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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一头牛

一头牛在田野上游荡。

我们最先看到的是它的影子,然后才是它庞大的身躯。它的影子像蚌壳一样,既可以打开也可以收垅。我们曾领教过蚌壳的厉害,现在,如果我们把手伸进去,会不会也被它夹住不放呢?大人们说很久以来,它一直在一个地方来回走动,但当我们看到它的时候,它徘徊的范围已经扩大了。它似乎整天都无所事事,东游西逛。

它是从生产队的牛栏里跑出去的。大家还记得它生下时的情景。它难产。被包在一层透明的薄膜里。我祖父把膜撕开,就露出了它湿漉漉的头。紧接着它眼睛也睁开了。鼓额瘪嘴的寅茂队长放了一挂长长的鞭炮。大家扭着秧歌,敲锣打鼓地庆祝了好几天。祖父说,这是我们队里自己生产的第一头牛啊!那神气,有如第一颗卫星上天。以前,我们生产队里要么都是公牛,要么买来的母牛都很老,或有其他什么毛病,丧失了生育能力。现在好了,我们再也不会被别队的人瞧不起,笑我们村里的牛(不用说是指人)没用了。它在大家期待的目光里迅速长大。在母牛奶水不足的情况下,几个哺乳期的女人还轮流捧出了自己的奶汁。以至它后来只吃人奶不愿吃牛奶了。它一直长到大家看它的目光由平视几乎到仰视。大家心里满是欢喜,那些曾给她喂过奶的女人,好像看到自己的孩子出息了一般充满了自豪。因为是我祖父给它接生的,有一段时间,我祖父也沾了光,广泛地被人叫做牛爹,那条牛,则被叫做秋民的牛(我祖父叫秋民)。只不过后来看它越长越大,跟它相比,我祖父好像是它脚边的一块石头,大家觉得再叫秋民的牛不协调,才没有叫。但还是叫它“三队的牛”,或“三队自己的牛”。我们村就是三队,三队就是我们村。

像很多恩怨分明的人希望的那样,大家以为它既然从我们生产队的牛栏出生,又吃了村里女人的奶,以后肯定是队里的顶梁柱,好劳力。大家对牛的感情那还用说吗?你看猪栏里永远那么潮湿,鸡窝里总是那么寒酸,只有牛栏里铺着金黄的稻草,散发出阵阵清香。有时候我们都恨不得到上面去打两个滚。并且它还有专人料理,每天带它到田野上去嚼青,到塘里去游泳,怕它寂寞,放牛的老倌还要为它哼上几曲。农忙时熬粥给它补身子,冬天牵它出来晒太阳,床铺上的稻草换了又换。再说,我们也只喂养牛而不喂马啊羊啊凤凰啊这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大家怎么也没想到它会变成这样。它是牛啊,牛是老老实实勤勤恳恳的,就是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来形容也毫不为过。开始,它还装出一副谦虚勤勉的样子,耕田时也躬着背低着头,一下一下地往前拉,但很快,它就翻脸不认人了。它咬断绳子,头也不回地跑到田野上去了。

在它还小的时候,栏里还有其他两头牛。那是两条健壮而和善的公牛。队长说,它们可以保护它。那两头牛的确尽职尽责,清水让它先喝,好草让它先吃,冬天让它睡暖地方,夏天让它睡凉快地方。半夜,有狼来袭,它们刨着四蹄同狼搏斗,好几次,它们被咬伤了,耳朵还有别的地方鲜血淋漓的。但它们毫无怨言。它们仿佛在说,以后它们三牛要共同耕好生产队的田。它似乎也默认了这一点。遇到袭击,它习惯性地往它们身后躲。它让它们给它驱赶蚊蝇,挠痒痒。但等它的个头长得跟它们一样高的时候,它就对它们毫不客气了。本来那是一间四头牛共用的牛栏(还有一头牛被队长安排到别的地方去了),住它们三头牛绰绰有余,可是它不干。它先是仗着它的特殊地位,经常把自己干的坏事推给另两头牛,而大家往往也相信了,然后它故意挑起事端,跟它们角斗。论力量,它当然不是它们两牛的对手,但它使了一些手腕,比如反间计什么的,把它们各个击破。它联络其中的一头牛打败了另一头牛,然后又利用我们人的力量,把另一头牛制服(队长把它转到一个不通风、蚊子密密麻麻的牛栏里去了)。从此它独占了那间宽敞明亮的牛栏,比我们人住得还舒服。我们想,其他的牛还有别的动物都不是它的对手了,现在它该向谁下手呢?难道它还想与我们人斗?不幸的是,我们的担心成了现实。大概它以为,与猪斗与牛斗不如与人斗吧?按道理,牛是怕人的,为什么怕人呢?据说关键在于它的眼睛。牛眼很大。在牛眼里,人简直就是一座山。所以它怕人。本来牛的眼睛也不是很大,由于它老是欺负人,有一个神仙就想了个办法让它中计,把它的眼睛变大了(此事见《中国民间故事集》第120页)。因此是否可以认为,动物的眼睛的大小和它所看到的物像的大小成正比呢?甚至我们人也是这样,当我们瞧不起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把眼睛眯起来,斜睨着,把对方缩小。这大概就是许多人眼睛大胆子小眼睛小胆子大的主要原因。通过观察,我们惊讶地发现,这头牛不但比别的牛眼睛小,而且还会把眼睛斜着眯起来,难怪它敢跟人作对啊!

