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1)
采衣楼后的庄园楼台重重,树木繁密,皎洁的月色下,灯火零落,荫影迭起,平白生出几分让人难测的诡谲。竹林之畔的书房灯烛未燃,更是一片深透的漆黑。一道白影左顾右盼自竹林小径中闪出,悄然入了书房,在墙侧的书架上翻找不停。
磨蹭许久,白衣人终于找着了自己所要的东西,不觉眉飞色舞,将那卷帛书塞入袖中,再度小心翼翼地摸至门边。手指刚碰触到门棂,竟闻室中火石声“嚓”地一响,眼前骤有烛光亮起,将他偷偷摸摸欲离开的狼狈模样照得无处可避。
白衣人吃惊回首,望着静静坐于书案后的青衣男子,笑得勉强:“澜辰,你何时来的?”
云憬扬眉,目光瞥过他藏着帛书的衣袖,笑颜间仍是一派不动声色的静谧。
沈伊瞬间恢复常态,慢条斯理地卷起衣袖背在身后,故作从容道:“听闻这次皇帝大婚宴上将以宫酿赤雪醇招待宾客,钟叔说云阁也收到了皇帝大婚的两张请柬,我是想――”
他只管唠唠叨叨转移话题,云憬听得不耐,猛地自案边玉匣中拈起两颗棋子甩出。遽然扑面而来的两道细芒极是锋锐,沈伊下意识地扬手去挡,岂知棋子势道下落,嘶然一声划破了他的衣袖,一卷帛书从中掉出,落在地上。
烛光下,正可见卷帛封印之处写着的几个大字――“漠北雪山图志”。
沈伊看了一眼云憬,弯腰拾起帛书,叹道:“早知道一切都瞒不过你。”
云憬淡然看了他一眼,起身至他身前拿过帛书,便欲离去。
“你是阿彦!”沈伊忽然道,云憬脚下一滞,不觉身体僵硬。
沈伊此刻反倒变得冷静从容,坐在书案旁的软毡上,慢吞吞道:“其实我早就开始怀疑,不过直到上次在邺都采衣楼时我才肯定。尚所言你身上的毒,想必还是当年因小夭的无意之过而中的雪魂之毒,是不是?”
云憬转过身,冷冷望着他。
“你不必再伪装了,”沈伊轻笑道,“我知道你这八年为何一直瞒着我,我也知道你其实并不想我参合这些事,只不过――”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以从未有过的端肃神色认真道:“无论当年我祖上做错了什么,无论我沈氏欠你们郗氏什么,这些都并非是我愿去雪山寻找雪魂花的真实原因。先辈们的恩恩怨怨早已说不清,如今我想帮你,只因为你是我的兄弟,彼此的痛和难从我们相识之始就是一体的,不讲恩仇,不论亏欠,只讲情义。你如今在洛都与尚谋划着什么我心知肚明,这种境况下,你必然没有时间去寻雪魂花。我本就是世间闲人,为你去一趟雪山无论如何都是应该。”
云憬皱眉,想了片刻,才走到书案前,提笔写道:“雪山路途遥远,地势险恶,尚与我在那里寻找三年都无果,如今你去了又有何用?更何况现在北疆遍地战火,要去雪山谈何容易?不要胡闹了。”
“什么胡闹?”沈伊满不在乎地一笑,“你们找不到雪魂花自是你们的事,我不去亲自找一找,一世也无法死心。北疆战火虽猛,怕是还祸及不到我身上,你放心。”
云憬提了笔还要再劝说,沈伊却趁他分心之际再度夺回地图,藏至怀中,就此起身离开,留下话道:“皇帝大婚后,待我母亲回了邺都,我便带着祁连北上去雪山。”
他走得潇洒,岂料刚打开门,视线触及台阶下僵立的紫衣少女,顿时一个激灵。
“夭绍,”沈伊惊喜不定,“你怎么来了?”
夭绍不语,她的面容隐在帷帽上的轻纱之后,沈伊只依稀可见那双眸间点点闪烁的泪光,不觉一怔:“小夭,你来多久了?”
