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还是没想到,他会亲自登门看望她的父母。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她刚推开门,就听见父亲正兴高采烈地跟人谈论着什么。尔后看见任秋风在父亲对面的沙发上坐着,桌上放着两瓶酒,一兜水果。父亲看见她,笑着说:“好啊,刚毕业,任总就登门了。这说明丫头还行。不过,丫头啊,我早就说过,大主意还是你自己拿。”当时,她有点诧异,父亲本是不爱说笑的人,怎么会那么高兴呢?后来她才知道,任秋风是在和父亲谈论那幅挂在客厅里的字。那幅字是父亲在开封的一个朋友写的。任秋风说:“那字有三分酒气,一分暮气……”父亲顿时哈哈大笑,说:“老弟有眼光啊。开封是九朝古都,如今没落了么。”那天,从家里走出来的时候,任秋风说:“小陶,你有一个最大的优点,你知道么?”陶小桃说:“不晓得。”任秋风说:“你的亲和力。你往那儿一站,就是天然的形象大使。”陶小桃说头一歪:“是么?”任秋风说:“听说,你在礼仪方面很有研究?商场的形象,以后就交给你了。”陶小桃说:“研究谈不上。只是北师大教授来讲礼仪课的时候,老师让我陪了他几天,录音材料,也是我帮他整理的。”任秋风说:“这就好啊。这就帮了我大忙了。咱就不用再聘老师了。”往下,任秋风说:“怎么样,跟我打一仗吧?”陶小桃看了看他穿在身上的洗得发白的军装,说:“你不像个商人。”任秋风说:“不像么?”小陶说:“不像。”任秋风说:“也许,中国目前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大商人。将来会有的。说不定,你就是。”小陶笑着说:“我?怎么可能?这不是开玩笑么。”任秋风说:“不是开玩笑。西方的就不说了,那太多了。范蠡,你知道么?还有当年的西施,都是大商人。”女人,都是爱美的。说到西施,纵然没有别的什么,陶小桃心里还是热热的。于是,她们三个——中原商业院最优秀的同学,就一同走上了一条通往商场的路。
现在,当她站在商场职工面前的时候,她的“甜”帮了她大忙,同时也给她带来了一些麻烦,她镇不住人。她站在那里,对职工们说:“咱们先练站姿。站,是一种风度和教养的体现,是一种礼貌。站,要挺胸、收腹、提臀,两腿并拢,微微含首,目视前方十五度……”
可是,有几个男职工偏偏扭着身子,做出女人样,有的故意仰头往上看,还调侃说:哎哎,十五度是多少?……逗得女工们哈哈大笑!
陶小桃只好说:“重新来,重新来,要认真,严肃。再来一遍……”
可是,一连三次,每次都有人出洋相,逗得女人们笑得站都站不直了。
就在这时,只听后排传来了一声断喝:“——停!”
人们回头一看,就见任秋风在最后一排,像柱子一样站着!于是,那笑声戛然而止。
任秋风大步走上前去,怒斥道:“笑什么笑?有什么可笑的?!你们还笑得出来?!”
众人勾着头,谁也不敢吭了。陶小桃站在那里,一时也显得有些尴尬。接着,只见任秋风伸手一指:“你!——你!——还有你!——出列!”
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出列”,他们都站着没动……于是,他更加恼火了,厉声喝道:“没听见么?你,你,你!站出来!”
那三个人很勉强地站出来了,一个个扭着脖子。有人小声嘟哝说:“军阀作风。这又不是军队……”
任秋风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那人一副豁出来的样子,又顶了一句:“军阀作风。”
任秋风笑了,说:“说得好。我告诉你,军阀不够,小了一点。小军阀。我还再告诉你一句话,这句话是敌人说的,不该用。可我看对你合适。姑且用在你这里。你听好了,这句话叫做:无霹雳之手段,不显菩萨之心肠!——你回去吧。还有你,你,都回去。我彻底给你们放假!”
三个人一下子蔫了。
这时候,陶小桃心软了,她看不下去了,忙说:“任总,这样吧,我看他们也不是故意的,就给他们一次改正的机会吧。”
任秋风却厉声说:“不行!我说过的话,决不更改。——李尚枝就是例子!还有比李尚枝资格更老的么?我告诉你们,谁想拿自己的饭碗开玩笑,就站出来吧!”
众人哑然。
往下,任秋风再次声明说:“从现在起,凡是不听从陶经理指挥的,凡是不认真参加培训的,一律下岗!这个事不用请示,陶经理就可以定。”说完,他扭头走出去了。
小陶追出来,拦住他说:“任总,还是,不要这样吧?干事,得有个过程,咱慢慢来……”
任秋风回过身,说:“慢?慢到什么时间?小陶,我告诉你,慈不带兵!”