于是有一天,出工的人准备牵它去耕地的时候,发现它不在牛栏里。牛栏门被它踢得稀烂,倒在一边,系在它鼻桊头上的绳子断在金黄色的草里,不仔细还看不出来。那个人大呼小叫起来:不得了,有人偷牛了!寅茂队长赶快叫人四处寻找。其实不用寻找,它已经在田野上出现了。大家把手放在嘴上做喇叭状朝它喊,可它理都不理。有人朝它飞奔过去,它就撒开蹄子奔跑,像是你进我退,你退我进,把大家气得哇哇叫。我们终于明白,不是有人偷牛,而是它自己从栏里跑出去了。

队长决定派几个壮劳力从四面包抄,一定要把它抓住。这样的事以前也发生过,但牛的鼻子穿了桊,只要把桊头抓住,它就服服帖帖了。我们知道,牛桊就是专门对付牛的。不然它那么庞然大物一个,人怎么下得了手去管它?弄不好还要被它踢和踩。眼睛的大小不过是传说,只有这牛桊头是实实在在的。无论脾气多么坏的牛,有时候拿鞭子抽它它也不怕,但只要用力一扯它的鼻桊,它就乖乖地听话。据说牛鼻子里的肉最容易痛,它就好像杨七郎的颈项孙悟空的紧箍咒妲己那个妖精的狐狸尾巴(这些故事我们看得津津有味)。几个人很快把牛团团围住并不断缩小包围圈。但就在他们准备伸出手去的时候,蓦然发现牛鼻子里并没有桊头。他们呐喊一声,齐步上前把牛抱住,扳角的扳角,拉尾的拉尾,搂颈的搂颈,骑背的骑背,但牛毫不费力地动了动身子,他们就像吸饱了血的苍蝇一样从它身上滚下来了。有一个人从地上爬起来奋勇地伸出手指去抠牛的鼻子,差点被咬了一口,于是他再也不敢轻举妄动。牛掸了掸尾巴,从容不迫地从他们身边走开了。

这绝对是一个疑点,我们不知道穿在牛鼻子里的木桊头怎么没有了。我们打量着它,感到害怕,以为它不是牛而是一个人。我们村的屠户细卡有一天清早起来杀猪,忽然看到一个人蹲在猪栏里,细卡揉了揉眼睛,见那人又变成了一头猪,细卡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从此不再做屠户了。还有一个人,半夜听到敲门声,他不敢开门,从窗子里朝外望,见院子里立着条一人多高的蛇……牛的鼻桊,是装上去就弄不下来的,可这头牛是怎么回事呢?难道它是一头神牛吗?队长曾代表全队的社员跟它说,以后你一定要努力协助我们搞好生产,让我们多打粮食,过上幸福生活啊,它都答应了。队长说一句,它就点一点头。它的身子是那么稳重,那么大,它的点头也就有令人信服的力量。可现在它怎么反悔了呢?我们不禁疑惑起来,难道它对自己是一头牛深感不满么?难道它想不受约束无法无天么?我不禁产生了这样的联想:它忽然像人一样站起来,背上的牛皮往下滑落……

