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硬给苗青青送了两只狗。
这两只一窝,是纯英国种约克夏狗,袖珍型的。最初,老硬打电话的时候,苗青青说不要,我单身一人,自己还养不好呢,养俩狗算怎么回事?你是不是想拴住我呀。你要想拴我也好办,你离婚就是了。老硬说,废话。你不要就算了。这狗比人贵,一只上万!你到底要是不要?苗青青说有这么贵么?那你抱来吧,抱来让我看看。
狗送来的时候,苗青青一看就喜欢上了。狗才刚出生十多天,小不点点的,那毛像丝线一般,又光又亮又长;鼻头黑黑的,腻腻的,像缎子;那耳朵尖尖的、小小的,像是两个倒着的V;俩眼圆得像葡萄,煞是可爱。两只狗是用一只精编的小篮子提来的,篮子下边像皇家贵族一样铺着黄缎子做的小褥子。它们卧在里边,互相依偎着,样子很乖。苗青青蹲下来摸了摸,尔后扑到老硬身上亲了一下,说我要我要。
老硬说,这狗可是英国种。出了满月要价就是一万。它的特点是对人友善、温顺,活泼热情,平日还爱撒个娇。最重要的一点是,它对主人绝对忠诚。要不,我也不给你送。苗青青说,你又不是养狗专业户,怎么知道这么多?老硬笑着说,就是那养狗专业户告诉我的。他养狗发了财,想在报纸上发篇文章,吹吹他的狗,也就是软广告……你得空给他写两句得了。
苗青青的心思还在狗身上,她把两只小狗抱在沙发上,摸了又摸,拍了又拍,喜不自禁,说:“这狗有名么?得给它起个名。叫啥呢?老硬你说。”
老硬挠挠头说:“狗是你的了,你起吧。”
苗青青用有点撒娇的口吻说:“叫什么好呢?那干脆就一个叫‘老硬’,一个叫‘老软’吧。”
老硬听了,勃然大怒:“不许这样叫!你可不能这样叫。开玩笑!我告诉你,玩笑不能乱开。——像话么?传出去影响不好!”
苗青青站起身来,像哄孩子一样拍拍他,说:“好,不叫就不叫。看把你吓的。”
老硬仍然担心她到单位会乱开玩笑,沉着脸说:“你这人,没个深浅。我可警告你,到了单位,千万不能乱开玩笑。这玩笑开不得!”
苗青青也装出半恼怒半撒娇的样子,说:“你这也不让叫,那也不让叫,你起。你给起个名?你要起不来,我就叫老硬。老硬老硬老硬!”
老硬的头发不多了,前脑门就靠一络头发罩着,那一络头发是用摩丝粘上去的,一不小心就秃瓢了。他又小心地拢了一遍,尔后说:“叫我说,名字越简单越好。干脆,一个叫蓝蓝,一个叫黑黑。”
苗青青说:“什么呀?你这也叫名字?太俗,俗不可耐。”
老硬说:“好,我俗,我俗。你起吧。”
苗青青在屋里走了一圈,先是进了厨房,尔后拿着一根香肠走出来,说:“我已经想好了,既是英国种,就给它起个英国名字吧:一个叫尤里,一个叫西斯,合起来就是尤里西斯,名著。好吧?”
老硬的心放下了,连声说:“好好,到底是报社一支笔,这名字好。”
苗青青拿着那根剥开的香肠放在狗的嘴边上,说:“吃吧乖乖。好乖乖,快吃呀尤里,西斯……”
老硬说:“这狗娇贵,它不吃香肠。”
苗青青一怔,说:“那它吃什么呀?”
老硬说:“养狗的说,没出满月的时候,喂它牛奶,蛋黄、肉松。出了满月,就可以喂些狗粮、牛肉什么的……噢,对了,忘了告诉你,这狗每天必须给它刷毛,洗澡。”
苗青青说:“这么麻烦?它要是屙了尿了,怎么办?”
