻想一些不切实际的事情,比如,想去某个地方,充满了向往,甚至有些迫不及待,而一旦到达,进入之后,却与愿望大相径庭,风牛马不相及。有一次,见到了一个慕名已久的人,几天时间,交谈和相处之间,竟然发现这个人俗不可耐、浅薄之至、真的是浪得虚名,与传说格格不入——不由产生盛名之下,其实难符的感慨。进而怀疑自己的审美观乃至世俗判断力。而另一些,没有任何美好预感和期望的事情,往往超乎想象,美好得令自己吃惊。不久前,又去了一个地方。此前,朋友多次邀请,而在个人想象中,那里肯定枯燥无味。可是不然,去了之后,竟然比最想去的某个地方都好,不是环境,而是人。具体说,是那里的朋友。人是决定性的,物质和环境只是一种陪衬。

我总觉得,中国文化的最大缺失,不是高超的智慧,而是愚笨的智慧,这就是爱——博大,悲悯、宽容、自由,具有泛指和救赎意义上的爱。我们总是把“爱”狭义化,将博大变为具体,把宽容说成简单的个人情感。没有人对这种缺失负责,但有很多人实践和流传——现在,则成为流行歌曲的关键词,铺天盖地的爱,似乎只是一个爱,口头表达的爱,却在爱的道路上处处迷失、扭曲和篡改。

这种传统,一开始就错了——错得深入骨髓,千家万户,每个人的内心和思维方式。一个朋友恋爱了,另一个朋友也恋爱,两对新人相聚,一个女生对另外一个男生开玩笑说:你爱我不?男生说,我只爱坐在身边的某某。他的女友感动异常,走出门来,就抱住男友以热烈的长吻表达自己的感激。我觉得可笑,女人总是会被一句话所倾倒,而不顾一句话背后的细节和情景。其实,她一开始就错了——我们也是,总是被那些微小而又虚假的温情故事弄得热泪盈眶。小时候,惹母亲生气了,母亲会说,后悔当初不应当生你——这句话是有意味的,所隐藏和所透露出来的信息令人尴尬。

有一次,临时改变主意,中途下车去到另一个地方,仅有一面之交的朋友凌晨来接,一连几天,都在一起,参观了当地不少的名胜古迹,众多的朋友围在一起——有一次,我喝醉了,朋友从一楼将我背上五楼,凌晨醒来,屋内漆黑,开灯之后,却发现睡在一张大床上,而朋友则和妻子儿子一起,睡在对面房间一个极小的床上——我知道我做错了,我一个人在无意识中攻占了他们三个人的睡榻。

我是歉疚的,这些年来,一直不敢忘记。想起那位朋友,心里总是暖暖的。多年之前的上海读书生活,那么多人,至今还一如既往的同学很少了,而唐小平一直就在。2002年和朋友到兰州,小平提前订了房间,通知了其他人,从第一夜到我们离开,小平一直陪同,从这里到那里,离开的那个夜晚,小平站在寒冷的月台上,看着我上车,徐徐离开。小平喜欢喝酒,酒后打电话来,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说着说着就睡着了,我只好挂掉。第二天一早,再打电话给他,他却浑然忘了。

这是令人感动的,想起小平,总禁不住眼睛潮湿。有时候他打电话来,知道是喝酒了,就骂他训他一句,关闭通话。我时常说,打电话找你最喜欢的人说话,你最喜欢的那个人肯定不是我。小平笑笑,说是他的父母,但深夜不想惊扰他们——惊扰一词在这里是温暖的,是爱的另一种代称。这话对我而言是有些冷落,但仍旧感到欣慰,他知道去尊重并且以内心的方式热爱一些人。有时候他急于纠正,免我误会。其实,还没开始他就错了,我不会因此生气,倒是愿意他经常这样说,也这样做。