它的鼻子上没有桊,我们再着急也没用。队长说,先别管它,看它有多大胆,我不相信它能这样游荡下去。队长的话很多人都相信,但我们小孩子表示怀疑。队长的话是建立在它是一头牛的基础上的,自古以来,只有野牛变家牛,没有家牛变野牛的。这跟老师给我们讲的,人类社会在不断前进,人只会越变越文明是一个道理。可我们都怀疑它不是牛,如果它不是牛,那队长的话真的是叫做对牛弹琴了。鼻子上没栓绳子的牛,开始吃庄稼。它在田野上昂首跨步,跟它的体形对比强烈的小尾巴,似乎也越来越小了。这时田野一片翠绿,水稻正在灌浆吐穗,棉花也即将开花结桃,山坡上的红薯藤茁壮地乱窜一气。牛喘着粗气,似乎对它们窥伺已久。要知道,它干活时总是套着嘴笼,它无数次地把嘴凑向那些灌满了汁水的植物,它已经闻到了它们散发出的特别的香味,可是它和它们隔着篾笼,它的嘴动了动,却没法张开。它恨死了那只嘴笼,当人没提防把它放在一旁时,它就要上去猛踩几脚,把它踩坏。就是人松开嘴笼让它吃草时,也是牢牢地抓着绳子,让它沿着田埂一直往前,不准向两边看。不然他们就要行使他们的权力:用力一拽鼻桊。一阵剧痛像闪电那样几乎把它的身体撕裂,它哎哟一声差点失了前蹄。现在好了,它愿吃什么就吃什么,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吃饱喝足了,可以在那块绿毯子上打滚。它才不理人们的叫唤。没有桊头,它什么也不怕。早该把它弄掉啊。只不过出于某种策略,它在利用另一头牛帮它弄掉桊头的关键部位(具体方法为一级机密,不宜公开)后,还让它保留了一段时间的伪装。现在,它就是这片田野上的大王,老虎离这儿很远,个别坏蛋(比如野狗和狼)也动摇不了它的地位。这一大片田野和庄稼都归它而不是人所有。它继续撒腿狂奔,在把水稻、棉花、豌豆和红薯践踏得一片狼藉之后,它开始别出心裁地对我们的田野做修整的工作。这也是符合它的脾气的。土地不是须经重新翻耕后才能播种和长出新的庄稼来么?这样说来,它的乱吃乱踩也是有道理的。反正是要重新耕种的。它最爱吃的是草,各种新鲜的、饱含汁液的草,因此它要让广大的田野只长草而不长其他的东西。树能吃么?它踱步过去,毫不犹豫地把大树拔掉,把那些树苗都踩死。你放心,树苗会变成草的,这乃是它们的新生。它们应该感恩戴德感激涕零才对啊。

不知怎么回事,它和我们人的矛盾越来越深了。它不再是我们村里的牛了。我们甚至怀疑它要把我们当做牛。是不是有一天它路也不愿走了而要我们抬着它那庞大的身躯呢?谁都知道,它是很会游泳的,曾经横渡过一次长江。那时候我最想不通的,就是为什么有些动物生下来就会游泳,比如水牛,鸭子,某些蛇。我曾做过一个试验,偷偷把家里由鸡孵出不久的鸭子往屋后的水池里一丢,没想到它无师自通地划动双脚,真的不沉了。而我学游泳学了那么久,还是没有学会。无论多宽的水面,牛都可以游过去。有一年发大水,我们就是坐在牛背上,才逃到了一个山包上。可现在这头牛,不但见死不救,还把人踢进水里去了。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当它吃到腊贵家的豌豆苗时,腊贵急了。大概是豌豆苗特别的香甜,牛吃得特别猛烈。腊贵大声叫骂着,不顾队长和其他许多人的反对,铤而走险直奔而去。他像是要跟牛讲理又讲不出个道理来,结结巴巴的。腊贵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背后说话一套一套的,当面却是茶壶里煮饺子,什么也说不出来,大家都笑他是和尚的鸡巴背后硬。把一个人和鸡巴作比较,肯定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每逢这时,腊贵便脸红脖子粗的。现在,腊贵瞪着眼,和牛面对面站着,像要跟它比谁的眼睛大。可腊贵不知道,他站在那里,就像一只即将被打败的公鸡。他冲着它可笑地跳了几下,牛置之不理。仿佛他又振翅跳起来要去啄它,牛便恼了,用那只有力的角一顶,只见腊贵被丢盔卸甲地扔进了水塘,羽毛也被扯落许多,纷纷扬扬的。鸡怎么会划水呢,腊贵也不会划水。他在水里折腾了几下,就开始下沉。别人要去救他,但迫于牛的淫威,却又不敢上前。大家只好远远地望着,腊贵的爹和婆娘都已经跪下去了,求它让人把他救上来。它才懒得理他们。不一会儿,腊贵就完全沉下去了。他被当着我们的面活活淹死了。寅茂队长很伤心。他说,它和我们以前的关系是多么亲密无间,就像鱼儿离不开水一样,可是现在,已经不是这样了。寅茂大哭起来,像吃了鸦片的人,眼泪鼻涕一齐淌了下来。