“不久,恰目睹了你为贼被抓的经过。”夭绍微微含笑,语中似乎是一如既往地洒脱自如。
沈伊讪讪得说不出话,夭绍深深吸了口气,提步上了台阶,撩起脸上的轻纱,抹去眼角的湿润,才绕过沈伊面对室中的云憬,眸光流转道:“我有话要问憬哥哥,伊哥哥你……”
这两人相对时生出的风潮涌动让沈伊早已经受不了,忙道:“我先走,你们聊。”他闪身门外,将夭绍推入室中,关门的刹那,但见云憬淡远的长眉已紧紧拧起,冰寒的双目映照烛火,看似冷漠无情,眸底深处却又分明透着一丝难以褪却的慌乱。
隐忍再好,到底还是藏不住心底那一如往昔的留恋。
沈伊不禁失笑,心中却是一阵恍惚的怅然,一时魂不守舍地下了台阶,长长叹息几声后,转身时,却见修竹旁不知何时站着一位黑衣男子,又是一惊:“尚,你也来了?”他似悟到了什么,扭头看看书房里的灯火,疑道:“是你告诉小夭的?”
商之摇头道:“是她自己发现的。”
“她自己发现的?”沈伊有些糊涂。
为免打扰到书房二人的谈话,沈伊与商之极有默契地走出竹林,来到筑于矮坡之顶的亭阁。栏杆下一泓深池波色漪漪,水光粼闪变迁,恰如两人难以平定的思绪。
一时各腹心事,静默无言,直待听闻空中骤起的飞鹰低啸,商之才微微伸臂,宋玉笛的光华划过夜色,飞鹰迅速坠落,停在栏杆上。
沈伊见那飞鹰一身黑羽,眸湛精光,煞是威猛不凡,奇道:“这是谁的鹰?”
“拓跋轩的。”商之皱起眉,似对飞鹰的突如其来也有些讶异,取过苍鹰带来的竹管,借着月光阅罢其间的丝绡,神色倏然凝重。
沈伊忍不住问道:“何事?”
商之道:“北疆之乱的战火已波及鲜卑草原。”
沈伊闻言疑惑:“可子野告诉我,那长靖公主离开云中时已与拓跋轩订了休战的盟约。”
“非柔然,”商之话语冰凉,“这次是匈奴。”
“怎么会?”沈伊吃惊,“自十三年前玄度叔叔在塞北草原大败了匈奴了之后,北胡人不是从此再不敢染指云中?”
“可父亲已经去逝八年了,”商之苦笑,“所谓余威,存在人心,时间越久越趋平淡,终有消失的一日。更何况当年鲜卑众部被北朝驱逐,受创甚重,曾经横行苍原的鲜卑铁骑早已不存当年的雄风了。”
沈伊沉默下来,半晌才轻声道:“形势要紧不要紧?”
“目前还是小范围的试探,匈奴大军多数被柔然牵制着,拓跋轩一人足够应付,”商之沉思道,“只是这次匈奴突然加兵鲜卑,一来固然有关过往旧仇,二来,怕也是和如今的朝局有关,看来是有人想方设法地铁了心要牵绊住义父的手脚――如若如此,那……”
商之蓦然住口不言,月色下的目色****凌厉的煞气。
沈伊顺着他的言下之意思忖,道:“难道这次北疆之乱里柔然不过是个幌子,而匈奴的真正目的却是鲜卑?”
商之将掌中丝绡揉着碎屑,淡淡道:“看来等陛下大婚后,我必须回趟云中。”
沈伊笑道:“正好,我与你同路。本要去雪山,不过难得北上一次,还是先去云中会一会拓跋轩再说。”
商之看了他一眼,摇头道:“鲜卑的事与你――”
“与我无关么?”沈伊打断他,没好气道,“你不妨说你不认识我了当。我母亲可是鲜卑人,而且既认识了你们,就早知道这些烦心的事躲也躲不过,我认命了,你还不认命?”
商之望着他许久,唇角微起笑意,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