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显峰是被噩梦惊醒的。醒后,他就觉得自己的肝脏出了毛病。
梦里的人好像是舅舅。舅舅今年五十九,比薛显峰大六岁,一个月前查出了绝症。薛显峰在医院护理了一个多月。肝癌,晚期,只能靠药物维持。舅舅说不怕,可薛显峰怕。他怕舅舅撕心裂肺的号叫——药劲儿一过,舅舅就不是舅舅了,变成抻着长脖子的叫驴了。他更怕舅舅病恹恹的样子——原本顶天立地的一个爷儿们,不到一个月,就瘦得皮包骨头了!
薛显峰仔细回忆,他梦到的好像不是舅舅。舅舅昨天已经火化了,再也没有人世间的烦恼了。他梦到的是他自己,是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像舅舅一样,得了肝癌,也是晚期。他记得清清楚楚:病房四周是瘆人的白色,他身上插满了针管,药瓶里的药水一滴追着一滴,争抢着流进他的血管,流进他的肝脏,也流进他的大脑。他的肝疼啊,刀割一般的疼……
薛显峰轻轻翻过身,平躺在床上,将右手摁在自己的肝脏上。他不由得一惊,觉得自己的肝脏不对劲儿:鼓鼓囊囊的,不但有些大,而且还有一点儿硬!
薛显峰摁着肝脏不敢放手,好像一放手,肝脏就会从腹腔里跳出来似的。他就那样摁着,摁着,直到天亮。
妻子把早饭摆在饭桌上时,看出了他的异样:“显峰,舅舅这一病,可把你折腾够戗,瞅瞅你的脸色多难看。”薛显峰流泪了,没说话。妻子又说:“人死不能复生,你个当外甥的,尽到孝心就行了,别难过了,快吃饭吧!”
薛显峰拿起筷子,却一点儿胃口也没有。他叹了口气,觉得右侧肋下隐隐作痛。他皱了皱眉头,放下筷子,走进卧室倒在了床上。
妻子急忙跟进来,摸了摸他的额头,不热,就问:“哪不舒服?”
“这儿,难受。”他用手指了指肝脏的位置。
“先吃饭,吃完饭到医院看看去。”
“看肝病是不能吃饭的,喝水都不行。”
“那咱们现在就去县医院。”
县医院。采血,化验肝功;肝胆B超。
结果出来了:一切正常。
妻子笑了。薛显峰没笑,病长在自己的身上,医生说正常就正常了?
薛显峰感觉自己的肝脏越来越不舒服了。他整天愁眉苦脸,怕油腻,食欲减退,嘴里泛苦……妻子见他一天天消瘦,就说:“咱们再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不去,县医院那些白痴,查不明白。”
“那咱们去市医院吧。”
市医院。采血,化验肝功;肝胆彩色B超;胃透,胸透;心电图,脑电图。
结果出来了:一切正常。
妻子长出了一口气。医生开玩笑说:“你丈夫各项指标都很好,五十多岁的男人了,身体能保持这样,你这做妻子的有功啊!”
妻子笑了,可薛显峰的心里却更没底了,明明肝脏有病,检查别的地方做什么?市医院的水平并不比县医院强多少,当初舅舅的肝癌就是到了省肿瘤医院才确诊的。
薛显峰整天郁郁寡欢,身体每况愈下。妻子成天为他做好吃的,可他吃不下。妻子就哄他,就像当年哄他们的儿子一样。他怀疑妻子知道什么了。当初,舅舅得了肝癌,舅妈就一直瞒着舅舅,也这样哄舅舅。他开始失眠了,整天心神不宁,坐立不安,他感到了死亡的恐惧。
妻子四处求医。有人出主意,让她去找心理医生。
薛显峰火了:“我得的是肝病,看哪门子的心理医生?”
妻子抹起了眼泪,很无助,也很伤心。
“上省肿瘤医院吧!”他说。
省肿瘤医院。采血,化验肝功;肝胆脾肾彩色B超;胃透,胸透;心电图,脑CT;核磁共振。
结果出来了:一切正常。
妻子哭了。她企求医生:“给开一个有肝病的诊断书吧!”
医生摇头,没有病,不能做有病的诊断。
她找了一个熟人说情,又花了一笔钱,总算把诊断书弄到了手:肝脏疑似病变,待查。
看见诊断书,薛显峰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踏实了。
回家调养,妻子还是换着样给他做好吃的。这回,他能吃得下了。他告诉自己:吃一口少一口了,我的日子不多了。
妻子没督促他吃药,本来就没有病,吃药做什么?他也懒得吃药,吃了又有什么用呢?舅舅那么抢救,最后不还是一个死嘛!
一个月来,薛显峰饮食正常,但吃过饭,他就躺在床上,用手摁着肝脏,不时像舅舅一样,驴似的号叫几声。他嚷着肝疼,却拒绝去医院,他说医生全是白痴,治不好他的病。
半个月后的一天早饭后,薛显峰躺在床上,又一次想到了舅舅。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自己的肝脏正由红变紫,由紫变黑,一点儿一点儿地腐烂;他仿佛闻到一股腐臭的怪味,那气味来自他的体内,确切地说,是来自他的肝脏。
“我的肝呀!疼死我啦!”
在一阵尖厉的号叫声后,他趁妻子不在家,做出了最后的决定——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