牛见不得红色,我们以前只是听说,并没有见过。但那天,我们还真的见识了一回。水初的婆娘灯草跟大家一起出工,到棉花地里打懒枝(即不会开花结桃的棉枝)。队长说,虽然跑了牛,可农业生产还得照常进行,不能给耽误了。灯草是我们村里最漂亮的女人,圆圆的脸,黑漆漆的眼珠,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像蝴蝶扑闪着翅膀。很多人说她身上有一股香气,因此每和她擦身而过的时候,我就嘬起鼻子,用力地吸着。一闻到她身上的香气,我们小小的身体也要蠢蠢欲动。那天,她穿了一件桃红单褂,里面的小背心像桃花的粉萼,把花的朵面顶了出来。下面是黑色灯笼裤,两瓣屁股被包得紧紧的,一走腰一扭。我们曾好奇地研究女人的屁股和腰肢的互动关系,那里好像有什么机关,随便一拧,她们的背影便要美不胜收。灯草的红褂黑裤是那么的耀眼,我们看得发呆。忽然,我们听到了非凡的动静,它类似于暴雨前的大风,带着湿润和尘土的气息。不知那头牛忽然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直扑灯草。灯草叫了一声妈呀掉头就跑,但那头牛三下五除二就赶上了她,把它按在快一人高的棉花地里。我们只有干着急。我们蹲下来捂着耳朵,可还是听到了棉花秆折断的叭叭声响,以及灯草一声接一声的尖叫。末了牛扬长而去,灯草还在那里哭着,我们仍然低着头,谁也不知道怎么站起来。后来我们可耻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撒手就跑,此后不管谁来询问,我们都摇了摇头,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第二天,灯草吊死在牛栏屋里。在那里,我们又一次看到了奇迹,牛栏屋那么高,不知道她是怎么吊上去的。可事实就是这样,我们没有给别人答案,别人也不会给我们答案。

让人奇怪的是,别看那头牛对大人那么凶,对我们小孩子却一向是很好的。在村里的大人没有惹得它心烦的时候,它会很有心情地陪我们玩。它喜欢用它毛茸茸湿漉漉的大嘴亲我们的脸。用它的尾巴给我们挠痒痒。后来我们发现它最喜欢的还是亲我们的脸,好像我们的脸是苹果。大人把这一镜头照了下来,村里的许多人家都珍藏着这样的照片。别看大人们对它恨之入骨,可看到它对自家的孩子那么好还是深感荣幸。实用主义的心理使他们的态度看上去显得模棱两可。牛当然知道他们的致命弱点。它还带我们去凫水,让我们坐在它宽大的背上。它低着头弯下牛角,等我们把脚踩踏上去,它就轻轻一扬把我们送上了牛背。只在一种情况下它会与我们翻脸,那就是,当我们说它有病的时候。有一次,我们说,这头牛,会不会有什么病?它立刻咆哮着,向我们扑来,把我们吓得屁滚尿流。为了验证这一点,等胆子稍稍恢复,我们又开始小心翼翼向它靠拢。我们故意大声说道,这头牛,好像是有什么病呢!它果真又咆哮起来了。

队长他们的谋划仍在紧锣密鼓地进行。鉴于那头牛与我祖父的特殊关系(我祖父曾自告奋勇地担当了它的接生婆),他们决定请我祖父出马去制服那狗日的。再说,我祖父和许多牛之间的美好传说一直在村子里流传。比如农忙时,他熬粥给牛补身子。他曾亲手给一头牛捉身上的虱子,整整捉了两天,虱子堆在一起有半斤重。他从不用鞭子抽牛,牛偏偏还最听他的话,许多牛在别人手里干活懒洋洋的,可一到了他手里,跑得比什么都欢,好像它们真的懂得了劳动最光荣这个道理。祖父从不吃牛肉和狗肉。有时候,队里的牛老死了,祖父会难过得几天吃不下饭。有人说,村里的那些老牛都是我祖父的结拜兄弟,年轻的牛都是他的叔伯侄子。祖父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给地主打过长工,给日本人卖过苦力,被蒋介石抓过壮丁,懂得牛的金贵和做稳了农民的幸福。那时,他做梦都想有一头自己的牛和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这头牛,我祖父更没少操心。它刚生下来那会儿,我祖父整夜都守在牛栏里照顾它和它母亲,以至我奶奶都有些吃醋,村里人更是笑得不行。有一回,它病了,我祖父像抱着自己的孩子似的把它一直抱到兽医那儿去诊治,此事后来也传为美谈。正是在我祖父的感召下,当母牛奶水不足的时候,几个哺乳期的妇女才无私地解开了衣襟。它每天晚上睡的干草,祖父经常给它换,可以说,它的床铺一点脏东西都落不下,队长为此还批评过他,说这样一来牛粪就少了许多。这几天,祖父一直苦着脸,抽着自己用丝瓜叶卷的烟。他把自己包在浓浓的烟雾里苦思冥想。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它会变成这样。

