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3)
独孤灵拽住他的衣袖,闭目吸了口气,嗓音仍是发颤:“他……他竟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破釜沉舟,不顾一切了。”转身靠入云濛怀中,流泪不止,“却叫我如何面对阿姐的在天之灵!”
云濛揉着她的双肩,抚慰的同时亦清楚感受到她因内心的伤痛而起的脆弱,低声道:“阿彦智慧过人,历经生死煎熬,如何不知他自己该走什么路?你我虽然将他抚养长大,却也不可妄夺其志。”
独孤灵抬起泪眸,看了他一眼,任再是哀怨,也就此紧闭住红唇,不再多言。
偃真紧随郗彦纵马飞驰,自出江夏城,狂奔数十里不曾歇一口气。途间想要追问离开之际独孤灵失态的缘由,但每次偷觑到郗彦的面容,总是忍不住一个寒噤吞没所有的疑问。两人沉默着一路疾行,沿江营寨毗连不绝,此刻正逢江州军造饭的时辰,篝火遍地,红烟飞腾。虽是休憩的空隙,路经军营却不闻一丝喧哗,军容依旧严整,巡逻的哨兵不辞辛苦地在山道间来回出没,入夜后非但不见懈怠,反而更是谨慎细致,但见来人便张弓戒备,高声喝问去向。郗彦沿途所望,也不禁在心中暗赞一声萧少卿治军不凡。
待回到北府营寨,中天一轮残月正耀出清冷光辉。左右两营的将士俱已休憩,千帐灯火寂灭,除却巡哨,别无动静。入了中军行辕,远远却瞧见校武场上火光飘动,诺大的空地上一人身姿矫捷,上飞下跃,在手长剑荡出一阵阵玉色银光,即便隔着几十丈之遥,也可闻那道锋利狼牙吞噬孤月清华的吟啸声。
“是小侯爷。”偃真高坐马背观望那少年剑下的招式,只觉英气磅礴不可小觑,笑叹道,“别人都睡了,他倒是这般用功。”
郗彦不置一词,望着玉狼剑在月色中闪烁不断,静谧的眸间微起流波。眼前这等剑势看似大开大合、骄勇十分,但少年的周身弥漫而出的只是一层甚为浅薄的剑雾,而这样不堪一击的煞气,却非他阿姐当初选剑的初衷。静思片刻,跃身下马,对偃真道:“你先回营帐。”
“是。”偃真扯着两匹坐骑离开。
且说谢粲到北府军营已有数日,除却到营当天被钟晔派出夜潜乌林查探了一番对岸地势外,别无其他军命,甚至至今连郗彦一面也未曾见到,更不说分划军队于他麾下操练。少年心高气傲,既不忘幼时这位如师兄长的严苛,亦不想就此折腰屈服、先行低头,于是又恨恼、又无奈,整日悒悒憋在帐内,只叹英雄无用武之地。这样的长吁短叹,连背上的玉狼剑也似感触到他的不忿,半夜里剑身震荡、嗡鸣不止,只待锋芒出鞘,一战功成。如此人剑皆无眠,出帐练功发泄,便成了自然而然的事。
谢粲的武功一半承自谢府高深莫测的总管沐宗,另一半,由夭绍亲自教导,其姿势飘逸优美,与郗彦少年所学同出一源,因此被郗彦一眼望出他剑法下的不足,轻声叹道:“气神不凝,人剑殊途。你就是这样使玉狼剑的么?”