另外一件事,是两个人的婚姻,男方是一个远方表哥。他知道,这桩婚姻从一开始就错了,但仍旧按部就班,完成了人生的某个环节。随之而来的痛苦是不可估量的——没过多久,他们要离婚了,理由很简单,表哥说,表嫂的生活能力差,不适合在一起。说到这里,我对各种的理由是很有看法的,只从汉代酷吏和明代《罗织经》之后,中国人是最不缺理由的,任何事情都可以找出一番冠冕堂皇的理由。除此之外,我不止一次地怀疑过文明社会的一夫一妻制度,它在很大程度上有违背人性的嫌疑——没有一个人对另外一个异性葆有不竭的热情,当那些被讴歌或者被肯定的夫妻得到世俗的尊敬时,也正意味着众多人对这种信念和秩序的怀疑和丢弃。

说到具体的人事,我两个已经过世的舅舅,二舅一直对大舅心怀不满,虽然是同胞兄弟,隔阂也会在复杂的社会关系中慢慢积攒,最终成为一种消灭亲情的强大敌意。大舅出事那天,二舅还站在自家的院内,大骂大舅做错了事情,到下午,大舅从房顶摔下故去了,二舅闻讯,放声大哭——他意识到了一个亲人的失去,更重要的是,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错误。没过几天,他就病了,躺在病床上苟延了7年。我回去看他,一见面他就哭,说自己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多少年来,他误解了大舅。

这种误解和悔恨是终生的,当一个人不在了,所有的仇恨是虚假的,感恩也有些虚幻。从这个方面说,仇恨——从一开始就错了,当肉体灰飞烟灭,一些情绪如敌意、感激、幸福、悲伤等等比肉体短暂。俗世利益的争夺导致了各种隔阂乃至强大冤仇。还有一个事例:同村邻居,多年积怨。一个人趁另一家人不注意,将其4岁的孩子带走,卖到山西一带。事隔多年,小孩竟然回到了亲生父母身边。这是令人欣慰的,但他回到,必有所放弃。一个人出生,在成长途中,什么都不重要,学会博爱与感恩,才是一门永生的课程。但最好的内心品质应当是怎样的呢?上帝说:“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圣经·诗篇23》。

被风书写或者随水漂流

被风书写是一种幸运——我站在这里,在时间当中,像一块活动的石头或者干结的土块,每一天都在掉落——被风书写,被水流带走,我知道我一直在消失,在风中,水中,在天堂也在地狱,在土上也在土下。很多时候,我来不及回顾四周,来不及在说一句话,对你,或者对他,对自己或者对陌生人。我看到的光亮都是棕黑色的——那些人,挤在那里,推杯换盏、钩心斗角,为一杯酒或一枚苹果,甚至一枚纸作的勋章,一会温情脉脉,一会大打出手。

这就是我看到的那些人——他们和我没有什么区别。同样的血肉,同样的灵魂,只是思想意识变了,站在一起,就有了光,相互照耀的光,他们的光是直线的,只近距离看到。而两个爱着的异性所具有的光亮,再远的距离也是无济于事的,他们心中的光线可以无限延长,一个人走到哪里,另一个紧跟而上,哪怕对方在隐蔽的角落做一些龌龊的事情,对方的眼睛也可以看到。我的一位朋友恋爱了,与女友天各一方,千里的路途阻断了身体,但却阻断不了内心和生理。在夜晚,星空或者月亮,从天堂泻下的光亮照着两个窃窃私语的人,他们的面庞在深夜生动,他们的内心和生理在对方的语声中变得蓬勃异常。

很多时候,这位朋友就坐在我的面前——在浩大的巴丹吉林沙漠,到处都是人的孤寂——只有成堆的黄沙和古日乃的牧羊是热闹的,成群结队的。我们同在这里生活——跟随风,跟随风中稀薄的水份,像骆驼或者卵石一样,看着自己的脚尖和内心,看着阳光中的树梢乃至偶尔的大雪中的乌鸦翅膀——逐渐地欢愉或者悲伤。这位朋友,他和我一样,是孤独的,我们时常坐在一起,一杯酒,一盒香烟,一些瓜子和水果。交谈之初,总是很谨慎,很腼腆,酒过三巡之后,就打开了内心——我第一个知道一个人的内心竟然是如此的广阔,无所不包,无所不在,无所不能,又无所不及。我吃惊了,看着他的眼睛,陡然陌生了好多,也好奇了起来。

