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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谁是匿名者

第二天一早,田延豹唤了一辆出租车赶往比雷埃夫斯港。田歌曾透露过,她是在这个港口接受了鲍菲的礼物,他想,在这儿应该能打听到一些有关新游艇的消息。出租车司机是一个饶舌的中年人,但和他们初到希腊碰到的出租车司机一样,他的英语带着太浓的希腊味儿。田延豹的英语口语是相当地道的,这会儿也只好歉然说,我的英语很差劲儿,抱歉我听不懂。司机没有了谈话对象,只好转而听音乐了。

田延豹有了一个小时的清静,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说老实话,这次如果不是田歌的央求,他绝对不会来雅典观看运动会。那个失败之夜所造成的伤口还没有愈合,也许终其一生也不会愈合了。在那之后,他连田径比赛的电视节目都不能看,因为那熟悉的朱红色跑道、清脆的发令枪声和凄厉的哨声,都会揭去他伤疤上的痂皮。

不过,他无法拒绝田歌的央求。

他比田歌大14岁,田歌几乎是在他的肩头长大的,堂兄妹感情极深。记得田歌4岁时,有一次带她去枣园,调皮的小田歌惹怒了蜜蜂。蜜蜂群起而攻,钻进她的头发里,吓得她面色煞白。他把蜜蜂驱走了,自己面颊上却被蜇了两口。回家后,田歌一直趴在他身边,在他脸上轻轻吹着,“还疼吗?豹哥,还疼吗?”

现在,他还能回忆起她的小手指在脸上摩挲的感觉。

后来,他常到各处去训练和比赛,在家的时候少了。26岁那年他回家时(那时他已是蜚声体坛的短跑名将),惊奇地发现,当年的小青虫已经羽化成漂亮的蝴蝶。她美貌原人,身上笼罩着圣洁的霞晕。

对于豹哥来说,田歌仍是个娇憨的小丫头。她会攀着哥哥的脖子撒娇,会挽着他的臂膀,展示她几年来搜集到的有关哥哥的剪报。但有关田歌心灵的秘密,5年后他才略略窥见一斑。那时鲍菲·谢刚刚崛起,田歌坚决地宣布,她已爱上这个素未谋面的华裔美国人。

“一见他的照片,我就觉得他十分亲切,十分相熟。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与你很相像!”

那时他才知道,田歌是把对“豹哥”的微妙感情移到了鲍菲身上。

她对豹哥的婚姻是颇有不满的,她说夏秋君太会算计,“这个世界上能用1元钱买的东西,她绝不会掏出1元零1分。你和她能有共同语言吗?如果是同床异梦还要白头到老,哎呀,那可太可怕了!”当时,他曾佯怒地训她:“你要挑拨我们夫妻不和吗?”但平心而论,田歌并没有说错。他和妻子之间一直欠缺那种灵魂深处的共鸣。妻子太实际,而在他(和田歌)心里却一直珍蔵着某种理想主义的闪光,即使历经挫折也终不悔。

他摇摇头,用力摆脱这些恼人的思绪。田歌和鲍菲相恋后,他为妹妹庆幸。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一桩颇为理想的婚姻。但自从知道鲍菲身上嵌有猎豹基因后,他忽然预感到危险。其实这没什么,正像老费说的,尽管嵌有少量猎豹基因,鲍菲仍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头豹子。不要忘了,现在很多病人身上还有猪的心脏和山羊的肝肾呢。再把思路放开点,连汉朝的开国皇帝刘邦也是杂种哩——刘邦母梦与龙交而孕当然是荒诞不经的神话,但至少说明,在文明社会的早期,人们在心理上对“异种”还是比较宽容的。

但无论如何,田延豹仍觉得心神不宁。他至少要找到堂妹,让她知晓所有的内情,再由她自己做出决定。否则,他就愧对田歌对自己的一腔挚爱了。

比雷埃夫斯港十分繁忙,来往行人都匆匆忙忙,田延豹一时无从着手去询问。热心的司机帮了他的忙。通过一番艰苦的交谈,司机弄明白了他的目的,便用希腊语叽里呱啦四处询问。田延豹不知道他的询问是否符合自己的原意,但也只能听之任之了。半个小时后,司机把他领到了港口船舶管理局的楼前。

