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中国文坛,有个流派“山药蛋派”。这是来自吕梁山与太行山的一群颇有影响的山西作家,在长期的共同文学活动中,自然形成的一个具有共同文学思想与艺术风格的作家群体。这个流派是他们自己以及评论界、读者界都已认可了的。
近几年来,首都的一批作家,师承老舍先生,大写京派小说,追求“京味”,有些作品也确实京味十足,耐人咀嚼,给人快慰。
陕西文学界,建国以来的各个历史阶段,在文学创作方面,一直受着外界的特别关注。他们的最早一批作家,几乎全部来自延安,对新的生活和新的人物,充满火样的革命热情,他们的作品洋溢着高昂的革命激情,闪耀着社会主义新生活的明亮的光彩。他们都有自己独特的追求和鲜明的艺术个性。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风格。这也是读者界和评论界长期以来公认的,虽然他们并未称自己是什么派。
新时期以来,陕西文学界也有极大发展,出现了几位在国内外都享有盛誉的作家。近几年来更是新人辈出,在这些峥嵘初露的新秀中,不遗余力地追求自己艺术个性的人是很多的。本书作者梦萌同志就是其中应该引起人们关注的一位。
且不论其成熟程度如何,达到的水平如何,在《绿太阳》这本小说集里,确实有某种与众不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我寻思许久,反复吟味,终于觉得可以将其称做“老陕味”。陕西有陕北、关中、陕南之分,这里所说的“老陕”,是指陕西关中地区,主要是关中乡村,也包容关中城镇的那种独特的地方风情。
这本小说的环境特色是老陕的,人物是老陕的,人们的思维路数、心理活动、言谈笑貌、举止动作是老陕式的,生活情趣、待人接物无不充满老陕的韵味。特别是作品的语言,无论是遣词用字,抑或是说话的方式,无不显示着老陕们的俏皮、机智与诙谐,显示着那种老陕式的独特的“蔫怪”味儿。
在人物的个性化方面,本书的作者也已获得一定的功力。他以他那近似玩世不恭的农民式诙谐的语言,着力刻画和塑造具有强烈老陕味的人物,使这些陕西乡党一个个栩栩如生地站立在读者的面前,引发读者或轰笑,或赞赏,或同情,或哀伤,留给读者以生动强烈的印象,令读者对这些老陕们不至于轻易忘怀。
本书的另一特点和值得推崇之处,是作者对待生活的历史唯物主义的现实主义态度。本书所收入的作品,多是反映新时期现实生活的。当前写此题材的作品大体有着一个套子,不少作者自觉不自觉地钻进了那个套子里。令人欣慰的是,梦萌同志却不中那个圈套,不用流行的旧瓶装自己酿造的新酒。生活的内涵和形态是多样的,本书的中短篇小说,除个别篇而外,大多是按照实际生活的样子,经过艺术加工,又以生活的本来面目,艺术地再现在读者的面前的,《绿太阳》一篇是个恰当的例子。
这是泾河流域一个林业站的昨天和今天的故事。作者以严肃的历史唯物主义的态度再现两代人的生活,评价两代人的功过是非,否定该否定的,肯定该肯定的。新来的年轻领导者是所谓“开拓型”的,他猛烈地冲击着老站长的保守思想,打破他多年来管理林业站的老框框,使林业站的事业有了迅猛的拓展,但他又像对父亲般崇敬老站长,打心灵深处赞叹老站长千辛万苦创造的辉煌业绩。在作者的笔下,老站长也曾是一位“开拓型”的先驱者,是他赤手空拳带领几个人,在荒野里开辟出一个国营林场,创建了一个具有相当规模的社会主义家业,为后来者继续发展创建了一个重要的基点。作者没有站在新的历史潮头回过脸去,以轻薄的态度去嘲弄老一辈创业者,而是在表现他们与现实生活逐渐在拉开距离的同时,以客观公正的态度,礼赞他们数十年含辛茹苦所创造的业绩;以满腔热情和绚丽的笔触,再现出他们的英雄本色,虽然在艺术表现的笔触上,作者处处不忘他那“老陕式”的诙谐。
书中的其他各篇,虽然取材各不相同,选定的主题各异,思想和艺术上达到的水平亦各不相等,但大部分作品,都还是紧扣现实生活,写出了新时期社会生活中普通人的多种形象。
作者其所以能在他的小说艺术中,酿造出那么一点“陕味”,这大概同他始终泡在陕西乡党之中分不开。梦萌同志出生于关中那片布满帝王陵墓的文化古原咸阳塬上,“文化大革命”中辍学务农,后又长期在宝鸡峡水库工地参加水利大会战,和各地来的老陕们一个锅里搅勺把,一个窝棚里打对脚;他长期喝泾渭河水,吃苞谷搅团长大,听的是秦腔、弦板和西府道情。他胸中积蕴的是“老陕”式的情愫,自然才可能写出那种令读者忍俊不禁的陕味小说。这也又一次证明那个颠扑不破的老道理,有出息的作家艺术家,必须长期生活在群众之中,熟悉群众生活的一切。
梦萌同志已经出版了一部长篇小说《爱河》。这本集子是他以往发表过的和写出的部分短中篇小说。它的长处是自然,比如说像一块蕴玉的璞,璞有璞的自然之美,许多作家常常有意地追求这种美,在形象上刻意摹拟自然;但玉有玉的美,因而对生活的自然形态进行艺术提炼,就成为作家的终生不懈的追求了。本书作者如果在尽可能多的保持自然美的基调上,再多一点艺术提炼,我想会使作品得到进一步提高。陕西五六十年代的作家,在艺术提炼(包括运词炼字)上,一向是很下工夫的,一向是不遗余力地向他们的前辈作家学习的。请恕我说一句心里话,我省近几年出现的文学新秀中,尚有不少颇具才华的同志,似乎还不曾想到对这一基本要求予以足够的重视,还不肯在这方面再多下一点工夫。
这决不是雕虫小技。
精雕细刻,千锤百炼,炉火纯青,美在其内。愿与梦萌同志和其他对此有同好者共勉。
1991年1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