我知道,每一个人的内心都存在着一定程度上的封闭——它是独立的。在很多时候,它只有它自己才可以打开。他说,他爱过一个女人。开始很单纯明净,什么都不想,只是想和她说话,像兄妹,像纯粹的友谊。这样的时光,一直持续到了三年之久——他们没有说到爱情,但说到了各自的忧伤、孤独、欢愉和绝望。有一天,他突然对着话筒哭了起来,像一个孩子。他说她身上有一种母性,有一种令男人突然间寸断柔肠的温柔力量。她吃惊了,真的像母亲那样询问他,关心他,他说出了自己的忧伤。

其实,所谓的忧伤是不可捉摸的,没有来源,没有方向,持续短或者长都飘忽不定。后来他们爱了,自然而然——男人和女人,除了血缘关系,谁都逃不过的这一个悲壮而又幸福的结局。一场恋爱轰轰烈烈地开始了,像一朵花的开放,像一声雷霆于内心轰鸣,像石头与青草摩擦出的光亮……而这人世间没有一件事情可以以完美的姿势获得收场。最终的失散——他说,他感觉他们的爱情就像路过身体的一场风或者一场雨,一番洗涤之后,最终零落成泥。

由此,我想到了被风带走和随水而去,想到了美好的事物在时间的开阔通道中的凋落和惨败。那时候,坐在对面的朋友哭了,眼泪在接近午夜的灯光中像是大把大把的黄豆,噗噗噗噗落在敞开的衣襟上。我深受感染,但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安慰是多余的,痛苦和悲伤是对美好最好的悼念和惋惜。这令我不由想起“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想到郑钧的同名歌曲,那种掩不住的苍凉和惋伤,绝望和疼痛,我感同身受。并不自觉哼唱起来——“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一切全都会失去,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的眼泪欢笑全都失去,所以我们不要哭泣,所以我们不要回忆过去,所以我们不要在意,所以我们不要埋怨自己……”

唱着唱着,我也哭了,深夜的两个男人,与其说为一个故事和一支歌曲而失声痛苦,不如说是为一种美好事物的丧失而兔死狐悲。到第二天早上,想起昨夜的情景,两个人相视一笑,彼此心照不宣,此外,还有一点尴尬心理。独自一人的时候,想起《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首歌曲,忽然能就有了一种莫名的悲伤、联想起好多人事。神话中的牛郎织女、白蛇许仙等等,那么恩爱的夫妻,美好的人间伴侣,也笼罩在“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句俗语之中。谁也没有逃脱——仍旧只是被风书写,随水而去。附着于真实人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很多的恩爱夫妻,最终也是的,总有一个提前告别人世,将另一个人留在人世——他可以孤独,也可以繁华,可以重续,也可以另嫁。事实上,符合人性有时候也不一定符合美好的标准。如续弦和另嫁,看起来是人性的,但又何尝不是一种背叛呢?

很多的美好事实上没有意义——所谓的憧憬和渴望仅仅是一种情绪,短暂似乎瞬间。这是一件糟糕的事情,人力无法改变。我一再想起一个发生在身边的真实故事。一个老人,一辈子不喜欢自己的妻子,但妻子异常贤惠,受他暴打之后,仍以笑脸相迎,双手端饭,周到伺候——很多人对这个男人的暴虐行为提出抗议和制止,但效果不大。时光迅即,转眼之间,两个人都老了,忽然一天,妻子去世了——飞扬跋扈的老人忽然黯淡下来,飞扬的神采似乎霜后的茄子,满是憔悴不安。总是一个人待在和妻子生前的房间,使劲抽烟,使劲喝酒,整天看着另外一只枕头发呆——没过多少天,他也死了,无声无息,趴在妻子生前的枕头上,蜷缩着,像一个孩子。