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清寒宛如月华浸入深潭,谢粲情不自禁一个战栗,收剑回首,才望见月色如水,披照着那袭幽静的青袍。
少年面容紧绷,插剑入鞘:“原来是元帅。”语气冰冷,再无练剑的兴致,当下便想掉头离开,“夜深了,末将回营休息。”岂料还未转身,背上剑鞘一振,谢粲只瞧见那人宽袖略扬,便有一股冰透骨髓的寒意侵体而至,“铮”一声,玉狼剑离鞘飞出,稳稳落于郗彦掌中。
谢粲大惊失色,盯着郗彦云淡风轻的面容,狠狠咬住了嘴唇。郗彦手腕微动,玉狼剑“嗡”然长鸣,顿时在月色下绽出凛冽银芒,衬得他面庞冰玉一般透明,慢慢启唇道:“看清楚了,我只教一次。”轻举剑身,足下一点,蓦然遥退十丈。谢粲尚不明他突然远退的用意,已见青衣于火光月色中舒缓徐动,掌上三尺剑锋顷刻化作滔河般奔逝不绝的白浪,历经烽火、沉淀着无数魂魄的玉狼剑至此刻方尽显凶煞凌霸的气焰,浓郁的锋芒笼罩着那人的身影,周身不露一丝破绽,更不能使人靠近分寸。谢粲震撼之下,已不知惊诧作态,望着郗彦,只觉那极致的雄浑刚硬中偏偏涌着无限的自如写意,于他眼中,便是浑然天成、无懈可击的剑术。
任他再激动,剑光中的那人却是闲逸如常,待一套剑法悠然使罢,那层层剑气犹伴随在他周身缓缓不散,牵扯着青色衣袂于夜风中猎猎飞舞,飘渺宛若天人。谢粲瞠目结舌,慢慢走近。郗彦气定神清,将剑掷回:“看清楚了?”
“是。”谢粲心中把握不定,嘴里却不愿示弱一分。
郗彦望了他一眼,未再多言,转身走回帅帐。月光下少年独立,怔怔望着手中的长剑,回忆方才的一瞬,说不出是惘然还是兴奋,长长叹了一口气,才一振精神,凝神比拟方才所学的剑招。
而这一练便如同入魔,直到曦光隐现,鼓号鸣响,将士们睡醒出帐时,仍望见练武场上紫衣飞动,玉剑如游龙,霞光下一片银光纷繁。
“小侯爷!”钟晔一身戎装,笑呵呵来前来唤道,“这么早就起来练剑了?”见少年沉浸在剑式中置若罔闻,遂提拔高声音一喝,“谢将军,元帅中军升帐!”
“升帐?”谢粲这才一顿长剑,转过头,满是汗水的面庞映着朝霞,锐气逼人,“有战事?”
钟晔点头:“是。”
“甚好!”谢粲眸色发亮,大笑着将剑收起,随钟晔走入帅帐。
十五岁的少年将军此刻一腔热血,只想着初到北府、建功立威,踌躇满志而来,不料郗彦开口道出的战事却是水战攻袭乌林。谢粲面色阴郁,望着帐中纷纷请命的将领,扬袖一擦额上汗水,恨恨捏紧了拳头。偏偏这时郗彦却将目光转向他,淡然道:“听说谢将军自入北府,一直抱怨本帅不谴军命。今日战事既已当前,又为何只言不发?”
见满帐人的目光都随这句话投过来,谢粲羞恼交加,不由涨红了面庞,嗫嚅着道:“末将不熟水战。”
郗彦目色一闪,不以为忤,唇角反倒微微一扬。阮靳于一旁赞许道:“很好。不打没把握的战,不以将士的性命为儿戏,亦不骄狂自大,却是大丈夫所为。”
郗彦这才转顾阮朝:“阮将军,此战便交由你了。”又瞥一眼垂头丧气的谢粲,“谢将军也随军去罢,学一学水战便利。”
“是。”阮朝与谢粲齐齐起身领命。
郗彦叮嘱道:“我与义桓观过风向,今日白昼东风极盛,戌时后将转为北风。你们午时出发,此一战只求探得对岸虚实,不可恋战,戌时后定要借北风扬帆速归!”
“末将明白。”阮朝接过令箭,领着谢粲出帐直奔江上水寨。
一时诸将纷纷退出,偃真揣着云阁刚刚送达的密函入帐,格外小心地挑出其中一卷先置于郗彦面前,笑道:“是郡主的来信。”
郗彦神色不动,展开信函,垂眸匆匆流览过,便搁在一旁,再不相顾。另取过中原送来的谍报细阅。偃真与钟晔对视一眼,都忍不住各自叹气,默默退出帐外。两人如今各司其职,不比往日常凑在一处的两看生厌,一时俱心怀对少主前路的担忧,交谈时难免生出知己之感。忧虑忡忡了一阵,好不容易平心静气下来,正待分手散去,却听身后有人唤道:“二老且慢!”
