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了春晚而走红的二人转艺人小沈阳说，人生最痛苦的事情是人死了，钱没花了；他的师父说，人生最最痛苦的是人活着呢，钱没了。艺人所言不无道理，但赵拥军的事却让我想起了古人的说法。
赵拥军是个怪人，这是我后来发现的。
赵拥军高考落榜后就离开老家，我念四年大学，他在城里打了四年工。寒暑假我几次回家，也没见着他。大学毕业后，我工作的单位就在他打工的县城，但我们却阴差阳错一直没联系上，直到五年前的一天傍晚，我和赵拥军才在一家商场门前的马路上重逢。
大哥，是你吗？他一把拉住我的手。
拥军，怎么是你！我紧紧地抱住他。个子高了，比上高中时瘦了许多，模样也变了，但说话声音一点儿没变，听声音我就认出他来了。
看样子，他混得不错。听老家人说过，赵拥军如今是城里人儿了——这是乡亲们对他的褒奖。
赵拥军让我感到有些怪是从那次喝酒开始的。
他问我，大哥，早处女朋友了吧？
我说我女儿都六岁半了。你呢？我问。
他摇摇头，说，没处，这辈子，不处。女人，没一个好东西。
此话怎讲？我见他说的不是醉话，就问。
我恨我妈！是她害死了我爹，也害了我。他说得声音不大，但却让我震惊。
我们上高一那年赵拥军他爹就去世了，她妈既当爹，又当娘，供他念完高中，还拉扯一个女儿，吃了多少辛苦呀！
你喝醉了，我说。
大哥，你，你不了解我。他一脸怅然，斜了我一眼。那眼神儿让我感到一丝惶恐，我生怕他说出什么更难听的话，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真的大哥，我妈她不是个东西！
我看看周围，没人注意我们。我小声说，咱今天就到这，好吗？改天，改天咱哥儿俩再聚。
那次分手后，我一想起赵拥军心里就疙疙瘩瘩的，我觉得我跟他的共同语言已经被时间的流水冲得所剩无几，当年的感觉再也找不到了。
据我所知，赵拥军的爹是得尿毒症去世的。那时，他家欠了不少外债。高二那年，赵拥军差点儿辍学，要不是他妈逼着他上学，他不可能念到高中毕业。他妈哪点儿对不起他爹和他呢？
星期天一大早，赵拥军开了台吉利自由舰来找我，说请我去钓鱼。我哪有那雅兴呀，我说有事，不去。赵拥军不高兴了，说大哥你瞧不起我，车是兄弟打朋友那借的，但咱这渔具绝对是自个儿的，三套，全是日本货，你随便挑，咋样？
他把我塞到车里，话匣子就打开了，填鸭式灌输钓鱼的好处：鱼钩一放，宠辱偕忘；鱼杆一颤，赛过神仙。他说的是钓鱼迷才有的美妙感觉，我没钓过鱼，但也知道点儿。
赵拥军不光钓鱼手艺高，野炊的能力更强，这倒叫我刮目相看。他像变戏法似的，很快就把钓上来的鱼收拾好了。鱼下到锅里，简易餐桌也摆放停当。
塘边现炖，那鱼的味道真个叫鲜。黄瓜柿子火腿肠，大葱大酱干豆腐，下酒菜比饭店还丰盛。半瓶酒下肚，赵拥军又开始“骂娘”了。
这次我没阻止他，不光是因为身边没有别人，我倒想听听他妈到底有什么让他如此记恨。
赵拥军说，那年，我爹快不行了，我说我在家吧，我妹那时还小，啥也干不了。我妈不让，死活让我去上学。你说，我人坐在教室里，心早就飞回家了，满脑子全是我爹，我能学下去吗！那天下午，还有两节课没上我就跑回家，结果，房门在里面插上了。好半天才把门敲开，我前脚刚进屋，就看见活鬼从窗户里跳了出去……
赵拥军说的“活鬼”我知道，就是村东头的霍贵，仗着他哥在乡里当个头头儿，再加上手里不知从哪弄来些钱，专干欺男霸女的勾当。
赵拥军说完“看见活鬼从窗户里跳了出去”，伸手抓过酒瓶，把瓶里剩下的酒全灌进肚里，然后骂了句脏话，就仰倒在草地上。
我没说话。我说什么呢？劝他理解他妈的难处？帮他分析她妈背叛他爹的原因？这合适吗？
前些日子，我从老家人口中听说，赵拥军的妹妹出嫁后，他妈就孤伶伶一个人过日子，整天病病歪歪的，可赵拥军从来不回家看看。去年，赵拥军在城里买了房子，还娶了媳妇，听说媳妇挺贤慧的。我几次想劝他把老妈接城里来，可是没敢开口。他妹妹来找过他，他说他没有这个妈，妹妹临走时，他不少给妹妹拿钱，但每次都说是给他妹妹的，不许别人花。
虽说我怕见赵拥军，但长时间不联系还真有点儿想他，毕竟是同乡加同学呀。那天他给我打来电话，一看是他的电话号码，我赶紧接听。
哥呀，我……我妈去世了。
我当时心里就翻了个个儿，一时愣怔，不知说什么。
哥呀，我妈去世了呀，我没有妈啦呀！
接着，是哭声，那哭声让我想到一个词儿：恸哭。
我大声说，兄弟你在哪？我这就过去。
坐在出租车上，我想，这些年，赵拥军经常骂他的妈妈，那到底是恨，还是牵挂呢？
出租车里正在播放小品，可我的耳边却回响着赵拥军的哭声，我不由想起古人说的话：“子欲养而亲不待也。”此时此刻，赵拥军的内心会是怎样的痛呢？我说不清。
赵拥军，真是个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