小陶说:“可他们不是兵。我看那谁,都掉泪了……”
任秋风说:“我知道。你刚出校门,不懂,听我的吧。不然……好了,别再哕嗦了,就这样。”
小陶没有办法,很沮丧地走了回来。可是,当她回到众人面前时,却意外地发现,还是这些人,还是这些脸,经过任秋风的一顿训斥之后,竟一下子都变得严肃起来,每个人都站得直直的……她怔了片刻,只听站在前排的一个女工小声怯怯地问:“陶经理,开始吧?”于是,她说:“好,咱们开始。”
五
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情,谁能说得清呢?
这天上午,听到敲门声的时候,苗青青先是没有动。从医院出来,她已在家休息了半个多月了。在这半个多月时间里,她几乎把一生都想遍了,越想越觉得委屈,泪水把枕头都流湿了。人在身心俱乏的时候,是很脆弱的。时不时会想,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早上,天下雨了。雨先是无声的,一点儿一点儿地扑在窗上,尔后是一印儿一印儿地汇着,聚成一道道蚯蚓般的细流,慢慢,就有沙沙声响起来了。那声音真好听,就像是一把梳子,润润地,在梳你的心。让你平和,让你安详。可人,又怎能安详得了?“寸寸柔肠,盈盈粉泪,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大学四年,学了这些无用的,又跟何人去说?就在这时候,那敲门声响了。家中的电话线早就拔掉了,就是不想见人。况且……这是谁呢?苗青青心思稍动,可她还是等到那敲门声响到第三遍的时候,才穿衣下床,迟迟疑疑地取下了门锁上的挂链。拉开门时,却见是那个人。那个她最不想见的人,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大束玫瑰。
苗青青想要关门,却已关不上了,那人的一只脚已伸了进来。两人就那么挤着、扛着,各不相让……说实话,要是下了死心,邹志刚是进不来的。可是,在僵持中,苗青青的手,却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松了。那门就一缝儿一缝儿地开……到了最后,苗青青索性松开手,扭身走了回去,冷冷说:“你还来做什么?”
邹志刚说:“我来……看看你。”
是啊,不该让他进门。你怎么这么贱呢?!苗青青心里埋怨自己。可是,可是什么呢?你泼了他一脸酒,他还是厚着脸皮来了。他是“挤”进来的。“挤”?假如你心里没有缝儿,他“挤”得进来么?她恨这个人!可她,还是把他放进来了。
邹志刚是轻车熟路。他把那束带着水珠的玫瑰放在了客厅桌上的花瓶里,就此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那桔黄色的沙发,是他帮着挑的。
苗青青没好气地说:“谁让你坐了?你的脸皮怎么那么厚啊?”
邹志刚说:“你见过长城么?明长城最宽六米;汉长城最宽十米。我就是那汉长城带拐弯——厚上加厚。”
这么一句幽默、调侃的话,要在平时,苗青青一准会笑出声来。可这会儿,她绷着脸,仅是“哼”了一声。
邹志刚说:“你还真生气呀?咱们之间,都到这个地步了……就不用生真气了吧?”
苗青青尖锐地说:“什么地步?!——你不就是说,我跟你上床了么?是,我是无耻。可你比我更无耻!我至少敢做敢当,天塌下来,我一个人顶!可你呢?你是个什么东西?!”
邹志刚用息事宁人的口气说:“算了,青青,是我不对。都是我不好。是,你说的对,我不是东西。这行了吧?你看,我也没有躲起来么?今天,我不是来了么。”
苗青青气呼呼地说:“谁让你来了?你走。你现在就走!”
邹志刚说:“青青,剖心来说,这么长时间了,你应该知道,我是爱你的。那次在黄山,咱们还共同拴过一把锁,说过‘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话。这话,我不会忘的。至于其他,说白了,我是有过担心。那是因为,不到万不得已,我,我们……都不愿做违法的事。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我现在还不便给你说,以后,你会知道的。”
男人的剖白,总是很能打动人。尤其是那带一点悬念的,就像是树枝顶端挂着的一颗红樱桃,高高远远地悬在那里,明知够不着,可它诱人哪!它逗着你想,你也不由不想……苗青青不屑地“哼”了一声,说:“原因?什么原因?你说吧,我倒要听听。”
邹志刚说:“算了,不说吧。以后,我会告诉你的。”
苗青青说:“不说就不说,谁稀罕!”
邹志刚仍不说原委,他说:“青青,这些事,我本不想让你知道……我会处理的。”
苗青青说:“你走你的吧,咱们两清了!”
邹志刚沉默了片刻,说:“好吧,这事,你知道就行了。还记得么?那次在上岛,你曾经问过我一句话,当时,我没有答应你。那是,那是因为我家里那一位,她,刚刚查出了一种病,是癌症。医生说,她的时间,不多了。你说,在这种时候,我就再不是人,能……提离婚的事么?”
苗青青一下子怔住了。她说:“真的?”
邹志刚点了点头。
苗青青还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她眼窝里慢慢就有了泪,她喃喃地说:“对不起。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咱们,没想害人,咱也不是害人的人。你说是吧?”
邹志刚一时脸色凝重,说:“我知道,你很善良。你没有害人之心。这事,就让我来处理吧。”
苗青青说:“你要,对人家好一点,好好待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