只见阮靳亦自帅帐中出来,含笑走至二人面前:“义桓有一事想请教二老。”
“不敢。”偃真道,“阮公子有话但说无妨。”
阮靳一举手臂,请两人到了自己帐中,分宾主坐下,这才问道:“二位不觉得阿彦这些日子精神逐渐好转了么?”
“确实如此。”偃真与钟晔细细一想,也觉奇怪。钟晔欣喜道:“难不成少主体内的寒毒正在消散?”
“既没有雪魂花,无缘无故,寒毒怎会消散?”阮靳斜睨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否定,“断无可能。”想了想,又道,“这段日子我总闻到阿彦身上有股酒香,他……常喝酒么?”
偃真道:“以前极少喝酒。只是到了江夏以来,每日必要饮一壶温酒。”沉吟一会,忽想起另一件怪事,“且每次喝酒后,少主总要孤身出营一个时辰才回来,却不知他去哪里。”
阮靳扣指敲击桌案,思虑半晌,念光闪过脑海,指尖猛地一顿,连面容也变得僵硬起来。
“阮公子?”钟晔望着他瞬间黯淡无光的眼眸,心随之一沉。
“什么……”阮靳恍过神,开口才发现声音在颤抖,忙执起一盏茶一饮而尽,才又恢复往日从容不迫的模样,施施然笑道,“没事,是我多担心了,想来阿彦已找到了抵抗寒毒的药方。”
“但愿如此。”钟晔与偃真却再无方才天真的猜测,望着阮靳不自觉早已发青的面色,慢慢吐出声音道。而这样的不安已让先前的担忧化作了无限恐慌,钟晔心绪大乱之下,背着郗彦,与偃真合谋,还是觉得此事不可隐瞒夭绍。只是多年谨慎为事,也不敢在不知情由的状况下大张旗鼓,于是将南下后的诸事一一道来,写成一封再普通不过的书函,却不留痕迹地详细点出近日郗彦的异样,而后以锡火密封,与谢粲拜托他们传给夭绍的家书,一并飞递洛都。
入了四月中旬,江左温暖的东风中已隐隐夹了股潮闷之气,梅熟枝青,将入绵雨初夏,而中原地带此时却仍是春意绵延、江山如画。
四月十三日的清晨,一夜细雨之后,初阳映透彤云,万束红光越过邙山险峻的峰崿斜照洛都城池。位在城中东北的独孤王府正沐浴在这般的光辉下,朱玉飞檐,琅玕雕甍,无一处不闪动着柔和射目的华彩。府中西隅水流清浅,树木繁盛,几株古老的梧桐下空地宽敞。阳光落入茂密的枝叶,洒下来的,唯剩斑驳零星的几点光影。
“哗”一声清啸破出拂晓静寂,数道幽光飞过绿枝,秋泓般的剑气荡碎树荫中的晨光,罩着一条纤柔飘动的人影,紫裙翩跹,御剑而起,如烟飞凌清流之上。
“好轻功!”树林深处有人击掌喝彩。身着暗灰色纱袍的中年男子微笑走出,看着少女执剑飘然上岸,道:“郡主的腿伤已是痊愈了?”
“尚未。”夭绍叹了口气,垂首望了眼被溪水浸得半湿的锦靴,“如今走路虽不成问题,轻功却不足往日的五成。”抬眸对上沐奇微有遗憾的面容,却又一笑,“不过短短数月便能恢复如此,已是不易了。还多亏了尚和阿彦的医术。”
“是。”沐奇这才想起来意,取出袖中的书信,“云阁主事一早让人送来的,说是江州的来信。”
夭绍并不急着接过,慢慢收起剑,问道:“谁写来的?”
“一封是小侯爷的,还有一封是钟老写给郡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