船舶管理局的一名职员接见了他。那人叫科斯迪斯,大约50岁,身体健壮,花白的络腮胡子,说一口标准的带牛津口音的英语。

田延豹问:“科斯迪斯先生,请问最近是否有一艘游艇在这儿注册?游艇的主人是鲍菲·谢,美国人。请你帮我查一下。”

科斯迪斯惊奇地说:“鲍菲·谢?就是人人谈论的那个豹人?不,没有,如果他在这儿注册,我一定会记得。”

“也许他是以田歌的名字注册的。”

科斯迪斯立即说:“有!有一艘最新式的太阳能金属帆游艇,船名就叫‘田歌’号,是利物浦船厂生产。三天前,不,四天前在这儿注册。”

“这艘游艇目前在哪儿?我的堂妹田歌告诉我,为了躲避记者,船上将实行无线电静默。但我急于找到它,我有十分重要的事。”

科斯迪斯笑道:“这不难。如今的船上都有黑匣子,持续向外发出无线电脉冲,以便卫星定位系统能随时对每一艘船精确定位。我来帮你查一下。”

“太感谢你了。”

科斯迪斯向利物浦船厂查询了该船的无线电脉冲参数,又同全球卫星定位系统联系,卫星很快给出回答:“田歌”号目前已返回希腊领海,正泊在克里特岛的伊拉克里翁港口。科斯迪斯兴致勃勃地查找着——能查到豹人的下落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碰上的运气。自从豹人的身份被披露后,所有记者都在发疯般地寻找失踪的谢氏父子。他可以拿这则消息去卖一个高价钱。

那个中国人详细询问了情况,包括这艘船的精确方位和外部特征。他一再由衷地表示谢意,临走时他显然犹豫着,终于开口道:“科斯迪斯先生,还有一个冒昧的请求:能否请你为‘田歌’号的方位保密?你知道,我妹妹是鲍菲·谢的恋人,她现在并不知道所谓豹人的消息。我想慢慢告诉她,使她在心理上能够有所准备。”

科斯迪斯有些扫兴,他原打算送走这个中国人就去拨通电视台的电话哩,但这人的苦涩打动了他,犹豫片刻,他爽朗地说:“好,我会用铅封死这个爱饶舌的嘴巴。祝你的妹妹好运,你是一位难得的好兄长。”

“谢谢。”

科斯迪斯对此人印象很好,他目光清澈,眉尖隐锁忧虑,显然他对妹妹的关心十分深切,发自内心。他送客人出门时,热心地说:“你怎么去伊拉克里翁?这儿有定期班轮。如果你急于赶到,还有一家游乐公司出租水上飞机,费用不是太高,从这儿到伊拉克里翁,估计得300-400美元。你需要吗?我可以帮你联系。”

田延豹掂量掂量自己的钱包,说:“谢谢,请你联系一下。”

科斯迪斯返回办公室拨通电话,用希腊语跟对方交谈着,时而威胁时而央求,最后他转过脸笑道:“我说你是我的中国朋友,他答应只收200美元,并且保证把你送到‘田歌’号上再返回。这比坐班轮快捷方便多了。”

“谢谢,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我的感激。”

20分钟后,一架轻型水上飞机降落在管理局附近的空地上。飞机很小,机舱里最多只能塞下两个人。飞机下部是两个巨大的浮筒,外形类似雪橇。驾驶员是个沉静的年轻人,听科斯迪斯介绍了情况后,他很有把握地说:“没问题,这样特征明显的游艇,一定能找到。”

但等飞机赶到伊拉克里翁,那艘游艇已经不在那儿了。它一定是正好在这个当口起航到了别处。科斯迪斯先生已经下班,无法再通过卫星查找“田歌”号的新方位。田延豹一时没了主意,人生地不熟,他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好在驾驶员很尽责,用机上通话器不厌其烦地向各处打听,直到晚上11点,他们才得知“田歌”号泊在千尼亚港附近的海面上。

可是等他们赶去时,一切都晚了。以后,当田延豹被囚禁于雅典圣尼科德摩斯街的监狱时,他常常痛心地想,为什么他没有早点赶去,哪怕早到两个小时,田歌的人生之路也不会在这儿断裂。命运之神为什么这样狠毒?

