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放下那只杯子,两手捧着下巴,亮着一双毛毛眼,说:“那你就好好看看。今天我让你看个够。”
听她这么说,齐康民却有些不敢看了,顾左右而言他,说:“这里,这挺安静。可静是静,不过,好像还有什么声音……”
江雪说:“这是我要让你猜的一个谜语。待会儿再让你猜吧。现在,你看着我的眼睛,你是真心喜欢她么?”
齐康民头上又出了一些汗,他掏出手绢擦了一下,喏喏说:“江雪,你别再让我看了,你再让我看,我就掉进去了。”
江雪说:“我问你的话,你怎么不回答?你是真心喜欢她。”
齐康民又掏出手绢擦了一下,很认真地说:“那当然。不过,不过老师一介穷书生而已。实在有些,那个,自惭形秽。”
江雪说:“那我再问你一句,你愿意等她么?不管多长时间,你都愿意等么?比如说,将来,要是她想出国,你也愿意跟她走么?”
齐康民吃惊地望着她:“怎么,你想出国?”
江雪摇摇头,说:“目前还没有这个打算。我只是打个比方。”
齐康民扶了一下眼镜框,说:“我要是取下眼镜,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是个瞪眼瞎。他们都这样说。”接着,他又说,“不过,我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一生要爱一次。不管结局如何,要如火如茶(茶)地爱一次,只一次。”
江雪身子往上依了依,说:“那好,我现在就给你一个承诺:你给我三年时间。你等我三年。三年后,我会跟你结婚。不过,在这三年里,无论别人说什么,你都不要信。好不好?”
齐康民取下眼镜,用手绢擦了一下眼,说:“好,我等你。”接着,他端起那小杯子,把茶一口喝尽,说:“我真想喝一杯酒。我知道你不让,算了。不过,江雪,雪,你能让我吻一下,你的手么?”
江雪伸出手来,放在了齐康民面前的茶几上,他两手捧着江雪的手,伸着脖子,嘴唇贴在江雪的手背上、指尖上,依次吻了一遍,喃喃说:“香。”
江雪把手缩回来,说:“老师,我还请你帮我办一件事。”
齐康民说:“你说。”
江雪说:“听说你有个弟弟,也开了一家公司。叫万源公司,对么?”
齐康民说:“是啊,你怎么知道?这个家伙,游手好闲的,我不太理他。”
江雪手里转着那只杯子,漫不经心地说:“有一笔账,想在他那里走一下。你能帮着说说么?”
齐康民一怔,说:“账?什么账?不会出什么事吧?”
江雪说:“就是那些散户的集资款,过一下,就有票据了。不走一下,是公对私,不好下账。你要是觉得不方便,就算了。”说了,就一双眼睛望着他。
这时候,齐康民头上又出汗了,他有些紧张地说:“那,我问一下吧。我给问一下。”
江雪说:“问了,你给我回个话就是了。具体事,我去办。——茶,喝得怎么样了?”
齐康民说:“不错。好茶!”
江雪笑了笑说:“下边,我让你猜一个谜语。你喜欢听音乐,是么?”
齐康民说:“那是。在这方面,不客气说,我还是有点发言权的。”
江雪说:“有一种音乐,你肯定没听过。——好,你现在闭上眼睛,细听。”
齐康民很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江雪说:“你听到什么了?”
齐康民迟疑疑地说:“好像,好像有人……在哭?”
江雪笑着说:“有那么一点意思了。那不是人哭,你再猜?”
齐康民又闭上眼睛,细听了一阵,摇摇头,又摇摇头,不确定地说:“是哭吧?呜呜的……好像没有别的,挺忧伤的。谁家的孩子在哭?”
江雪说:“我已经给你说过了,那不是哭。”
齐康民又听了听,摇摇头,很肯定地说:“这是音乐么?这不是音乐。”
江雪说:“正是。这是天籁之音。有时候,我心里烦了,就一个人来听一听。听了,心里就平静了。”
齐康民诧异地望着她,大吃一惊:“你,你喜欢听——哭声?这,也叫天籁之音?!”
江雪纠正说:“我已经说过了,这不是哭声。你不是说,凡是来自大自然的,都是天籁之音么?——好了,你猜不出来,我告诉你吧:是狼。”
齐康民惊得嘴一下子张大了:“狼?”
江雪说:“你还说你乐感好。你的耳朵是怎么听的?隔壁是个动物园,是狼,象,还有狐……你明白了吧?”
齐康民嘴张得老大,说:“噢,噢。天哪!”
江雪说:“我原来也以为是哭声。好像是狼在哭,像在哭,狐在哭……后来我才发现,不是的。”当江雪往下说的时候,她有一点碍口的样子,不过她还足说出来了,“现在是春天。春天,你明白么?这是……春天的故事。”
齐康民忽地站起来了,他连声说:“江雪,江雪,你听我说。你别再来了,你再也不要来了。”
江雪眨了一下眼,说:“为什么?”