我知道其中蕴涵了什么——但另外一些,一对夫妻,其实是很脆弱的,如果没有两个人身体和灵魂的结晶,那么,它的脆弱性就不堪一击了。有一次看电视,看到一个极其酷烈和残忍的夫妻情事。妻子为了摆脱丈夫,日 日带着情人回家,并在丈夫面前作各种亲昵动作,天长日久,丈夫肝病发作,妻子和情人如愿以偿——这种杀人方法,使人头皮发麻,人的最险恶的一面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了。看完,我觉得了可怕,来自人本身的深不可测的可怕。我得感谢现代传媒手段,它使我形象而又直观地看到了这一个新奇事件——我想到,在汹涌的人海中,竟然有如此之多的光怪陆离。

这一事件,不由得让我想起好多的事情,人和人,夫妻和父母——兄弟和姐妹,尤其那些相互戕害,确实令人沮丧。对簿公堂、怒目金刚虽然可以伸张法制,但谁说那不是对亲情的一种屠杀呢?让·雅克·卢梭说,人性的首先关怀,是对自身利益的关怀——个人以及个人利益,几乎统治了世人的所有欲望。但是,我一向固执地认为:一个人,被人生养或者抚摸,留下的痕迹一生都无法消除,那是烙印,是遗传,也是胎记。两个陌生者一旦成为夫妻,以身体接纳和进入身体,其所留下的痕迹也是永生不可删除的——而这些,总是要被风书写,随水漂流的,时间是我们的最为强大的敌人,是刺客,一点点地偷袭,在我们的生命上割下它想要的东西——但是,作为人,我觉得幸运,必然获得了一种在时间中游走的躯体和能力,除此之外,我们还有爱、善良、宽容、自由、思想和无处不在的物质欲望——当我们最后一次睁开眼睛,我想我会说:我是人,就这样生活,也必将就这样灭亡。

同类推荐
  • 有思文丛:深夜醒来

    有思文丛:深夜醒来

    本书是小说家乔叶的一本散文集,收录了“深夜醒来”、“咬文嚼字”、“吟游四方”3辑共39篇文章。内容涉及对逝去亲人的回忆、对日常生活的感悟、对旅行意义的哲思,语言通俗清丽、感人肺腑。
  • 文化生态视镜中的中国报告文学

    文化生态视镜中的中国报告文学

    本书内容包括:近代文化转型与中国报告文学的发生,发生期中国报告文学的基本形态,左联的文化策略与报告文学的崛起,政治文化制导与报告文学的演化等。
  • 唐诗宋词元曲大全集(超值金版)

    唐诗宋词元曲大全集(超值金版)

    本书所选篇目以普及性为要,挑选可接受性强、浅近明白之作入书,又广泛借鉴了其他的权威版本。宋词和元曲的选择则是对各个时期、各种题材的作品衡量斟酌,博采众家之长。元曲包括元散曲和元杂剧,元杂剧文学成就也很高,但我们尽量侧重选择活泼灵动、浅俗直白,并能够使欣赏者毫无间隔感的元散曲。
  • 诗词鉴赏:烟月不知人事改

    诗词鉴赏:烟月不知人事改

    "本书是第一本将词作鉴赏与词人生平完美结合的读本。全书共分八卷,包括:明日落红应满径,梦里不知身是客,人生自是有情痴,相思已是不曾闲,流光容易把人抛,任是无情也动人,歌尽桃花扇底风,人间有味是清欢"
  • 边地母亲:五万进疆女兵的婚姻纪实

    边地母亲:五万进疆女兵的婚姻纪实

    本书是目前国内第一部以建国初期五万女兵进军新疆的重大历史事件为背景,创作的全景式长篇纪实文学。有评论家称:“是一部五万进疆女兵的婚姻白皮书”;也有人说:“是一部当代女兵屯垦戌边史”……作者说:“是一座当代新疆母亲的纪念碑。”
热门推荐
  • 方圆杀