田延豹走后,费新吾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边焦急地等待着田歌和谢教授的消息,一边努力查找浏览着有关基因工程的资料。他感慨地想,他早就该学一点基因工程的知识了。过去,他总认为那是天玄地黄的东西,只与少数大脑袋科学家有关,只与科幻时代有关。想不到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它就会逼近普通民众的身边。

下午,他接到了田延豹的电话老费,查询很顺利,我已得知游艇的具体方位。我马上乘坐水上飞机赶往那儿,届时我再同你联系。

从屏幕上看,田延豹的表情比昨天略显轻松一些,费新吾也舒了口气。挂上电话,他回头刚坐到电脑前查了一会儿,电话铃又响了。拿起话筒,屏幕仍是关闭状态。他马上猜到了对方是谁。果然,他又听到了那个尖锐的、让人生理上感到烦躁的声音,但这次对方说的是流利的汉语:“费先生和田先生吗?还记得我吧,我说过要同你们联系的。”

费新吾又是鄙夷又是气恼,“我正要找你呢,你在网上说了不少不负责任的话。”

那人笑道:“我知道我知道,非常抱歉,我想以后你会谅解我的苦心。你愿意同我见面吗?我会把此事的来龙去脉全部告诉你。”

费新吾没有犹豫,“好的,我们在哪儿见面?”

“到奥林匹亚的宙斯神殿吧。”

“到奥林匹亚?那儿距雅典有4个小时路程呢。”

“对,那样才能避开记者的耳目。另外,我很想把这次意义重大的谈话放到一个合适的历史背景中。奥林匹亚是奥林匹克运动的发祥地,那儿的宙斯神殿可以说是西方神话的源头。我想,万神之王一定会乐意聆听我们的谈话。晚上6点在宙斯神像下见面,好吗?再见。”

放下电话,费新吾不由得沉吟着,仍是那个神秘人物,但似乎那个人变了——自信,从容,上帝般睥睨众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急于见到此人,揭开这折磨人的秘密。临走前,他在录音电话中留了几句话:

“小田,我去赴一个重要约会,今天赶不回来了。你处如有进展,记住给这儿打个电话。我会及时往旅馆打电话索取你的留言。”

他匆匆披上一件风衣,租了一辆雷诺牌轿车,立即向伯罗奔尼撒半岛的皮尔戈斯城方向开去。

费新吾不知道,他一走出饭店,一辆长车身的梅赛德斯—奔驰汽车就悄悄跟在后边了。这辆汽车车顶上,一个小小的圆盘緩慢地转动着,那是全球通信系统的天线,可以随时与《纽约时报》联系。

车内是罗伯特和朱莉娅,还有司机伯克,以及两名沉默寡言的技术人员戈尔和麦卡利斯持。他们都很干练,说着地道的美式英语,带着明显的军人风度。车和人员都是威尔科克斯提供的。“不用管他们是哪儿的,反正绝对可靠。你只管放心使用吧。”威尔科克斯含糊地说。罗伯特私下谁测,这辆车和三名人员都属于北约组织的情报部门。

在仔细考虑后,罗伯特仍把监测重点放在费新吾身上。谢氏父子都没办法找到,但直觉告诉罗伯特,匿名者和费新吾之间一定有某种关系——奇怪的是,费新吾本人对这种关系似乎并不知情。匿名者很可能还会再次与费新吾联系。何况,鲍菲一直与田歌在一起,而田歌迟早要同哥哥联系的。田延豹已经出发去海港寻找那艘游艇的下落,一旦有了眉目,相信他会很快通知同伴。

所以罗伯特要做的,只是随时把费新吾保持在监视之中——虽然这种偷偷摸摸的监视有欠光明,但比起这则报道的重要性来说可以原谅。毕竟,他对费、田和鲍菲都没有恶意。

费新吾的雷诺开得飞快,罗伯特让奔驰悄悄跟在后边。他们刚刚用技术手段获取了费新吾房间的录音,消息很令人振奋。第一个录音是田延豹留下的,说他已经查到了“田歌”号的方位;第二个录音是费为田留下的,说他要去赴一个重要约会。看来,他们的调查很快就会有重大突破。

雷诺车一直向西开去,已经过了迈加拉,仍没有停车的迹象。他们尚不知道此次约会的地点,坐在前排的戈尔扭过头疑惑地说:“他们究竟在哪儿约会?是不是想甩掉我们?”