老硬说:“不麻烦。那养狗的说了,它会自己上厕所。不过,你得教它。这狗还有个好处,短距离活动活动就可以了,不用专门去遛它。”
苗青青摇着头说:“哎呀,太麻烦太麻烦了。我这人最怕麻烦。”
老硬说:“你要不想养,我送人了。”
苗青青说:“我养。我想养。可我又要出差又要采访什么的,怎么办呢?”
老硬说:“这也好办,雇个保姆就是了。”
苗青青说:“你也太离谱了吧?给狗雇个保姆?!”
老硬说:“看你这话说的,怎么是给狗雇保姆呢。你这不正缺个打扫卫生的么?平时给你做做饭、洗洗衣服什么的,捎带着就把狗喂了。”
苗青青一听,也对。就又扳着老硬的肩膀撒娇说:“好吧,好吧。你给我找,你给我找一个。”
老硬说:“这还不好办?回头我让人给你找一个。狗你放心,找了人让她先上养狗专业户那儿学两天。”说完,老硬抱住苗青青小声说,“怎么样?奖励一下?”
苗青青听他话里藏着什么,就脸一红,回道:“你才狗呢。奖励你什么?”
老硬是山东人,老硬说:“整(亲)一个。你知道该奖励什么。”说着,他抱着苗青青亲了一下,尔后一把把苗青青抱起来,朝里屋走去。
苗青青弹着两腿说:“你坏你坏,你就是个喂不饱的小狗,不,老狗!”
两人刚躺床上,正亲亲热热地扒衣服呢,老硬的电话响了,是老硬的老婆打来的。老硬给苗青青示意了一下,他坐起身子,人绷得像弓,一张脸陡然严肃起来。老硬对着电话很郑重地说:“嗯,怎么了?嗯,等就等呗……我在会上呢,正开一个很重要的会议。嗯,现在回不去。我告诉你,我在开会!让他等着吧。几点?这不好说。嗯,就这吧,就这。”
苗青青斜身望着他,吃吃地笑着说:“你说谎都不带编的。”
老硬脸上的严肃还没褪下来,唬着脸说:“笑什么?看我不收拾你……”说着,就身子一翻,扑上去了。
不料,这时候,小狗叽了一声,苗青青把老硬从身上推开,一骨碌爬起来说:“狗不会尿沙发上吧?”
老硬有点急,说:“不会。这是贵族狗,不乱尿。”
可苗青青还是披衣下床,看她的尤里西斯去了……过了一会儿,苗青青手里点着一支烟,闷闷地走回来说,“我今天没情绪,你走吧。”
老硬裸着一个大肚皮,一丝不挂地在床上躺着……他怔怔地望着苗青青,说:“你怎么猫一会儿狗一会儿的?”
苗青青冷着脸说:“我就这样。你家里有人等,你回去吧。”
二
只从有了尤里和西斯,苗青青的生活一下子变得充实了。
她除了上班之外,剩下的时间,大多花在狗身上了。一早一午一晚要喂狗:一次还不能多了,多了就馊了,狗就不吃了;满月后,有时候从商店里买来的狗食,这些狗不大爱吃,就买些牛肉、猪肝之类给它调剂一下,每次都得用刀剁碎了,用牛奶面包拌一拌它才吃;喂了还要遛,狗在屋子里憋了一天,都急着出去呢,要呼吸新鲜空气呢,要见阳光呢,于是就买了两个专用的狗项圈,拴上绳子牵着在院子里一趟一趟遛;遛了还要给狗洗澡,狗也喜欢在浴盆里洗,一般都是尤里先洗,接着是西斯;西斯有意见了,就隔天一换;洗的时候水不能太凉,也不能太热;洗了之后得赶快拿毛巾擦干了包上,等给西斯洗完了,一块用吹风机吹,吹了之后是梳,先粗梳后细梳,梳了之后一只只放到沙发上,教它们坐、站、起立之类……当然,狗也会生病。每过半个月,还要去一趟狗医院,给尤里西斯检查一下身体,打打预防针之类。有时候,下了班刚好有人去办公室给苗青青说点什么,可正说得高兴呢,苗青青会突然站起来,说不行不行,我得回去,尤里等着呢。人家问她,尤里是谁?苗青青就说,还有西斯。我的小乖乖。