齐康民迟疑了片刻,终于说:“不吉利。”
六
在“静心湖”,任秋风居然碰上了苗青青。
任秋风是来做保健按摩的。前一段坐得久了,他的腰不太好,就定期来按一按。在二楼的拐弯处,当“静心湖”的张总正陪他往前走的时候,他突然看见)O一个女人的背影。那女人在前边走着,背影很熟悉,他多瞟了一眼。于是,张总就告诉他说,任董,来我们这儿的都不是一般人。你看见了,刚才那女的,是跟硬总一块来的。接着,他又小声说:“是硬总的鸟。”
任秋风正走着,突然站住了,他愣了一下,问:“鸟?啥意思?”张总很内行地笑着说,“鸟儿,就是情人。”任秋风听了没再吭声。张总很识趣,也就不往下说了。快走到房间门口时,任秋风皱了一下眉,突然又问:“——那个硬,哪单位的?”张总说:“报社的老总,姓硬。”任秋风随口说,“还有这个姓?”张总说,“我也是头一次听说。”
当他把任秋风安排进单间后,张总很乖巧地说:“任董,您是大佬,轻易不来。先喝点水,稍等,我去给你找一个最好的按摩师,挂头牌的。”说完,就退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任秋风换了衣服,正在沙发上坐着看报纸,就听见有人敲门。那声音是从下边响的,这谁呀?用脚敲门。任秋风有点不高兴,说:“进来吧。”
不料,先进来的果然是一只脚。那脚上穿着红缎面的绣花拖鞋,翘着,很张扬地伸进来,露着一节白白的小腿。尔后是声音:“听说来了一位任董,一个可以用钱擦屁股的主儿。我来认个门,见识见识。”
是苗青青。果然是苗青青。任秋风想,她的变化太大了,那一张嘴,都快“练”成下水道了。她穿一身大红,脸上化着浓妆,头发也烫成了波浪形,扭着水蛇腰,还戴一副墨镜,叫人看着很不舒服。
苗青青站在那里,说:“怎么,不欢迎啊?”
任秋风抬起眼来,说:“噢,是青青。我来按按腰。你怎么来了?”
苗青青说:“一个旧人。冤家路窄吧?”
任秋风说:“看你说的。请坐吧,苗主任。”
苗青青四下看了看,说:“你的新人呢?那羞花闭月之貌,怎么没带来?”
任秋风摇了摇头:“你的嘴,是越来越锋利了。”
苗青青往对面的沙发上一坐,说:“你可别有什么想法。听说你来了,一是看看你。二呢,我是来要账的。你没听人说么,这年头杨白劳比穆仁智厉害。”
任秋风一愣,说:“账?什么账?”
苗青青说:“看看,真是贵人多忘事呀。你忘了,分手的时候,你说过,要给我五万块钱。现在,这对你来说,可谓九牛一毛。不过分吧?”
任秋风“哼”了一声,说:“不过分。原来给过你,你不要。现在,怎么又想起这事来了?”
苗青青说:“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我总得给车加点油吧。”
任秋风底气很足,说:“好吧,我让人给你打过去。另外,你如果有什么困难,也可以随时来找我。”
苗青青却偏偏不让他得意,她撇了撇嘴,说:“找你干什么?你是不是把我当成要饭的了?”
任秋风皱了一下眉,想继续看报,可他看不下去了。就收起报纸,话头一转,有意无意地说:“青青,听说,你是跟你们硬总一块来的?”
苗青青的目光像刀片一样刮了他一下,说:“你有病吧?”
任秋风不吭了。
“你要是没病,你管我跟谁一块来的?”苗青青说着,突然弯起腰,凑到任秋风坐的沙发前,模样坏坏地笑着,小声说:“是啊。我是跟他一块来的。他很硬。——你还硬么?”
任秋风说:“你?——坐好。青青啊,有句话本不该我说……”
苗青青马上反击:“不该说你就别说。”
任秋风说:“可我还是想说。你知道‘静心湖’的人,是怎么说你的?说你是‘鸟’。是人家带来的‘鸟’!我听了心里难受。”
苗青青先是脸红了一下,尔后切着齿说:“你难受什么?我就是鸟!鸟怎么了?鸟是有翅膀的。鸟想怎么飞就怎么飞!”说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大,“我告诉你任秋风,我在一棵树上拴了九年!九年来我只等着一个鸟人,可他给我什么了?!你听清楚:从今以后,我不再守了,我不为任何人守。你去告诉所有的人,我就是鸟,我自由了!”
任秋风探身朝外看了看,说:“你嚷什么?好好,我不说你了。你好自为之吧。”
就在这时,张总领着一个穿白大褂的按摩师匆匆走来,人刚一进门,苗青青嘴一呶,说:“张总,这人会治病么?”
张总不明就里,忙说:“会呀,会。他是最好的。”
苗青青当着众人,指着任秋风说:“这人是我丈夫——不过得加一个‘前’,字,前丈夫。他有病,我看病得不轻。你叫人给他好好治治!”说着,屁股一扭,飘然而去。
张总的嘴张得像个小庙似的,呆呆地望着任秋风,可任秋风却沉着脸,一声不吭。
片刻,张总小心翼翼问:“任董,开始吧?”
不料,任秋风却站起来了,他突然发脾气说:“开始什么?无聊。无聊之极!——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