现在,他们已经驶过科林斯城,沿着伯罗奔尼撒半岛的北岸前行。在车流较少的海滨公路上盯梢不是件容易事,何况这辆车的外形比较特殊。他们小心地跟踪着,始终保持与之间隔两三辆车。他们跟着费新吾经过帕特雷、基利尼,在皮尔戈斯城驶下海滨公路,掉转车头向东。到了这时他们才猜到,这次约会的地点是安排在奥林匹亚古奥运赛场。

奥林匹亚是最能引发黍离之思的地方。这儿是历史和神话古迹的存放所,巍峨壮观的体育馆、宙斯祭坛和希拉神殿都已塌裂。这些建筑中以宙斯神殿最为雄伟,它建于公元前470年-公元前456年,是典型的多利亚式石柱风格。殿内建有高大的宙斯神像,左手执权杖,右手托着胜利女神,人们走进神殿时,眼睛恰与宙斯的脚掌平齐,这个高度差形象地表现了那时人类对众神的慑服。

但这个世界七大奇观之一的神像早已不复存在,它被罗马的征服者运走并在一场大火中损毁。费新吾走进大殿,只看见了残破的基座和横卧的石柱,他有些嘲讽地想,也许这正象征着众神在人类心目中的破落?落日的余晖照在残破的巨型石柱上,为这片属于历史和神话的场所涂上庄严的金粉。穿着鲜艳民族服装的希腊儿童在石柱间玩耍,手里拿着一种叫“的的乌梅梅利”的冰淇淋。这时,一辆车开到停车场里停下,一位老人走下车,匆匆走向神殿,费新吾不由得大吃一惊一那正是不久前失踪的谢教授。

费新吾犹豫了几秒钟。因为牵涉同那个神秘人物的约会,他不知道这会儿该不该同教授打招呼。但他随即想到,谢教授恰在此时此地出现,绝不会是巧合,很可能也是那个神秘人物约来的,与今晩的谈话有关。于是,他迎上去唤了一声:“谢教授!”

谢先生没有显出丝毫惊奇,看来他果然知道今天的约会。他微笑着同费新吾握手,手掌温暖有力。费新吾细细端详着他。此刻费新吾已经基本相信了匿名者披露的事实,相信谢教授为他的儿子植人了猎豹的基因,从而制造出了一个超人。其实,这位科学家本身就是一个超人,一个超越时代的强者,他只手掀起了这场世界范围的风暴,也几乎成了世界公敌。但从他的表情看不出这些,他的目光仍如过去那样从容镇定。

教授微笑道:“你早到了?”

“不,刚到。”

教授点点头,转身凝望着夕阳,“多壮观的爱琴海落日。在这儿,连夕阳的余晖也浸透了历史的意蕴。”

费新吾不想过多寒暄,直截了当地问:“你知道今晩的这次约会?你知道那个可恶的神秘人物是谁?你知道他新近披露的关于猎豹基因的情况?”

谢教授微微一笑,拉着他走到宙斯神像台基附近的一个角落,这儿没有一个游人。谢教授从口袋里掏出一台微型录音机,按了一下按键,里边立即响起那个尖锐的声音:“你愿意同我见面吗?我会把此事的来龙去脉全部告诉你。”

费新吾惊呆了,“是你?那个神秘人物就是你?”

谢教授平静地说:“对,是我,我使用了简单的声音变频器。很抱歉,这些天让你和田先生蒙在鼓里。但听完我的解释后,我想你能谅解我的苦心。”

费新吾脸色阴沉,一言不发。他恨自己的愚蠢。他早该看透这层伪装了,但在感情上,他顽固地不愿承认这一点。他无法把自己心目中“明朗的”、令人敬重的谢教授同那个“阴暗的”、令人厌恶的神秘人物形象重叠在一块儿。过了很久,他才声音低沉地问:“那么,飞机上的邂逅也是你预先计划好的?你还在北京打听过我的情况?”