等有了保姆之后,苗青青就轻松一些了。可一些细活,苗青青只要在家,还是她自己亲自动手干。比如给尤里西斯洗澡吹风梳理之类,都是苗青青亲自做,她嫌那从乡下来的小姑娘洗不干净。有时候,苗青青出差在外,无论多忙都要给家里通个电话,问问尤里怎么样?西斯怎么样?问吃了没有,胃口怎么样?洗了没有?吹了没有?待叮嘱一些注意事项之后,苗青青最后会说,尤里呢,让我给尤里说几句。小保姆就把尤里抱到电话筒前,苗青青就说,尤里尤里,你想我了么?尤里就汪汪叫两声,苗青青就说,好了我听见了,尤里听话,尤里乖……尔后又说,西斯呢,让我给西斯说几句。小保姆又把西斯抱到电话机前,苗青青说,西斯西斯,你乖么?想我么?西斯也汪汪叫几声……苗青青就说,好,乖西斯,好西斯。这以后,次数多了,就成了惯性了。只要苗青青不在家,电话铃一响,尤里西斯就会跑到电话机跟前,汪汪汪地叫。
时间一长,有时候,连老硬也会吃尤里西斯的醋。老硬每次来,都会打发小保姆去遛狗。因为小保姆是老硬给找的,工资也是老硬给发的,所以小保姆很听他的。可是,每当两人要欢乐的时候,只要听见狗咬声,苗青青马上就会拉开后窗大声问:“——尤里呢,……西斯呢,没事吧?”这时,老硬就酸酸地说,你看,我还不如狗。苗青青说,你又不是畜生。老硬佯装恼怒,说你这话咋说的?苗青青就笑着说,行行,你是畜生。于是苗青青就赶忙回过头安抚他,两人就“动物”一番。
很快,老硬发现,尤里西斯居然改变了苗青青的性情。原来,她是一个很焦躁的人,好好的,说翻脸就翻脸。可自从有了尤里西斯之后,她一下子变得温柔了,平和了,有一种母性的东西被唤醒了,更有女人味了。有了尤里西斯,两人要说的话也多了。这样,老硬来的次数就多了。养狗就像养孩子一样,总有很多事情。于是,尤里西斯就成了两人之间的沟通媒介。老硬名义上是看狗,实际上是看人。来的次数一多,两人不免日久生情。老硬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他知道自己没法离婚,就借着一个机会,给苗青青提了个副总编。客观地说,论水平,论能力,苗青青也是该提的,她是报社一支笔么。可是,提了苗青青,却引起了报社的轩然大波!按说,两个人的事情,是没人知道的。可报社的人都知道……于是,一些想提拔的中层就齐伙伙恨上了老硬,他们私下里收集了一些老硬的材料,偷偷地把老硬给告了。
这年秋天,苗青青刚搬到副总编办公室不到十天,老硬就被检察院的人“请”走了,一去再没有回来。听说,老硬这人,平时邦硬,可一到检察院就软了。他是该说的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吐得很净。仅男女关系一项,一下子就交待了九个!这话传出来之后,报社又是一场地震。男编辑看女编辑,男记者看女记者,眼里都多了个黄色的“?”。当人们说到“老硬”的时候,就有了更多的含意,那“硬”不再是一个稀有的姓氏,而是一个“状语”了。报社的才子们竟然还创造了一个歇后语:老硬进检察院——软儿巴叽。紧跟着,有很多当丈夫的不放心了,一个个把自己的女人请回家,就像审稿一样,一审再审三审……第二天上班,报社里上下一片哭声!女编辑、女记者一个个都痛骂老硬不是东西!一时间,老硬成了臭不可闻的人了。
这时候,苗青青倒是很冷静的。她每天仍然是照常上班,照常下班。上了班就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不串门,不说话,就那么呆呆地坐着。报社的人,没有一个人在她面前提老硬,谁也不提老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