队长请我祖父坐下,递给他一支烟。他对我祖父还是很尊敬的。但祖父没接他的烟。祖父一直不相信丝瓜叶和烟叶的区别,就像他固执地认为把东西卖给姓张的和姓李的没有区别一样。他经常跟我说,抽丝瓜烟叶好,我不抽他们的,他们也不愿抽我的。我祖父就是这样既可恨又可爱的一个人。现在,他们的中心议题仍然是,如何把桊头重新穿到那头牛的鼻子里去。不过这就像故事中的老鼠们商量如何把铃铛挂到猫的脖子上去一样是个具有悖反性质的难题。队长他们请求我祖父跟牛当面去谈一次。众所周知,在村子里,只有我祖父能跟牛说话。

于是我祖父咬着他的丝瓜叶烟卷,又在两边耳朵上各夹了一支,走到田野上,寻了一处山包坐了下来。山包下是棉地,地下面是池塘,塘下面是连绵的稻田。他抽着烟。塘里因为刚刚淹死了人,弥漫着一股和季节不相称的肃杀气氛。腊贵的面容好像还在水里映着。哪怕是白天,也没多少人敢在塘边停留了。祖父吆喝一声,恨恨地把烟踩灭。祖父在遇到重大事情时向来是这样,先是狠狠地抽,抽到一半,又恨恨地踩灭。不一会儿,那条牛躲躲闪闪地出现了。祖父说,你过来,怎么,你不好意思了?看到它,祖父的眼睛湿润了,话也关不住地多了起来。他说你这个冤家,难道人家是前世欠了你的?牛没有靠近他,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祖父说,你告诉我,你这是怎么回事?你昏头了吗?让我摸摸你的头,看是不是有点发烧。牛往后退了一步,昂了昂头。祖父说,你别这样望着我,你忘了你当初是怎么从娘肚子里出来的?你横在那里,难产,没人敢上前,是我这个老糊涂把你弄出来的。我又不是接生婆,但情况那么急,没有别的办法,我只好以蛮对蛮,用手把你拽了出来。看来你天生就不是个好东西,老早老早有个人,倒着生出来,结果后来把他弟弟杀了,把他老娘也贬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荒凉地方去了。别以为我没读过书,不懂历史,可我们的历史是在口里相传的,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就没人知道了?你忘了队里的人对你是怎么的好?告诉你,你不是吃牛奶而是吃人奶长大的,忘恩负义迟早是要遭报应的啊。牛漫不经心或若无其事地把头转来转去,一会儿看看这边,一会儿看看那边。一只蝴蝶飞过来,它还掸了掸尾巴,给它抛去了一个媚眼。祖父的手有些颤抖。他从耳夹上摸出烟,又点了一支。他说你别装糊涂,你以为你装糊涂就可蒙混过关了?恨只恨我没有绞架,不然我把它搬来放在这里,看你还那么放肆!你没听说人家外国,连皇帝都可以绞死,何况你!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你难道就不想将来留个好名声下来?成者王败者寇,那是强盗逻辑!为所欲为终究是没有好下场的,看牛有些被说动了,祖父继续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被自己感动得眼泪出了一把又一把,也像吃了鸦片一样。祖父继续吃他的鸦片。他说你忘了当初你怎么跟我说的?你说种田人苦,村里绝大多数是种田人,你要尽职尽责地为种田人服务,让他们过上幸福生活,尽快地实现机械化,你说到那时,你即使没用了,被淘汰了,也感到很高兴。有时候,社员之间有些小摩擦,小争论,你说那是很正常的,事物是在摩擦中不断进步的,再说,那也是生产队内部的矛盾,处理好了,反而有利于生产。你说,人有好坏之分,难道牛也有好坏之分吗?退一步讲,即使有好坏之分,难道不可以通过学习和反省,让自己变成一头好牛、一头思想纯洁的牛么?你呀你。你还说,你的远大理想是,让每个种田人都不再种田,从犁耙水车里解放出来,可是,你居然把腊贵挑进了水里,还不许人去救他!你不但没解放他,反把他摁到泥巴里去了,你说,你干的是什么事啊!祖父说着,去点第三支烟。他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他咳嗽起来,胸部的肋骨像两排弹簧,他的头就在那弹簧上一伸一缩。他说,你别不高兴,你不是说过,要讲真话吗?我不怕你,大不了你把我踢死踩死拿牛角顶死。祖父咳嗽着,忽然激动起来,他说罢罢罢,如今我也要舍身成仁了!说着他一个箭步起身。其实祖父是故作激动迷惑牛,想趁其不备去抠住它的鼻子。祖父本来是可以抠进它鼻子的,但不防路上有一块石头,把他绊了个趔趄。牛趁机纵身逃去,祖父无功而返。