“对,我一直想找一张‘他人之口’来向世界公布这个成果。这人应该是一个头脑清醒、没有宗教狂热和禁忌的人,应是生物学家圈子之外的人,同体育界有一定渊源,事发时最好在雅典田运会现场。我还有一点隐秘的希望,这人最好是我的中国同胞,是一个中庸公允的儒者。去雅典前,我特意先到北京去寻找这个人,很快发现你是一个完美的人选,所以,我未经允许就把你拉到这场风波中了。务请谅解,我当时不可能事先公布我的计划,因而无法征询你的意见。”谢教授又补充道,“我在两篇文章中说了一些不合事实的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尽量树立你的权威发言人形象。这个身份以后会有用的。”

在此前的交往中,费新吾一直很尊敬谢教授,但在差异悬殊的两个形象叠合之后,他不自觉地对后者产生了疏远感。他冷淡地说:“可能我并没打算当这个发言人。”

“当然,等我把真相全部披露后,要由你自己做出决定。田先生呢?”“他找田歌去了。教授,请讲吧。”

谢教授微笑道:“实际上,我已经把真相基本上全倒给你了。我之所以把此事的披露分成人工授精——嵌入人类基因——嵌入猎豹基因这样三个阶段,只是想把高压锅内的过热蒸汽慢慢释放出来。即使这样,这次爆炸仍然够猛烈了!”

他开心地笑起来,又解释道:“你可能不十分了解,在西方舆论中,宗教思想和生物伦理学的影响十分强大。在我决定披露这件事时,已经做好被舆论撕碎的准备。所以,我有意选取一个中国同胞来帮我揭开这个秘密。我想,宗教思想淡薄的中国知识分子在这件事上应该比较达观。”

他想起了妻子。妻子坚决反对向社会披露这件事,因为那样一来,就会把他们、尤其是儿子谁到火山口。妻子的忧虑是对的,但他的目光更远一些。他不仅要培养出一个豹人,还要堂堂正正地向社会宣布,要用“疼痛疗法”来治愈社会的守旧。现在,他是孤身一人前进了,不过他不后悔费新吾皱着眉头问:“谢先生,你真的认为人兽杂交是一种进步,甚至是一种善行?”

教授笑道:“人兽杂交,这本身就是一个人类沙文主义的词:人类自身就诞生于兽类一回忆一下达尔文在掲示这个真理时遭到多少人的切齿痛恨吧!人体与兽体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追踪到细胞水平,所有动物(包括人类)都是相似的,更遑论哺乳动物之间了。在DNA中,根本无法划定一条人兽之间的绝对界线。既然如此,坚持人类隔离于兽类的纯洁性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停了停,接着说:“当然,这种异种基因的嵌入不会没有一点副作用。生物圈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立体网络,任何一个微裂缝都能扩展开去。但我想总得有人走出第一步吧。走出第一步,然后再回头观察它引发的震荡:积极的和消极的,再决定下一步如何去做。我很高兴你是一个圈外人,没有受那些生物伦理学的毒害,那都是些逻辑混乱、漏洞百出、不知所云的东西。科学发展应该遵循的戒律只有一条:看你的发现是否能使人类更强壮、更聪明,使人类的繁衍之树更茂盛。你尽可拿这样的准则来验证我的成果。”

费新吾几乎被他的自信和雄辩征服了。谢教授又恳切地说:“如果你决定开口说话,我并不希望你仅仅当我的代言人。你一定要深入了解反对我的各种观点,尽可能地咨询各国的生物学家、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和未来学家,甚至包括生物伦理学家和神学家,再做出独立的思考,然后把你认为正确的观点告诉世人。我希望它是一个由中立者做出的报告,客观,不带感情色彩,有深度。这才是为社会负责。你愿意这样做吗?”费新吾对他的建议很满意,立即回答:“我同意。”

“好,谢谢你的社会责任感。”谢教授自信地说,“我相信一个头脑清醒、中庸公允的儒者会得出和我一样的结论,当然现在先不说它,我不愿给你设置什么框架。一会儿我就交给你一个移动硬盘,有关的资料都在里面。”费新吾说:“你能否用尽量浅显的语言,向一个外行解释一下,怎样把外来基因嵌入到人类基因中?”