    方圆杀

    武之极,可气动山河;棋之巅,可知晓乾坤。本书将围棋融入东方玄幻,在一个玄而又玄的世界中,上演一段波澜壮阔的少年励志奋斗史。新人需要鼓励,新书需要支持!求各位书友的点击收藏推荐!O(∩_∩)O~~书友群:173813100(欢迎喜欢本书或喜欢围棋的朋友)
  • 宫时雨

    宫时雨

    一代人恨,连生到下一代人,最终是咎由自取还是得以如愿。是爱情还是报复,是快感还是痛苦,这一步终究是摊开了。我会陪你走的。我是宫时雨,你是楚凌天
  • 家父西门吹雪

    家父西门吹雪

    简介:一天,陆小凤找西门吹雪喝酒,不小心,两人都中了春药陆小凤选择去青楼,西门吹雪打算借此锤炼意志,结果没忍住那一年,西门吹雪十八岁,作为一个立志要成为剑神的少年,为了剑心通透,他不得不承担起另一份重要的责任简介二:不小心穿越武侠世界,为了让自己生活的更舒适,他决定要努力让它实现现代化,首先从电灯开始。声明如果文章跟你印象中的内容有出入,请参考以下解释:本文作者gaga,非酒鬼古龙,截止
  • 林玉椿寓言集:滴水窥海

    林玉椿寓言集:滴水窥海

    我热爱寓言,是因为寓言可以让我们感悟,让我们幸福。我喜欢寓言,是因为寓言不但形式活泼,短小精辟,而且还可以给我们最好的启迪,给我们对人生、对社会最深刻的理解,从而让我们更加热爱人生,更加追求完美。
  • 唐王屋山中岩台正一先生庙碣

    唐王屋山中岩台正一先生庙碣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你赐予了我光明

    你赐予了我光明

    大学校草陈少卿因为意外而失去了光明,万念俱灰的他在护士林素雅的照顾和开导下走出了阴影,本来可以幸福生活的他们,却又一次被命运捉弄了......
  • 有个鬼畜妹妹怎么破

    有个鬼畜妹妹怎么破

    我生在一个好家庭,至少出生6年我是这么认为的,但是突然妈妈带回了一个妹妹,鲜红的瞳孔,嫩白的肌肤,浅黄色的发丝,穿着古典的洛丽塔,头戴萌系的贝蕾花苞帽。似乎一切的噩梦都是这么开始的。“哥哥撒,我的小熊坏掉了呢,我们来玩捉迷藏吧。”那妹妹挥舞着手中由内往外爆开的小熊娃娃,身后张开着七彩斑斓的水晶翼,看着我的眼神就像碰到新玩具一样……
  • 梦回千年纷扰时

    梦回千年纷扰时

    闪烁的星光里勾勒着他的影子,交接的月光映衬着此时的孤单,昔日的经历成了此刻的回忆,亦或是此刻也只剩下了回忆!
  • 说出职场好前程

    说出职场好前程

    在职场中,口才就是资本。拥有卓越的口才,可以让你在错综纷繁的人际关系中游刃有余,于激烈的职场竞争中脱颖而出,在斗智斗勇的谈判桌上侃侃而谈,从尴尬的境地中轻松突围……本书站在理论的高度,从剖析林肯、卡耐基、基辛格、希拉里、奥普拉、白岩松、崔永元等众多名人的说话艺术入手,结合丰富的人生实践,以大量经典的故事为案例,全方位阐述了职场中的人际沟通智慧,是提升职场口才最权威、最全面、最实用的一本书
  • 苏德争锋(第二次世界大战史丛书)

    苏德争锋(第二次世界大战史丛书)

    本书综合国内外的最新研究成果和最新解密资料,在有关专家和部门的指导下,以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历史进程为线索,贯穿了大战的主要历史时期、主要战场战役和主要军政人物,全景式展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恢宏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