如果说,我祖父都没能把牛套住,那我们村里就没有人能制服它了。队长看我祖父空手而归,一下子软了火。队里的庄稼依然在不断遭到它的破坏,据统计,我们已经没有一块完好无损的稻田,没有一方完整无缺的棉地。奇怪的是,它只咬嚼我们村的庄稼,别村的庄稼却丝毫无损。如此说来,它还很懂礼节啊,有一次,它在别村的田边散步,那里做事的人扬了扬手,到背上去挠痒,它以为对方要揍它,居然吓了一跳,马上跑远了。

队长寅茂从这件事受到了启发,他说,我们是不是请别村的人来帮我们制服它呢?他的话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当然也有人反对。他们说,家丑不可外扬,多丢脸啊!又说,如此一来,别村的人就会趁机来左右我们村的事,翟村是前车之鉴。原来,不久前翟村出了一件事,他们处理不好,就把邻村的人请过去,把事情处理完之后,邻村的人说,为了避免类似事情再度发生,我们需要派一个人常待在这里。结果翟村的人去了旧的麻烦,又来了新的麻烦,要知道,仅供给对方的吃和喝,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如今他们正在后悔呢。

寅茂挥了挥手,说,这算什么麻烦,我们村资源丰富,不怕他把我们吃穷了,只要把牛给制服了,花多大的代价我们都愿意,是不是?什么家丑不可外扬,那么大一头牛,又不是一只蚂蚁,你以为别人的眼睛是摆设?

大家瞪了反对派一眼,说,就是。

寅茂说,我只担心,人家愿不愿为我们操这个心。

果然不出所料,他们不愿找这个麻烦。据说后来寅茂还亲自出马,提出了丰厚的回报条件,对方仍不为所动。他们说,如今的事,都是各人自扫门前雪。

寅茂召开大会。他咬了咬牙,说,我们只有把它打死了。寅茂在开会之前,其实并没有想到这一点。本来,他不过是想把大家召集起来,说说他心里的苦闷,没想到这个办法就忽然冒了出来。他几乎被自己的决定吓了一跳。要知道,还没有哪个村子里,因为牛怎么样而把它活活打死。它们大都是寿终正寝或半路夭折的,非人力之所为。要知道,那可是一头牛啊,还有比牛更大更重要的么?有时候,他们简直都搞不清楚是牛在为他们做事还是他们在为牛做事,这不是危言耸听,不信你可以去问,在我们村子里,几乎每一个人都认为牛比自己的命金贵,如果人和牛同时病了,那先诊治的一定是牛而不是人。不然在那头牛把腊贵挑下水去的时候,大家早已民怨沸腾,要群起而攻之了。

反对的意见马上也跳了出来:打死牛是破坏生产的行为,上面要追究责任的,法院里还要判刑,谁敢承担这个责任谁去好了,反正我是不会去的。于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骚动起来了。结论是,牛虽可恶,但他们没权力把它处死。

看来只有寅茂一个人去和牛决斗了,如果他敢去的话。

莫名其妙的事情还在继续发生。有一天,我正在寅茂家里跟他的儿子小伍一起看一本《闯王起义》的连环画,忽然听细根慌慌张张跑来,说不得了啦,牛吃人啦!

据他说,村里一个叫贵保的社员忽然失踪了,大家怀疑他被那头牛给吃了。当我们闻讯赶到田野上,看到那头牛正在和大人们对峙着,它的肚子鼓鼓的,舌头在嘴边一卷一卷,牙齿嚼个不停。我们不知道贵保究竟在不在它的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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