教授微笑道:“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难。你要知道,归根结底,基因是无生命物质靠‘自组织’的方式诞生的,所以基因之间的联结天然地,符合物理、化学规律。染色体有三个主要部分,两端是端粒,它们就像鞋带两端的金属箍,作用是防止染色体之间发生融合;中间是可以复制的DNA短序列;另外还有被称做‘复制起源’的DNA序列,它负责发动染色体的复制。上个世纪末,科学家就做过多次试验:把端粒去掉,再把剩余的染色体分成数段,放在合适的环境中,这些染色体片段又会精确地按着原来的顺序结合起来。猎豹和人类同属哺乳动物,各自控制肌肉生长的基因非常相似,所以置换是很容易的。”

他大致讲述了基因嵌入的过程,随后问道:“顺便问一句,鲍菲仍同田歌在一块儿吧?”

费新吾吃惊地问:“这些天他也没跟你联系?”

“没有。我曾事先嘱咐他必须随时同我保持联络,但整整五天了,他没有这样做。恋人在怀,老爹就抛到脑后了。”他笑道。

费新吾却笑不出来,他的心一沉,问:“谢夫人知道儿子的秘密吗?”

“知道。除我之外,她是唯一的知情人。鲍菲本人并不知情。”

费新吾沉默片刻,觉得最好还是直言相告,“那么,难道你们两人都没有想到,这几天已经披露的真相会对豹飞造成多大的心理压力?你们没有设身处地地为他想一想?”

谢·教授的脸红了,他勉强笑道:“我知道他会被推到火山口上,我也一样,但这一关总得过……谢谢你的关心。他目前在哪儿?”

费新吾告诉他,田延豹已经查到了“田歌”号游艇的方位,估计这时已经找到他们,相信会合后田延豹会打电话到原来的旅馆。

谢教授说:“先不必管它,我们去附近的饭店休息吧,我已预订了两套房间。到那儿后你可以阅读这些资料,我通过希腊政府的熟人同豹飞联系,明天早上我们赶过去——我的确该同他好好谈一谈了。赛后我本来就打算同他谈一谈的,但豹飞打乱了我的安排。”

开车去饭店的路上,两人都各自陷入沉思,没有多交谈。费新吾苦笑着想,看来,他已无意中看到了这项技术的第一个副作用:谢教授对儿子似乎没有多少亲情——这样说有点过分,但至少,在保守儿子的隐私和炫耀成功两者之间,谢教授选择的是后者。

而且,他炫耀的并不仅是儿子在百米跑道上的成功,却是父亲在基因工程中的成功。

当谢教授走下车、步履从容地向神殿走去时,奔驰车里的罗伯特和朱莉娅几乎同时惊叫一声:“谢教授!”

他们毕竟年轻,思维敏捷,一刹那就猜到了事情的真相那个神秘的匿名者就是教授本人!是他一直在控制着整个事件的进程和节奏。他的所有伪装只不过是在通话时使用了一个简单的声音变频器而已,这实在是一个过于简单的把戏,任何一个看过三流侦探小说的人都该一眼看穿。

但他们一直没有想到这一点。他们、费新吾和其他所有人都预先把这种可能排除了。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在潜意识中预先排除了谢教授?道理很简单,鲍菲不仅仅是他的一项“成果”,而且是他的亲生儿子。即使是再无情的父母,也不会轻易揭穿儿子的秘密,向世人展示儿子的“野兽本质”。这些算不上明晰的推理,而是深藏于人们潜意识的一点闪光、几纹回波。不过,这正是心理学家们称之为直觉的东西。

这次,人们的直觉干扰了他们的正确判断。

他们不免对谢教授产生了畏惧。他在决定公布儿子的身世之秘时,该是怎样的冷酷无情呀。戈尔悄悄下车,踱到那两人附近。他手中拿着一个小巧的声音增强器,可以听清50米内的窃窃私语。谢教授和费新吾的谈话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录音机咝咝地转着,罗伯特也在飞快地做着速记。这些断断续续的谈话已足以穿起一条完整的珠链。而且,罗伯特有些嘲讽地想,即使这串链子有一两个缺失的环节又有什么关系呢,可以直接向谢教授询问嘛。他不会再保密了,他一定乐于让《纽约时报》向世人披露这件事的所有细枝末节。

那边两人的谈话由冷漠到融洽,最后又出现了微妙的裂缝一一那是费新吾在委婉地责备谢教授没有为儿子着想。最后两人各自上了车,两辆车一前一后开出奥林匹亚遗址。

罗伯特立即通过卫星联系上了威尔科克斯,“这儿的调查已经快结束了,你能想到吗?正是谢教授本人有计划地、一步一步地向社会披露实情。他的儿子、百米之王鲍菲·谢的身体确实用猎豹基因进行过改良。我们已经了解得很清楚,详细报道最迟明天早上——我是指希腊时间——就可以发回去。”

连威尔科克斯那样见多识广的人,激动之情也溢于言表:“这真是一条惊人的消息,它肯定将在今年十大新闻中排到首位。鲍勃,谢谢你的工作。”罗伯特收起电话,欣喜地命令司机:“跟上他们,今晩和他们住到同一家旅馆,明早我想再采访他们一次。”

明早的采访只是为了补充某些细节,至于文章的大框架已经搭好了。他高兴地仰靠在座位上,搂住朱莉娅的肩膀,踌躇满志地说这一仗已经打赢,所有零碎的事实全部拼到一块儿了。恐怕只剩下一个链节——那封恐吓信是谁写的?

几秒钟后,连这点疑问也得到了回答——虽然这最后一轮成功带着闹剧色彩。奔驰正要启动,他们忽然瞥见两道人影从左右包抄过来,紧接着是扑哧几声,四个轮胎全被扎破,车身在放气声中迅速矮了下去。戈尔和麦卡利斯特浑身一震,迅速掏出手枪。他们想已经晚了,他们已经被困死在车里,杀手们的自动步枪恐怕早已瞄准,他们马上就会血迹斑斑,身上被几十个弹洞穿透。但不管怎样,他们还是勇敢地做出反应,两人拉开车门,迅速滚下去,对着车外的两人举起手枪。就在这时,车内的朱莉娅厉声喊道:“不要开枪!”

她已经眼尖地透过薄暮认出来人。她推开后车门,拉着罗伯特下去。果然,车旁的两人,还有车后的一人他们都认识,他们曾共同在费新吾的房间里做客。现在,这三个年轻的中国人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们。

戈尔和麦卡利斯特从地上爬起来,平端手枪,小心地逼近三人。三人没打算逃跑,也没打算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他们把两把匕首扔到地上,走到一起,凛然地看着罗伯特。前天,在费叔叔屋里经历那一幕后,三个人就盯牢了罗伯特。他们当时没有听懂那四人的英语对话,不知道罗伯特究竟用什么办法迷惑住了费叔叔,同意联名发表那篇诬蔑鲍菲的文章。他们对费叔叔很失望,但罪魁祸首当然是罗伯持。他们虽然人微力单,但也要尽力保护鲍菲和田歌姐姐。

罗伯特挥手止住戈尔,恼怒地问:“你们这是干什么?”

王刚气愤地骂道:“不许你们陷害鲍菲·谢!你们是一群三K党,白人种族主义者!”

他说的是汉语,这些人都听不懂。不过,机灵的朱莉娅听到了鲍菲的名字,她碰碰罗伯特的肩头说:“这三个人是鲍菲·谢的狂热崇拜者。”

罗伯特恍然大悟,敏锐地想到了昨天收到的恐吓信,“是你们?是你们写的恐吓信?”他见三人没听懂,就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封信,展示在他们面前,“是你们吗?”

三人摆出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架势,点点头,干脆地说:“对,是我们。可惜我们不能真的杀了你,你这只专吃死尸的秃鹫!”

罗伯特唯有苦笑。他对这封恐吓信的来路做过种种判断,甚至怀疑是某个有国际背景的秘密财团。现在真相揭开了,原来只是这三个愣头愣脑的毛小子!一刹那间他竟有些失望。戈尔走过来低声问:“把他们交给希腊警方吗?警方我们很熟的。”

罗伯特看看豪华的奔驰车,它现在可怜兮兮地趴在地上,像只落水的母鸡。真该把这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小子送给警察。单说用暴力破坏他人财产和投寄恐吓信,这两条就够他们蹲几天了。朱莉娥扯扯他的衣袖,用目光为三人求情。罗伯特的心软了,他在这三个人身上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便懊恼地挥挥手,“算了,不管他们了。你们留下来修理汽车,我和朱莉娅去追赶谢教授。”

他拉上朱莉娅去找出租车,戈尔和麦卡利斯特悻悻地收起手枪,瞪了三人一眼,开始商量修车的事。三个小伙子已经做好坐牢的准备,见那四人扔下他们不管不问,反倒不知所措。

罗伯特已经走出10米,忽然停下来对朱莉娅说:“你去跟他们解释一下,我们不再追究他们的违法行为,对鲍菲也绝无恶意。让他们一块儿去见费先生吧,费先生兼通英语汉语,能够在我们之间做出沟通。”

朱莉娅高兴地去了,不知道她用了什么语言,反正5分钟后三个人乖乖地跟来了,脸上也没了敌意,讪讪地低着头。罗伯特已唤了两辆出租,笑着招呼:“喂,上车吧。”

王刚忙说:“我们租了车。”他飞快地跑到停车场,开过来一辆破旧的福持。罗伯特不免暗暗钦佩:就凭这辆破车,竟然从雅典一直追踪至此,也真难为他们了。他退掉一辆出租,两辆车掉转头向皮尔戈斯城追去。

但那晚他们査了很久,也没能查到谢、费二人下榻的饭店。罗伯特很恼火,低声咒骂着。自从开展这项调查,可以说是一路绿灯,他挖出的独家新闻连大牌记者们也瞠乎其后。不料在最后关头,却因为三个不起眼的角色一番小孩子般的胡闹,使自己失去了目标!他不想再寻找了,今晚还要把那篇文章赶出来。于是,他们找了一家旅馆住下来,并向奔驰车通报了地址。

第二天一早,换过轮胎的奔驰车匆匆赶到这家旅馆。罗伯特熬了一夜,写好报道发走,这会儿刚刚睡下。戈尔懊恼地唤醒罗伯特,告诉他,就在失去监视的这一夜,谢、费二人去了“田歌”号游艇,那儿发生了重大变故,警方已经介入,而且这条新闻已经在当地电视台的早间新闻播出。相比这些消息,罗伯特刚发出的文章只是明日黄花。

罗伯特真的要气疯了,他不能原谅自己,也知道威尔科克斯不会饶恕这次愚蠢的失误。他怒冲冲地命令立即赶往出事地点。当三个中国年轻人懵懵懂懂地追问发生了什么事时,他真恨不得掐着三人的脖子把他们扔到楼下。

昨晩,就在罗伯特四处查问时,谢费二人已经下榻于隆费尔饭店。饭店相当豪华,凭栏俯望,室内游泳池绿波荡漾。房间墙壁是灿烂的金黄色,挂着用紫檀木框镶嵌的杭州丝绣,地上铺着法国萨冯纳利地毯,天花板上悬着巨型镀金吊灯,卧室十分宽敞。谢教授道过晚安就回自己卧室了,他说,他要抓紧时间同希腊政府的熟人联系,尽早确定“田歌”号的方位。费新吾无心体会这些富贵情趣,他立即向雅典的那家旅馆拨了电话,录音电话中仍是自己当时的留言,田延豹竟然未同他联系,这是不正常的,按理说田延豹早该同田歌会合了。

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虽然他一再宽解自己的多虑,但心中的忐忑感却驱之不去。他在豪华的金晶石浴盆里匆匆冲了澡,然后摁灭壁灯,躺在床上。

他刚朦胧人睡,突然响起了急骤的敲门声,一个人扭开房门进来。是谢教授,他的面色苍白,虽然还維持着表面的镇定,但已经不是那个从容自信、有上帝般目光的谢教授了。费新吾的心跳加快了,急忙问:“出了什么事?”

谢教授简单地回答:“凶杀。警方已经派来直升飞机接我们过去,飞机马上就到。”

费新吾匆匆穿上外衣,追问道:“是谁被害了?”

“田歌和鲍菲,两人都死了,田先生……已被拘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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